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和青瑰往门口走,走至门边,青瑰回头,“我知道你还有些不舍,但这世上,有舍便会有得…”

李泽毓鼻音浓重,“行了。”

她这才轻轻地关上房门,来到长廊外,她的声音不用铜管也听得清楚了,“好好儿照顾世子,莲子百合羹趁热端了来吧。”

那侍婢低声应了,她这才往东边走去,而师傅,早走得不见了踪影。

李泽毓在屋子里来回的踱步,走来走去走了半个时辰还不停止,我看着他,眼睛一眨都不眨,看着他走过了镶着锣钿的宝椅,宝椅上有团花的福字,看着他走过玉制镂空的屏风,上面雕着春日盛景的喜气图案,看着他走在青石砖上,落地无声,他长袍的下摆扫过无尘的地面,那么的俊秀昂扬,面如出云之月,既使我在屋顶,透过那细小的缝隙,也感觉得到下边荣华锦绣,贵气逼人,金镶砌玉之中,衬得他贵气清华。

“走吧。”

李宗睿提起了我,悄无声息地盖上了瓦片,向树梢跃了去,一路上,他再没有讥讽嘲笑,却是静默无声,将我丢进马车,也轻了许多,他坐在车厢里,望着我,“月牙儿,想哭就哭出来吧。”

第六十一章 怜悯

我抬起头来,“我为什么要哭,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他他…”成串的泪珠滴在了衣襟之上,片刻就把鲜艳的粉红染成了暗红,“我们到了那里,他们就恰恰好在讨论我…”

李宗睿眼色怜悯:“你还想替他找借口么?青瑰是他的义妹,不错,但既使李泽毓成了亲,也没有人可以替代她,你知道么?因为,没有一个女人,可以为他做到那样!月牙儿,他们之间,你是插不进去的…不是凑巧他们在谈论你,而是每天,他们都会谈论,今天你听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我垂下头来,泪水泛滥成河,“可他为什么不娶她?为什么要娶…我”最后一个字,我的声音小得可怜。

“他不能娶她,他们之间名份已定,你还认为,他娶一个女人,是为了喜欢么?”他轻轻地道,“我们这些人,是不能因为喜欢而娶一个女人的。”

“不可能,我能给他什么?”我抬起脸来,视线模糊,“那你说说,我能给他什么?”

“我还不知道,但我一定会查出来的,你不记得许多事了,这其中,一定有他能获利之处。”他笑了笑,“月牙儿,你还想着逃跑,向他示警么?”

他手扬起,手指间夹着那个贝壳,我这才发现,掌心的贝壳早已消失不见。

“你早就知道了?”

“我这根绳索,锋利的刀剑都砍不断,你想用这个东西把它割断?”他哈哈笑了两声,手指一弹,把那贝壳弹出窗外,“有时侯我真怀疑,你在李泽毓心目中到底有什么价值?要他这样处心积虑地对你!”

“不,不会的…”我想抹干那不停流下来的眼泪,手被绑着,自是抹不到的,我不想在他面前流泪,却避无可避,“他没有处心积虑,没有…”

他轻轻地笑,“隔了几日,就是惊蜇,万物苏醒,春雷萌动,我们晋朝,好久没有一场春雨了,真希望那一日,会下场大雨。”

马车在路上行驶,偶尔车帘被风揭起,有灯光射在他的脸上,使他的脸发出异彩。

惊蜇这一天,就是晋王和李宗睿设下陷阱对付李泽毓的时侯…我缩在车厢一角,只觉浑身被绳索捆着,血都流不动了,身上冷得彻骨,却想着,青瑰为了他,可以什么都做,为什么,我不可以?

我喜欢他,自一开始,我跌进了他舀肉的大铁勺里,他用迷惑的眼神望着我的那一刻开始,自他不顾狼儿咬颈,也要冲上前来拦在我前面的时侯开始…这样的几次生死相交,怎么能被他一两句不经意的‘那两个人’而消散呢?

我想,若他真是李宗睿嘴里的那样的人,等我还了他这些情份,被他利用完了,我再把喜欢收起,再离开他。

我这一生,有记忆的时侯,记忆里除了师傅师兄师姐三个,就是他了,叫我怎么能割舍掉他?

他救了我许多次,我救他一次,一次便还清了。

我抬起头来,朝李宗睿道:“你说得对,他们之间,我插不进去…”

我的身子往前一扑,便扑了下去,他一手接住了我,我的头撞到他的胸膛上,撞得昏昏的,他抱着我直叫:“月牙儿,月牙儿,你怎么啦?”

他语气急促,定是我听错了。

马车停了下来,他自言自语,“定是绑得太紧,滞了气血。”

我还准备了后着,如果他不上当,我当真会吐出两口鲜血,可没想到,他这么容易上当,开始解我身上的绳索,把我的手腕拿起来看,“都肿得这么高了。”

我的心扑扑直跳,缓缓地运着内息,心底祈祷,那时有时无的厉害功夫,起一回作用好么?

老天爷真听到我了我祈祷,我的手一伸,便听见车壁发出了老大的声响,再想去的时侯,李宗睿心捂了胸口,直撞到了车壁之上,嘴角吐出了鲜血,脸上全都是吃惊,我朝他冷笑,“你别过来!”

他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估计他做的事都是偷鸡摸狗的,又倚仗自己武功高,也不会带太多的人在身边。

我怕自己那时有时无的武功再度无影无踪,通常这种情况几率无比的高,所以,趁他还没有回过神来,跳下车就往小巷子里钻,听那马车夫道:“侯爷,你怎么啦?怎么啦…”

我找准了方向,往世子府那边飞跑,顾不上路上有行人,把轻身功夫发挥到了极致,在围墙之上奔跑,跳过屋脊,终于又来到了那个楼阁的屋顶,门呀地一声打开了,出来的人,正是李泽毓,我想要跳下去…却看清在她身后站着的,还有青瑰,他微微地笑着,任她帮他将披风的丝络系好。

我悄悄地跃了下来,藏在廊柱后边,他们之间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传了来,“…还有三日,就是惊蛰了,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跟着他的暗卫也证实,他已离开,当真好笑,就凭他那功夫,还胆敢日日前来窥探。”青瑰笑得明媚,“只是今日有些不同,他还带了另一个人呢。”

李泽毓停了停,“可看清那人是谁没有?”

“那人被一个披风挡着,气息若有若无,我却想不出来,晋王手底下还有这样的能人?”

“哦?”李泽毓停了停,“得查清楚才好。”

青瑰点头应了,跟着他往院中央走了去,两人长袖广裙,相携而行,袖叠襟重,哪容得了它人,他们离我那么的远,可他们的话,我却越听越清楚,一字不落地传进我的耳内,让我动弹不得,他们早就知道了李宗睿的一切,早就知道了晋王的安排,所等的,不过是鹿死谁手而已。

蒙在鼓里的,只有我一个人,亏我还傻傻地跑来,想要通知他?

我缓缓地靠在了廊柱上,手握之处,栏杆无声无息地被我捏断了,我忽地明白,我那时有时无的功夫,当真是恢复了一些了,虽然我不知,能支持到什么时侯,我缓缓直起身来,慢慢地后退,直走到了后院,这才蹲了下来,心里一阵阵地绞痛,痛得我几乎直不起腰来。

我的世界,原来是一场接着一场的谎言?

卡的一声,我听到了断裂之声,抬起手来,才发现指甲流着血,掌心有红红的指印。

我茫然地望着天际,暗黑之中,也有飞鸟悄无声息滑过,连它们都有要去的地方,我又能去得了哪里?

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但我不能呆在这里。

我扶着树杆站起身来,对,我不能呆在这里…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亲人了。

“你,你怎会在这里?”

我缓缓地回过头来,映入眼帘的,是李泽毓震惊的眼神,可那眼神一会儿便变成了温柔惊喜:“你回来了?”

我望着他,看着他嘴角慢慢地漾起笑意,要花多少功夫,才使得他的表情收放自如?

戏台之上,每个戏子都有一张脸谱,但那是画出来的,不能变化。

我的脸上也慢慢漾起了一个笑容:“殿下心想事成,已经不需要我了吧?”

他脸上的笑意终于慢慢地收了,如春雪融化,露出地面的,是污泥的土地,“你早就来了?”

我望着脚下,脚尖踩得小草趴伏,“我不想来的,也不想把什么都听在耳里,可奇的是,你们两人的声音专往我耳朵里钻,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听的,我来,只是想告诉你,我听到了一个消息,晋王会对付你,李宗睿也不是个好人,可这一切,你都知道,我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得到的消息,你都知道,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脚尖上有一滴滴的水滴滴下,滴到了小草上,小草便也打湿了,摇摇晃晃的,直不起腰来。

“月牙儿…”

他轻声叹息,往我这边走了几步,我不敢抬头,是他骗了我,可我却不敢抬头,只把手举了起来,“你别过来,别过来…我要走了,你也不需要我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你是谁,师傅还是不是我的师傅?哪里才是我的家…可这世上比我惨的人多了去了,我并不是很惨,是么?”

我停不住自己的嘴巴,不停地说着,不敢抬头,怕看清他脸上的冷笑,我宁愿记住以前的他,我听到他的脚步声,向我步步逼近,我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混着茶香,熏衣草的味道,忽地向后退了去,一退退了老远,我这才发现,原来我那时有时无的武功忽然间又有了,这样也好,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虽则哪里都不是我的家。

我站在树上望着他,他的面容模糊,只剩下一个朦胧的身影。

倏地,我看到他的身形急起,向我飞了过来,他的身形那么快捷,象一只飞鸟,他不是不会轻功的么?在这一点上,他都骗了我?

转眼之间,他伸出了手,我忙一避,避开了,身子在树杆之间穿梭,可他如影而至。

“你会的,并不只是行伍功夫?”我一边躲避,一边问他。

他声音清冷,“李宗睿暗中请人教他武功,我岂能落在他之后?”

“在破狼谷,你是故意受伤的?”

“月牙儿,有些事,你还是别弄得那么清楚的好。”

这个人,并不是我所认识的李泽毓,这个人行事狠辣,步步为营,哪里是那个嘴角含笑,光明磊落的李泽毓?

迎面吹过来的风直灌进嘴里,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气息一滞,就被他一手抓住了胳膊,他声音冰冷:“我不能让你再走了。”

我只觉身上一麻,就不能动了,他眼底有狂怒的神色,望着我,忽地吻了下来,他那么的大力,吮得我的嘴唇生疼生疼,他的气息在我脸上拂过,灼热狂暴,如画中的魔鬼,我不敢再望,绝望地闭上了眼。

“看着我,梅儿,看着我,月牙儿…”他松开了我,两根手指捏着我的下巴,“我还是李泽毓,没有变,咱们都没有变。”

我闭紧了双眼,抽泣道:“太子殿下,您雄才大略,策算无遗,我不是您的对手,你放了我吧,我对你,已经没有用处了。”

他喘着粗气,“不!”

我只觉身子一下子向下坠了下去,又听到了房门被脚踢开的声音,青瑰声音惶恐:“怎么了?”

“滚!”他大声地道。

房门一下子被他踢开,我被他抛起,直撞到床上的被褥里,我睁开眼,便看见他将身上的外袍扯下,向我走了过来,“你干什么?”

他眼神冷酷,眼睑却成了红色,“你不能再离开我了。”

床一下子向下陷了去,他覆上了我的身子,我听到了衣裳撕裂之声,吓得魂飞魄散,“不要,不要…”

我绝望地望着他,可他仿若不见,眼底俱是冰冷,眼神却有如有火焰燃烧,最后一件衣服被他扯了下来,两条腿被他分开了,他向我覆下了身子…

我感觉到那灼热滚烫之物抵近我的腿间,我想昏了过去,可神志是那么清醒,看得也那么的清晰,他的眉,他的眼,他眼底的冰凉,我的头撞到了床框之上,他眼底倏忽之间闪过的犹豫与挣扎…我的心忽地充满了绝望,黄河之水一般齐涌进了我的脑子。

随着绝望齐来的,还有我的记忆,插在青花瓷瓶里的鲜花,持笔坐在桌前的温文男子,残酷的训练,那永远也爬不出去的深井,忽向我脑子齐涌了进来,“我全都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我盯着他的脸,他怔了一下,停了下来,半撑着身子,复又覆盖了下去,滚烫的唇在我的颈脖之间来回,声音中有丝丝的恨意,“想起来又怎么样,无论你是谁,都是我的人,我这样的待你,一心一意,你为何总想逃?”

他的肌肤贴在我的身上,灼热得几乎想将我燃烧,我的手被他拉过头顶…我心底冰凉,我是梅络疏的时侯,逃不过去,成了月牙儿,依旧逃不出他的掌心。

忽地,屋顶传来声音,有人在上面急走,他抬起了身子,皱紧眉头,手一拉,使身边的锦被将我整个包住,身形一起,便打开门出去,门外传来了刀剑相击。

有脚步声往床这边急走,有人揭开了被子,叶萧的脸焦灼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月牙儿,你还好吧?”

他想揭开被子,我羞惭难抑,“别揭,你带我走。”

他明白了我的处境,咬牙切齿,“这个禽兽,我带你走,月牙儿。”

“以后,你叫我酥油饼子吧。”

他大喜:“你记起来了?”

我点了点头,眼泪收了回去,“不错,我记起来了。”

他连被一起抱起了我,打开房门,我看得清楚,场子里几个人身形如飞花穿叶一般,他道:“楚博也来了,今日定能将你救了出去!”

李泽毓与青瑰被楚博带着暗卫缠住,他看清了我们,几次想要冲了过来,但未到半途就被楚博拦住了,叶萧带着我跃上了墙头,可我看得清楚,墙下边,那一袭青衫的背影。

是师傅。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叶萧,我已放了你一次了,为何你还要回来?”

叶萧紧紧地抱住了我:“她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师傅无奈地笑了,“你不能将月牙儿带走。”

我在棉被里道:“师傅,你放我们走吧…”

师傅大惊:“月牙儿,你要跟他们走,你不顾师傅了,不顾殿下了么?”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师傅,你们要的,是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傀儡,我留下,他还会放过我么?”棉被里发出的声音闷闷的,我的鼻子直发酸,也闷闷的,“师傅,你会放了我的,是么?”

师傅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隔了良久才道,“月牙儿,你一个人在外,要好好儿的。”

我的眼泪沁进了棉被里,师傅还是顾及着我的,我就知道。

叶萧没有出声,抱着我急跑,我只觉我纵上纵下,几个来回,脑子一昏,便没有了知觉。

这是一个极长的梦,但我心底明白,这不是梦,只不过是我空白记忆的填补。

第二卷后世分卷阅读

第六十二章 混

我的前半生,都是和叶萧混在一起的,我不知道他是谁,他也不知道我是谁,抢了一通财主施舍下来的猪蹄之后,我们成了生死兄妹,一开始,都没有名字,我们俩蹲在茶坊,蹭书听,那个时侯,闽国还是闽国,还没有被九公主那祸水祸害,绮凤阁的势力遍布天下,是市井的传奇,因为进绮凤阁的人,不要求家世地位,只要你够刻苦,够努力,还有命好,能从严格的训练中活下来,你就可能得到权势地位…听说我们俩常去偷烙饼子的张财主一家,就是绮凤阁的人,绮凤阁除了刺客之外,也需要有人帮它打理财货。

被十几条狗追了十条街之后,我们俩决定加入绮凤阁,加入绮凤阁之前,首先要起个好名字,让人一听就记住的好名字,阎王听了也不会收你的好名字,可我们都不识字,请书生起,又请不起,没有办法,只好去寺院,请个和尚帮我们起名字,结果可以想象得到…我们被赶了出去。

叶萧和我没有法子,只得自己想名字,寺院的后山,恰巧有一棵梅花树,树上有叶…所以,我们一个姓梅,一个姓叶。

我的名字,一开始不叫梅络疏的,叫梅烙酥,是叶萧起的,是一个烙成梅花形状的酥油饼子。

我那时,最喜欢吃酥油饼子了。

叶萧就时常酥油饼,酥饼子的叫我,一叫,我嘴里的口水就会泛乱成河。

而叶萧,当然也不叫叶萧,叫叶臊,因为他那时很胆小,很会脸红,一看见小妹妹,脸就红了。

在他的眼底,我不是个女人。

他这名字是我起的。

后面去绮凤阁报名的时侯,一长窜的小孩子排着队,那写名字的人很有几分文采,大赞我们的名字,说我的名字是梅络疏影,叶臊的名字叶落萧萧。

没有经过我们同意,他就把那两个名字写了上去了。

当然,我们也没办法不同意,我们根本不认识字,也不知道那名字的意思,等我们知道这两名字的意思的时侯,我们已经名满天下,再也不好改名字了。

绮凤阁有饭吃,吃得极好,有衣穿,也穿得极好,但这好衣好食之下,是没完没了的训练,极深极大的井底,每个人住进了一个小小的木房子,无休无止的激斗,从井底爬出来,才能真正加入了绮凤阁。

每年从进壁上掉下来摔断了脚,摔断的脖子的,就有好几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