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

碧袍男子惊讶的抬眸,用眼神询问:你确定?

宫装丽人微微点头,她看得真切,小药师在哭,无声流泪,真因为有泪无声,那模样更凄切,更哀伤。

她的脑子里又浮出自己所见的一幕,那张流泪的脸一遍一遍的在眼前回放,挥之不去,无法忘怀。

在这种时刻,她也不想提及跟公主无关的事,可是,她竟无法忽视那张流泪的脸,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刚看到他流泪时,差点忍不住上前将那个小小身躯搂在怀中。

想安慰他,想看到他开心。

当时的想法就是如此,她自己都觉得莫明其妙。

他在流泪么,是不是也有伤心事?

微微抬眸,少年轻轻的“哦”了一声,没发表任何言辞,宝宝说的对,芸芸众生,谁无烦恼谁无伤心?不过就是轻重不一而已。

人不语,水空流,满塘荷花也默默为人愁。

弦月悄悄探出云层,偷偷将光华洒地。

风将四周的声音传送,芙蓉城内的打更声清晰可闻,水榭那边的声音时高时低,最后渐渐变轻,又过了很久很久以后,蛙鸣虫声也停歇,只偶尔能听到几声。

夜,正走向深浓时刻。

第三十章

夜笼大地,月照九州。

沉沉夜色中的水榭长廊灯笼时不时的迎风轻摇,廊间或满地狼籍,或干净如一,廊内的人或满面酡红,或双颊染霞,或面含笑意,或东倒西歪,或轻椅栏杆,悠然入睡,姿势千奇百态,表情亦千人千面。

临芙蓉林那一隅,蜷抱双腿的人呆呆的望着烛光。

铛…

击更声穿过空气,悠悠入耳。

举首,天上星斗已位移。

子时啊,竟又到了子时!

墨泪眼前又有些恍惚,按时辰算,子时归第二天,算是开头,也是进入六月六的前兆,再过一个小时便真正的进入新一天。

再低眸,朦朦月华下的白烛,支支青泪长流。

酒香已散,杯映月光,盛着满杯的薄凉。

慢慢的,她伸出手,取杯,浇洒,再取一杯,仰头饮尽。

今夜为谁而来?为只为遥远另一边的那个人,为她会记着自己,为她会担忧自己,为她曾经每年今日陪己大醉。

今宵今夜,卿卿必定会买醉,卿卿会醉,她又岂能不一醉方休?哪怕酒入愁肠会化做相思泪,哪怕借酒浇愁会愁上加愁。

士为知己者死,酒为知交醉。

今夜,不为自己,只为遥远他方的好姐妹好知己共醉,隔着这时空,愿人长久,身长健,愿她安好。

斟酒。

遥对星空,一杯接一杯,对月自饮。

卿卿,此杯敬你,唯愿你能收到我的心意,从此别在为我牵挂。

阿盛,此杯敬你,望你能信守诺言,宠卿卿一生。

华静,此杯敬你,愿你能忘了我,另结良缘,今生欠你一份情,若来生有缘,必倾力还你…

一盏盏,悉数入肚,墨泪又一次泪眼婆娑。

前生二十八年,至亲是爸爸妈妈,最亲的姐妹是卿卿,最好的朋友则是阿盛阿静两人,在很久以前原本还有个白川,五人曾经有段时间彼此心无隔阂,大家肝胆相照的度过了数年的时光,直至数年后,当白川进入政府部门工作后渐渐心大了,也与大家格格不入,之后她也淡了心,而与卿卿,阿盛和阿静的友谊则始终没有变质,犹如老酒,越来越醇香。

阿盛与卿卿是一对,从高中到大学,到工作,两人相依相扶,感情经历时间的磨历,洗去铅华,留下的也是最真诚最美丽的真情实意。

那两人原早该结婚,却因她一拖再拖,只为卿卿曾说一定要做她的伴娘,终究是她误了那两的良辰,但,她并不担心,她相信那一对欢喜冤家早晚会进入婚礼殿堂的。

她最对不起的是华静,那个曾许诺给她一世安稳的男人,只可惜天意弄人,为还白川妈妈曾经的一份恩情,她答应做了白川的未婚妻,当白妈妈逝世,白川与她的感情也一步步淡化,最终他背着她另择高枝。

痛么?恨么?

曾经她真的不恨白川,也不心痛,一个心中只有权的男人不是女人的依靠,她一直都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她放任他背叛,任他胡作非为也视若不知。

白川是渣男,华静是真正的优质男,曾经许诺她一世安稳,高中毕业出国深造,当他再回到L市时,她已挂上了白川未婚妻的名字,他仍无怨无悔的继续他的承诺,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始终无所求无所取的陪着她,暗中为她铺路,让她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

人非草木,敦能无情?

她感动感激,却也只限于如此,因为,人生最美的初恋,确确实实是给付给了白川,她不能为己之私玩暖昧,明明没有不可能,又给他希望,之后再让他失望,那太残忍,对他太不公平。

而今,她已不在,或许,他应该可以放下执着,另结良缘。

往事不堪回首,回首早已万水千山。

世事无常呵,曾经能一起喝茶喝酒的人,如今再难相见,而那些前尘旧事是那般清晰,清晰的像发生在刚刚,又那么遥远,遥远的哪怕穷己一生也无力打破限制重聚;那些记忆中的那几人却鲜活如初,犹如近在眼前。

酒,一杯一杯的饮,泪,一行行的流。

酒苦,心比酒更苦。

苦酒入喉,化作滴滴泪。

“铮琮-”

倏地,一声开琴之音,似刀剑划破长空。

那声音,急如骤雨,又似万马奔腾。

“嗖嗖…”

水榭之内东倒西歪的人吓得一个冷抖,似被利器扎倒屁股般,纷纷跃起。

怎么回事?

弹起的人东张西望,寻找原因。

正要往嘴里灌酒的墨泪,怔怔的保持住了头微微后仰、举杯于空的姿势。

“叮咚铮…”

起弦音还在飞扬,紧接着叮叮咚咚的曲音。

水榭中的人群匆匆站稳,遥望荷塘中央方向,只倾耳聆听一刻,一个个不知不觉沉迷其中。

琴音很美。

那声音时高时低,时急进缓,或似流水叮咚,似轻烟袅袅,或如百鸟合鸣,或似凤鸟清鸣,起转回旋,抑扬顿抑,引人入胜。

众人一时竟听得痴了。

迟疑片刻,墨泪又自斟自饮,有人抚琴助兴,又怎能辜负这良辰美景?

荷塘之央,碧袍俊青年与宫装丽人坐得笔直,微微敛眼,心底却一片震愕,皇太孙终于再次抚琴了!

皇太孙曾尽得皇太子所传,琴技精湛,国中难寻并驾其驱者,但,他在深宫弹奏,从不露于外人前,自红莲小公主出生则只为其而抚琴。

然而,自当年小公主离宫之后,皇太孙再不抚琴,平日更是连琴都不碰,唯在每年六月初五初六会将曾经哄小公主而弹过的琴来出来怀念。

皇太孙一搁瑶琴十三年,而今终于再次亲自抚琴,是否意味着小公主已有下落?

两人心中又惊又喜。

喜的是皇太孙终于愿意再次抚琴,惊的却是猜不到此举的目的,究竟是为小公主有了下落而庆贺开琴,还是另为其人?

私心里,他们希望是前者。

两人心中忐忑,每根神经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留意着附近的动静。

小舟中,曾经无时无刻不保持着笑意的莲皇太孙神容萧冷,再不复那种温温如玉般的模样,仿佛已超离红尘般,散发着出尘超凡的寂凉气息。

“琮琮琮…”

琴音正到高峰时,忽的是一阵急弦转音,下一刻,轻快悠扬的琴音转为低沉,声声似咽似泣。

咯噔-

心中本紧张不已的一男一女,惊是心弦骤断。

远处的旁听者呼息一紧,心弦也绷得紧紧的。

没人去探看,听琴而不问主人,是听者对主人的尊重,若有不喜,大可以各行其是,允耳不闻即可。

能够有闲情游夜水榭的基本都是不愁吃不愁喝之辈,多少也有些涵养,自然不会去破坏主人的兴致,更不会因琴音忽变跑去询问,以防自触毒头。

手一紧,墨泪差点捏碎杯子,原本才抑去的酸意又涌上心房,往事又一次被勾起,回忆再次似开闸的水,汹湧着四处奔腾。

闭眼,无声痛哭。

她,要何去何从?

“小泪,你还有我!”依稀间,一张脸在脑海中放大,那掷地有声的话在耳边回荡。

“卿卿…”

泪,流得更凶,湿热的液体流过面颊,沾上唇,咸咸的味道在嘴里漫延。

卿卿当年的话,她从来没忘。

因为,卿卿说过,无论何无时地,她会陪她,无论发生什么,她会一直站在她身边,无论未来如何,她会护她如一。

她做到了,可她,终究没能跟她做一辈子的姐妹。

犹记得卿卿曾说“小泪,我希望将来你比我先走一步,你太弱,承受不起我先死的痛。”,当时以为是玩笑,谁知一语成谶。

卿卿啊,你可知,我情愿我们长命百岁,然后,你比我先走,让我来承受失去姐妹的痛,因你已为我做的太多太多。

可这天道不由人,终是要让卿卿承受悲伤。

此时此境,她能做的只有默默祝愿:好人一生平安!

卿卿,前生你陪我一场,盼真如浮生三世一样人真有来世,那时换我陪你,还你一世安稳,一世荣华,一世幸福。

人生若真有三世,即使有来世也太遥远,太渺茫,这一世又如何能心安?

满腹心酸,墨泪的眼泪如烛泪长流。

今宵不该流泪的啊,可是,忍不住。曾经卿卿陪她醉酒十二年,而今,第一次独自饮酒,却是就酒和泪共饮。

那此情那些义,刻骨铭心。

今宵,谁能与我同醉?

举杯,心戚戚。

琴音呜咽,低低悲切。

泪,滴于酒杯,泛起圈圈涟漪。

无至亲,无至友,谁能与我同醉?

恍惚间想起那句“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一时悲从心来,和泪高歌:

“有过多少往事

仿佛就在昨天

有过多少朋友

仿佛还在身边

也曾心沉沉

相逢是苦是甜

如今举杯祝愿

好人一生平安

谁能与我同醉

相知年年岁岁

咫尺天涯皆有缘

此情温暖人间

…”

她的嗓音本是圆润美妙,因喝了酒又心情悲凉,声音略呈沙哑,缓缓唱来反而更有一股沧桑和沉重感。

水榭内众人一愣,机械的扭头。

那边也有人在?

或男或女的人怔住了。

而荷塘内的三人,神色骤变。

琮-

小舟中原本埋首抚琴的少年,手指一按,竟按住了弦,十三弦刹时静定,琴音嘎然而止。

正望向黑夜的那些人,心一震,冷不丁的吸了一口凉气。

“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而黑夜中,沧桑的声调还在重复。

“呼呼-”水榭内的人,忽然跳了起来,撒退就跑,一个个皆跑向歌声发源之处。

荷塘之中,碧袍男子与宫装丽人悄无声息的立起。

“铮琮-”

按弦的少年,松手,又拔弦。

低低缓缓的琴音,竟慢慢的与歌声同步调,宛如是特意为它配的乐。

嗖-

小舟轻轻一摆尾,无人划桨而自动,烛光火苗忽左忽右的轻轻闪动。

“呼啦哗-”荷花荷叶向两边倾伏,空出一条水路,任小舟通行。

一袭碧绿的一男一女,身形一弹,分别飘至小舟左右两方的空气中护着小舟前行,于是乎,前方的荷叶荷花远远的闪开,让出一条大道。

堤岸上的墨泪,犹自在唱,泪似雨珠,纷纷落。

呼啦啦-

不出几个呼息,她前方的荷叶荷花呼啦一声从中向边散开。

荷叶荷花摇摆着扬起一阵风,那风吹面而来,墨泪面前的烛火猛烈的忽闪,浑然不觉的她,声音也顿住,也正正卡在第三节中“谁能与我同醉”的“谁”字那儿。

小舟破水而近。

琴音还在继续。

一个晃间,小舟在即将触到堤岸时刹往前进的步伐,一男一女立在荷叶上,静静无声。

竟然真的在哭!

男子的心弦莫明的紧了紧,也在瞬间他明白之前同伴为何会有那种表情了。

泪眼糊糊的墨泪,目光穿透烛光,落在小舟中的少年身上。

他,为何在此?

那是她心中闪过的第一想法。

墨棋慢慢抬眸,眸光微凝。

前方的少年,一手握杯平放于胸前,一手抓着酒坛,白晳的小脸上两行清泪似雨线不停的流,斑斑泪迹更是一重复一重。

泪,滚到腮边,凝成颗颗晶亮的珠子,一串串的下掉,他胸前的衣襟湿一大片,堤面亦显出斑斑点点的水印痕迹。

那少年,像个玉雕的娃娃,好似一碰就会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