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胃病还图这个痛快,你这是嫌自己身体太好了?”

“你这人,现在怎么都直接上手了?哎哎!别掰我嘴,我自己会吐!”

看着封烁自己把冰块吐了, 高大的男人垂着眼角,曾经让人如沐春风的老好人式微笑, 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酒店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肖景深和封烁叫了他们各自的助理, 又叫了两个关系不错的工作人员一起去外面吃饭。

《无归之路》现在的拍摄地是赣江边的一个小县城, 这里有颇有时代气息的小镇子,镇子外面有一片黑色的荒山,就在江边上, 电影中的很多镜头都是在这里现场拍摄完成的。

整个剧组住在县城的一个四星级酒店里,距离拍摄地大概四十分钟车程,距离这个县城吃饭的地方倒是很近。

罗正想去问问酒店工作人员周围有什么好吃的,肖景深叫住了他:

“江边当然吃江鲜,要么就是吃鸭子,在网上随便找找,估计也错不了。”

最后,几个人按照某个软件的美食排名,找了一家就近的饭店坐下了。

肖景深说的没错,江边自然是要吃鱼的,当地新鲜的草鱼取了鱼肉切成小块,鱼骨也剁成小段,先过油后用葱姜辣椒加米酒和盐炒,最后点了醋再勾芡,味道丰富厚重又不掩盖鱼肉的鲜美,在空调间里吃了这么一份鱼,就连苦夏的封烁都觉得胃口大开。

除了鱼之外还有辣炒的螺蛳和斩成麻将块儿的板鸭,配着几道爽口的青菜,五六个大男人吃得开心又开胃,又加点了一道当地特色的肉丸和三杯鸡*。

吃饭的时候肖景深一直不怎么说话,封烁知道他在吃上很有研究,偶尔问他这道菜是怎么做的,他闷声闷气地说了之后又沉默下来。

一筷子鸡,一筷子鱼,一筷子肉丸子,一筷子蔬菜。

捧着米饭碗,肖景深的动作的动作有些机械。

电影里的逃难路上,他们路过一个小村子,镇子里的青壮早就跑了,留下了五六个不肯离开的老人,看起来六七十岁的老人笑呵呵地招待了他们。

五六个军人又死了两个,三四个医学生,两三个商人还有一个小毛头的孩子,明明都正是极好的鲜活年纪,一路走进村子,却恍如厉鬼重回了人间。一盏灯,一扇门,一个锅灶,落在他们的眼里都成了风景,对着一条腊肉,他们能仰着头端详很久。

乔卫让老人们也赶紧逃命,日军的行进不曾停歇,他们在沪市周边的累累恶行令人发指,也令人胆寒。

老人们笑容和蔼,拉着他们的手臂让他们先多吃点儿好的,不一会儿,他们就端出了一桌的美味,有白米饭有肉还有一只鸡,对于这些人来说简直丰盛得无以复加了。

那几个一路上挑挑拣拣怨天怨地的商人都变得无比乖顺,生怕被人剥夺了吃饭的权利,那几个一路咬牙坚持的学生嘴里塞着米饭脸上流着泪。

乔卫摘下自己的手表,想要给这些老人们充当伙食费。

路长河冷笑说这一块表够换两头猪了,既然用它当伙食费,那干脆再要两条腊肉带走好了。

要不是之前路长河刚刚救了自己的命,乔卫很想把这个惹人厌的家伙扔到屋子外面去。

于美食环抱之中,这些如惊鸟一般的灵魂似乎得到了抚慰,就连乔卫在吃了两口饭之后,看着路长河的表情都柔和了许多。

饭吃到一半儿,桌上已经是一片狼藉,这时,一个学生突然开口说:“郁文说给小宝找吃的,怎么这么久都没回来?”

小宝就是那个他们捡来的孩子。

郁文是个他们这些人中最胆小的那个学生。

就在这个时候,屋外传来了一声惊叫。

几个当兵的立刻跳了起来,穿过狭窄的天井冲到了另一边的屋子里,下一瞬,他们呆住了。

他们所住的这个房子的主人,那位笑眯眯的老人家,正挂在梁上,穿着全套的寿衣。

乔卫带着人挨家挨户地去找其他的老人家,发现他们都跟那个老大爷一样,在自己的家里,安详地,杀死了自己。

敌人要来了,这些被抛下的老者,在自己仅剩不多的选择中,挑了一条绝路。

把他们的尸体摆在一起,乔卫看着自己面前的士兵,他想说什么,可动了动嘴,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一步一晃,摇摇欲坠似的回到那个屋子里,他看着满桌杯盘仍在,心里却空的厉害。

外面有人在哭吧,乔卫慢慢地转头,表情有些茫然。

一个国,一个家,到了多么让人绝望的地步,才会让这些老人做出这样的选择?摸摸自己的胸口,乔卫觉得自己身上的这身军服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这时,一点轻微的响动惊醒了他,乔少校抬起头,看见那个叫路长河的男人还在据案大嚼。

“别吃了!”

男人置若罔闻,一口一口,吃得用力。

他的台词是:“他们的上路饭,替着多吃一口是一口。”

这时的路长河心中应该有多么复杂的情绪呢?

肖景深垂下眼睛,筷子夹着一片鱼肉,手想抖一下,被他生生止住了。

痛苦,无奈,绝望,这些东西是路长河心里的枷锁,也是击碎他自我逃避的重锤,他要在这样的痛苦里找到一个能够安放灵魂的地方。

一筷子…又一筷子…

像封烁和肖景深这样的专业演员在进组之后都会自觉地做到滴酒不沾,他们对自己的助理管束自然没有这么严格,罗正牵头带着其他人每人一瓶冰啤酒,把气氛带动得很是热烈。

在这样的热烈里,两个演员都显得十分安静。

封烁受乔卫这个角色的影响也很大,当然,没有前几天肖景深表现出来的那么明显,可他的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矜持和克制,就像是一个自幼接受了国外高等专业军事训练的军人。看人的眼神也变了,不像肖景深那样煞气十足,却专注又审慎。

他在这样的状态中,不自觉地就降低了自己和人沟通的**,好在,这些年在演艺圈里他自己积累了丰富的表演经验,又有关心他的前辈教了他很多诀窍,在脱离了片场之后他会与自己表演的角色之间保持一种距离,虽然气质还带有角色的特点,但是情绪是属于“封烁”自己的。

只不过,现在他有点不确定。

因为他现在一看就肖景深耷拉着眉眼儿闷头吃饭的样子就生气。

“吃鸡吃鱼也就算了,肉丸里面都是猪肉还有淀粉,你不是得保持身材么?”

肖景深没理他。

封烁深吸了一口气。

肖景深又去夹丸子,封烁下意识用筷子去拦他。

“啪嗒!”

两双木头筷子碰在一起,居然有了一种火花四溅的感觉。

下一秒,封烁放下筷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除了肖景深之外的其他人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我想起来还有点事,你们继续吃,我先回酒店了。”

走出饭店的包间,封烁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他是封烁,不是乔卫,不应该看着自己老伙计吃饭就产生了属于乔卫的情绪。

正在他纠结的时候,他的助理已经追了出来,跟着他的身后,护着他快步走到了饭店门口停着的车里。

“小凯,你说…你肖哥现在的状态…”

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话还没说完,封烁自己先自嘲地笑了。

现在有问题的人明明是自己,说到入戏,肖景深可是十几年前就有解决的办法了。

这一天晚上,肖景深躺在床上,每隔几分钟,他就看一眼手机,他想给桑杉打电话,属于路长河的情绪越来越强烈,让他觉得既享受又畏惧,只要听见桑杉声音,他就可以获得解脱了。

深吸一口气,他终于还是放弃了。

今天是第九天,距离路长河情感爆发最厉害的那场戏还剩四天了,他应该撑下去,他也一定能撑下去。

自然,这又将是一个被噩梦折磨的夜晚。

“我、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在戏里当个超级英雄。”汤原似乎觉得自己能被初曜录用是一件特别值得庆祝的事情,大夏天的,他穿了一套衬衣西装,顶着做了造型的头发来到了初曜工作室,用做梦一样地表情听完了入职须知,在问及工作梦想的时候,他又说起了自己的“英雄梦”。

一颗想要当英雄的汤圆…坐在桑杉旁边的人事忍不住想笑,用汤原的档案袋遮了一下自己的脸。

“按照工作的要求严格进行身材管理和仪态矫正,演好安排给你的戏。你躺在床上做梦的话,一辈子都演不了你想要的角色,脚踏实地好好工作,至少有了一个行动的目标和过程。”

听了桑杉的话,汤原变得更加亢奋了,挺胸抬头,两只眼睛里闪着小星星似的。

全然没发觉桑杉其实并没有对他的这个“梦想”的真正实现做出任何的承诺。

见完了新入职的艺人之后,桑杉去机场乘飞机前往花城,洛登在花城拍摄综艺节目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叫唐未远的著名演员,唐未远表示自己一直谋求转型当导演,手上有一部筹备得差不多的戏,希望洛登能出演里面的男二号。

桑杉不看好一个“跨界导演”的处女作,又怕洛登拒绝得太直白得罪了人,只能自己前去处理。

飞机抵达花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看一眼机场的大钟,桑杉打开手机软件,看见罗正汇报今天的肖景深工作状态很好,心中有什么突然跳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肖景深:感觉自己在作死之路上越走越远了。

跳起来给每个小圆脸上一个么么哒!

(*  ̄3)(ε ̄ *)

第176章 水

又一天大雨, 拍摄进度因此拖延。

毕竟在电影场景中, 那是个细雪飘零的冬天, 而不是在大雨倾盆的盛夏。

“原本的布景下过雨之后得重新调整, 就算明天雨停了,估计也拍不了什么。”

这又是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肖景深穿着雨衣站在江边上, 看着雨水源源不断地砸进江面。

空气中有湿润泥土气息, 还有属于江水的气味,它们萦绕于青山绿树还有那些雨中矗立的人。

此时此刻, 男人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今天已经是第十三天, 按照原定的拍摄计划, 今天要拍摄路长河突然爆发的戏份。

现在当然是不行了,不止今天不行,也许明天后天都不行。

可是对肖景深来说,这意味着他要继续与路长河这个角色不为人知地纠缠在一起,做他做的梦, 想他想的事,忍受着他经历的痛苦。

说忍受…也许不太对。

男人笑了一下。

他想起来, 很久很久之前, 他被小黄毛逼着做暑假作业。

“时间还早啦, 假期才刚开始。”拎着自己滑板只想出门的大男孩儿噘着嘴, 故意扮着可怜的样子。

小黄毛儿举着他的书包面无表情地说:“下定决心不做作业不容易,可是从今天拖到明天很简单,拖来拖去无可拖延了, 就成了不做作业。一天都不让你拖,这叫防微杜渐。”

防微杜渐。

还有,水滴石穿,还有,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一开始的时候还是主动去进入角色,后来为了拍戏的感觉更加顺畅,就不想再走出来了,多入戏一天就是一天,起先还知道警醒,习惯了就成了享受,到现在,他在思考“肖景深”的事情时注意力总是难以集中,去想“路长河”倒是能想很多,想很远。

路长河是个铮铮铁骨的军人,当敌人无可战胜,自己的身后再无援军的时候,他成了个逃兵。往西行进的路上,那个在前行的人不是他,而是一具灵魂毁灭后的行尸。

曾经的肖景深是个怀揣梦想的演员,从小就梦想站在舞台上,站在电视机里面,去扮演一个又一个的角色。可是他终于把那样的自己毁了——十几年前,他大学快要毕业的时候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国内最知名的话剧团,却又为了区区三十万,把自己的名额卖掉了。

只招收五个人的剧团,第一名弃权,第六名递进。

肖景深还记得那天他站在话剧团的办公室里,一向对他极好的冯教授问他说:“排话剧耽误你当明星,你就不干了?”

那语气,是何等地痛心疾首。

他又是如何回答的呢?带着愧疚,带着坦然,带着他最好的演技说:

亲手打断自己的脊梁是什么感觉?转身离开自己应该坚守的战场是什么感觉?

就是你的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一切都被毁得一干二净。

站在雨里的肖景深又笑了一下,一条无归之路上,路长河最终找回了自己的魂,可是他到现在,连面对这件事情的勇气都没有。

如果他的心已经成了个自我毁灭后的墓场,他希望这件事就是被掩藏最深的石碑,永远不会被桑杉发现。

这么想来,其实成为路长河也不错,他比自己更有勇气,更嬉笑怒骂,更值得活下去。

肖景深知道他现在的想法很危险,但是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这场雨让他这种入戏的状态还要再坚持三天,可他现在考虑的事情,是不想跟这个角色“告别”。

风从江上吹来,吹掉了他雨衣上的帽子,男人一动不动,再度进入到了路长河的精神世界中。

“从远处看,我还以为你是个水文测量仪。”

头顶的雨被什么东西遮掩住了,肖景深慢慢回头,看见一个女人举着伞站在他身后,眉目间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和锋利。

“桑杉?”

男人的声音很轻,语速也很慢。

被叫了名字的女人面无表情,上下打量着他,说:

“你是嫌脑子里的水不够多?”

肖景深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抬起手,握住了她举着伞的那只手。

“泡太多水所以脑电波短路了?”

或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桑杉的穿着很随意,白色T恤配牛仔短裤,脚上还有一双水鞋。

长发梳成一个马尾,额头上的碎发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的缘故湿湿地沾在一起。

肖景深抬起另一只手,手指小心翼翼地把那几点碎发都拨开。

“工作期间主动跑出来淋雨,还不让罗正跟着,你这种给团队制造麻烦的做法是要扣钱的。”

“嘴上总是答应得很好,可是屡教不改,愉快再犯,你的工作作风和你的学渣属性很匹配。”

肖景深的手指还在一点点地描摹着女人脸庞的轮廓,嘴里又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桑杉垂下眼睛说:“我带了一些东西来探班,先回去吧。”

她握着雨伞,肖景深握着她的手,这个总是太过温暖的男人,现在手掌的温度竟然和她一样。

男人一动也不动,他的眼神似乎没有什么焦距,在看着桑杉,似乎又没有,唯有双手,恋恋不舍,辗转流连。

女人叹了口气,低声说:

“肖景深,我们回去吧。”

之前的不祥预感现在成真了,桑杉光是看着肖景深的背影就察觉到了异常,现在他这幅傻子似的模样完全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想

——肖景深扮演的角色对他造成了太大的影响。

如何让一个知道,这个世界上,他的存在并不孤单又毫无意义,就是当他身处绝境的时候,有人能拉着他,告诉他这世上他还有归处。

桑杉深知这一点,于是她浅浅言语,就如同破窗锤,一击即中,击碎了肖景深心里与这世界的一层薄壳。

男人的目光清明了起来,他看着桑杉,露出了惯常的笑容。

“好,我们回去吧。”

属于肖景深的那只手,划过桑杉的眉头,垂了下去,另一只手也立刻松开了。

“雨衣的帽子戴好。”

看一眼肖景深身后的江水,桑杉撑着伞转身就走,她对这样的地方没有什么好感。

女人的雨鞋后面沾着不知道从何处溅上的泥点子,也许是走过很多路,也许是去过很多地方。

肖景深的目光落在那双一看就是到了当地后现买的廉价水鞋上,猛地一把抓住了桑杉的手臂。

一直以来的训练让肖景深的力气变大,动作也变得更加敏捷和矫健,桑杉猛地转身,直接撞在了他被雨衣包裹的胸膛上。

女人皱了一下眉,雨衣上的水都沾在了她的身上,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物。

江风被雨水反复降温,从相拥的两人身旁吹过。

“谢谢你来找我。”

肖景深附在桑杉的耳边轻声说,他雨衣上的水伴着他的话语落在了桑杉的耳朵上,凉凉的。

可空气在之后却变得炙热起来,因为肖景深的目光变得深情又热烈。

“你在这里秀恩爱是给鱼看么?”

肖景深没回答,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了桑杉的嘴。

这个世界上,与自己距离最近又最远的灵魂,你是否知道,我对你爱着也欺骗着,我对你依恋又畏惧,我害怕你看见我身后荒芜的废墟,我将自己的生命视为你脚下台阶的青苔。

我想哭着对你说请你离我近一点,你的一个笑容就能滋养我的人生。我也想跪在地上求你离我远一点,你的智慧和一切铸成了镜子,让我知道自己多么丑陋和卑劣。

世上没有美貌无双的白雪公主,只有一个又一个女巫,她们寻找自己的魔镜来证明自己的美貌,真正找到之后,却只想跪在地上嚎啕。

桑杉的一只手还撑着雨伞,肖景深的手臂环绕着她纤细的腰肢,带着水的湿冷和黏着。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却终究没有挣扎,空余的那只手伸进了肖景深雨衣的帽子里,轻轻地抚摸着他冰凉的颈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