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他紧接着语气轻佻道:“你可是小妖怪,妖怪的姻缘怎么由得了神仙?!”

我心里那只黄鹂变成了乌鸦,啊啊两声飞了过去,留下黑线无数。失望和窘迫的双重作用下,我终于暴怒地抬起脚,把他踢下了床。

安锦狼狈地扑倒在床下,蜷身捂着肚子,发出一声痛呼。

我只当他是装的,背过身没理。谁知他半天没爬上床榻,我才觉得有些不妥,下床去查看。只见他脸色发白,额头上竟有冷汗。我吓了一跳,连忙扶他起来,又替他揉着肚子,惊慌失措。

“怎么样,好些了么?”我也急出了汗。“要不要去请大夫?”

“不用。你揉揉就好了。”他似勉强地朝我一笑。“再下面点儿。”

“是这儿么?”我赶忙往下移了移,又问他。

他想了想。“再下面点儿。”

我忙不迭地再朝下。

“再下。”

我:“…”

淡定地抬脚,又把他给踹了下去。

他费力地爬上了床,抱着我说自己饿了。我这才想起他一直在婆婆的房间,没有吃晚膳,之前又“谈心”耗费了不少精力,于是做贤妻的心情涌动提出要给他做碗面条。他摇了摇头说外头冷怕我冻着,要求再“谈心”一回以解腹中饥饿。

于是他第三次与地面做了全方位的亲密接触。

最后他终于消停了,无奈又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抱着我,唱着催眠曲哄我睡觉。元宵在外头听得欢快,就着催眠曲的调轻声呜呜打着拍子。我听得亲切,很快便迷迷糊糊地抱着他的手臂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他在我耳畔低语。

“…做什么都可以…别怨我…好不好…”

我砸吧砸吧嘴,把他的手指送到嘴里咬了咬。“不怨…睡觉,乖。”

第十二章 东宫痴情

东宫的办事效率果然非比寻常,没过了几天,礼部书令史家那女儿突然找到我,说愿意跟大哥处处看。

姑娘的表情如同慷慨就义的烈士,想必是书令史明里暗里受到了东宫大人的特别“关照”。我完全没想到东宫竟然做得这般不地道,看到这姑娘一股为家人牺牲幸福的悲壮劲儿颇有些不忍。然而大哥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似乎对这姑娘印象还不错,我权衡之下,还是决定昧着良心让他们先相处一阵子,说不准姑娘会发现大哥的好处呢?

于是大哥乐呵呵地跟姑娘约会去了。我和小妹千叮万嘱,让他收敛些,千万别再出状况。

东宫这事儿虽然办得不尽如我意,却的确是遵守承诺办了。接下去轮到我遵守承诺,给他的舞姬画画。

我把这件事讲给雀儿一听,她立刻反对,说东宫狼子野心天地可鉴,我还那么傻不愣登地羊入虎口,纯属没事找事。

我发觉她最近跟我说话越来越不客气,想必是我的主母尊严在安锦的光芒压制下越发萎缩的缘故。于是为了维护我的尊严,我做了个戏本子里位高权重者的经典神态:微微俯视,双眼一眯力图使得精光外泄,以示胸中别有丘壑。

她愣了愣。“夫人,你的眼给沙子迷了?”

我算明白了。她不是不客气,而是压根儿就没把我当回事儿。既然如此,我只好——破罐破摔。

我勾了勾手指,示意她上前,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雀儿犹豫了一下子,不确定地看我。“这样能行?”

“肯定能。”

她又想了想。“要不还是算了吧…不如对大人坦白你就是元宵十三公子?天大的事儿,不是还有大人顶着?”

我沮丧地揪耳朵。“那还不如让我羊入虎口算了…”

雀儿的眼神终于露出些怜悯。“夫人窝囊成这样,也真是不容易。”

“知道就好。”面子这东西,不过是浮云。我眼巴巴地瞅着她:“雀儿,不到最后时刻,不能让夫君知道。”

东宫派了人来询问我打算什么时候进宫作画,我让来人替我带了口信,以宫里人多眼杂为由,希望能安排在宫外的白鹤原进行。东宫应允。

入了宫,等于到了他的地盘,即使让我不明不白地消失也易如反掌。但白鹤原人来人往,若他真想做什么,碍于群众的眼光也得收敛着些。更何况我对白鹤原的地形十分熟悉,一旦遇到了危险,逃脱的几率也不低。

夏末秋初的白鹤原,因为近水且地势开阔,即使是个晴天,空气里也带了丝丝微凉。现在还没到鹤群迁徙的时候,白鹤们早出晚归,与灰鹤,斑鸠,还有羽毛鲜艳的锦鸡在浅滩和树丛间嬉戏游耍。杞皇有严令,不许人捕猎白鹤原上的鸟类,于是这些鸟见惯了游人,并不觉害怕,反而会时不时张着翅膀上前讨要吃食,场面十分逗人。

东宫的确低调,随身只带了几名侍卫,以及三名衣衫单薄风格各异的宠姬。侍卫们默契不语地铺好了绒毯,软榻,檀木小几,茶炉,一名看上去温柔娴静的宠姬跪在茶炉前煮茶,东宫则半躺在软榻上,慵懒地扬手吩咐另一名手托五弦瑶琴的宠姬准备焚香。几只白鹤试探地接近,被侍卫们拦在一旁,而这三位宠姬中最后一个身着白纱的少女,却踮着脚在白鹤中轻轻跳跃,体态轻盈,想必就是我要画的对象飞舞。

我戴了顶帷帽,低垂的面纱遮去脸和脖颈,只露出眼睛。简单的男式深衣,袖口和下摆做过特别处理,便于绘画,也便于奔走逃命。东宫看见我这副打扮独身前来也不惊讶,反而友好地朝我微笑。我低着头上前行礼。“十三见过殿下。”

东宫颔首道:“有劳公子。”他朝白纱少女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过来。那少女也挺活泼,蹦蹦跳跳地带着一股凉风回到他怀中拱了拱。“殿下,飞舞喜欢这儿。”

夏之渊在她下巴上捏了一把,笑道:“别忘了待会儿要做的事。这位就是闻名燕丰的元宵十三公子,飞舞,抱琴,留棋,过去见过公子。”

之前那两位托琴和煮茶的女子闻言,连忙起身朝我的方向小步走来,一个优雅一个温顺,一同地向我行了个万福常礼,经我回礼后才又退到夏之渊的身后。飞舞则慢吞吞地从夏之渊怀里起身,走到我面前从下到上打量了一番,轻笑道:“公子为何以薄纱蒙面,莫非相貌惊人不愿外露?”

我藏在面纱里的脸朝她做了个凶恶无比的鬼脸,声音却中规中矩,力图凸显世外高人的淡泊出尘。

“相貌什么的不过粗陋皮囊,飞舞夫人不必在意。”

飞舞嗤笑一声。“没想到元宵十三公子是个娘娘腔,声音跟女人似的。”

我怒,所幸有帷帽遮挡,才勉强维持淡定。“嗓音什么的不过天边浮云,飞舞夫人不必在意。”

“飞舞。”夏之渊的声调忽低。

飞舞旋身回到夏之渊身边,撒娇地贴了上去:“殿下…”

夏之渊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她的双眸明亮带笑,下一刻便已泪光盈盈满是痛楚。“殿下…”

夏之渊显然用了力。她皱眉,苦苦哀求的同时想掰开他的手,他却不屑一顾地将她一推。从我的角度,可以清楚滴看见飞舞下巴上的红印,渐渐泛紫。

我都替她疼。如斯美人,他也真下得了手…

夏之渊脸上的笑意未改,却显得有些阴沉。“自作聪明的人,很令人讨厌。”

飞舞白着脸跪在他脚下,勉强忍住了泪,一语不发。

夏之渊转向我道:“飞舞令公子不快,望公子海涵。”

我的确不快,不过不快的原因不是为了飞舞,而是因为东宫此举看似维护我,行为言语却令我十分郁卒地联想到了七公主。果真是同父同母所出的兄妹,连这阴戾无常的性子也这么像。

于是我清咳一声道:“殿下,现在正是一天之中景色最能入画的时分,若是耽误了恐怕有损在下发挥。”

夏之渊从善如流地把飞舞从地上拉了起来,温柔地替她整理好衣衫发髻,跟之前的阴沉判若两人。飞舞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整理之后,他在飞舞的脸上亲了亲。“好了,去吧。”

抱琴盘膝坐在绒毯上,拨动琴弦。留棋双手托着茶盘,呈给东宫之后,又送了我一杯。

大概是之前的这一场变故影响了心情的缘故,飞舞站在浅滩上的白鹤中间做出翩翩起舞的姿势,动作却有些僵硬。她不自然,我也落不下笔,最后无法,我只得取了一杯热茶,又宽慰几句,让她稍稍放松了些。这姑娘也不容易,穿着薄如蝉翼的白纱衣,在凉风里被冻得脸色发青。一杯热茶下肚,重新舞动起来才算是渐渐进入了状态。

我连忙落笔,一幅画只用了一个时辰,创下我最快完画记录。

夏之渊把飞舞揽在怀里,饶有兴趣地看我呈上的画稿。“很精致。小舞儿在这画里的样子很美,是不是?”

飞舞勉强地点了点头。

我解释了这画还需要上色以及后期处理,东宫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表示愿意等待。

此时已近黄昏。白鹤们纷纷归巢,而早归晚出的灰鹤们则整装待发。我松了口气,以为这一天终于只是虚惊一场,任务圆满完成。谁知就在这时,夏之渊站起身来,吩咐侍卫和宠姬们退避。我心叫不好,试图偷偷混在侍卫里一同溜掉,却被两个侍卫逮住给扔了回去。

夏之渊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我连忙朝他谄媚地笑笑,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带了帷帽,他压根儿看不清我的表情。于是又恢复了一脸愤慨,唯有眼睛维持纯良状,十分扭曲。

他走了几步,在浅滩旁负手而立,不太像是欲行不轨的样子。我警惕地站在他身旁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他却只与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些琐事。于是我顺道委婉地请他不必再对可怜的书令史一家子施压,他答应得很干脆。其实我还想问他跟安锦究竟结了什么怨,又怕他思及旧事狂性大发,只得作罢。

日落浅滩,灰鹤扬翅,其实颇有几分诗情画意,只可惜我身边站的不是安锦,再好的诗情画意也成了迟暮景。我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继续陪着东宫唠嗑。

“夫人,此地唯有你我二人,不妨摘下它。”他伸手来拉我的帽沿,动作突然。我没料到他来这么一招,张大了嘴一脸惊讶地跟他大眼瞪小眼对了个正着。

他一愣,忽然笑了一声。“本宫还记得洞房花烛那夜,夫人也是这般神情。”

这话说得暧昧,就像那洞房花烛是我跟他的似的。实际上——那不过是个乌龙。

我讪笑。“殿下真幽默。”

他却没再笑,反而看着我的脸,眼神还挺认真。那张美绝人寰的脸庞上写了两个字:痴情。

当然,我向来不信写在脸上的字。

“夫人为何会嫁给安锦?”

这个问题问得相当突然。我呆了呆,顺口答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有独钟天作之合,欢喜冤家破镜重圆,随便选哪个答案都行。”

他若有所思,思了片刻后望着远方落日黯然神伤道:“本宫一直在想,若当日本宫所娶之人真是夫人,那该有多圆满。”

浅滩,落日,秋风,还有一只暴君变身的忧郁文艺美东宫。我只有一句话想说。

关门,放元宵!

第十三章 元宵之伤

东宫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肺腑之言,我心中怒火熊熊。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哪?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在心里构思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这么看来,多半是安锦曾经抢了东宫的心上人,东宫一怒之下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不是抢我心上人咩?那我让你戴绿帽!于是就有了那么一出刻意接近,再夕阳告白的情景。我联系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切,越想越觉得合乎逻辑。

咱算不上啥绝色美女,收拾收拾倒也能看,但绝对到不了能让人一见钟情二见倾心的地步。出于对自己的深刻认识,我清醒地识破了这一阴谋,使得东宫的险恶用心付诸流水,大快人心。

我想得出了神,越想越是为自己缜密的思维而感到骄傲。正在心内欢欣鼓舞之时,忽闻东宫一声:“如何?”

我强行回过神来。如何?是对他的心意考虑得如何么?我一本正经道:“不可。”

夏之渊的表情颇有些耐人寻味。“当真不要?”

要?要什么?要他的一片“真心”么?我端庄道:“绝对不要。”

他叹息了一声。“如此只好作罢。没想到夫人如此高风亮节,竟愿意为本宫免费作画,实在令本宫感动。”

我瞪大了眼。原来他刚刚说的要不要,指的是作画的酬劳么?什么时候转换的话题啊…

我欲哭无泪。“那个…可以要。”再多也无妨。

“不行。不可用此等俗物玷污了夫人的画技。”夏之渊表情肃穆。

我眼巴巴地瞅他。“妾身不怕俗。”越俗越好。

他微微一笑。“已是日落时分,想必吏部办公署也该放班了。”

果然是奸猾又吝啬的东宫啊…我恨得牙痒痒,只得强颜欢笑道:“妾身该走了。”

“也好。”他略一沉思。“可需本宫护送?”

“不必了。”

这时我们身边的灰鹤纷纷起身,扬翅冲天,一片漫天的灰几乎遮去了夕阳。我被这阵势惊得一愣,夏之渊却在这场灰雾的遮盖下伸手将我拽至他身边。

“夫人小心。”

几只灰鹤的翅膀擦着我的背脊而过,不疼。夏之渊埋首凑到我耳旁,低笑道:

“他护不了你多久了,还是到本宫身边来的好。”

灰雾散尽,他放了手,脸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请夫人好好考虑。”

我与东宫,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各怀鬼胎。转过一片树林后,我顾盼了一番确定无人跟随,从袖中抽出一张白绢,朝不远处的小山丘上挥了挥。

山丘上随即传来一阵悠远的犬吠。我放了心,沿着树林旁的水洼朝山丘的方向走去。才走了没多远,那犬吠忽然变得有些慌乱急促。

我顿住脚。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树林中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我下意识地回头,再次哀叹所谓的冤家路窄。

七公主夏之倩一身红衣骑在青骢马上,扬首俯视我,唇上挂着笑。一个漂亮小姑娘,总是笑得像个反派,也难怪嫁不出去。她身后跟了好些侍女,每个都气喘吁吁花容失色,看上去像是跟在她后头跑了好一段。

“果然是你。”她似乎等着我给她行礼,谁知我许久没有反应,这才不客气地开口。

隔那么远,我还穿着男装,她也能认出我。果然是情敌之间有心灵感应么?

我礼貌地朝她笑笑,行了个礼。“妾身见过公主。

夏之倩手握银柄马鞭,二话不说地朝我抽了过来。我往后一躲,马鞭抽在草地上,草叶横飞。

“你敢躲?”她眉头一皱。

笑话,我不躲等着被你抽?我的手背在后头,朝着山丘的方向猛地摇晃着白绢。山丘那儿躲着雀儿和元宵,她见我遇到麻烦便会去找安锦。我只要拖延时间,一定能等来援兵。

“不知妾身如何得罪了公主?”

夏之倩眯起眼,仔细地打量了我一遍,翻身下马朝我走来。“你倒是识时务,知道现在没人能维护你,开始卑躬屈膝了?”

我面不改色道:“识时务是妾身最大的优点。”

夏之倩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你油嘴滑舌,是想拖延时间等安郎来找你?”她忽然莞尔一笑。“他可没那么快。刚刚我们一起游白鹤原,这个时候,他应该还在回家的路上,来不及的。”

“你们一起游原?”我脸色一变,作伤心欲绝状。“难道你们——现在还常常见面?”

她面露得色。“不仅常常见面,安郎他还说了,他对你厌烦至极,本公主才是他心中真爱。”

“难怪他最近总回来得那么晚…七公主,这么说来,夫君他头上那支白玉簪,还有那枚珊瑚腰扣,都是你送的?”我悲恸至极。

她愣了愣,又得意道:“当然。”

“夫君身上的那颗檀香珠,也是送给公主了?”

她脸色渐渐有些发白,犹在强行作态。“当然了。”

“夫君那件朱色瑞鹤朝服上的胭脂印,也是你留下的?”

她已经隐隐有抓狂的迹象。“还有胭脂印?你这夫人是怎么当的?!自家相公也看不住!”

我咬了咬唇,可怜巴巴地看她。“不是你留的?”

夏之倩凶神恶煞地冲我扬了扬鞭子。我下意识一缩。

“真不知道安郎为何要娶你!”她恨恨地。“如果是我,一定能留住他的心!”

我点头如捣蒜。“只可惜你嫁不了。”

她怒道:“什么?”

我讪笑道:“只可惜嫁的不是公主。实在可惜可惜,我都替他可惜。今天游原,夫君穿着那件朱色朝服,想必是丰神俊朗,与公主的红衣正好相配。”

“那还用说?”她扬首,马鞭在手心敲了敲。

我彻彻底底地放下心来。当然,那支白玉簪和珊瑚腰扣是我亲自买的,檀香珠嘛…根本就不存在。至于朱色瑞鹤朝服,安锦不喜欢着朱,所以从来就没穿过。

可怜的七公主,现在的心情怕是很复杂,多半还在揣测莫名其妙多出来的情敌究竟是谁。

夏之倩大约觉得我太过窝囊,欺负起来也实在没什么成就感,瞪了我一眼道:“记住,别不自量力地想博得安郎的喜爱!”

“不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