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毓从民居搬回了中军帐,如此说来,他身上的病已经大好了?

真是可惜,我心底想到。

走进中军帐内,桌面上已布好了菜肴,侍婢四周围地立着,一丝儿声息都没有,李泽毓沉默地坐在上席,前堂之上有一名歌女弄着琵琶唱着东风烈青瑰直走到他的下首坐下了,他连眼都没有抬一下,青瑰便示意我去斟酒,笑道:“大哥,您说她斟酒斟得好,今日我便带了她来,为你送行。”

李泽毓斜着眼望了我一眼,“恩,倒吧。”他把酒杯伸到了我面前。

我是不怕他瞧出我的真面目来的,说实在的,在绮凤阁之时,我所受的训练便是内敛眼神,装什么象什么,也从来没有人察觉过我的身份,但他那一眼,淡金的眼眸似是夏日里的湖水鎏金,溢出碎金般的光来,象是隔了厚厚的屏帐也将人看得一清二楚,使我的心扑通一跳,但瞧得仔细一些,他的眼眸半垂,只剩下了做卷的眼睫毛盖着眼眸。

我将酒壶拿起,把酒倒进他的壶内,他拿起酒杯饮了一口,什么也不说,喝完便把酒杯放下,示意我斟酒。

青瑰示意侍婢把手里提的篮子打开,笑道:“大哥,近日你的伤既是大好了,口味定是寡淡,想起以前,你最是喜欢吃八宝肉了,曾说过那种味道再也没办法吃了,因此,我特别做了八宝肉给你,你尝尝?”

李泽毓漫不经心地夹了筷子入嘴,吃了一片就放下了筷子,只是把酒杯放下,示意我再斟酒。

青瑰勉强地笑了笑:“大哥,你不喜欢么?”

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在我倒酒的那一瞬问,把手腕抬起来的时候,他老盯着我的手腕看,等我收起瓶了,他就收回了目光,盯得我的手腕起了层寒毛。

他看出了什么?

我今日手腕上没装上刀子啊!

我决定换一只手来倒酒。

我把左手换成了右手,给他倒上了酒,幸好,他没朝我的手腕看了。

“大哥,你就要回到幽州,一切都要小心才是。”青瑰道。

他抬起眼来望着青瑰:“你留在这里,所做之事,不要留人口舌。”

青瑰脸色变了变:“那是自然。”

他道:“行了,明日就要启程,你先回营吧。”

青瑰失望之色尽显:“大哥保重。”

她站起身来向营帐门口走了去,我便跟着,还没走到门口,李泽毓道:“她留下来,给我斟酒。”

青瑰转过头来:“大哥,她不过一个乡下丫头,且不能说话,笨手笨脚的…”

话未说完,李泽毓眼眸一扫,她便道,“太子殿下既让你留下,你便得好好服待才是。”

我垂着头弯腰行礼。

青瑰警告地盯了我一眼,这才向营帐门口走了去。

李泽毓又对其它人挥了挥手:“你们也退下吧。”

营帐里只剩下了我们俩人,我头中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便是,他发现了什么?第二个想法便是,如果他没发现什么,是不是便给了我机会了?

直接将他做了人质,换取师傅,岂不是简单许多?

我看着他如石雕一般的侧面,想及这么操作的危险与复杂性,以及李泽毓可不是这么好劫持的…好不容易打消了想法。

“你不会说话?”

我看着他的头顶,想了半晌,才知道他在跟我说话,忙直点头。

他指了指面前的酒杯,我便走到他面前,给他斟酒,他忽道:“用右手!”

我茫然地抬头,便见着他直盯盯地望着我的右手,我换上右手给他斟酒,小心地看了看手腕,见手腕还是那么黝黑,这才舒了一口气。

抬眼望去,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斟酒,仿佛我的手上开了一朵花儿待看得仔细一些,却发现他并没有望着我的手腕,他看着的,是我斟酒的动作。

我一惊,缩回了手,他却不看了,垂着头饮酒,轻声噎语:“我以为你会回来,用右手持剑,刺向我,和你第一次一样…”

我浑身起了层汗,心想他认出我来了?

既是这样,可怪不得我了!

我暗暗从袖子中抽出了剑来,正要向他刺了去,可他又没有望向我了,我看得仔细一些,发现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酒瓶子,一瞬也不瞬,原来他醉了?

我吁了一口气,把袖子里的剑收好。

他忽地站起身来,摇晃着走到我的身边,我浑身都冒出了冷汗,他却一把抓过那瓶酒,全倒进了嘴里,酒汁从嘴角流了下来,使得他的眼睛更是朦胧,带着果香的酒气喷到了我的脸上,我后退一步,却发现退无可退,被他逼到了角落里,我恶从胆边生,又悄悄拔出了剑,他的脸孔离我极近,近得让我看得清他眼底自己的影子,我的融着袖子抵住了他的腰,他一无所觉,眯起了眼,晃了晃头:“奇怪,我在作梦么?”

他后退一步,颓然坐倒在椅子上,“不错,我一直在作梦,这个梦,永远都不醒才好。”

还好他的腰离开了我手里的刀子,要不然,我真一刀子就刺了过去了。

我见他半睡半醒,便悄悄往营帐门口移动脚步,他是醉得胡涂了,也没有出声阻止,半倚在椅子之上,手半垂着,脸色嫣红一片,手肘支着下巴,望于地下一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一边觑着他的脸色,一边往营帐边上走,眼看那营帐帐门就在眼前了,忽地,后面传来索索衣声,我一心底一紧,咬紧了牙关才忍住了没出手,却冷不防地,感觉自己后背贴到了他的前胸上面,顿时,灼热从他前胸直传递到了我的后背上,让我周身滚烫,心底火起,想要动手,又念及自己的身份,只得咬紧了牙关。

他这又是唱的哪出戏?

“你的背影真象,可真象…”他嘴里直喃喃。

他的腰带贴在我的身上,我忽地想起,青瑰的腰牌没有偷到,偷他的,不是更加有用?

还好忍住了没动手,我侧过身去,扶住了李泽毓,刚想开口,忽想起自己扮的可是一个哑巴,强忍住了不开口,脸上挤了些笑出来,扶着他往桌子边去,一边走一边摸他的腰,摸了个遍也没摸到形状象腰牌的东西,他却是醒悟了,一把推开了我,“你干什么?”

我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一边想着:对了,他身为太子,身上怎会带这样东西?他生性谨慎,派人行事,都有一套严格的切口和方法,怎么简单用腰牌来确定。

那样东西,只有青瑰身上才有的。

既是他身上没了那东西,我也不跟他敷衍了,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拿起桌面上的酒壶,晃了一晃,示意酒瓶空了,我得去打酒。

刚走到营帐门口,忽听见外边有动静,我只得又倒退几步,退到了李泽毓的身边,帘子微揭,我看清了青瑰今日穿的衣裙上的绣花,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转身扶靠在李泽毓的身上。

果然,青瑰揭帘走了进来,神色一怔,转眼问怒意盈然,“你干什么!”

她走上前来,一把便抓住了我,我回身一旋,便把青瑰推到了李泽毓的身上,顺手从她腰问摸出了那腰牌,转身就往门口走了去,转身看去,李泽毓醉眼朦胧,以为她是侍婢,倚靠在她的身上,青瑰脸色暗红,却不曾松开他,我笑了笑,抛了抛手里的腰牌,叶萧从暗处走了出来,低声道:“这就去么?”

第一百四十九章 可怜

我点了点头。

此时,却听营帐后传来李泽毓的声音:“怎么是你?”

“大哥,你醉了,我来扶你…”

叶萧道:“这是怎么回事?”

“别理他们,我们走。”我道。

“酥油饼子,有的时候,我真感觉李泽毓挺可怜的…”叶萧嘟哝着道我回头瞪着他:“你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就感觉脚底下的草被踩得挺可怜的。”

我:“…”

一路无话,陈老实的娘子陈尤氏还是哭哭泣泣哭个不停,我们告诉她,我们可以让她和陈老实相见,她眼一翻,差点昏了过去,叶萧不耐烦了,径直点了她的睡穴,用麻布袋装着,扛到了陈老实的面前。

因有了青瑰的腰牌,而我们又是常来这里的,一切便进行得很顺利。

我们把陈尤氏从麻布袋里倒出来的时候,正值月上中天,陈老实缩于一角,象一道晦色的剪影。

“陈老实,你娘子来看你了。”叶萧道。

他缩在墙角一动不动,我皱了皱眉,上前一步,“我们照你的要求把你娘子带了来了。”

陈老实这才扶着墙角站了起来,向我们走了过来,看着倒在地上的自家娘子,迟迟疑疑地上前扶起:“娘子,真的是你,真是你?”又转身道,“为什么她不说话,她怎么啦?”

叶萧讪讪上前,解了她的昏睡穴,“怕她中途又哭哭泣泣的,惹得旁人注意,所以点了她的昏穴。”

陈尤氏嘤咛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看清面前的人,怔了怔,“相公,直是你?”

两人抱头大哭,一个连声道:“娘子,你还没死,太好了。”

另一个则道:“相公,我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咱们的孩子呢…”

我把叶萧拉了出去,让他们叙叙旧,回头看到他们相拥而泣的模样,心底不由悠悠地叹了口气。

叶萧心不在焉地抬起头来,望着我:“酥油饼子,你经常这样感慨那样感慨的,真让人受不了,你瞧瞧,我的牙都软倒酸掉了一大截了…咱们以往的职业是刺客,现在的职业是无业…从来都不卖醋。”

我默默地垂头,很是惭愧地抬起脚来,照准地面上另外一对脚其中的一只,狠狠地跟了上去,“叶片儿,还酸么?”

他咬着牙道:“不酸,不酸,刚刚感觉出现了问题了。”

说话之间,陈老实和娘子已叙完了旧,走到门边,陈老实牵着她的手,道:“多谢两位相助,但请两位将我娘子平安送走,再请两位将我的两个孩子救了出来,等到救出来的时侯,就是我将那制香密本奉给两人之时。”

我皱了皱眉头,朝叶萧望去,却见他也紧皱了眉头,望着陈老实,我道:“你提的要求可真多,一开始只让我们帮你找到你娘子,现在,倒又让我们帮你救儿子了?”

陈尤氏扑通一下子跪倒在地,眼泪从眼框直涌了出来:“两位侠士,求你们救救我们的两个孩儿,他们才七八岁,怎么能受得了那样的苦…?”

陈老实也跟着跪了下来:“只要你们救出我们的孩子,就算让我死,我也无怨无愧。”

叶萧最看不得人哭哭泣泣的,避到了一边,“酥油饼子,你怎么看?”

我看着她涕泪纵横的脸,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可老也想不出来哪儿不对劲,于是道:“你们先起来再说吧。”

正在此时,叶萧侧耳凝眸,“不对劲。”

话音未落,便见着这房屋四周围忽地灯火齐明,窗棂之上仿佛染上了红霞,刀箭出鞘之声接二连三,有人在外边道:“围了起来,看他们往哪里逃!”

是李泽毓的声音!

我和叶箫深感不妙,急奔到侧边,想到打开窗子,却听钉当之声连起,那窗子竟被利箭钉死。

陈老实和陈尤氏吓得缩成一团,张惶地道:“怎么会这样,他们发现了?”

这也是我存在于心底的疑问,李泽毓怎么可能发现?难道我们的装扮当真一点儿也不能骗得了他?我不由想起我们第一次的刺杀,也是被他用计识破,我们两人反而被擒,他总是能步步先机?这么说来,那些颓然与失态,又是装扮出来的吗?

房门一下子被踢开了,李泽毓走在当前,眼神冰冷,哪还有半分先前的迷糊与醉意。

他的眼神扫过室内诸人,神色极淡:“黑鸦军扎营之处,岂是能让你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

我仔细观察他的眼神,忽地松了一口气,原来他并没有认出我们来!

他只把我们当成了普通的江湖人。

青瑰从他身后闪了出来,仿佛不认识我们一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扮成村民的模样,让我上当收了你们?”

我和叶萧对望了一眼,心知如今之际,只有走为上计了…青瑰这婆娘临时反阵,不知道有什么诡计等着我们呢。

李泽毓见我们不出声,再问一句:“说,你们到底是谁?”

青瑰道:“这还不清楚,定是墨门门徒,只有他们才会这么擅长混进三教九流之中…大哥,他们定是知道了咱们要找什么!和白凤染那贱人里内外合,想将人劫走!晋宫之内,也有他们的党羽,知道咱们的行动并不出奇!”

李泽毓缓缓地道:“是么?”

我看清了他眼底如冰凝一般的厉色,在他向师傅踢出那一脚时,他眼底就有这样的神色,看来,他已察觉了墨门中人对晋国的控制,心底杀意已起他是个要想将所有都掌控在手底的人,又岂会容他人在榻前暗窥?

墨门的人,已是他最想要铲除之人

我抬起头来,看清了青瑰脸眼色一闪而逝的得意,忽地明白,我们已陷进了她布下了这张大网,在我们威逼利诱她和我们合作的时候,她已经替我布下了这个陷阱了。

难怪她那么容易便答应了和我们合作!

为的就是让李泽毓亲自动手,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之下取我们性命!而她,却可以置身事外!

第一百五十章 哭泣

她想要我死的心从来都没有止过,枉我和叶萧还自以为抓住了她的把柄,却哪里知道,她为取我性命,将计就计!

我沉声道:“你不想要制香密本了?”

李泽毓声音更冷:“竟想以此来要胁本王!”

青瑰叹了一口气:“多谢你们,把陈老实的娘子给找了出来。”

为什么她的语气豪不着急?

来不及想得太多,我和叶萧一对眼神,便齐齐后退,将剑架在陈老实和陈尤氏的脖子上,叶萧冷冷地道:“放我们走,如若不然,他们就会死!”

青瑰又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我正感觉不妙,却听到陈尤氏的哭泣之声:“放了我们吧,我们什么都没有做过,侠士,可怜我们还有两个孩子,如果他们没了娘亲,会很惨的…”

她一边说一边浑身发抖,身子竟是向地面滑了下去。

我大急,忙一手提起了她,架在她脖子上的剑便不自觉地偏了少许,哪知道此时,异变突起,她右肘往后一突,撞到我的肋骨之上,所撞之处,竟是那以往断裂了重驳之处,顿时撞得我痛彻心骨,手底的剑便握得不稳了,她再一个扭身,从我的掌控之中脱了出来,等到我再想上前捉拿,她却已站在了青瑰身后,身躯虽在微微发抖,脸上却带着笑意。

我侧眼望去,见陈老实还在叶萧手里,才松了一口气,却猛然一惊,因我看清了陈老实眼底的悲凉。

陈尤氏讨好地弯下腰来:“公主殿下,太子殿下,民妇这任务,可曾完成得圆满?”

李泽毓眼底厌恶之色一闪而逝,青瑰微笑点头:“此次能清除军中墨门之人,你功劳不小,你放心,应承你的,我定能做到。”

陈尤氏笑了:“民妇不求其它,只求能嫁个不象他这么窝襄的相公,日后能替公主效犬马之劳便好。”

陈老实闻言,凄然而笑:“娘子,你不理为夫便罢了,连孩子你都不要了么?”

陈尤氏抿着鬓角散发,微微地笑:“我还年轻,日后还能生十个八个的,那两个,便留给你罢…他们一点都不象我,象你一样窝襄,正好和你守在一处,长大了,也是替人做下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