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挽可不管身后的人如何瞧她,她上车就伸了个懒腰,舒活下方才弯得不久,却好似一瞬间进入了老年状态的腰,嘴里还低声抱怨了一句,“这自打来了镐城就左拜右跪的,我这把老骨头啊…”

谢宁池还沉着脸,要与她算隐瞒不报的账,听见她这句顺口而来的话,那点按捺得久了,又被自豪交杂过的怒火,不知为何就这般发不出来了。

于是他只能冷哼了声,表示他的怒气。

傅挽抬头,眨巴了几下眼,笑嘻嘻地凑过来,“衣兄在生气?生气我没有将四哥的事告知你,没有在第一时间寻求你的帮助?”

她猜人的心思,还真是一猜一个准。

但就是因着她能猜准心思,还故意如此,谢宁池才会愈加不悦。

他往常最恶旁人以他的名号在外行事,偶有那么几个,纵然真有几分薄情的,也会在第一时间被他按压下去,落个没脸。

难得他有了这心思想要护着一个人,却不想对方还并不领情。

“衣兄想护着我,我自然领情。”傅挽好声好气地说话,端起小几上滚烫的茶,为他倒了小半盏,“只是人的情分就这么些,如今四哥的事,我筹谋下去,七八成也能摆平,又何必折损了与衣兄间的情分。”

她抬头,将茶盏递过来,再奉上一个甜笑,“我可不想,下次得见衣兄,便是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了。”

该在什么身份上,便承什么身份的情,她傅六都算得清楚明白。

谢宁池原本不多的怒火,被她这几句话,消得更是瞧不见了,只能冷着声,再说一句,“眼下是我愿意由着你,你便是日日如方才般猖狂,又如何?”

这话,是说她方才刺激姚国公时,有意暗指小皇帝会站在她这边。

小皇帝哪会对人如此偏薄,还不是看在了她皇叔祖的面子上。

傅挽对此只是一笑,垂了眼眸,安静去喝茶。

或许是车里暖炉熏人,她的脸颊有些微微发烫。

谢宁池说话没得到应答,原是有些不虞,看了她一眼之后,却不知为何也突然觉着有几分口干舌燥,低下头去喝了一大口,却被烫着了舌尖。

连茶都似人,将他一小个舌尖烫得一阵阵发麻,偏又无计可施。

原以为磨人也不过如此了,可谁知回了府上,照顾小牛犊的乳娘又匆匆来说小牛犊发了烧,正在闹将着要人。

傅挽听了这话自是走不得,却又不想为此惊动白三娘,只让人带了话要在辰王府再留宿一日,让车夫去驿馆找扶书再帮她拿一身衣服。

这边吩咐下去,她进小牛犊的屋子时,就比谢宁池晚了好几步。

小牛犊认人,却是认得谢宁池,这会儿正挂着泪花,委屈哒哒地将小脸靠在他肩上,只有谢宁池低下头来,柔声哄了一句,才纡尊降贵地给当朝皇叔祖一个面子,转过小脑袋来,皱着小眉头,喝一口苦涩的药汁。

怕他再着了凉,屋里的火盆摆得比何处都多。

谢宁池进来得急,只让人拿走了大麾,这会儿被火盆一熏,额上都渗出了薄薄的一层汗珠。却不见神色上有丝毫的不耐烦。

傅挽站在门口愣神了一会儿,才走到一旁坐下。

小牛犊偏头瞧了她一眼,似是责怪她来得晚,又将脑袋扭到了谢宁池那边。

傅挽被这小人儿的情绪逗得好笑,嘴边的话不由自主就滑了出来,“又不是自家子侄,衣兄你对他这般好作甚?”

漫说古代,便是现世,也少见几个男子有这般耐心对非亲幼儿的。

谢宁池好容易将一碗药灌了下去,闻言抬头看来傅挽一眼,“这不是你嫡亲的侄子?”

且这张小脸与傅挽这般相像,他便是想认不出来都难。

说话这话,他似是想到什么,伸手将傅挽往外推了下,“你不是才生过风寒?才好了一点儿,别在此处互相过了病气,下去让人给你争执点吃食,宴席上就光会喝酒了,也不知是何处惯得你的臭毛病…”

“衣兄,”傅挽突然攥住了他的手,冰凉的手冻到了他热呼呼的手心,“我若是个女子,怕是真要死缠烂打地嫁给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啦啦啦,六爷真动色心了,还是很正经的那种……

天天被期待的掉马,我估计不远了…

第72章 扬州刺史

明明傅挽的手比他的手要凉上许多, 但猛地这一下,谢宁池却好似被灼烧了。

他连思考都不能,猛地将手从傅挽那里抽回来, 就放在桌上, 像是在上面摆了个玉雕,“你乱七八糟的在说些什么?这种事情,是想有便能成的?”

话说得着急而仓促, 视线却一直在避开傅挽。

傅挽眨了下眼, 舌尖在自个口腔里打转了小半圈,凑在两排门牙中, 小小咬了一口,缓解下心里躁动起来的情绪。

如果她没感觉错, 衣兄这情绪,怎么好似小媳妇被调戏了的慌乱?旁的不说, 他那张崩了不知多少年的冷静自持的脸皮,在方才好似有了要崩盘的倾向。

只是人生四大错觉之一, 就是——他喜欢我。

此前在杨州时就有过这种错觉,傅挽这时便是想信,也要犹豫一下。

她软绵绵地往桌上一靠, 手支着下巴, 半垂着眼帘要睡不睡的模样, 好似浑然没将方才拉的手放在心上,“衣兄,你日后想娶个什么样的王妃?”

要是要求不高的话, 你瞧我能不能胜任一下?

憋住了下一句没说的效果,就是谢宁池方才猛跳的心脏,这会儿好似被扔到了冰天雪地里,抱着火炉的人还双手环胸,问他躺得舒不舒服。

谢宁池立时想到了曾经他拿出来瞧过的那些画像,很想从其中找个最美的,好当成个例子举出来。但转来转去,脑海里就是一张张模糊不清的脸。

偏傅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从鼻子里“恩?”了声追问。

“大眼,浓眉,高鼻梁,樱桃嘴,”谢宁池将努力想过后漫上心头的标准一股脑报了出来,好似整个人都因这不甚具体的样貌形象了,连性子都有了,“不用什么太复杂的出身,家里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有点小脾气,但温柔体贴能知晓我在想些什么,能护好自个,能让我打从心底里想护着她…”

傅挽“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下是真的支持不住了,眨巴几下眼,将自个的脸凑到谢宁池的眼下,微微嘟起嘴唇,飞快而晦涩地朝他卖了个萌。

“衣兄,你这难道不是在说一个女版的我?”

语调里,要多得意就多得意。

若不是怀里还抱着个沉甸甸的孩子,谢宁池真的很想伸出手去,在她脸上用力捏几下,搓搓她那锐气,挠挠心里挖肝挠肺的痒。

他小幅度地呼吸了下,将这些注定不合时宜的念头压了下去,反问了一个没有太多意义的问题,“那你呢?你想娶什么样的姑娘?”

两句话说得平淡,就连傅挽都没听出他的异样。

但谢宁池自个却明确的知道,他的重点,落在那个“娶”上。

金宝与他各自婚娶,这就是他们原本该走的路,不会因为他们相识一场,不会因为他那些莫名其妙漫上来的念头,而发生丝毫的改变。

“我?”傅挽指了下自个,“我自然是想要个两情相悦的。”

她简单一句说完,看谢宁池露出思索的神色,伸手摸了下因为喝了药而有些昏昏欲睡的小牛犊的脑袋,展开手臂将他从谢宁池怀里抱了出来,“衣兄今日也累了,先去收拾一下吧,小牛犊这边,我来照顾就行。”

因着小牛犊赖在他怀里,傅挽的手伸过来时,自然贴着他的身体而过。

冬衣厚实,加之闷出的一身汗,他其实只感觉到了轻微的压迫之感。

但因着这压迫的主人,连压迫都有些难以接受,谢宁池起身就避了出去。

一路疾走,冷风呼呼地吹在脸上,压下某处蠢蠢欲动的邪念,他却还愣是绕了一大圈的远路,在书房面前才冷静下来,长喘了一口气。

“让天丑来见孤。”

某处的黑影一晃而过,不多时,天丑就出现在了书房里。

“今日在宁国公府,金宝与我说了一事…”

谢宁池将事情吩咐下去,临到天丑起身要走,却问起了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上次让你查的那副画像,查清楚了没有?”

天丑一怔,继而摇头。

这才两三日的功夫,对方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世家女子…

“这事也不准拖延。”谢宁池略一皱眉,回忆着走了几步,打开某处的一个柜子,看见里面的一堆画像,“还有这些,尽快去查个合适的人,及时上报给我。”

天丑默默地抬眼瞧了下那个柜子,里面的画像胡乱堆放着,有好几幅都落了尘又堆出了褶皱,显然是不被主人细心看护的模样。

原本完全不着急,怎么眼下就火急火燎成这样?

难不成,被傅六爷那一岁多的小崽子给刺激狠了?还是外面流传的流言…

为了自家主子的高大形象,天丑没敢再往下想。

这边闹出的动静,傅挽自是没神通广大到能知晓,但她自个也翻江倒海得厉害,将小牛犊哄睡并嘱咐他闹起来可以抱他去找谢宁池之后,她就自个出了辰王府的大门,朝着之前落脚的驿馆而去。

与谢宁池重逢,感觉安全有了保障之后,傅挽就让扶琴回了杨州城去护着一家老小,因而她这次都进门了,全无准备的扶书才迎了上来。

傅挽坐在扶书煎药的药炉子边上,将今天傅六爷的丰功伟绩吹嘘了一遍,舔了下说得有些干涩的嘴唇,端起凉得差不多的药汁一口饮尽,继续用小鼻音与扶书说事,“你让扶酒找找,江湖上四哥应该有些人,让那些人近期内都聚到镐城来,只要不闹事,食宿都算六爷的账上,再找些小乞儿,散播下那姚超的丰功伟绩,最好是再找些以前受过他磨搓的人,出来一起做个证…”

“辽州那边,当晚的来龙去脉,都查清了没有?”

这是来镐城前,傅挽就使了人过去调查的事。

扶书点头,“正要与六爷说这事,当时有位仵作,是第一个给姚超验尸的人,当时的说法是,致命伤口是刀伤,而四爷惯使的是剑,那日身上也未曾带刀。另找到当时姚超雇来的一位大娘,说听到第一声声响时,她正好听见隔壁院子里,一个男子与一位妇人说话的声响,而四爷又不能□□…”

这些证据下来,几乎能肯定傅四不是疑凶了。

傅挽手指无意识地敲着那药碗,想到这其中甚为关键的一个人,“白三娘呢?你这几日瞧着,可曾觉得有何不对?”

若说白三娘真有何处不对,傅挽也说不出来。在出那巷子口之前,她都只觉着这是个有些故事的风尘妇人,她四哥不知从何处惹上的桃花债。

但出了巷子,遇上衣兄的马车时…

不掉面子的说,就衣兄当时那个神情与气场,就是她也要怂上一怂,可在此前表现得都弱不禁风的白三娘,却一直都未露出恐惧之色。

还有那突然惊马,车厢里都受了波动,她却未听见外头有过惊呼。

若说是因着她接受了小牛犊而定下心来,那何必之后又会因扶书的一个礼而手足无措,好似…他们傅家比当朝王爷还来得可怕。

再有就是小牛犊,也不是白三娘口中只能跟着她的奶娃娃,这两日在辰王府,除了生病闹着要人一次外,他可从不曾喊过要娘。

都是细枝末节,可傅挽偏越品越觉着奇怪。

有先前余持重这个前车之鉴,她可不敢掉以轻心。

“白三娘,”扶书偏头想了下,“她见着奴婢,除了问您与小少爷,好似也不关系其他,只有时坐在房中垂泪,好似伤心至极的模样,这两日都消减了不少。”

这就是,谜团还是谜团,解不开了。

傅挽略烦恼了一瞬,很快就将这事抛到了脑后——她四哥都成年已久了,自个惹下的桃花债,自然是自个收拾,她自己的桃花…

想到这个,傅挽长叹了口气,往后靠在了泥墙上,双目无神地往前看了会儿。

“扶书,”她突然唤了一声,倒惊得扶书心里一咯噔,凝神看来,“六爷我好似瞧上了个了不得的人,老是心痒地想要上前挠一挠。”

瞧上个人,还是了不得的。

扶书不用再问,就能确定答案,“六爷是说辰王。”

傅挽“恩”了一声,拿起那药碗甩了甩,盖到了脸上,“我老想翻了与他的友谊的小船,重新选个新的床去浪一浪。”

某两个字的话音本来在南方难分辨,可架不住傅挽咬了重音。

扶书,“…”

“六爷…您好歹是个姑娘家,怎说话能这般…”

扶书的话还未说完,门突然被人敲响,原是驿馆的小厮拿过来好一叠信,“都是今日鸿雁驿馆加急送来的,小的还未见过有谁有这大手笔,立时就给您拿了来。”

扶书好言谢过,并给了碎银,才将信拿了进来,“这封是从家中来的,看着是十爷的笔迹…”

出门在外有家信,傅挽都是先看家信的。

她将药碗从脸上拿了下来,脸上有了点笑影,“这要是小九的信,我还不敢拆了,那小丫头,闹腾起来比我还能够折腾…”

傅挽的神色突然凝重起来,话头戛然而止,拉直了信纸细细去看。

信写得短,写得也急促,但信息量却不少。

新任那位杨州城刺史,失踪了。

不,不能说是失踪,应该说,是真的那个失踪了,假的还在。

傅挽握着信起身,大步出了门,“我回辰王府找衣兄…”

作者有话要说:扶书:扶琴,我好似知晓你上次的感受了。

扶琴:?

扶书:六爷第一次,看信后不给我瞧,去找了旁人…

扶琴:不怕,还有扶棋。扶棋不行,还有晏神医。

六爷(得意地笑):这才是风流俏公子的后援团规模啊…

皇叔祖:说清楚,俏公子?

现在大概就是,六爷想翻船,皇叔祖还在负隅顽抗地想要补船上漏水的洞…

第73章 故人故情

傅挽出门出得急, 心思又全然放在了别处,连扶书都没从她的一惊一乍中回过神来,又遑论是脑海里已经掀起了狂风巨浪的她自己。

杨州城, 便是如今的镐城人瞧来, 那也是个遍地金块珠砾的繁华之地。余持重临到要造反,还想着要来杨州城拉一波粮食与钱财,自然有其道理在。

若不是当时傅挽发现, 又在信中多嘴提了一句, 继而镐城这边查出了余持重的真实身份,在他没有准备完毕时先下手为强了, 那这次动乱,会席卷多少个州城, 会带来需要多久才能弥补的伤害,都未可知。

更不要说, 那里还有她的家人。

前一场动乱,便是从刺史猝死而起的, 眼下又突然失踪,其中的曲折…

傅挽心急如焚,若是肋上有翅膀, 怕是这会儿就要展翅飞回去, 又哪里能忍耐得住在街上快步行走, 引得过路行人侧目而视。

老天好似也感召到她的心绪,迈出门槛时还湛蓝的天,这一会儿就阴云密布, 竟是在眨眼之间就灰暗下来,连刮起的寒风里,都有了风雪的味道。

走得急,傅挽没留神,险些在转角撞上了人。

她倒是匆匆后退一步避开了,不欲多留便想拐过去,可不妨来人却认得她,往旁撤了一步,又将她的前路给挡住了,“原来是你!”

声音不熟,但身上却浓郁一股脂粉味与酒气。

傅挽抬起头来,看了两眼,依旧没认出人来,“麻烦想让一二,我有急事。”

“你,你居然不认得我了?”穿了身黛蓝色锦袍,瘦削的身子骨瞧着就在某事上过度了的青年瞪大眼,怒不可当,还冷笑了两声,“那日在隔翠阁门口,底气不是牛得厉害吗?怎今日连个小厮都无,还落得如此落魄?”

说话时,视线直白且淫邪地在傅挽身上剥开。

傅挽今日在宴席上走了一遭,身上带了酒气,又抱过小牛犊,在墙上蹭了许久,拿药碗盖过自己的脸,加之走得匆忙,发髻散落一半,连裘衣都未曾穿上…

狼狈得愈发显出那张脸的疏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