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瑰的脸色好看了一些:“记得。”

“这个女子,就是其中一个…”

他略向她解释了一下,她的脸色马上变得好看了,汕汕之色地道:“殿下,我只是担心…”

“行了,以后没事,别老不请自来!”

“不打紧的,我仔细查看了,周围没有人,才敢来的。”

青瑰垂着头不语,隔了良久,才慢慢地朝殿门口走去,走到门边,才回头望了一眼殿内之人。

李泽毓背转了身子,听到背后殿门关了,才往书桌前走来。

我走回桌边,慢吞吞开始磨墨,李泽毓在桌前踱来踱去,站在我的面前,“你不耻于我?”

我心底一惊,他怎么看出来的?我撇了嘴么?

思及他现在手心里拽着我这条性命,我狠狠地磨着墨,声音柔软:“奴婢哪敢?”

他一把抓住我磨墨的手,“你从来不自称奴婢,今儿倒改了?”

我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殿下不也是这样么?”

他缓缓松开了我的手,“我十二岁进的宫,进宫的时侯,母后坐在宝椅上望着我,赐了我宝册碟绶,玉带紫袍,父王坐在她的身边,笑对我说,我的王儿,你终于重归了王族…他们俩并肩而坐,锦绣紫袍的花纹如天上云彩,怎么也够不着,许多年了,我都想着,我能不能摸一下他们,他们的手,是不是象旁的父母那么的暖?可这个愿望,我始终都没有达成…”他直盯着我的眼睛,“你说说,帝王之家,有什么好?”

我嘟哝,“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你若觉得不好,离开便是。”

他笑了,“离开?怎么能还回得去?我们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往后退一步,便是绝谷深渊。”

我不太明白他说这绝谷深渊的意思,低声嘟哝,“和我们当刺客的差不多。”

他望着我,眼睛一眨不眨,“也许是这份专心致志,不理窗外之事,所以,你才可以把刺杀任务做得这么好,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

我等了半晌,没听到他继续赞赏,抬头恳切地道:“怎么样的?”

他笑了笑,“这样天真而愚惷的女子。”

我:“…”

很可能除了刺杀技巧之外,我对其它一概不懂,激发了他骨子里天然的优越感,使他感觉自己在我面前高大许多,所以,他每天夜里看倦的公文,也会和我说上几句话,谈的多数是他十二岁之前,在山里面打猎,种田,上树掏鸟窝等等。

我被他说的话提起了极高的兴趣,恩…玩的兴趣。

我这个人有点儿蹬鼻子上脸,一见到他对我没那么严厉,便感觉可以得寸进尺,我应该做的侍侯工作就不做了,还从其它侍女那儿找了些新玩艺儿来玩,比如说投壶,樗蒲,键子,陀螺以及放风筝…念及深更半夜的在室外放风筝有与人暗通消息之嫌,李泽毓特准许我在殿内放,把夏天用来扇风的那两个机械轮大扇子吹起来…当然,我自始至终也没有放得起来,这也是我平生最遗憾之事。

每当李泽毓开始思及以前的时侯,我就把这些玩艺儿取了出来,一边听他讲古,一边玩着,李泽毓时不时的,还和我一起玩,比如说这踢键子,我们两人把盘、蹦、拐、磕、抹、背、勾、踹八种踢法玩了个遍,还研究出双飞燕,单飞燕,鸳鸯拐等多种踢法。

这是我最放松的一段时间,因为自己的武功没了,任务彻底失败,楚博如果派人来,定是要取我性命以儆效尤的,未免有些破罐子破摔,有点儿最后的疯狂的意思,都没有几日的性命了,还不好好儿的玩上一玩,把以前没玩过的全补上?

玩来玩去,我玩得习惯了,就感觉没有武功的日子好啊,舒适啊…盼望着李泽毓每晚看公文越看越晚才好。

他每个深夜留在殿里,借口都是看公文。

所以,经过了那么一些晚上,我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夜猫子。

可惜好日子不长,我们虽然防得严密,到底被那个喜欢长篇词赋,骂人不带脏字儿的晋王后知晓了,某日白天,李泽毓去上了朝,我一边晒太阳,一边拿了把扫帚扫着庭院,有位面生的嬷嬷带了几个人走到我的面前,下了懿旨,没等我把手里的扫帚放好,就被几名健壮宫妇押到了晋王后的面前。

晋王后喜欢喝茶,我被押进去的时侯,她正亲手点茶,旁边的人吹溜拍马:“娘娘,您这手环回击拂更上一层楼了,娘娘,您这云头雨脚点得更好了…娘娘…”

我跪在地上半晌,就等她喝茶喝了半晌,其间她手法之繁锁,工续之多,品茶之优雅连带着目下之无尘加专注,让我跪在地上有点儿想坐了。

正当我感觉膝盖头都有些肿了的时侯,晋王后终于发现了我。

晋王后依旧骂人不再脏字儿,什么红颜祸水,太子的品味怎么这么差什么的…因为没带脏字儿,所以我自动把她的话当成了对晚辈的鼓励与激励…她说了我半晌,自己气着了。

于是,她捧着茶碗连喝了两口茶,可能烫着了嘴唇,一失手,把茶碗摔到了地上,她一声惊叫:“哎呀,我的建窑黑釉兔毫盏…”

我看着她火冒三丈指着我,有些莫名其妙…这什么碗又不是我摔碎的…可能我把这莫名其妙表现得太过明显了,她更火冒三丈了。

俗话说骂人不动手,她便动起手来了,当然,是她身边的嬷嬷动的手。

第六十七章 晋后

我身上的内力虽有,武功招式还有的,见嬷嬷拿老大的蒲扇一般的巴掌向我扇过来,我跪在地上,又没有人压着我,于是,我便在地上使起了就地十八滚…那嬷嬷老打不着我,在晋王后面前大失面子,晋王后也大失面子,大叫:“关门,关门,关门打人…”

我越滚越往门口而去,她们见着不妙,定是想,这是多大的丑闻啊…从晋王后的大殿里滚出一个人来…

正闹得欢的时侯,有宫女在殿外大声唱诺:“王子殿下驾到。”

晋王宫的王子只有一位,就是李泽毓。

那半开半闭的大门彭地一声被人用脚踢开。

我在地上滚来滚去,正感力竭,眼看那老大的巴掌就要打到我的脸上,有人从斜侧里伸出一条手臂,一格,就把那嬷嬷格得一连后退好几步,一屁股跌到了地板上。

晋王后气得直哆嗦,指着他:“你你,你,你真是我的好王儿!”

李泽毓跪在地上,“母后,您要罚,就罚儿臣吧,她身子弱,她对儿臣,还有些用处…”

晋王后坐在宝椅之上,手指蜷缩在衣袖里,衣袖直抖,“她的用处,就是陪你每晚玩至鸡鸣?”

接下来又是一番长篇大论,语重心长,我听得直打磕睡,为了不打磕睡,只好想象着怎么样才能做到刺客的本份。

直到我把一百零八种刺杀方法在她身上全想了个遍,她这个训斥才算完了。

也不知道李泽毓是怎么办到的,晋王后竟然被他说服了,他领了我回去,以后的日子,就没有这么好玩了,我老老实实地做回了以往的侍侯工作。

静静地等着楚博派人来处置我和叶萧,对于任务失败之后的境况,我们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了,唯一预计不到的,就是怎么样死,在等待的时光当中,叶萧每日里后悔连连,对我讲得最多的一句话:“早知道这样…”

我们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等来等去都不来,一直等到以为楚博放过了我们的时候,他来了。

不,他派的刺客来了。

是刺杀李泽毓的。

面目普通的宫娥,端着盛了莲子粥的盘子,怯怯的眼神,头不敢抬,只跪在地上,任由李泽毓的贴身宫女把那盘子接了过去…可因为我做惯了杀手,每遇到了一个让我有些想法的人,就在心底杀了他或她一百零八次,所以,她这种手段,我起码看出了十个破绽,比如说,她端的盘子位置不对,盘子里的汤匙应该摆在左边,而不是右边,这么一来,贴身宫女接过去,掉一个个儿,端到主子面前,汤匙刚刚好在右边了,主子便方便拿匙,刺客的失败往往在一些细节之上…

在她拿出腰间的鞭头带着毒刺的金丝软鞭向李泽毓挥了过去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到现在还弄不明白的动作…我拦在了李泽毓的前边,鞭尖在我身上扫过,一会儿功夫,我便全身麻痹了,李泽毓眼底全是不可思议之色,仿佛在问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死得痛快一点儿?

我反正是要死的,还不如就这么死了?

作为一个刺客,的确是不把人命当一回事,包括自己的命。

那刺客被被捉拿下去,就咬破嘴里的毒丸死了,死之后还利声道:“你对得起主公么?”

这句话是对我说的,我知道,我心想,正因为对不起,又思及爽利的死对零零碎碎的死好了太多,我这才拦在前边的。

和李泽毓一点关系都没有。

李泽毓衣不解带地叫人替我解毒,他放心不过宫里面的御医,自己不知道从哪儿请来了一个医术高超的民间大夫,每天半夜里来,半夜里走,几次半睡半醒之间,我看清了他的面容,他就是师傅。

记得第一次来的时侯,他们以为我昏迷了,两人在那儿吵架:“殿下怎么回事,怎么能为了她冒这么大的险?”

“她救了我!”

“咱们不是说好了的,我的身份不能暴露!你以为晋王宫没人了么?”

李泽毓软语相求,“你救救她,我只求你这一件事。”

他的声音真的很软,很软…

师傅到底是师傅,真有妙手回春的医术,加上那刺客见我挡在李泽毓身边,收了鞭势,我虽是中了毒,但不过被那鞭蹭红了,没有破皮,毒未入五脏六肺,但我也受了好大的苦,师傅把那块皮肤给我割了下来,又用数十种药物去毒,才将我的命救了下来。

可见那鞭毒的厉害。

楚博好久没有再派刺客过来了,我的伤也渐渐好得差不多,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一些,经我对楚博的了解,他手里的刺客除了我和叶萧之外,最顶尖的高手,便是这位手持金丝鞭的一丈青,他一连折损了三员大将,已经够他反思反省许久的了。

在我养病的日子,李泽毓的话更多了,有滔滔不绝的趋势,好象要把平日里没有说完的话,憋着不能说的话全都要倒了出来,当然…只是在半夜。

咱们俩人都成了夜猫子了。

他知道我喜欢玩,又找来了许多东西和我一起玩,比如说那只永远不停地点头的饮水鸟。

但我没有想到,在晋王宫,明里的敌人其实很好对付,你不知不觉间便结了仇的,那些暗地里的敌人,才更难对付。

这一次的刺客,是我借过键子,樗蒲,陀螺的宫女,她笑吟吟地走了过来,手里端了一个盘子,问我,“奴婢得了一个新玩艺儿,是不用点蜡烛也会不停转动的走马灯,姑娘想玩吗?”

有这么好玩的东西,我自是兴致勃勃,她的手扬起,那大红色的盖巾向我头上蒙了过来,带来一股异香,这股异香我太熟悉了,作为刺客界的老行尊,我想不到,败在了这等普通的技巧之上…都怪李泽毓封了我的内力,而我也时常忘记了自己被封了内力,反应太慢。

绝对不是对人接触不多,太不懂人心。

我缓缓地倒在了床上,她手里锋利的短刃朝我刺了过来,我眼睁睁地看着,看着,看着…

她的短刃刺到了一条胳膊上,那胳膊紫色锦绣花纹,以金华为饰。

李泽毓一掌将她推开,拔出了胳膊上的那短刃,可他流出的血,成了紫色。

一个不会用毒的刺客,不是一个好刺客。

又是师傅救了他,于是乎,我这边刚刚好一些,他那边又受了重伤,我救了他一次,他便回救我一次,两相扯平。

晋王后虽不喜欢李泽毓,但利益相关面前,她也吓出了身冷汗,如果李泽毓死了,晋王的王位只好传给他弟弟,这么一来,就没她什么事了,历史上有儿子登基被封为太后的,兄弟的登基可从来没听说过,病死的,喝水噎死的,等等莫名其妙死的却很多,所以,晋王后被这么一吓,哪里还敢管李泽毓的事,她明白了李泽毓和她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蚱蜢之后,他死了,她也不好过,对他放宽了许多,我才能得了不少宽心日子。

我记得那一天,是春天差不多过后,夏天要来了,太阳明媚地照着,殿外的天竺葵开得极为绚丽,雕花窗被光影投着,在殿内映出一排排带着福字的影子,他半倚在花榻之上,身上只穿了柔软的白色锦袍,我如往常一样,心不在焉地抹着桌子,便听他道:“小梅,如果我给了你解药,你会走么?”

我心头一喜,又一惊,为求解药,我可用了不少手段,上次替他挡在身前,就拿解药来逼他施恩过,他都没给,他会那么好?

我随口答,“不走。”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瓶子,一扔就扔到了我的手里,“给你。”

我看了看瓶子,又看了看他,问:“你给我的,真是解药?”

他笑了笑,“你敢吃么?”

经过了这么一系列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日子,我也看开了,就如同那凤凰被火烤成了灰,反而变得更强一样,我相信,如果再让我死一次…我真会死。

嘴一张,我就吞下了解药,立即,马上,立刻…我感觉到身上充满了源源不断的力量,我跳起来就飞上了屋梁,回头望李泽毓望了一眼,他的脸带着淡淡的疲惫与淡漠,向我微微一笑。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穿过了开着的窗,穿过几个院落,准备把叶萧救了出来,哪知道,在半途,就遇上了叶萧,他来救我了,他身上的禁制也解了,据他说,他一直在研究解药,很可能今儿早上吃了什么含有药材的汤,这么凑巧地,把缺了的那味解药补上了。

我们俩往宫墙外急急飞驰,叶萧问我,“小梅,咱们现在去哪儿?”

我忽地停下了脚步,想起李泽毓的脸,他眼底落出的不是落寞,而是死气。

叶萧道:“你还不知道吧,小梅,李泽毓自身都难保了,晋王要他去收伏闽国,闽国正和楚国结成同盟,听说要以和亲的方式,难怪楚博顾不上我们,他要娶亲了,李泽毓要把这次的和亲搅黄了,等于要和两国的兵力相峙,晋王这是要他的命啊…”他看了我一眼,“咱们为什么不走了?”

晋王宫看高高的城墙就在眼前,可我脑子里想的,全都是李泽毓刚刚那张脸上的表情,“上次的刺客,是闽国派来的?”

第六十八章 喜欢

“闽国,闽国,你从它那国名就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国家用毒的高手不少,要不然闽国四周围既无高山屏障,他们人口又少,在几个大国之间怎么会生存那么久?你忘了,咱们绮凤阁还从闽国买毒呢。”叶萧道,“幸好咱们中的毒,不是从闽国那边传过来的,听闻他们的毒,你认为解了实则没解,有时隔上一年半载复发,有时隔上十年八年的,解没解,只有老天爷和他们自己知道。”

我个倏地转身往回跑,叶萧一抓,没有抓住,也只好跟着我往回跑,边跑边问,“怎么啦,你有什么东西忘带了么?”

“叶萧,你别跟着我,你先回去吧,我就是,就是想看他一眼。”

叶萧一把抓住的我的手,眼底是从来没有的严肃认真,“咱们是刺客,你忘记了吗?小梅,咱们不能喜欢任何人的。”

我停下了脚步,“我没有,我只是想看看他…”

“他把解药给了我们,就代表着,我们和他再无任何关系,最多我们不杀他,你还想怎么样,小梅,绮凤阁里,你虽是阁主,但绮凤阁不过是楚博手里的一把刀,你这样,楚博会宁愿折了这把刀的。”

他说的这些道理,我不是不懂得,但不知道为了什么,那个时侯,我一心一意想的,就是看一看他,却没有想过看过他后怎么办?

每一次任务,我都会拟订计划,怎么样逃走,选择哪条路线,把现场会勘探十次八次,每一次意外都计算了清楚,可那一次,我却没有想过,看一眼他之后,会怎么样。

叶萧见劝不住我,一顿足,只好跟在了我的身后,我赶也赶不走。

我回到了殿里,确切地说,是殿里的梁上。

殿里除了他之外,没有旁人,他半闭着眼,神态平静,叶萧一见如此,急眨眼睛:咱们可以走了,他没事。

我也吁了一口气,挪了一下身子,正思及是从窗户处窜出去,还是别的地方,就见到一名少年从推开了殿门就走了进来,殿外侍女慌慌张张的传诺:“镇亲王世子驾到。”

这名少年,就是李宗睿。

“殿下,世子殿下说有要事找您…”守门的宫女战战惊惊。

李泽毓摆了摆手,她如释重负地退下。

李宗睿笑道:“堂兄,你别怪她们,是我硬要冲进来的,听说你又要出征了,这一别,咱们兄弟不知什么时侯才能相见,所以,今晚上,你一定得跟我喝杯酒才走。”

李泽毓微微地笑,站起身来,“你也知道,这一出征,要安排的事不知凡几,哪有空陪你喝酒…”他从墙上取下剑来,拔出宝剑,倏地伸指一弹,那剑发出龙吟之声,嗡嗡作响,把我的耳朵震得直响。

李宗睿也是一怔,勉强地笑,“堂兄,既如此,我便不打扰你了…”他脸上全是失落,“我也想跟你去军中,可惜父王不准。”

李泽毓笑了笑,慢条思理地把那剑插入剑鞘,手一挥,剑便挂在了墙上,“去军中干什么?”

李宗睿吞吞吐吐,“将军的衣服多好看啊,穿起来威风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