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或许是凭本能在行动,又或许还是知道些什么的,她想要拒绝承认此刻所发生的事,却又知道自己抱着的这个人现在很危险,所以她必须要做点什么。

眼泪一再涌出,她总看不清眼前的视野,却还是能听到她怀里那个人逐渐微弱下去的呼吸和沉闷的咳喘,还有那些漫过她手背流下去的血液,带着人体内的温度,灼热到几乎烫伤她的心脏。

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她不愿再看他受到一点伤害,那么必定是沈琰无疑。

她用了那么久的时光去彷徨和犹豫,走过那么多弯路,犯了那么多错误,才能再次得到一个站在他身边的机会。

她对自己保证说不再做会让他伤心的事情,不让他再受苦,尽一切所能去爱他,为他做所有她可以做的事。

她不知道他是否还能听得到,但她还是贴近他的耳朵,用颤抖的声音,轻声地对他说:“琰哥哥,我爱你,我真的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她也许是说了很多遍,因为她在他耳边不断重复着,直到有人试图拉开她的手臂,从她怀抱中接过她紧拥着的人。

她的身体都变得有些僵硬了,只是抬头茫然地对他们说:“他是我最爱的人。”

有人用各种话语安慰着她,然后又有人将她按在伤口上的手掌小心移开,他们快速地处理着伤处,将他的身体移到担架上,又推送上救护车接上各种管子和仪器。

她不能再一直抱着他,于是就拉住了他的手,她的手上早沾满了血迹,握住他发凉的手时,将他的手掌也染红了。

跪在救护车的推车旁,她低头吻着他的手背。

龚维在她身后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说:“傅小姐,沈先生会挺过去的,放松一点。”

她充耳未闻,她看着他在氧气面罩下苍白如雪的脸,他的神色那样平静,而自从他闭上眼睛后,就再也没有睁开。

龚维急得满头大汗,出了这么大的事,沈琰被刺伤昏迷,同行的傅雪本来以为可以指望,但她偏偏是一副神魂落魄的样子。

方才他让司机开车跟在救护车后面,又打电话通知赵子岩,让他在医院安排好主刀医生。

又急又忙的时候,还要照看傅雪,免得她精神恍惚之下做出什么惊人举动。

沈琰的情况又真的不好,那一刀似乎割开了大血管,失血量太大,他在救护车上血压和心跳就一度降低。

等到医院把沈琰送进手术室后,他怕傅雪闹事,一直站在她身边,防止她硬闯手术室。

然而她站了一阵后,突然转头看着他,目光中一片清明:“刺伤琰哥哥的人,和我没有关系。”

龚维顿时提起了一口气,硬生生点了点头:“我知道。”

傅雪还是直视着他,她像是已经恢复了正常,又像是变得更加不正常,她偏了下头:“我记住那个人的样子了,我能配合警方画一幅人像。”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龚维看到她下颌绷紧,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无论下手的人是谁,我都会把他们找出来。”

她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去清理自己身上的血迹,只是靠在一边的墙壁上,紧盯着手术室的门。

龚维毫不怀疑,她会在这里站到沈琰的手术结束为止。

没多久后,赵子岩就匆忙赶到。

他也出了满头的汗,冲到手术室门口看到身上全是血污的傅雪,就微眯了眼睛:“还有谁知道你们外出了?”

傅雪没回答,龚维就抢着说:“除了我和傅小姐,只有司机先生和孙阿姨。”

孙阿姨就是别墅里负责他们三餐和卫生打扫的阿姨,除了她之外,整个别墅里都再没有其他人进出。

赵子岩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看着傅雪说:“刺伤小琰的那个人,明显是冲着他去的。我这边安排的人,全是靠得住的老人,陈医生那里带去的护士也都是信得过的。傅雪,要出问题,只能是你那边的。”

傅雪又怎么会不知道?沈琰来B市虽然不是秘密行程,但外界都以为他参加完舒天的会议后就立刻回了F市。

知道他还留在B市的人,寥寥无几,能够得知他行程的人,就更加少。

他那些天都住在赵子岩的别墅里鲜少外出,刚被她拉到外面,就被早有预谋的行凶者刺伤,任谁都会怀疑这和她有关系。

赵子岩说的那些,是他思考后的结果,这些沈琰又怎么会不明白?

他应该是很快就想到了各种可能,然后根据事实推断出最可信的一种。

他昏迷前说的那些话,傅雪每一个字都记住了,包括他那时的神情,那是了然后的平静。

傅雪无法想象沈琰那一刻的心情,他说着那么如释重负般的话,如同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一丝留恋。

赵子岩还是看着她,目光犀利如刀:“我只问你一次,是不是你?”

傅雪迎上他的目光,她的恐惧和失措仿佛在之前的某个瞬间就消失了,现在她反倒冷静得过头,还能对他微勾下唇角:“如果有一个人,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意义…你会去伤害他吗?”

她转开脸,语气沉冷平静:“琰哥哥不仅是我的意义,他是全部。”

如果一个人的全部意义,是另外一个人,这意味着什么?

赵子岩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等待在手术室外的每一分钟都是漫长的,里面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能牵动他们的神经。

傅雪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而赵子岩和龚维也都沉默地站在她身边,除了医护人员的走动声,他们这里一片寂静。

他们都在等着什么,又都胶着在某种情绪里,让呼吸都快要窒息。

不知道变换了多少种姿势,傅雪已经感觉不到腿上传来的麻木,手术室的门突兀地打开了。

走出来的医生边走边匆忙摘下口罩,语气干脆急迫,对着他们三个人说:“病人有慢性呼吸道疾病?”

赵子岩最先反应过来,飞快回答:“干性支扩,最近有并发阻塞性肺气肿,给他治疗过的医生是景仁医院的内科医生,正在赶过来。”

他回答得不可谓不详尽,再加上得知更了解情况的医生正在赶来,景仁医院在业内又颇具权威,那个医生听完后就点了下头:“会需要他协助治疗,请他来后立刻找我。”

那个医生边说着,边抬头扫视了一下他们三个人:“刚才手术途中,病人心跳曾经停止过,现在虽然已经暂时稳定,但因为他的特殊情况,我们也不能保证不会出现无法挽回的情况。请你们做好心理准备,必要时会下病危通知书。”

傅雪茫然地听着,她已经不再试图去理解医生话里的具体含义,她越过他的肩膀,试图去看手术室里的情景。

但急救手术结束后,沈琰直接被送入到了ICU病房,她再如何努力,也无法越过重重阻碍,看到他的样子。

赵子岩站在她身边,看到她的身体突然剧烈的颤抖了一下,然后她就蹲了下去,用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肩膀,将头深埋在膝盖之间。

像个无措的小孩子一样,当什么不能接受的事发生了,无法拒绝也不想承认,于是就蹲下来将头深深埋入自己的手臂,假装一切都好。

他不用再去猜测,就知道她此刻在做什么,她的肩膀不住颤动,压抑的恸哭声也随着她的颤抖,沉闷地传出来。

她身上和手臂上还带着未清理的血迹,就这么在医院的手术室外蜷缩着哭泣,如同已经被全世界遗弃。

赵子岩直到这一刻,才觉得自己有些看懂得了傅雪对于沈琰的感情。

这个看似聪慧又过于早熟的女孩子,她爱沈琰的时候,用的是最纯真的那部分自己。

那个早已成年的优雅躯壳里,始终住着一个幼小又孤单的小孩子,那个小孩子爱着她的琰哥哥,胜过爱整个世界。

但是他也知道,他怀不怀疑是傅雪安排了人来刺杀沈琰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沈琰会怎样认为。

有时候面对越亲近在乎的人,越容易陷入一种魔障,这魔障偏偏又是旁人无法破解的。

就如此刻,他其实也无能为力。

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他回过头对一旁的龚维说:“这里有我看着,你也去警察局录一份笔录吧,我已经让司机先去了。”

龚维精神也有些恍惚,抬头看了看他,冷不丁说了句:“赵先生,沈先生会醒来的,对吧?”

他又不是医生,这种话就算他说了,又怎么能当真?赵子岩知道他也乱了方寸,就安慰般一笑:“放心,一切有我。”

72 第3章 心之所向

沈琰觉得自己大概是睡了很久,很多事情他记得都不大清楚了,比如他睡前做了什么事,又比如他准备要去干什么。

他能知道自己好像是在梦里,因为他一直都困在一个地方,午后的阳光穿透明净的窗子,洒在走廊的金棕色地毯上。

四周有隐约兰花的香气,来自拐角花架上的蕙兰,只有当这栋宅邸的前任主人在世时,那里才会摆着那种花。

这里是他九岁之前的沈宅,虽然他能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成人的样子,可他还是站在很多年前,他记忆中的家里。

那时他还年幼,有着一个可敬又温和的父亲。

可能是因为身体的疾病,父亲在很多时候都很沉静,他经常会看到父亲在书房的圈椅里,一坐就是一天。

母亲经常在外,所以偌大的宅邸,通常都只有他和父亲在,他们会同坐在一个房间里,几个小时都不会有一句交谈。然而当他抬起头,就能感受到父亲安静又慈爱的目光。

父亲总是微笑着看他,目光如同一束阳光,坦荡无比,温暖得让人心底都跟着澄澈起来。

成年后他似乎比当年的父亲更加沉静,但他却知道,他永远都不会有父亲那样的目光。

就像有些温柔,因为只是伪装,永远只能流于表面,到达不了别人的内心。

他想他应该是一个天性冷漠的人,他天生就很少感受到什么剧烈的情感,大喜大悲于他而言更是奢侈。

他都不记得什么时候,他曾真正爱过自己,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有能力去爱其他人?

所以他的爱,好像只能停在表面,因为肤浅虚伪,不被接受也属常事。

本来就是一个虚伪的人,被身边的人以虚伪相待,活在虚假的世界里,也算是相得益彰。

在梦里他的视野似乎是清晰了不少,他已经有好几年没能再看到这么清楚明了的世界。虽然即使如此,他所看到的世界也最多有视力正常的人所看到的一半清晰,但他仍然觉得满足,于是就将目光投向花丛锦簇的窗外。

园林里开着大片的花朵,不是他后来命人全都换上的白色蔷薇,而是真正色彩缤纷,在阳光下生机勃勃地舒展枝叶的美丽花园。

“小琰。”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就看到了记忆中的父亲。

直到离世那一年,父亲也才只有三十多岁,所以看上去还是他记忆中儒雅清隽的样子,一如当年。站在成年的他身边,只怕更像他的兄弟。

父亲慈爱地上下打量着他,唇边有欣慰的微笑:“小琰已经长这么大了。”

他笑了下,眼中也有怀念:“爸爸还是那么年轻。”

父亲还是看着他微笑,目光里带着关怀:“小琰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他想了一下,似乎乏善可陈,也没有什么需要特地去说的,就笑笑:“还好。”

父亲却并不赞同的样子,微微摇了摇头:“既然还好,为什么又会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他还是不明白,只能跟着又笑了一下:“对不起。”

到底哪里对不起,其实他也不清楚,可是面对关爱自己的父亲,又总觉得有很多地方没有做好,要道歉才行。

父亲没有再为难追问他,把目光也投向了窗外的花园,叹息一样说:“小琰,不要太为难自己,像我这样放手把所有事情都交出去,每天在这座宅子里看花开花谢,也许会好一些。”

除了遽然被害去世,父亲还在的那些年,的确过得悠然闲适,他真正将所有的权力都交了出去,不问世事、恬淡自喜,将一身浮华褪尽,只剩下满心自在。

其实那样的岁月,他是羡慕过的。

他也曾想过等该做的事情都做完,给所有人一个交待后,他也要像父亲那样,将所有事都交给别人,然后自己在这座他出生于此,又不曾离开过的古旧宅邸,安然地度过余生。

那时他和他所爱的人,将会像他的父亲和母亲的生活一样,淡漠却又安稳地相爱,彼此守候。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以为那种生活已经近在咫尺,也渐渐要提前放手一些事情。

可也就是那短暂的松懈,就带来了那种不可收拾的残局。

他想着就笑了一笑,并没有自怜自伤,只是有些遗憾:“我可能没有那种福气。”

父亲并没有再接话,他忖度了一下,再次开口。

他还没把那些话说出口,已经有些羞愧,可还是希望能表达一点:“爸爸,对不起,我觉得有点累,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一直留在这里?不需要再去面对其他人,只和父亲,也许还有母亲,共同生活在一起。

他没能将话说完,因为父亲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让他突然惊醒:他已经是一个成年人,却还是希望能待在父母身边,实在太过软弱。

这样失态的话,他也只能对着一贯温和又十分宠爱他的父亲说起,如果母亲也在场,他万万不会开口去要求。

将挑着的唇角放下来,他换上一种更加无懈可击的微笑:“抱歉,我不该有这种想法。”

就在他将话说完的瞬间,父亲就突兀地消失了,他眼前还是那条铺着金棕色地毯的走廊,但父亲已经不见了。

他的视野也仿佛在一瞬间就变暗了,萦绕在四周的兰花香气也不见了,换上了另一种更加馥郁甜美的香气。

即使没有看清楚,他也知道,那是玫瑰的香味,他为了纪念父亲而摆上的白色玫瑰花,还有花园中清一色的白色玫瑰,浓烈的香气一年四季都不曾在这座宅子里间断。

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他的偏爱,所以才会有无处不在的白玫瑰,事实上,他和父亲的喜好一致,只爱淡雅高洁的兰花。

他从未喜欢过味道太过浓郁的玫瑰,其他人只是没有想到,有人会十几年如一日地用一种自己并不爱的花,来提醒自己记住一段并不愉快的回忆。

在父亲故去后,沈宅中就只有白玫瑰,不再有兰花,这是他对父亲的纪念,也是对自己的惩罚。

他突然感到自己上衣的衣角被拽了一下,怯生生的力度,仿佛有人迫切要得到他的注意,又小心翼翼不敢造次。

他低下头时,看到自己脚边站着一个黑发黑瞳的小女孩,她才刚五六岁的样子,因为营养不好,还比同龄的孩子更瘦弱一些。

但即使如此,她的脸还是精致无比,肌肤白皙得好像一尊瓷娃娃。

她就那么怯怯地看着他,细嫩清脆的声音里有浓浓的担忧:“琰哥哥,你不会不要我的对吗?”

他想不起来她是谁,又不忍心就这么拒绝,只能微蹙了眉,看着她没有回答。

他不过停顿片刻,神色为难了一些,小女孩的眼中就飞快涌上了水光,晶莹的泪滴填满了那双黑亮的眼睛,却还是没有流下去。

小女孩就这么泫然欲泣地看着他,又轻轻拽他的衣角:“琰哥哥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他看不得她哭,更加无奈了一些,他又怎么舍得真的丢下她?明明她是他的小雪,无论如何都不忍心丢弃的小女孩。

他想到这里,好像就很快记起了很多事情,他在那个看起来就没有温暖的孤儿院捡到她,把她带回家里,用了很多年照顾她长大。

他开始不过一时兴起,后来却越陷越深,从没有这么温暖又可爱的小孩子,如此地接近他,还在某种程度上为他所有——他曾一度认为,她是他等来的救赎。

他逐渐爱她至深,到了自己都不可置信的地步,他甚至不愿她参与到上一代的恩怨中,硬生生把她从自己身边放走了几年,以此隔开那些陈年旧事和她的距离。

看他一直不回答,那个小女孩像是更加害怕了,干脆抽泣起来,拽着他的衣角死都不肯松手一样:“琰哥哥要和我在一起!琰哥哥不能走!”

他非常无奈,眼前又朦胧起来什么都看不清,她哭闹的声音吵得他头都开始疼痛,胸口也有些发闷,他只得拼尽全力睁开眼睛。

触目所及都是纯白的颜色,色调沉暗的沈宅彻底消失了,他找到一个近处的熟悉身影,勉强勾起唇对她安慰地笑了笑:“小雪,别怕…”

傅雪在病床前守着,总算等来他微蹙了眉头,睁开双眼说出第一句话,那句“小雪”低微到几不可闻,却让她觉得身体都剧烈颤抖了一下。

她紧握着他的手,看着他望过来的目光,即使蒙在浓浓的雾气中,也遮掩不住的柔和与暖意,犹如星光泄露,再没有比那更美丽的光芒。

然而他定了一下,像是渐渐想起了什么事情,那种暖意就开始一层层的凝结,直到最深处都染上沉冷的温度。

他明明没有露出任何痛苦的神情,傅雪却在刹那间,觉得像是有一根极细又极尖的针,就那么□了自己的心脏。

她在他的眼里,分明感受到了一种绝望,那种绝望又是如此之深,连仅仅是看到的人,都觉得不忍。

他就用那种极度平静的目光看着她,脸上还带着一丝微笑,侧过头轻声咳了一下,唇角蓦然滑出了一道暗红的血流。

病床边的仪器都发出刺耳的声响,医生从病房外匆忙冲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