死刑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打扰,她眼底都冒出火来了。

她一言不发,直接从地上拿起那长木签子,向我走了过来,账内没有风,那烛火却无风而动,显见是被她的杀气逼出来的。

我再次睁大了眼,等着自己的死亡到来。

帐顶蝎子爬过的声音连绵不绝,外边传来了呼喝杀戮之声,隐约地,我听到了师兄师姐的呼唤,刘德全的声音也间或掺杂在里面。

可他们的离我那么的遥远,头顶上的蝎子离我那样的近。

她慢条思理,一步步向我走近,不过三步之远,却走了那么久,脸上笑意盈然,面带欣赏,如吃盘间大餐时,先要闻一闻香气,看一看颜色。

现如今,我能指望谁呢?指望李泽毓清醒?那是不可能的。

指望她手下留情,也是不可能的。

与其被她操控那蝎子咬死我,还不如我自己动手,所以,我忽地抬手,摸着头上的某肢节便捉住,捉住了便一下子扔了出去,这等情形,说起来很长,做起来很快,我都没想到我会那么的快,下手那么狠准…直扔到了青瑰身上…站在我对面的青瑰一声尖叫,两只手不停地拍打,我们两个都很幸运,也许是那蝎子以为嘴巴边上的肉再怎么也不会跑了,所以一个怔神,居然让我捉住了,居然也没蝎到我们俩。

我猛然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还没冒出喉咙,便感觉后背衣物里的寒毛立了起来,有物忽至,不期然地,我倏地伸出手指,往后面一夹。

将手指举到眼前,便见着了那一截断了的铁青蝎钳,淡青的颜色,断口尤有汁水。

再抬起头来,便见着烛红摇动之中,青瑰眼神似诡。

她真的很恨我,恨得蝎子收拾不了我了,她自己来收拾我。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嘴里喃喃,眼神震惊,震惊得有些恐慌。

我也不大明白凭我那祥云十八梯只会其中两梯,最多只能逃得了狗儿追赶的功夫怎么会能使出这鬼使神差精妙之极的一招。

此时,男子低沉沉稳的声音响起:“青瑰?怎么样了?”

这次李泽毓真的醒了。

青瑰气息娇弱,一声轻吟,捂住了肩头,转身急急走了过去:“殿下,妾身外去给您拿药,月姑娘胡乱闯了进来,有蝎子从帐顶落下,落在她的身上,都怪妾身学艺不精,照顾得了月姑娘,就照顾不了自己了…”

“你受伤了?”李泽毓被她扶起,沉声问。

第二十二章 摸衣

青瑰点了点头,气息持续娇弱:“殿下,幸好那蝎子不是母蝎,妾身中的毒不深,只是脚被蝎子咬伤了。”

难怪她的腿一跛一跛的。

她在那里声情并貌,唱作俱佳,倒让我舒了一口气,现如今她满腔的心思都转移到了李泽毓身上,我安全了,于是摸了个凳子坐下,此时才感觉身上衣裳撕裂处冷风灌进,寒冻刺骨。

我怀抱着双臂,望着不远处挂着的袭衣,想想是不是趁他们两人不注意,偷偷摸了过去把那衣拿过来披上一披?

此时,便感觉背后有的接近,却不是那阴冷寒意的杀机,带着温暖,铺天盖地,我便没有动,直至那物包裹住了我,带给我满身的暖意。

这是李泽毓的那件长披。

他在我头顶道:“别冻着了。”

他嗓门温柔,让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把师兄师姐给的才子佳人闲书联想起来,我终于有些明白,女人的战争因为男人,我之所以无来由地招惹了这青瑰,一则因为李泽毓的温柔用错了地方,二则因为…我长得太白,太过美丽?让她起了妒意?

无来由的,我想起了刘德全那欲言又止半截赞扬的话。

果然,美色是一种罪。

我看清青瑰隐在李泽毓身后的半边脸,眼神如冰,面色青白。

我又打了个哆嗦。

李泽毓温声道:“你的衣服怎会乱成了这个样子?是蝎子咬的?还冷么?”

他开始动手除自己身上的衣,他的意图我明白了,想除了下来给我穿。

可他身上只有一件衣服。

这是你撕的!

我很想大声地告诉他,但念及此情此景,身处何处,以及我的地位…我不敢说,只得先阻止他脱衣服:“殿下,我没事…”越过李泽毓的肩头,我看清了青瑰低垂的眼眸,自然那眼神儿太不友善,她的目光落在了李泽毓的手上,我忽地福至灵开,她定是十分不喜李泽毓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给我,于是我建议,“殿下,您身上只有一件衣服,除了实在不好看,要不…”但为了对李泽毓这等令出既行之人表示顺从,我婉转地建议,“要不你让青瑰姐姐除件衣服给我穿上?她身上的衣服多…”

我终于说一件让双方都皆大欢喜的建议了,李泽毓停止了除衣服,青瑰的眼神儿变了,那想要吃人的目光没有了,转成了震惊愕然,无所适从的…这种眼神儿比前个瞬时她的眼神儿友善多了。

我甚欣慰。

不等李泽毓开口,青瑰愧疚道:“殿下,都怪青瑰没想得周全,让月姑娘冻着了。”

她动手除下了自己的外衫,脸上缓缓堆笑递过来:“月妹妹,我这身服上有些毒蝎的残躯血迹,你别嫌弃的好。”

我接过来披上:“不嫌弃,不嫌弃,姐姐身上的衣服再脏,也比太子殿下身上的香。”

她抿紧了嘴,嘴角出现了一个咬肌,甚破坏美感,我感觉自己又有很白很美丽的优势,有些得意。

说话的当口,帐外的打杀之声渐渐接近,有琉璜草药的味道从帐外传了进来,蝎子在账顶走动之声越来越少,直至消失,终于,我听见有侍卫在外道:“殿下,太子殿下,属下救驾来迟。”

这人的声音我听得明白,是那一位我在李泽毓的案底下偷吃之时,慷慨激昂地痛述人言可畏的那将军,他叫肖亮。

帐门打开了,肖亮和几位将军涌了进来,白凤染也夹杂其中,见到帐内情形,众人皆是一怔,行礼:“太子殿下,福安公主…”

他们的称呼让我有几分吃惊,原来这青瑰便是福安公主?晋国第一位因功劳卓越而被封为公主的异姓女子,听闻她作为圣女从小被送入沙陀人的庙院,跟随当朝国师学习佛礼,学富五车,聪慧之极,曾在李泽毓落难之时潜进敌营,出手相救,又曾在晋国国都被楚突袭时领兵护城,救国君于危难,因功劳甚大,这才以圣女的身份被国君封为公主,因为此,她的腿才受了伤。

那天晚上,白凤染唤的那位公主,便是她罗?李泽毓身边的人与事,还真是复杂得无已复加。

白凤染脸色庆幸:“幸而公主得了消息,千里奔来示警,才没有酿成大祸。”

沙陀人的礼节大防没那么严,她一开口,众人都附合,青瑰却神色淡淡:“太子殿下有专示示警的雕鹰营,如果雕鹰营没遭毒手,这些毒蝎子又怎么能潜进军营?使得殿下受了重伤?依我看来,此次之事,必有内应,要尽早查出来才好。”

她淡淡而言,语气神色煌然大气,与李泽毓并肩而立,姿容卓绝,看得我眼花缭乱,心底突突…这女人是刚刚那女人么?一个人脸怎么可以变得那么的快?

她是不是那女人,也不关我什么事,作为大军之中的小人物,我还是有小人物的自知之明的,所以,在他们众星捧月汇报军情之余,我偷偷地朝帐门口潜了去。

我感觉自下山之后,每要达成什么心愿,总是困难重重…还没潜到帐门口,便听白凤染道:“这期间投营的,只有这几个人而已,月姑娘,你来的时机,是不是太过凑巧了一些?”

我一怔,背后寒毛栗栗,数十道目光如有实质一般地投在我的身上,回过身去,便见着众人都将目光直直地朝我投了过来,冷峻如刀。

青瑰目光微扬,朝我望了过来:“白将军,她是太子殿下招进营的,自是殿下信得过的人。”

肖亮上前一步,慷慨激昂:“太子殿下,今夜蝎群来袭,而恰巧她进营不过几日,殿下,您英明神武,切不可因小失大,受妖女所惑…”

众人眼内俱有赞同神色。

我怔了怔,行礼:“殿下,可容许我分辨几句?”

李泽毓点了点头。

我朝青瑰施礼:“公主殿下,您是最公正不过的,您刚刚才借了衣服给我穿…你是最了解我的,我绝不可能内通外敌,是吧?”

青瑰表情淡然,目光悲悯:“不过是件衣服而已,我看你冻得可怜,这才借了给你…可人心隔着肚皮,我初来军营,乍一见面,怎么可能知道你是否里通外敌?还是查清楚的好。”

我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青瑰对我的敌意还没有宣泄完?

白凤染插言:“公主殿下,您说得没错,军营重地,岂容他人胡来?”

肖亮一向敢言,上前附和:“太子殿下,如今军营无来由有人放了蝎群进来祸害,如果不是有人里通外应,事先捉了雕鹰去,又岂会让守卫豪无所觉?”

我感到危机四伏,有些惊慌,朝李泽毓望了过去,只见帐内烛火摇头,他的脸如藏在暗影之中,分辨不清喜怒。

我更惊慌了,我对李泽毓来说,到底是地上一只小蚂蚁,如果真象他们说的,李泽毓对我有几分喜欢,那也是喜欢一只小蚂蚁似的喜欢,众口铄金…蚂蚁的下场最终还是被踩死的。

可肖亮慷慨激昂半晌,没有听到李泽毓的答复,气息一弱,脸上虽有愤愤之色,也不再多言。

待得帐内静了下来,李泽毓抬抬起头来,眼波微动,在军营里一扫,白凤染也垂下了头去。

“既是无事,便散了吧。”他道,“这些空口无凭的猜测,本王不想再听到!”

不但是帐内的人,连我自己也感觉到有些心意难平,这个人做为一个首领,也太嚣张了一些,怎么能在群情激昂,大家都在气愤难平之时,淡淡然来这么一句?

这好比人家痛哭哀伤着丧子丧亲之痛时,你在旁边嫣然一笑。

又好比人家被打得断手断脚痛得直打滚时,你在旁边灿然一笑。

这种行为,都是招人恨的,要被人痛打的。

最主要的是,人家不痛打你,会私底下里给我使绊子啊。

可我低估了李泽毓强权之下的强势,帐内人听了这话,全都噤声不言,齐声应了一声:“是”

除了忠直敢言的肖亮,脸色愤愤地朝我瞪了一些。

青瑰轻声道:“大哥,我赶来之时,遇到几名盗鹰之人,出手极快,几人联手,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整营的鹰都捉走,连大哥的鹰王醉离都被捉走了,我真是没用,只从其中一人身上撕下了幅布。”

她从衣袖中拿出那块布来,我看得清楚,那明明是密宗流队长顾绍身上的一块布,密宗流的人虽然全穿得黑鸦鸦的一片,但我记得清楚,领头的顾绍胸前衣襟上用金线绣了座青山,这青瑰的手恁快,而且极为准确,好撕不撕的,正好撕到他的胸前?

我不由浑身打了一个哆嗦。

青瑰转动眼眸,朝我望过来,皱了皱眉头,不得不说,白凤染和她心有灵犀,马上冷声接嘴道:“月姑娘,你见过这个人么?”

帐内所有人皆把目光投在我的身上,我又打了个哆嗦。

白凤染声音更冷:“太子殿下,您瞧瞧,她这明明是做贼心虚。”

肖亮附和道:“殿下,她来到营中,尹将军便被取了头颅去,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凶手,此次又发生了毒蝎之祸,这些事处处透着诡异,殿下,一定要查个清楚才是。”

白凤染道:“不光是她,最近投营的那一对兄妹,寻风寻芸,和她走得极近,也得查清楚来历才是。”

李泽毓淡金色的眼眸愈发的冰冷:“白校尉,你管得也太多了一些。”

白凤染脸色一下子煞白,肖亮的络腮胡都抖动起来了。

青瑰柔声道:“大哥,他们都了为了你好,未免失了方寸,还请大哥不要责怪。”

白凤染与肖亮眼底露出了感激之色,李泽毓冷凝的表情和缓,缓缓地道:“青瑰,你总是这样,凡事操心,劳心劳力忙了大半夜了,也累了吧,不如先回去休息,这些事,等明日再说吧。”

青瑰温声道:“大哥,你是知道我这个人的,凡事总想弄个清楚明白,大哥日理万机,诸事烦多,我却怕大哥身边有屑小作怪,难免心底烦忧。”

李泽毓脸上褪却了那坚硬的神色,眼底绵和柔软:“青瑰,你不必担心。”

青瑰眼底波光鳞鳞,柔和到了极点,轻声道:“大哥,你是知道的,我一心只为你好。”她转身道,“殿下说得对,今日之事,虽有无数疑点,但却不可能牵涉到月姑娘身上,如若是她,她岂会自投罗网,又来到殿下所处军账之中?”

第二十三章 殿下叫谁

白凤染与肖亮脸上俱是不赞同之色,但却默默垂首,不再多言。

众人告退,我也跟在白凤染身后往后走,还没走到账门口,便听见李泽毓道:“你且留下。”

我充耳不闻,跟着白凤染继续往外走,白凤染顿了一下,我差点撞到了她的后背,她转过身来冷冷地道:“没听见殿下叫你么?”

我诚恳地道:“白校尉,我刚想提醒你,殿下叫的是你!”

白凤染紧身的铁铠起了层涟漪,哗哗直作响,冷艳之极的脸衬着头上戴的银盔,有些铁青,她咬着牙道:“你聋了?”

我一边从她身边挤出去,一边道:“白校尉,我没聋,你聋。”

她一把抓住了我,让我的手腕生疼:“你胆敢违抗殿下军令?”

我挣不脱,有些后悔,原想着白凤染一名女子没那么忠心的,可还是想错了,她就是这么忠心。

这白凤染我以后要躲着走…虽然我以前也是躲着走的。

我被她用力一拖,再一推,我便又进了营账之中,正巧站在李泽毓与青瑰的面前。

白凤染拱了拱手出去了。

我垂头望着脚底下的,有一个蝎子残尸映入我的眼帘,让我无端端生了几分悲怆…他这是要秋后算帐么?

“青瑰,累了整晚了,你先回去营账休息吧。”他道。

青瑰语气温柔:“殿下,您身子既已无碍,我便放心了。”她向他拂了拂礼,又朝我嫣然一笑,转身走出了营账。

我垂着头站着,用脚扒了扒着眼前的蝎子,未曾想到那断了两条腿的蝎子被我这么一扒,动了动,拖着残躯往前爬…让我心底更是悲怆了几分,我的未来,莫非是要死不活?

“我那些雕鹰,去了哪里?”他语气很淡。

我愕然抬头:“殿下,您的雕鹰,属下怎么知道去了哪里?”我看了看他的脸色加上一句,“属下又不会飞…”他的脸色比较阴沉,我更要解释,“又不能跟踪它们…”

他的眼皮原是下垂盖着的,此时,倏地抬了起来,暗金色的眸光一闪,气势夺人,我后退一步,一不小心踩了那只拖着残躯往后爬的蝎子,踩得它四分五裂,脚底下传来的炸碎之声从腿直传到身上,让我联想到了自己,腿有些绵软。

他一下子站起身来,使我感觉如有一片乌云压顶而来,于是我又往后退了一步…是好大一步,直退到了营账门口。

我揭起账门就往外冲,其间还想了种种逃出去之后,要怎么样才能养活刘德全以及那十位夫人的问题,以及军营里的大锅饭还是比较好吃的,如果不吃了,日后可怎么办?还想及密宗流的一队人马全是刀口上舔血之徒,军营尚且有地方给他们练练手,逃了出去,跟着我这个冒牌阁主,会不会因为没地方试刀而反嗜其主?

揭起账门那一瞬间,我思绪万千,忽然之间明白了有家室之累与没有家室之累之间明显的区别。

可没等我迈出脚去,就感觉腰被一截长鞭给缠住了,我整个身躯直往后飞,腾空飞跃之中,我在半空之中打了一个旋儿,便见着李泽毓手里淡黄色的蟒蛇鞭子如蛇一般缠在我的腰间,他拿着鞭子的那一头,账内暗暗的灯光使得他嘴角的笑意淡淡的,微卷的眼睫毛衬着暗褐色的皮肤,使我想起了丛林中的狮子…要吃肉时的狮子。

我自是双脚连蹬,想从他的鞭底下蹬了出去,如上次那样,又是陡劳无功,一眨眼之间,我撞进了他的胸口。

他的手放在我的腰间,低声道:“无论什么时侯,你总是想逃?”

我感觉他这话说得很有几分哀愁,让我想起了梅雨季节时的雾,湿透了,却落不下来,让人感觉难受。

当然,主要原因是鼻子撞在了他的胸口,酸得难受。

“别想逃走。”他的声音沉沉,“我再不会让你逃走。”

我心想瞧你这话说得…不逃走,难道让我给雕鹰们偿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