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就依照赵子岩还在的时候的惯例,每周都要做一份报告交给龚维,让他转交沈琰。

即使她每天都和沈琰见面,但公务上的事情,还是按照一定的规矩来比较好。

这份报告虽然是她的助理撰写的,在交给沈琰之前,过目并签字的人却是她,具体内容是什么,她当然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本来是想找他谈心的,却又被烦人的公文绕住了,她就没去接那份资料,笑着向沈琰撒娇:“这是休息时间,我只看美人,不管公事。”

唇边带了笑意,沈琰只得将那叠东西放在床头柜上,笑着捏她的脸颊:“怎么,看到艾利那么自由自在,羡慕了?”

经过这么多年,沈琰对她的了解还是那么准确,她的确是羡慕。她才二十多岁,人生本应有很多可能,然而她只能选择目前的这一种。

她倒也不是觉得现在的状态不好,她大概天生擅长权衡各种利益之间的关系,每天掌握各种项目的动向,操纵普通人难以想象的资金流量,在她而言有一种冲浪般的快感。

只是她难免有时候也会想,假如她当初没有被沈家收养,或者她真的和卫黎私奔了,现在她会在哪里,做些什么?

这些迷茫她白天坐在沈氏大楼的总裁室里,根本连想都不会去想,却会在阒静的深夜里,偶尔冒出这样的念头。

她这么想着,不自觉就出声问:“琰哥哥,我现在这样,真的好吗?”

沈琰看到她一贯明亮锐利的黑色眼睛中透出难得的困惑和茫然,就搂住她的肩膀轻拍了拍。

她才刚二十二岁,大多数年轻人在她这个年龄上,才刚完成学业,对于未来的发展和方向,还都在做着各种尝试。

突然间让她承担起一个家族财团的运作和打理,再优秀的人也会觉得不堪重负。

想要说出些鼓励她已经做得很好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另外一句:“小雪,如果你想要做自己的事情,记得要告诉我。”

傅雪正在任自己的神思恍惚着,听到这句话,突然就清醒了。她如今和沈琰的关系,绝对不再是以往那么简单,除了兄长和恋人外,他更是她的直接上司。

抱怨工作繁重,还想要离开一走了之,任何上司都不会容忍。

懊悔自己一时失态,傅雪抬起头,看到沈琰正温和地看着自己,忙笑了下:“怎么会,我要和琰哥哥在一起啊,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她每次试图转移话题时,都会露出这么讨好的笑容,这么多年来还是一点没变。

沈琰想要对她笑一下,却先侧头轻咳了几声。

傅雪看着他拿起床头放着的手帕,掩住唇闷声咳嗽。

连忙扶着他的肩膀,轻抚他的脊背等他缓过来,傅雪还是不自觉紧张:“琰哥哥,很不舒服吗?”

沈琰等咳嗽停下来,才将手帕收起,抬头冲她笑笑:“没什么,支扩就是时不时要犯一下,过一阵就好了。”

原来他这段时间又发了病,怪不得卫黎会觉得他比去年瘦一些。

傅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疏忽,这一年来她对沈琰一言一行中的意思,揣摩得明明更加迅速清楚了,又怎么会忽略掉他的身体状况?

她此刻唯有笑着掩饰自己的尴尬:“对不起,琰哥哥,你身体不好还来打扰你休息。”

沈琰笑着摇头:“没事,总归已经打扰了。”

原本憋了一脑袋的话没能说出来,傅雪也不好再继续留在他的房间里,过了一会儿,看他好了些,就告辞离开。

临走前她跳下床来,无意间又将目光扫过床头那一叠文件,这才终于意识到,为何她刚进房间时没有注意到这叠文件就是自己交上去那一叠。

厚度有明显的不同,这份文件起码要比她那份,厚上十几页。

如果沈琰将文件递过来时,她伸手接住了,那么她肯定能感觉出来这是两份不同的文件。

但以沈琰对她的了解来说,假如他不主动将文件给她,她或许还会有好奇心去看上一眼,但他就那么递过来了,她反倒根本不会去碰。

床头灯的明暗度,根本不足以让沈琰看到她脸上的神情,傅雪就将声音放稳,还是一心让他早早休息的关怀语气:“琰哥哥,你早些睡吧,不要伤到身体,晚安。”

41、第10章 何为弯道(4)

傅雪上任以来,第一次需要面对面请示沈琰的事务,是关于沈氏下属的一家上市矿业公司千冶中金。

由于金属矿业近年产能过剩严重,这家公司业绩下滑也不是一天两天,甚至接连两个季度亏损。

金属矿业并不是沈氏的核心产业,按说干脆直接变卖会更加有利一点,但傅雪不想白白放弃这一块蛋糕,提议将这家公司重组,改变陈旧的经营方式,也许会有所突破。

当然,这还足以成为需要沈琰出面做决定的原因,之所以要和沈琰面谈,是因为这家矿业公司目前的拥有者,是沈琰的堂叔沈荣昊。

傅雪在电话里和沈琰约好了时间,当她下午回到沈宅时,不意外地看到,沈荣昊也在。

沈琰那个风流花心的叔公有两个儿子,沈琰的大伯沈荣连是个专注学问的书生,早早就移居澳洲,在一家大学里做教授。

二叔沈荣昊却不安于将偌大的沈氏拱手让人,把哥哥和自己的股份都归拢过来,掌控了沈氏的几家下属公司,其中规模最大的,要数这家千冶中金。

傅若薇当年也曾将他手下的几家公司整顿了一下,却毕竟没动根本,所以这些年他也算偏安一隅。

傅雪走近会客室,就笑了下:“沈先生您好,我是傅雪,想必您还记得。”

沈荣昊仗着自己叔叔的身份,对沈琰相当倨傲,这么多年也没正经到本宅来拜访过几次,跟傅雪更是只见过一两面。

那时候傅雪年纪还小,当然要叫他一声“二叔”,现在却直呼“沈先生”。

沈荣昊一张略显老态的脸上,果然立刻就带了几分怒气,冷冷看着她说:“小琰,你养的这个小女娃现今真是好大的架子啊,连一声‘二叔’都不再叫我了。”

沈琰微笑着没回答,傅雪就又把话接了过去,脸上带笑:“我以为今天我们见面,是要谈公事,所以才称您‘沈先生’,莫非沈先生只是来访亲的?那么…我们今天就不谈事情,只坐下叙旧,您看好吗?”

沈荣昊知道她是在揶揄自己,奈何他是低声下气来找沈琰告状的,如果让傅雪几句话堵得拂袖而去,以后再来更加没脸面。只得强咽了这口恶气,脸色都微微发青:“傅总好口才啊,这伶牙俐齿倒叫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们两个一见面就这般剑拔弩张的样子,沈琰也没出口缓和下气氛,仅是对傅雪笑了下:“小雪,二叔来问我这次的调整是不是我的意思,我说如今我不大管这些事了,你来向二叔解释一下吧。”

面对他,傅雪立刻就温柔笑了一下,先过去握了握他的手,才答应下来:“好,一切交给我就可以了。”

接下来傅雪也没再绕圈子,将手中的资料放到沈荣昊面前的桌子上,挑了挑眉说:“沈先生,我首先要对您解释,或者是纠正您的,是重组计划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是经过股东会议投票决定的,希望您理解和接受。”

沈荣昊连看也不看那份资料,冷笑着:“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开过股东大会?”

傅雪微笑着:“就在今天上午,当然您没接到通知参加。这是因为集团发现您管理的千冶中金不仅业绩亏损,似乎在账面上也有些问题…为了慎重起见,就请您避嫌了。”

沈荣昊是提前了一天预约了造访沈家本宅的,短短一天内,傅雪竟然连股东大会都看过了,可见早就做好了完全准备。

听她提到账面,沈荣昊的脸色又黑了一层,身为千冶中金的总经理,他命财务部门交给沈氏集团的财务账面当然是有问题的。

业绩连连亏损,他当然要先保证自己的利益,所以做假账克扣现金流,以前业绩好的时候就是如此,公司经营状况不好的情况下,对他来说,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傅雪继续微笑着:“如果仅是账面有问题也就罢了,可我发现似乎连纳税上也有些奇怪。这个您是清楚的,集团内部的问题都容易解决,可是纳税是要依据法律规定的…金额巨大的话,不仅您作为公司法人要承担刑事责任,集团也要承担巨大损失。”

她带笑看着沈荣昊,目光却锐利得犹如刀锋:“这些情况,沈先生您是留到下一次股东大会上说,还是现在解释一下?”

沈荣昊虽然料到她会有备而来,但也没想到她会咄咄逼人到如此地步。

脸上神情阴沉,他反倒放弃和傅雪沟通,转而看向沈琰:“小琰,我好歹身为沈家一员,你真要将血肉亲情断绝,听信这个外姓女娃?”

沈琰一直垂眸静听着,这时轻咳了几声,笑了笑说:“二叔,您也知道我这几年不怎么理会集团的事务了…”

傅雪接着冷笑了一声:“沈先生,若您还顾念着一点亲情,琰哥哥这些年病着的时候,您又在哪里?怕是光顾着算计您自己的得失吧?”

沈荣昊被逼到要出面来找这个自己一直看不上的表侄求情,本来就觉得万分难堪。

他这些年和本家亲情淡薄,一方面固然和他自己刚愎自用有关,另一方面也的确是因为傅若薇一直把持着沈家的大政,他又和傅若薇相看两厌,所以才更加刻意疏远。

说他不关心沈琰,那也不是全然没有,就像此刻,他看着这位没怎么联络过感情的表侄脸色苍白着垂目不语,心底也有一丝不忍。

他对姓傅的本来就没好感,现在更是厌恶到了极点,看着傅雪的眼神,好像恨不得就地将她碾碎了:“那就留到股东大会上再说吧,傅总!”

这次见面还是不欢而散,沈荣昊临走之前,还看着沈琰说了句:“小琰,不要怪我没劝过你,别像你父亲一样,最后连死都不明不白。”

这话实在是有些狠了,傅雪马上站起就要发火,却被沈琰握住了手腕制止。

抬头冲她笑了一下,沈琰轻声说:“小雪,我坐久了,有些使不上力,你扶我起来?”

傅雪听到他说不舒服,立刻将沈荣昊忘到了脑后,连忙转身去小心扶着他站起来:“琰哥哥,后背又疼了吗?”

他们这样耽误了一下,那边沈荣昊早不等他们送行,自己从宅子里走了出去。

傅雪一直认为沈琰出车祸受伤,还有沈琰父亲之死,都和沈荣昊那边脱不了干系,所以才对他毫不留情。

今天听他说话的意思,好像他是站在沈家的立场上的,那些事情也另有隐情。

虽然沈荣昊早就走了,沈琰还是依照对待长辈的礼仪,步行到玄关目送他乘坐的车子开走。

傅雪跟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犹豫了一下问:“琰哥哥,我这么对二叔,是不是不好?”

将目光从本就看不清楚的庭院中收回来,沈琰低头对她笑了下:“没有,小雪,你做得很好。”

傅雪为了确定下他的意思,就小声又说:“我以为琰哥哥还念着二叔是沈家的人…”

沈琰只笑了笑:“二叔当然还是沈家的人,只不过他也该从那个位子上退下去了。”

傅雪就顺着他的话继续将疑惑问出来:“我以为二叔和沈伯伯的事,还有你的事…”

沈琰了然地笑了:“二叔若有这份心机,也不会连几家公司都守不住了。”

这么说来,他是知道傅雪把沈荣昊当仇人对待,也知道沈荣昊并没有设计暗害他和沈越安了。

明明知道,却任由他们二人争斗,还在堂叔面前落得一个左右为难的印象。

傅雪明白自己这次只怕是被他当枪使了,不过她站的这个位置,也注定会被这样利用,所以对此她并没有多少感慨。

沈琰对于沈越安遇害的事,还有他那次车祸,似乎总有些讳莫如深,每次都没把话讲透。

不过话说到这里,傅雪也就大致揣摩透了他的意思:可以给沈荣昊留一条活路,但要把他彻底赶出沈氏。

时值初秋,天气也有些凉了,傅雪就不再继续纠缠那些事,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抬头笑了笑:“琰哥哥穿得太薄了,小心着凉。”

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沈氏召开了第二次股东大会。

沈荣昊倒也硬气,没再推诿责任和屈膝求饶,利索地在股东大会上引咎辞职,并很快变卖了手中的股份,彻底从沈氏退出。

他是这种态度,傅雪也知道沈琰没有要对他赶尽杀绝,就大度地承诺此后不再追究他的责任。

散会后,他离开的那一刻,傅雪从他的目光中,分明看到了浓烈的不甘和怨毒。

这都在她的意料之中,所以她含笑坦然受之。

而这次的事件,在震慑了集团内下属的同时,也让她有了恶名。

外界盛传,沈家的沈公子,不过是对外人下手狠了点,沈家的傅小姐,却连沈家人都不愿放过。

42、第10章 何为弯道(5)

秋天过去,就是F市不算漫长,却也寒冷难熬的冬季。

沈琰更少在户外活动,傅雪也习惯了两个人之间平淡的相处。

身为下属,她与沈琰之间的默契度越来越大,很多时候不用沈琰明示,仅凭只言片语,她就能迅速领会沈琰的意图。

奇怪的是即使如此,她也没有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

每当夜晚来临,两个人一起坐在餐桌上吃饭,她偶尔会抬头看向对面的沈琰,他的脸颊总隐在黄色灯光中,明明暗暗看不清晰。

他们的身体接触也变得更少,那是一个偶尔和他相拥入睡的晚上,她看着他合起的双目和淡色的薄唇,情不自禁在他唇上印了一吻。

微凉的触感竟然有些陌生,她这才记起自己最近已经很少主动去吻他。

不经意间的细节总像夜里会缓慢升起的白雾,直到浓重到伸手不见五指,才会豁然发觉它的存在。

她感觉到了,却不知道该如何改变,于是只能任由它日渐弥散。

年末工作总是繁重,去年她还会尽量在下班时间前完成,并准时回沈宅吃饭。今年却不知为何,会逐渐拖到晚餐的时间过后。

沈琰对此并没有表示什么,反而会在她晚归的时候,微笑着对她说一句“辛苦了”。

她也就任由自己在公司逗留更多的时间,直至有天又忙到深夜10点,她也实在是疲惫了,对秘书道一声辛苦,又让司机接她回家。

路上经过闹市区,她无意间扫过窗外,发现街道两侧的彩灯特别多,这个时间行人也格外密集,才愣了下问司机:“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司机是为沈家服务了很多年的四十多岁中年男人,笑了一声说:“傅小姐您忘了?今天是平安夜啊。”

平安夜不是国内的法定假期,所以公司不会放假,但年轻人对于平安夜的感情,多半是因为可以在这晚和恋人以及朋友相聚,大家相携出来玩闹,释放平日的压抑。

这个节日对傅雪的意义却更加不同,她还在孤儿院的时候,因为院长是基督教徒,所以没到圣诞前夜,孤儿院都会有唱诗的活动,过后还会分发平时吃不到的好吃糕点。

她记得自己在沈家度过的第一个圣诞前夜,那天一大早她就换了新衣服,一脸开心地看着沈琰。

她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所以沈琰很快就发现了,笑着问她:“小雪要干什么?”

她立刻双目炯炯地说:“琰哥哥,我会唱诗的!”

她的话颠三倒四,沈琰却马上明白她对于这个节日是分外期待的,就笑着吩咐家里的人布置过节。

那个圣诞夜,在仓促树在前厅里的圣诞树下,傅雪抓着沈琰的胳膊,将各色蛋糕点心吃到喉咙口。

而从那年之后,沈宅的圣诞前夜,都会特别隆重,有圣诞树,有精心准备的礼物,还会有沈琰陪她坐在挂满装饰物的圣诞树下。

后来她离家在外的几年,也就没有在意这个节日。不过去年作为回到沈宅的第一个圣诞节,她还记得早早准备好送给沈琰的圣诞礼物,但今年她却直到午夜即将来临,才想起来这个节日。

马上再去买圣诞礼物还来得及来不及?

傅雪脑中飞快闪过这个念头,同时她又意识到,她在公司加班到10点钟,沈琰是否一直在家里等她回去?那又为什么他提前没有提醒她呢?甚至连电话也没差人打一个。

她飞速开始盘算手边有什么东西,是能够拿来送给沈琰的。

可惜除了一公文包的文件和几件日用品,她实在拿不出什么能够送人的东西。

目光扫过路边还开着的花店,她灵光一闪,连忙让司机停车,自己则打开车门冲到花店里:“您好,请给我一捧白玫瑰。”

守在花店里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店主,看到她这么慌张,又穿了一身干练的职业装,头发和妆容更是一丝不苟,就善意地笑了:“加班了吧,忘记给男朋友买礼物了?”

事实情况的确如此,傅雪找不出更好的托词,只得尴尬一笑:“是啊,太忙了疏忽掉了。”

女店主就又笑了:“再忙也不要忘了恋人,不然以后要后悔的。”

一边说着,她一边熟练地从水筒中拣出白色玫瑰和搭配的巴西木叶。

在店主的巧手下,一束简洁却不失雅致的白玫瑰很快就扎好了,递给傅雪的时候,她还笑着:“能配得上白玫瑰的男人不多,节后记得补送礼物哦。”

傅雪本来有些焦头烂额,在她的笑语下多少恢复了镇定自如,带着感激地笑笑:“谢谢您。”

即使如此,她带着匆忙买好的玫瑰赶回沈宅,也过了11点,午夜即将来临。

她在玄关里就看到前厅果然照例树起了圣诞树,灯火辉煌。

等她走近,果然转过屏风就看到沈琰正等在客厅的沙发上,一手支着下颌,腿上摆着一本书,不知道已经这么坐了多久。

傅雪之前只是觉得尴尬并害怕因此让沈琰觉得自己怠慢,此刻却真的有了些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