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宁池的笑意流露出来,屈指在她脑门上敲了下,“就你嘴贫,什么都敢说。”

这动作,早在他看见那些张扬的字迹时就肖想了无数遍,眼下做起来,还真是顺手得很,兼之心情舒畅,有扬眉吐气之感。

傅挽被他敲着了也不恼,一双还有些发红的眼睛亮晶晶的。

就如她自己所说,不管是什么东西在她身上,都会因她而增色三分。

谢宁池手指一动,却是去端了未被碰过的酒盏,放在嘴边浅啄了口,“方才听你说话有理有据的,怎么不说你给我写过信,还寄过舆图?”

他这时才想起来,早先他还在榴州时,天寅就禀告过杨州城的流言不利于她,他当时也断然拒绝了见人,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要没有这场晚宴,两人指不定还就错过了。

若是她早些喊出这个证据来,也不至于如此波折。

他要是收到风声,定不会让她受了委屈。

“我那时又不知衣兄你是如此身份,若是我叫喊出来,你却没将这些东西用上,论起罪责来,不是白白多了你一个?指不定还累及你家小辈。”

她这个理由,完全从心,说得一片坦荡。

谢宁池瞧着她,眼睛发亮,嘴角挂上了看信时常常会流露出来的不自觉的笑。

那种熟悉的感觉,终于完完全全地找了回来。

是,这才是他的金宝,不求功,不避过,坦坦荡荡,肆意潇洒。

“你不用怕连累我,世上敢给我判罪的人,还没有几个。”

谢宁池这海口夸得大,但还真真是实话,“至于我家中小辈,你就更不用担心了,那是个天塌下来也能好好活下去的泼猴。”

傅挽一笑,并没将这话当成倚仗。

衣兄在今晚能站出来为她作证,明明白白地还她清白,她已经感激不尽了。

她低头瞧了眼桌上的佳肴,被她干扰得早,宣眺楼的菜都还没上完。

只这的菜也不过如是,衣兄帮了大忙,是该让她尽尽地主之谊。

傅挽拍了下衣服,从地上站起身,伸出一只手去拉谢宁池,“坐在此处说话甚是没劲,衣兄难得来此,不如我带你去吃点好的?”

她又想起来之前姜旎透来的消息,“衣兄只在此处逗留一日吗?”

难得见到朋友,傅挽也有些惋惜。

“这杨州城的景致,一日可是远远不够的。”

谢宁池随着她的力道起身,自然而然松了手,不见一丝尴尬。

“那只是我诓骗旁人的,余持重人还未寻见,我怕是还要在杨州多逗留几日。”

他才不会说,是觉得孙强那没用的小人定然不能在一日之内找到人,打算空出来几日,自个在杨州城中碰碰运气找她。

傅挽点头,丝毫不怀疑他的理由,略一停顿,将刘四供了出来,“余持重新来杨州的第一次宴请,就是刘四点的菜单,他当时还不是刘家出头的人,我就多留意了几分,发现他点的菜,很合余持重的胃口。”

曦朝体面的人家,会很注意保护隐私。

类似饭菜这类容易动手脚的地方,很少有人会向不熟悉的人暴露出来他的口味偏好,而那日余持重吃得虽不多,但每一口入口,都是愉悦的神色。

傅挽穿越前也陪过不少重量级人物用饭,这点上的眼力自然不弱。

“杨州城遭流民洗劫的那次,看着刘家伤亡惨重,但实际上,刘家嫡系遭受重创,他刘四却是完全获利的那个。后来守城前城门口争论不休,他的家丁更是频频鼓舞众人出城,加之方才,我总疑心是我突然出场坏了他刘四的什么大计,他看我的那个眼神…我从未看见过他如此动怒。”

谢宁池边走边听她说,最后一阶楼梯上还伸手扶了下她的手肘,免得她注意不到摔了跤,“若如此,这刘四的确是疑点重重。”

这话音里,已是完全信了傅六的话。

傅六也没觉出他的全副信任有何不对,两人并排走出了宣眺楼。

说的和听的都认真了,走出好几十步后才发现外面居然落了雪,且雪花飘飘摇摇的还不小,瞬间就落了满头,白了两人乌黑的发。

傅六带着谢宁池往路边空置着的茶水铺子里躲。

铺子尚未开张,防着贼,能让两人落脚的地方有限,只头顶有茅草遮着头,四周却还呼啦啦地吹着寒风,雪一化,冰凉的水珠就往脖子里钻。

傅挽被冻得瑟瑟发抖。

她往日里出门都恨不得将自个裹成个熊,今日换装前来,自是没有这待遇。

谢宁池看见她跳着脚取暖,微微皱了眉头,觉着她这么个大男人长得这般精致就算了,居然还怕冷。

只是话出口,却变成了,“我们回去?”

刚才的雅间虽然被嫌弃,至少可以取暖。

傅挽抬头看他一眼,问,“衣兄,你有银子不?”

不等他疑惑,自个就解释了,“我堂堂傅六爷,每次进宣眺楼的门都给十两银子,那些掌柜跑堂小伙计,没有一个不认识爷的,只要爷往门口一站,保准就有人上前。”

傅挽给了他个眼神——但是我现在没钱。

谢宁池…也没钱。

往日在镐都时,他在外不管是为了保证安全还是为了皇家该有的排场,身后自然都会跟着人,那些混成了人精的,只要他的眼睛往某处多看一眼,就上赶着将东西递了上来。

这次来杨州匆忙,随官都还在榴州查账,他身边跟着的几个天字卫也被派出去打探消息,仗着杨州城知道他身份的人不多,谢宁池就干脆抛弃了那些所谓的排场。

他瞧见傅挽看着他,黑溜溜的眼珠子就是一转。

谢宁池立即就想到了她接着会说的话,赶紧在她开口前截断了,“在杨州城是你傅六有脸面,旁人可不认识我。”

所以,让我去“刷脸”什么的,想都别想。

这新奇的“刷脸”词,还是傅六偶然在信中告知他的。

谢宁池觉得颇为贴切,在那些老臣又各种为家中不争气的子侄来他面前求情时,他就在心中狠狠地给这些人记上一笔——

这是孤给你倒数第二次刷脸的机会。

某些用完了倒数第一次的,被他毫不留情地处置了。

傅挽觉得他这话甚是有理,只能悻悻然收了念头。

只是刚才夸了海口要带朋友看风景,这会儿就站在这里吹冷风什么的,实在有些尴尬。

她左右瞧了瞧,终于看见一处不错的,指着让谢宁池去看,“那边。”

谢宁池顺着她的手去看,就看见了一条江。

这是杨州城颇有盛名的杨花江,江边种满了各式垂柳,听闻到了柳絮飘飞的时节,就如同是下了一场温柔而暖融的雪。

这时的江边,柳絮不见,连柳枝都干枯,却有着真正意义上的飘雪。

不知是谁的主意,在江边点了一串灯笼。

明亮的烛光罩在色彩不一的灯笼里,散发出了缤纷的颜色,照得那永远雪白的雪花,都变成了春日里的姹紫嫣红开遍。

景是美景,又有心赏景,格外有番风味。

傅挽拢着手哈了两口气,“这都快到年节了,往年都热闹得厉害。今年怕是遭了天灾人祸,一时之间缓不过来,街市上的人都格外少些。不然就能带你去看夜市了,一直开到亥时过半,整条街道上都是吃食,煎炸蒸煮,什么都有。”

谢宁池幼年习武,不比她怕冷,瞧见傅挽边说边蹦跶的滑稽模样,推了她让她站到个三角间隙里,自个挡在出口,堵住了夹着雪花的冷风。

“我倒是好奇,你在信中提过的糯米糍。”

当时傅六和他形容时,就是说糯米糍像极了雪花。

傅挽站直了身体,默默比了下两人的身高差距,“我不是给你寄过一个?”

谢宁池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便罢了,连肩膀都比她宽上许多。

在江平六州普遍秀气的男子里不算瘦弱矮小的傅挽在他面前,莫名就多出了几分小鸟依人的模样。

“路上花了三日,那东西到时,都已硬成石块了。”

尤其那次,谢宁池没拗住谢郁,还和他炫耀了下,以致于陪着他,千辛万苦地眼巴巴等到了信囊的谢郁,捏着白色发毛的石块,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傅挽弯了眉眼笑得欢畅。

她家孩子多,已经好久没见过放久了发硬长毛和霉菌的糯米糍了,“那我明天带来给你尝尝,现在已经升级改良般了,里面能塞各种水果馅…”

傅挽细数了下实验过的馅料,“…就是现在时节不对,没有你喜爱的葡萄。”

谢宁池刚要接话,猛地伸手在旁边的草棚上一握,握了团雪在手心里,反手就朝着暗中某处砸去,同时另一只手一带,将傅六完全护在了身后。

他的手已经握上了藏在腰间的软剑。

傅挽从他肩上露出眼睛,认出了被雪团砸中而闪身出来的人,“扶琴!”

扶琴走到亮处,看清两人的姿态,视线在傅挽身上落下,“七爷在家中久等六爷不归,特吩咐奴婢出来寻人,扶书带着马车,半刻钟后就到。”

傅挽“恩”了声,从谢宁池身后出来,扎着猛子就要扑进扶琴怀里。

“我快要冻死了,扶琴你快帮我暖暖…”

刚才谢宁池虽给她遮了风,但她到底还记着男女有别,加之初次见面还不够熟悉,缩在角落里不敢靠得太近,背后都要被冻得发青了。

欢呼雀跃的步伐才跑到一半呢,身后就被人扯住了衣领子。

傅挽转头,看见了她威严端方的笔友冷漠地扯着他的衣领,严肃地告诉她,“男女有别,在大街上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衣领子被扯着,呼啦啦的冷风就朝里灌。

傅挽心里站出个小人呐喊——日后你知道真相,就知道是谁和谁男女有别了。

许是她的眼神太可怜,还带了几分控诉意味,谢宁池松手将她放了下来,又推回到刚才那个小三角里,继续站着帮她挡风。

想了下,转过身去,一只手背到身后,朝傅挽平坦了手掌。

他手心热,借给她取暖也不是不可。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傅挽把手放上来,却等到了匆匆而来的马车。

甫一停稳,车帘就被掀开,匆匆跳下个娇俏碧玉的丫鬟,怀里抱着个手炉,手臂上挂着个大麾,一眼就看见了被谢宁池挡着的傅六。

“六爷,这般凉的天气,您怎就只穿了这么些?”

扶书一握傅挽的冰凉的手,眼睛就红了。

急冲冲地帮她将大麾裹上,带上兜帽,快速搓热了她的手,才将暖炉递给她,又催着傅挽赶紧上车,“车上给您备了姜茶,您快趁热喝几口…”

傅挽自然看见了扶书通红的眼睛,仍由她动作,在她手上轻拍了下,“小扶书可真贴心,六爷看见你,心里就暖融融的了,哪里还需要姜茶。”

扶书抬头看来她一眼,破涕为笑,“六爷就会哄人,不知家里都快急死了…”

“那要怪我路遇知己,忘记了时间。”

傅挽偏头看向谢宁池,朝他笑得有几分歉意,“家里丫鬟一个比一个不懂事,让衣兄见笑了。”

那个熟悉的称呼刚一出口,扶书和扶琴都露出了诧异神色。

六爷口中的衣兄,就是那位镐都的神秘贵人,唤作宁川泽的。

有次六爷写信时被七爷瞧见,正换牙的七爷口齿不够清晰,硬生生将人家名字读成了“穿着”,还不停地追着六爷问,为什么“穿着”的爹妈要给他起这种名字,大家不是都穿着衣裳吗?

六爷大笑不已,信中与人开了玩笑,伺候就一口一口“衣兄”地叫了。

扶琴惊诧得快,去得也快,只恭敬地行了个礼,表示歉意。

刚才照面的那团雪,已让她大体估算出了对方的武力,虽有护着六爷的举动,但敌友不明,扶书就维持了几分戒备,对方不可能感觉不到。

扶书也是尴尬,这几日见惯了周围人对傅家的态度,刚才明明瞧见了人,担心六爷受了委屈,她就有意忽略了旁人。

却不知原是与六爷通信已久的笔友。

眼下一瞧,聪慧的丫鬟一点就通,带着笑行了个礼。

“六爷往日就常念叨宁公子,这次缘分这般好,竟让二位遇上了。”

“可不是。”傅挽裹着大麾,脸蛋都恢复了血色,被雪映得更加粉嫩,“衣兄今夜还是我的贵人呢,若不是他,这事可有得磨。”

话毕对谢宁池一拱手,“既是有了车架,衣兄就让小弟送上一送?”

外人面前,谢宁池不如私下面对着她一个人时自在,只矜贵地点了下头,一掀衣摆就上了车架,显得傅六伸出去扶他的那只手孤零零的,格外可怜。

谢宁池原是撩了车帘就要进去,转头时瞧见了傅挽空落落伸着的手,想到她方才一点点寒冷就冻得发抖的娇气模样,略一停顿,还是握住了那只可怜的手。

手心相贴,掌心里冰凉的温度就告诉谢宁池,他这娇气的老友,方才真是冻着了。

于是他一用力,干脆双手握住了傅六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拔萝卜似的往上一提,安稳地放进了车里。

傅挽坐在车里眨巴了下眼,才反应过来自个由帮人的变成了被助的。

“不是,”她舔了下唇,看向谢宁池,“衣兄,我不要面子的啊?”

她发出强烈的控诉,“你刚才严重打扰到我帅气的模样了!”

谢宁池看了眼她的小身板,突然就勾起嘴角笑了下。

就是他这个笑,让傅挽感觉到了深深的侮辱。

于是谢宁池下车,傅挽一把掀了车帘,一双美目里燃了小火苗,“衣兄,等着明日,让你瞧瞧杨州傅六爷有多帅!”

谢宁池回头,夜黑,门口灯笼不好,瞧不清他隐在暗中的神色。

只听到他的声音里带了细微的笑意,“杨州傅六爷,我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六爷:啊啊啊,不行,六爷帅气的模样被打马赛克了!!!

皇叔祖:又一个娇气包,能有什么帅气模样。

小皇帝:皇叔祖,你明明说只有我才能是娇气包的!你又骗人!!我要上诉!!!

皇叔祖:你给祖宗上诉,也就是给我上诉,无效驳回。

于是,此处人生赢家——谢氏皇族皇叔祖。

满满的三更诚意,谢谢大家支持,么么哒~~~~

第29章 黑衣刺客

约好了要给人耍帅, 傅六难得起了个大早。

临出门,却跟上来个小尾巴。

傅十挺着小胸膛,沉着小脸, 义正言辞, “六哥的好友既然帮了六哥,我们家就该去道谢。长辈不合适出面,大哥久不出门, 四哥不在, 七哥性子又太过跳脱,几位姐姐更是不合适, 也就只能我陪六哥走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