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院子里养着鸡鸭,虽人知道避讳,可那群鸡鸭却胆大得很,一点不见外地觅食到谢宁池的脚边,啄了啄地上,扒拉了几下爪子,居然还顺便尿了一泡。

站在谢宁池身后的天字卫,就眼睁睁地看着尊贵无比的当朝辰王的袍角被一只再普通不过的乡下野鸡给尿湿了,且主人一点都没在意发怒。

突然谢宁池往前走了几步,那只离得极近的鸡终于收到了惊扰,振翅尖叫着逃开,而他仍是没低头看,只提声问,“如何了…”

他话都问完了,那门才打开,方才的药童捏着张方子走出来,在他们随身带的那个大箱子里翻找了一会儿,快速拣了药材泡着,点了炉子煎上了药。

所有动作都行云流水,好似没经过半点的犹疑和衡量。

谢宁池皱着眉头在一旁看着,终于在他将药汁倒出来,转头就要给房里送过去的时候站开一步拦了,“你要将这样的要给金宝送去?”

药童一怔,立即就猜到了谢宁池这是在嫌弃他方才那串太过迅速的动作,“这位爷不用担心,六爷可是我们主子的心头宝,万不会派个不可靠的人来。”

想到之前在马上这位看着身份就不简单的爷与他们主子抢六爷的画面,药童机灵地眨了几下眼,笑眯眯地补了一刀,“在主子眼皮子底下,就是怠慢了他,也不能怠慢了六爷,我们都早早知晓了的。”

语毕一点头,绕过谢宁池进了房门。

“砰”的一下,门关得不重,却一直关了两天。

直到第三天早上,傅挽彻底转醒,想起来那晚上接住她的人,“…对了,衣兄在哪里?小耳朵你不会是将他关在门外了吧?”

看晏迩沉默不语的那个小神态,傅挽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用不疼的右手狠狠砸了几下被子,气咻咻的模样,“你知不知道那是当朝辰王!你把他关在外面…”

“你生气不是因为这个,”晏迩握了她的右手搭了下脉,确认她身体里的毒素都已清除干净,“你在意,是因为你喜欢他,怕他饿着,怕他没地方睡。”

他收了手抬起眼,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傅挽——也只有与她说话的时候,晏迩才会有这般认真的模样。

认真到,傅挽都能看见那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委屈。

“你以前,也是这么对我的。”

在他刚被傅挽带回到傅家的时候,她也是经常晃到他的院子里,说是看看新移栽的花木有没有长好,或者说是瞧瞧今天新拿来的家具好不好看,再不就是又好奇上了他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材,回家的时候大半都泡在了他的院子里。

后来,傅七还跑到他院子里,挥动小拳头,警告他别再抢走他的六姐。

当时他还暗自在心底嘲笑傅七,没想到如今风水轮流转。

傅挽被他戳破隐秘的小心思,还接收到了他谴责的视线,咳了几声接不上话。

晏迩又看了她一眼,站起身走出去。

两步之后,他停下脚步,又用那种安静而认真的眼神看着傅挽,“阿挽,我可以让他进来,但是我不想再提心吊胆地救你一次。”

他张开手,让傅挽看他的手,“在你醒来之前,我的手一直在抖。”

傅挽垂了眼眸,手指在被子上划拉了好几下,却没答应,“小耳朵,你知道我从来受不住这种委屈的,连幕后黑手是谁都不知道,就差点折了命在里面。而且那还是我的地盘,若是出了事,我逃不开,傅家也会被我连累。”

房间里寂然无声。

好一会儿之后,才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声音,晏迩一言不发地出了房门。

傅挽张了张嘴,很想喊住他,但鲜少的几次和晏迩闹别扭的经验告诉她,若是小耳朵真不想“听”她说话,他是真的能不“听”的。

只要他不肯看她,她就永远无法与他对话。

这是如今只有她一人知晓的秘密。

晏神医,医得了疑难杂症,却医不了自己被亲生父母给毒毁了的耳朵。

就像她担心小耳朵那般,傅挽知道小耳朵定然也会担心她,但越是这样,她越不能和他保证。

长叹了一口气,傅挽正伸手去拉被子躺下,就听到了极轻的脚步声。

心猛地快跳了几下,她转过头去,看到谢宁池已经站在她的床边,居高临下地瞧着她,目光里藏了好些话,却一句都没从嘴里冒出来。

两个人都想到了雨夜里,傅挽昏迷前发生的事。

如今她重伤初愈,若是趁着这个机会揭破了自个的女儿身,怕衣兄也不会对她如何;但问题就是,若是衣兄冲动之下怒了,与她冷战,就她此时的这个小破身子,好似也并不适合撒泼打滚,用些特殊手段来让他消气。

说还是不说,告白还是抵赖。

选择如此的艰难。

傅挽呐呐无言,却不知她这模样落在了谢宁池眼里,只让他更加愤怒。

与那青梅竹马的神医就有说不完的话,与他就只有相顾无言了吗?

心里转过千般念头,临到嘴边,却又变成了一句不轻不重的指责,“你砸坏了我的貔貅镇纸,还对我不告而别。”

傅挽眨巴眨巴了眼,在张口说“那镇纸长得那么丑,你还将它当做宝贝做什么”之前,突然福如心至,想到了她从书院里仓皇逃离之前,好似顺手从桌案上抓了个什么物件,藏在衣袖里预备着防身的。

按着晏迩的习惯,她伸手往后一摸,果然在枕头下摸到了硬邦邦的一块,握在手里高举,直直戳到了谢宁池的眼皮子底下,“我知道错了,所以才特意给衣兄寻摸了个新的来,你瞧这个,是不是更顺眼了?”

说这话的时候,傅挽才认真地瞧了个那个玩意儿。

也不知道是那个刚学的人随手雕的,硬是将一块好玉,雕成了个四不像的模样,老虎的头,狼的身子,马的尾巴,狮子的脚爪,丑得有些触目惊心。

傅挽不免就有几分心虚。

但给都已经给了,一定要给的理直气壮。

谢宁池伸手接过,瞧了一眼,不知从何处瞧出来了个结论,“倒是你的手艺。”

傅挽,“…呵呵,衣兄喜欢就好。”

心里却想着,那破烂手艺,也就是当年刚玩玉雕的她的水准,如今这手艺,不黑不吹,就是个预备役的大师级别,哪像这丑玩意儿…

谢宁池拿在手里转了一圈,嘴角都不自觉地上翘了几分,却还是留有疑惑,“这不会是你随手拿来敷衍我的吧?”

不然,为何他一说,金宝就拿了出来。

好容易哄好了心尖尖,傅挽头摇得和拨浪鼓也没差了,“怎么可能?我可是心心念念惦记着,还特意返回去拿了这东西,一路上都留神照顾着…”

谎话说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谢宁池却被哄住了,勾了嘴角正要说这账勾销,接着算她不告而别的账,就听见外面传来天丑的请示声,“主子,您要查的东西,属下都已查探完毕。”

傅挽“恩”了一声,“查什么?那夜的黑衣人吗?”

后一句,顾忌着什么,压低了音量。

谢宁池想到的也是这个,虽疑惑为何是原本在镐城的天丑来回禀此事,但瞧着傅挽那亮晶晶期盼的眼神,抬手就将人招了进来,“说吧。”

天丑瞧了眼床上苍白着脸的傅挽,飞快地猜到了主子的心思。

无非就是想让六爷参详参详未来王妃的人选,好让前院后院和谐相处。

于是他将背后背着的画卷往地上一放,朗声回禀调查清楚的事宜,“主子您最先给的那副绣像的主人,是吏部侍郎嫡长女孙媌清,贤惠端庄,很有大家之范,只是其外祖却与姚国公府有关…这幅为左拾遗家的嫡幼女廖佳,天真活泼…这位是光禄大夫的嫡长女徐梦,性情爽利,极善画…”

十三张画卷,天丑都一一调查了清楚。

他说完,整个房间都在瞬间安静下来,被声音所掩盖的死寂露出端倪,压得无辜如他,差点就没能喘过气来。

傅挽冷哼出声,“原来衣兄背着我,已在谋算这些事了。”

她说不清心里是怒气多些,还是羞愤多些,只能扯过被子,将头脸都盖住,“辰王娶妻乃是私事,我重伤刚愈,就烦请辰王去别处思虑了。”

作者有话要说:六爷:MMP,一边对我欲拒还迎,一边居然还想着找老婆!渣男!!!

皇叔祖:…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找老婆了…

天丑:咳,是您被六爷刺激的那两次…我以为您是认真的来着,谁知道…

皇叔祖:你看,金宝,是天丑那个蠢脑子会错了意,我绝对,绝对,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哈哈哈哈,皇叔祖是真的没想过要找王妃来着,他就是打个岔,结果自个把岔给忘了…这里写这个,当然是有理由的…叉腰狂笑…

下一章六爷掉马,姿势无比清奇…

再说一个对你们来说是好消息的消息,我上了个两万一的榜单………

第79章 谁去书院

脚步声远去, 房门又被关上,傅挽拉下蒙在脸上的被子,望着农家破旧帐子的某一处愣神。

那灰青色的帐子实在没甚好瞧, 倒是让她愈加的心烦。

傅挽瞧着难受, 干脆就转了身过去。

只是这一转眼,就看见了方才被扔在地上还没收走的画卷。

有一个卷轴滚开来,露出了画像上的少女——明眸皓齿, 眼含秋波, 嘴角带笑,纤细如玉的手里还握着一把团扇, 旖旎的裙角边开了一丛雍容华贵的牡丹花。

这是谢宁池那混蛋瞧上准备着要讨回家的备选老婆之一。

傅挽心情更是烦躁,从方才开始, 听到的那几句话就不停地在她耳边回环往复,让她知自个犯了多大的错, 又丢了多大的人。

她抽了枕头,猛地就朝着那画卷砸去。

“哒”的一声, 却是画卷受不住那高粱枕的压迫,被拦腰折了。

这样才好,傅挽恶狠狠地出了口气, 看谢宁池那混蛋, 下次还敢不敢将他的备选老婆带到她面前来考虑, 且考虑完了竟还将画像留在了她的地盘上…

等等,将画像留在她的地盘上?

傅挽“嚯”地一下起身,又因为扯到了后背的伤口而疼得龇牙咧嘴, 缓了好一会儿才低头去看地上随意散乱开来的画卷。

应该将它们好好规整起来的人,离开之时,却连带走都不曾?

傅挽眨巴了几下眼,宁了心神,细细去回想谢宁池听着那些姑娘的信息被报上来时的神情——略皱着眉,似是在疑惑为何来与他说这些,嘴角抿着,看着还有几分不耐烦,好似随时都会打断天丑。

却全然没有半点紧张,或是要当新郎官的在意。

伸手一拍脑门,傅挽捂住脸往后仰倒,倒是记得没敲到后脑勺,只躺着,稀疏的手指缝下,大睁着眼看着头顶上方刚才还让人心烦不已的青帐,愣愣出神。

“完了,”一直觉着自己在感情上有两米八,经验丰富的傅六爷长叹了一口气,为自个下了定论,“我居然已经那么看重衣兄了…”

遇见与他有关的事时,竟连脑子都没有了。

这厢傅挽还在因为自己突然大动的红鸾星唏嘘感慨,却不知方才被她“送客”的谢宁池此刻就隔着一扇门,站在房门外,从门缝里安静地瞧着她。

看到她拿起枕头砸了地上的画卷,看到她突然坐起身被扯疼了伤口,又看到了她捂着脸倒回床上,整个人都在轻微地抽动。

自然,也听到了她低喃出声的那句话。

他想到了傅挽昏迷前凑近的那个吻,想到了在镐城时,她抱着孩子,一脸慌急地与他解释的模样,又想到了她在书房里,仰起头来瞧他时的满眼笑意。

那时他还以为,整个曦朝的星光,都坠落在了她的眼眸之中。

心脏一下下地飞快跳动,像是一个巨大的鼓被敲响,又像是一张宽阔的帆被风涨满,夺去了他周身的力量,让他连抬起手指的做不到。

谢宁池呆站在房门前,不知晓下一步该如何做。

又或者,他是知晓的,正因为太知晓,怕自己一动就做出追悔莫及的事,故而宁愿僵站在原地,克制住因为有了回应,而越发鼓噪的欲念。

他身在帝王家,见识的是泼天的富贵与权力,也曾几度处于权力更替的上风口,那个人人觊觎的位置,唾手可得。

但他从未动过一丝一毫的心思。

不管旁人如何揣摩,如何不可置信,他不想要便是真不要。

但若是换成了他想要的东西,原来,停在只有咫尺之遥的一步上,竟是如此的艰难磨人,让他恨不得烧光所有的理智,变成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那样,他便可以推开这扇薄弱的门,冲进去抱住里面那个立场已是摇摇欲坠的人,将她的动摇与他的妄想变为现实,不顾她家人的看法,不顾天下人将紧接而来的指责与唾骂,不顾以后她以后会后悔绝望的可能,当个小人。

很简单的,这扇门根本拦不住他。

而他却有天字卫在,便是那什么神医回来了,先发制人,将其拿下也无不可。

步骤清晰,天时地利人和都有,只要他定下来,想如此行事。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傅挽兀自捧心纠结了一小会儿,也就接受了现实,打了哈欠生出几分困意来,往里侧一转,安然睡去。

梦里她与衣兄揭破了自个的女儿身,衣兄不知为何,气得脸都发紫了,提着剑就要上来将她砍了,嘴里还在念着,“你知不知道因着你是男儿,我忍了多久,你居然这般骗我,可见是一点没将我放在心上…也罢,你我二人同归于尽罢!”

傅挽跳着脚到处跑,偏身后追着的那人说是要了结了她,却总又放水,隔着几步路追得她跑得气喘吁吁,原本特意为了证实身份化的精致妆容也散了。

几个来回下来,她也跑不动了,干脆耍赖往地上一躺,张开了双臂,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样,朝着站在她身侧的谢宁池喊。

“你要来便来!六爷还怕了你不成!”

谢宁池原本便强自按捺着的怒气被激起,竟是真提了剑,抬手就要朝她劈下。

傅挽灵活往旁边一滚,正好滚到他脚下,伸手就解了他的腰带,趁着谢宁池瞠目结舌回不过来神来的空隙,使了巧劲将他拖到地上,转了个身将他按倒,自个坐到了他的腰上,低头在他瞪大的眼眸上亲了一下。

接着是他宽阔高挺的额头,笔直耸立的鼻梁,红润紧抿的菱唇,还有微微弯起个弧度的下颚,红得将要滴血的耳垂,上下剧烈滚动的喉结。

她握了谢宁池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亲他的手指尖,像是一只翩跹而过的蝴蝶。

又在谢宁池的顺从下,握着他的手,将其带到了她的腰间,用于方才一般利落的架势,解了她自个的腰带,散落了衣襟,露出里面藏着的风华。

她俯下身子低下头,将唇凑到了谢宁池的耳边,与他小声说话。

“衣兄若想早知晓我的真身,何不在动念初,便扒了我的衣裳一瞧究竟呢?”

谢宁池的脸已经涨得通红,脖子上的经脉暴涨,一跳一跳的似乎要将他早已为数不多的冷静给踩碎个干净。

终于,在傅挽的手穿过层层阻碍,毫无阻隔地按在他心口上,脸上挂了狡黠的笑,问他,“衣兄,你的心还能为我跳得这般剧烈”时,翻身将傅挽摁在了地上,单手握住她的两只手腕,翻过头顶按住。

双目对视片刻,谢宁池说得咬牙切齿,“我若这般而为了,你还会信我不曾?”

傅挽略一思考,觉着他这话说得甚有道理。

她这人戒心还是重的,若不是觉着谢宁池对她的好单纯而热烈,是全然不可能与他交心的,更遑论说瞧上他,将他放进了心里。

于是她莞尔一笑,恶意挣扎了几下,挑衅似的瞧着谢宁池,笑得清纯而魅惑,“我能瞧上衣兄,还真是因了你那君子端方的模样,只不知道,衣兄眼下,还能不能对我彬彬有礼,非礼勿动了?”

谢宁池眼睛越发红,低头下来,狠狠咬住了她的嘴唇。

傅挽“嘶”了一声,却是吃不住疼,主动张了嘴,伸舌在他唇上一舔,含糊的声音模糊在双唇之间,“衣兄,情人间的亲吻,可不是这般的。”

她耐心细致地教导到半途,触类旁通的学生就领悟了其中精髓,举一反三,竟让傅挽有些招架不住,偏了头大口喘息,任由他不满地将新技能蔓延到旁处。

仍是寒冬腊月,雪地冰冷,纵是身下垫了两人的衣物,傅挽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好话求了一箩筐,才被半抱半顶着,抱回了温暖的室内。

她累极昏睡时,只听见耳边有人低声说了一句,“是该早早扒了你的衣裳。”

睡去又醒来,傅挽睁眼瞧了一会儿头顶的青帐,脑海里竟又浮现出昨晚的那个梦境——那般诡异的走向,却又奇妙地合了她原本的想法。

惯不走寻常路的傅六爷,原本的想法,就是在将某人拐上床时再揭破女儿身。

只是昨晚的梦境,好似给她预了个警。

单单是个梦,她都觉着梦里以身饲虎的自个要被弄得憋过气去,若是放到了现实中…想想,就觉着要打个寒颤。

傅挽给原本的计划,打了一个大大的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