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养再好,傅若涵的神情也添上了些不自在:“小琰,何出此言?”

没了心思和他猜谜,沈琰抬了眼勾起唇:“舅舅,我记得我才是您的亲外甥,您为何又要几次三番和二叔见面?”

被他一语点破,傅若涵也没多少意外,傅家被沈琰逼到几乎弹尽粮绝之前,沈琰的堂叔沈荣昊亲自找上门去,无非是想跟他合作,夺回沈氏家业。

微微笑了一笑,傅若涵也不再掩饰,仍是温文的语调:“小琰,我们不过彼此彼此了。你要还记得我是你的舅舅,何至于对傅家下重手?”

“商场中你死我活,本不就是常事么?”沈琰也笑,“说到吞并的野心。当年外公将母亲嫁到沈家来,早就是意图深远了吧?”他说着,看向傅若涵又将笑意加大了些,“可惜母亲和父亲伉俪情深,更不肯干那些龌龊的事情,所以到了今日,沈家不但没垮,处境还比傅家更好了些。”

他将话说得这么明白,傅若涵也不再坐下去了,站起身来叹了口气:“小琰,你身体不好,何必再如此咄咄逼人,休息下不是更好?”

他竟然有本事在这时仍将那幅慈爱的长辈面孔摆出来,沈琰自认自己绝对还没有修炼到这步境界,勾起唇笑:“多谢舅舅,我还撑得住。”

傅若涵风度不减,还向他微微颔首示意,语气殷切,状似叮嘱:“小雪那个孩子也算命大,好好对她,不要像你的母亲一样,一辈子总做错事。”

从头至尾,沈琰没有说一句关于傅雪的话,他这句话出口,等于直接承认了傅雪在B市遇险,不是出自他的授意,就是他也参与其中。

沈琰仍旧坐在沙发上没动,傅若涵还又微笑着说了句:“你说你要是告诉那个孩子,是我派人害她,她会不会相信?”

他转身走出会客厅,从门外的仆人手中接过外套,缓步走了出去,从头至尾,风度无可挑剔。

龚维屏声静气地守在沈琰身后,刚才那段对话,说实话他听着都嫌累。

本来是血缘上的亲人,却这样勾心斗角、你死我活,连远在B市,没有任何继承权的傅雪都被牵连进来。

他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沈琰再开口说话,于是就转过头去看,发现他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不知道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已经睡了。

正在龚维又开始犹豫要不要提醒他时,他终究还是轻咳了咳,出声说:“小龚,你去告诉汪立,让他照顾好一点,别让小雪受委屈。”

龚维连忙应下来,匆忙出去打电话。

跟着沈先生,待遇和工资是很高,但同时工作量也有点太大了啊,这会儿都过了午夜了,他还是不能下班。

做了沈琰的特助后,龚维就经常在沈宅留宿,这天夜里,他还是住在了专门为他准备的客房里。

沈琰是什么时候休息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一夜书房和会客厅的灯都亮了一整晚,没人清楚沈琰到底是在哪里度过这整夜的。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B市,傅雪正做完了手术,躺在病床上陷入沉睡。

守在她床前,同样整夜未眠的,是匆忙从学校赶到医院的莫奕林。

29、第8章 他如晨光

傅雪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上了莫奕林。

她留恋他的温柔,会在他的身影出现时,心跳加快,这点连对着沈琰都不会有。

沈琰与她而言,太过熟悉,所以她看到他的时候,会高兴,会想要冲上去拥抱他,却很少会脸红心跳。

躺在病床上的时间总是无聊而漫长的,闲极了的时候,她曾闭上眼睛试着幻想沈琰卧床时的心情,最后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代入。

她那么熟悉沈琰,却还是永远都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就像现在,她开始还确信沈琰是关心她的,不然警方的行动不会那么有力。

她之所以能获救,有莫奕林的功劳,更有他在背后的推动。

可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反倒逐渐开始怀疑:沈琰有为她担心过?那为什么他能够沉得住气连一个电话都不曾来过?

到底哪些是真正的沈琰?是和她相处时温柔宠溺着她的那个琰哥哥,还是能够如此沉着且冷漠地对待着她的大家长?

在石膏拆掉之前,汪立建议她一直住院,傅雪能看出来是沈琰的意思,所以也没反对。

她住了四周的院,B市的春天已经渐渐到来了,窗外的新柳添上了绿意,照耀进病房的阳光也日渐软暖。

她有时候也会坐在轮椅上,被护工和同学们推到室外去活动,医院永远都有着大片的草坪和花园。

她人生中的前十几年,总是在各种惊慌和充实中度过,不是忙于生存,就是忙于把自己变得更加优秀。现在她坐在那里,看着阳光下的人在闲聊或者打瞌睡,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那天是个周四,班里有全天的课,小霍他们要到晚上才能过来探视,傅雪正在琢磨如何度过下午的漫长时光,莫奕林就来了。

他虽然每天都到,但来得时间也很随意,有时候是上午,有时候下午,晚上也来过几次,傅雪猜测他每天也要上课,所以只能抽空过来。

天气很好,他换上了一件米色的风衣,里面穿了件藕粉色的羊毛衫,本来这种接近粉红的颜色,男人穿上去总会看着有些女气,穿在他身上却只衬托出了那种出尘的儒雅。

也许是为了给她换个心情,他带了一束紫罗兰。

把花插在傅雪床头的花瓶里,他才坐下笑了笑:“今天怎么样?”

傅雪假装忧郁地叹了口气:“很伤感啊,再这么在医院里住下去,我会被喂成一只不思进取的猪的。”

就算会出去散心,但她大部分时间都闷在室内,肤色是比之前还要更白了一些,脸颊也略微圆了一点。

莫奕林略顿了下,稍微侧开了一些眼睛,才继续笑:“石膏没取下来,回宿舍有诸多不便,还是在医院里有人照顾,会好一点。”

他承认,刚才那个瞬间,他是用了很大的毅力,才没有造次地抬手去捏她微微嘟起的下颌。

注意到他略微有些不自然的神色,傅雪也是一愣。当她还小的时候,她曾注意到沈琰有时候会在谈话中将目光移开,那时她只认为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现在她才懂得,也许并不是那样。

注视着他柔和的侧脸,心跳又有加快的趋势,傅雪咬了下唇角,再次抬起头时,脸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些红晕。

为了掩饰,她微扬了头说:“莫老师,我们出去逛一下好吗?”

莫奕林是师长,所以这还是傅雪第一次出口向他要求些什么,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问完了,就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有些紧张地等他回答。

目光闪动了一下,莫奕林已经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情绪,起身笑了笑说:“好啊。”

轮椅就在病房里放着,莫奕林将它推过来放在床头,又扶着傅雪坐上去。

她一边单脚跳着移动过去,一边低声抱怨不过是一条腿骨折了,怎么打完石膏就像残疾人一样还得依靠轮椅。

她这个年纪的青少年,就算性格再沉稳,也还是要比成年人要好动得多,困在医院里不能跑跑跳跳,还真是不亚于给他们上个酷刑。

莫奕林听着她的嘀咕就笑起来:“你还是老实听医嘱吧,那么漂亮的一双长腿,要是留下什么缺憾多可惜。”

傅雪眨了眨眼睛,仰头看着他:“莫老师觉得我的腿很漂亮?”

莫奕林风度翩翩一笑,不夹带任何狎玩的成分:“从美学的角度来讲,非常漂亮。”

傅雪得意地扬起了眉:“是吗?我也这么觉得,可惜姑姑不准我穿短裙,只能在体育课上秀一秀了。”

她到底还是小孩子,一丁点小小的赞美就能开心成这样子。

莫奕林低笑着,体贴地给她穿上外套,才推她走出病房。

因为每天都来,在护士站做登记的女护士已经很熟悉莫奕林了,看是他带傅雪出去,很快就写好了卡片,笑着交待:“要遵守外出时间哦。”

工作日的医院里探视人员也少了许多,莫奕林推着她走到楼下的小花园中,放开轮椅走到她身前,笑笑说:“要下来走走吗?”

傅雪当然是万分赞同的,挽住他的胳膊雀跃地说:“太好了,不然另一条腿也要萎缩了!”

小霍他们来时,她还总顾忌着面子,毕竟金鸡独跳并不是多么雅观的事,所以总是矜持地推掉下地走走的提议。

当着莫奕林的面,她反倒放得更开一些,他是老师,而且口碑那么好,那么会照顾学生,一定不会把她的糗态说出去的。

看到她异乎寻常的兴奋表情,莫奕林大概就猜到了原因,忍着笑伸出手臂来给她扶着:“那么小雪同学,暂时来让我做你的骑士吧。”

终于得到了能自己行动的机会,傅雪抱着莫奕林的胳膊,单脚跳着,直走到额上出了汗,还是拉着他指着稍远处的假山和池塘:“那里肯定养鱼了,我在病房里看了好多天了!我们去看看吧?”

那个小池塘里会养什么珍贵稀有的鱼,大半还是随便放进去的观赏鱼罢了,莫奕林还是耐心地笑着:“好,我们去看。”

单脚跳着走路的艰难程度,肯定是要远远大于正常步行的,看起来没多远的地方,等傅雪跳近了,早就气喘嘘嘘。

那个池塘里也果然只有瘦小的几尾红鲫鱼,人走近了也懒洋洋浮在水中游着。

大失所望之下,傅雪就又要求莫奕林扶她在路旁的长椅上先歇一会儿再回去。

莫奕林一直微笑着陪她,这时候从口袋中掏出手帕来递给她:“擦一擦汗,不要感冒了。”

那方手帕也带着他的风格,是浅灰色的亚麻棉布,触感柔软,也很像沈琰会用的那种。

傅雪愣了片刻,才接过来笑了下:“谢谢您。”

刚才那短暂轻松的时刻,她竟然不自觉就将莫奕林当成了沈琰,所以一再要求,还坦然地让他陪自己疯玩。

方才的融洽和亲密像是很快就消散了,下午温暖的阳光下,她垂着头,慢慢擦干自己脸上的汗水。

过了许久,她才听到身旁的莫奕林轻叹了一声,接着她的眼睛就被他温热的手掌盖了起来,她听到他轻声说:“我想画下早晨/画下露水/所能看见的微笑/画下所有最年轻的/没有痛苦的爱情/她没有见过阴云/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注:出自顾城《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那个声音太过温柔,又太过怅惘,低沉磁性的尾音好像飘荡在空中,而她通过他的指缝看出去,只能看到一小片一小片的庭院。

世界在这一刻,除了她和他之外,再无其他。

眼泪不知为何就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除了获救后,在医院醒来的那个瞬间的失声痛哭外,她再没有流过泪。

无论是在黑夜里被噩梦惊醒,还是回忆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甚至无望又执着地等待着沈琰出现,她没有再流过泪。

哭泣是一件过于软弱的事情,她不允许自己一再示弱。

盖在她脸上的手一直都没有移开,他任由她的泪水沾湿了自己的掌心,她颤动的双睫好像微弱挣扎的蝶翼,那种触动,好像能延伸到心底。

30、第8章 他如晨光

傅雪就那样沉默地流着泪,当停下哭泣,微风也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她握住他的手掌,转过头看着他,笑了笑:“顾城?”

莫奕林勾了唇角:“是啊,那个杀妻的顾城。”

这大概是傅雪第一次直接和莫奕林做着身体接触,她却紧握着他的手,一点也不介意这样近乎于恋人间的亲密举动。

她保持着仰望的姿势,看着他的眼睛:“莫老师,我可以喜欢你吗?”

和沈琰不同,莫奕林的瞳孔是棕色的,很像经过了风霜沉淀的秋叶,不仅没有清冷,反而更增温暖。

他就这样安静看着她,最后温和地笑起来:“你准备放弃了吗?那个‘求不得’?”

傅雪也笑了:“对不起,用哭肿了眼睛的样子,向您表白。”

“小雪。”莫奕林半蹲了下来,他第一次这样叫她,语气却熟悉地像已经这样叫过她许多年,“我可以替代他吗?那个你爱着的人。”

他全都清楚,她的犹豫和试探,以及她心中深藏着的那个人,然而他还是问她:我可不可以替代他?

他甚至不介意自己是个替代品。在他坦荡温和的目光下,傅雪几乎无地自容。

她牢牢握着他的手,轻声说:“我不知道。”

莫奕林早就了然般笑了下:“小雪,我会一直等你。”

这世上有很多人,说一句“一直等”,不过是敷衍的托词或一时的冲动,但却有一种人,说了“一直等”,就会真的去等。

哪怕一生在没有边际的等待中度过,哪怕再也没有人去苛求他们继续等下去,甚至连被等待的那个人,也早已忘记了当初的誓言,他们也还会信守最初的承诺。

莫奕林的语气很平和,也并没有用上很激烈的词句,但傅雪却知道,他会是第二种人。

抬头看着他的双眼,傅雪几乎忘记了说话。

莫奕林却挑起唇角笑了,轻淡地将话题带开:“休息够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再走回去?”

后来他们就还是像过来时一样,缓慢走了回去。

回到了病房,莫奕林对待傅雪的态度,也像是之前一样,亲密却不带有其他色彩。

直到晚上,小霍他们来了,他才告辞离去。

小霍等他走了,才对傅雪神秘笑笑:“你对莫老师表白了吗?”

傅雪觉得自己低估了女生的敏锐,就算是小霍这样咋咋呼呼的女人,在这种事情上,也有着自己灵敏的嗅觉。

她就笑了下:“怎么?看得出来?”

“莫老师还是老样子啊,你看起来有点不一样了。”小霍说着,侧头想了下,“你好像更注意莫老师了。原来你老是会朝着别的方向发愣,今天却一直看着莫老师。”

她在发愣的时候,想到的当然是沈琰,虽然早就知道他们是不同的人,但莫奕林和沈琰相似的气质,常让她会分神去相起沈琰,想到他如果在,会是什么样的神情,什么样的动作。

但今天,一整个下午,她竟然没有一次想起沈琰来,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莫奕林。

看他在阳光下的侧脸,看他微笑着和学生打招呼的样子,还有他会坐在窗前看书,姿势闲适随意,目光深远。

她渐渐地有些分不清他和沈琰的样子,却又清楚地知道,他是另外的一个人。

她笑着对小霍说:“是啊,我向莫老师表白了,可惜我不够好。”

这是她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自惭形愧,莫奕林很好,好到她在未能完全忘记沈琰之前,不敢亵渎。

在那天之后,莫奕林还会每天带着小礼物来看望她,但却不再提起那天下午她的失态。

无所事事的时光总会过得很快,三个月的时间转眼就到了,她拆除了手臂和腿上的石膏。

本来也不是很严重的伤势,医生又很尽职尽责,拆除石膏后的手臂和腿,除了肌肤在石膏长期的显得有些发白褶皱,恢复几乎可以说是完美,她也被批准正式出院。

她出院的那天正是周五,汪立带着车来将她接回那所公寓。

莫奕林因为有课没能到场,班里的同学却来了几个,傅雪上车后笑笑对小霍和其他几个同学说:“周一见哦。”

因为这次受伤,在她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已经改变了许多,以往她虽然会礼貌周到,却绝对不会用这样亲密的语气和同学们说话。

小霍也在车窗外对她挥手:“原地满血复活的雪美人,周一见!”

傅雪也笑着对她挥手,她的人生总是充满了变化,这一刻她没有想到,这会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这些同学们。

被汪立带回那个公寓,傅雪就看到了早就等在那里的赵子岩。

寒假期间曾经来过几次,赵子岩也有些轻车熟路了,正用热水瓶烧了些水,给自己泡了杯绿茶,闲适地坐在沙发上。

这一次他面前的茶几上,同样放着一摞文件。

身后的汪立还在忙着将行李物品放下来,傅雪沉默了片刻,将手中的袋子随手放在玄关,就走了过去:“又有什么事?”

赵子岩抬头看了她一眼,如果说寒假沈琰还在时,她看起来有些像一个十七岁的娇憨少女,那么现在的她,就又变成了他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沉着冷静,还带着隐约的疏离,虽然有超越同龄人的成熟,却如同裹着一层看不到的冰壳。

赵子岩笑了笑,还是那种有些惫懒的语气:“你的转学手续,你可敬的监护人哥哥,感觉到国内的大学还是不太适合你,于是替你办理了转学手续。”

傅雪悄悄握了握拳:“我没说过我想要转学。”

赵子岩摊了下手:“所以我说了,这是你那位可敬的监护人做出的决定。”

傅雪轻吸口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两个月前,我已经年满十八周岁了。”

她的生日就是她被抛弃在孤儿院门口的日子,是还会下春雪的3月份,那时候她正受伤躺在医院里,给她庆祝生日的,是班里的同学,还有莫奕林。

她现在还能清晰地记得,那是她第一次在很多人的环绕下,吹熄生日蜡烛。那天同学们散去后,她一直躺在病床上等着,希望能等来沈琰的电话。可惜直到夜深人静,时钟跳过了零点,她放在床头的手机也始终沉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