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个流浪儿竟然不是我们以为的骗子。因为她就是薛妙音。

薛妙音忆及往事颇有些感慨。“当年我的家乡疫病横行,爹娘和妹妹都在疫病中离了世,娘在去世前叮嘱小叔叔带我到燕丰寻找我的远房姑姑。”

哪知道在途中,小叔叔也染上恶疾去世,妙音只好一路靠着乞讨朝燕丰前行。

对一个小姑娘来说,这一路有多艰辛可想而知。她碰到过许多不怀好意的人,甚至有的试图将她拐走卖到青楼或是卖到大户人家做丫头。她很不容易才逃了出来,渐渐明白了人心险恶。

于是她抹了满脸烟灰,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蓬头垢面把自己弄得像个邋遢的流浪弃儿,终于走到了燕丰城的郊外。

她饿得快晕了过去,终于被大哥救了。

用她的话来说,大哥的出现对她而言不亚于“天神降世”。他不仅给了她吃的,还和蔼地问她为何会晕在这里。得知她是来寻亲后,大哥提议帮她一起找到亲人。然而她心中依然存在着对陌生人的警惕,怕这个人又是个假作好心实则满肚坏水的虚伪小人,拒绝了大哥的提议。哪知大哥二话不说,竟将身上所有的银两都掏出来给了她。

薛妙音以为自己真碰上了悲悯世人的神仙。除了神仙,这世上哪儿来这样善良不求回报的人?尤其是对于已经看尽人心险恶,受尽冷眼的她而言,大哥的作为令她太过震惊,半天没回过神来。也正因为这样,等她反应过来还没问这恩人的名姓住址时,大哥已经走得没了人影。

再后来,她好不容易在燕丰城找到了远房姑母,奈何寄人篱下,她也不好求姑母找人帮她寻找恩人的下落。她凭着记忆将大哥的长相画了下来,这十年一直在燕丰城里寻找,却一直没能再见到他。

妙音原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机会报答恩人的情谊,没机会再见那个温厚良善的少年,哪知道不久之前竟然让她再一次遇见了他。

她坐的马车,在大街上陷进了泥坑里。一筹莫展之际,一位路过的男子主动上前帮忙。他身着新衣,却丝毫也不在乎地踩进泥坑里跟车夫一起拉出了马车。

这男子的容貌,跟她记忆中的那个恩人渐渐重合。但毕竟十年过去,相貌难免有所偏差。薛妙音向来谨慎,为了进一步证实他就是恩人,便随便编了个家人生病缺钱的理由请他帮忙。

一如十年前,他毫不犹豫地掏出自己的荷包。

薛妙音接过荷包的那一瞬,终于肯定自己找到了那个人。她正想将荷包还给他,说明一切,哪知道大哥身边的两个姑娘把他拉了就跑。薛妙音发了急,在后头猛追,但街上行人繁多,很快便跟丢了。

所幸那荷包上绣了他的名字,车旁的行人中也有人认得大哥,她这才知道了大哥的身份。既然知道了一切,她思量着要如何接近大哥。也正在这时,她的姑母找她谈话,提及婚姻之事。

这是她第一次开始设想自己将来要嫁的人。思考许久之后,她认为与其嫁给那些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不如嫁给自己的恩人。她第一次求了姑母,请求她想办法让自己进翰林院做事,就这么开始了与大哥的交往。原本只因为他是恩人,这才刻意与他接近,而接近之后,她也真的就渐渐爱上了他。

我心中百感交集。原来大哥数次相亲失败,只是因为月老早有安排。而原以为妙音女扮男装是为了入仕,谁想到她竟然是为了追夫,这觉悟立刻又高出一大截儿,简直到了令我难以望其项背的高度。

“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几乎已经在心中将她视为未来大嫂。“还在生大哥的气么?其实他那次带你去楚女馆,也都是我给出的馊主意…”我很有些歉意。

她脸上的表情很柔和。“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就是生气,气他有什么话不说出来,只闷在肚子里。”

“他可还以为你是男人哪!”我心中舒悦,好好乐了乐。“其实我看得出大哥他已经动了心,只是自己还蒙在鼓里。他这迟钝性子,是该让你好好磨一磨。”

她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谢谢你,阿遥。我原本还担心自己这样女扮男装到翰林院,会让你们有所误解…”

“放心。我家人开明得很。以后你就会知道。”只要大哥爱的不是男人,爹娘一定举双手双脚赞成,更何况是这么个有情有义的姑娘。

薛妙音笑了起来,露出脸颊旁的两弯酒窝,很是美丽。之前那种冷若冰霜的形象也彻底被这笑容给融开来,令我心生喜欢。

我们又聊了一阵子,约定以后常常保持联络和信息互通,结成了大哥攻克战的盟友。

两人正谈笑风生时,冤家路窄的定律再一次发挥作用。七公主夏之倩竟然走进了茶寮。

夏之倩看上去很有些憔悴,双眼发红像是哭过。她身旁除了一直跟着的几个侍女外,还有一名绿衣云髻的姑娘,长得温婉妍丽,举止优雅。夏之倩与她不时私语几句,看上去像是闺中好友。

这个姑娘恰巧也是我画过的,正是当时在杨柳堤上与安锦约会而被我画进黄昏双美图的苏慧。没想到夏之倩对我恨得要命,偏偏却将同为情敌的苏慧视为好友。

薛妙音见我神情不对,转过头去看,轻声惊呼:“七公主?”

夏之倩大概察觉到了我们的注视,抬头便朝我们所在的角落看了过来。

我低头,用袖子挡住脸假作喝茶状,只希望她没认出我。谁想到不一会儿夏之倩的声音就在我们身旁响起。

“薛姑娘?你怎么穿成这样?”

第二十章 高明苏慧

我真傻,真的。我只想着挡住自己的脸,夏之倩便不会过来,哪儿想到她竟然认识薛妙音。薛妙音显然也听闻过夏之倩痴恋安锦的事,又见我如此表现,立刻起身跟她答话,顺便巧妙地挡住了我。

我松了口气。

夏之倩跟她简单聊了两句,刚打算转身离开,苏慧忽然柔声说:“没想到在这儿遇上薛姑娘,不如一起喝茶?”

薛妙音连忙拒绝说自己还有些要事要办,很快就要离开。

苏慧有些遗憾。“原来如此。既然薛姑娘跟朋友还有要事,那只好下回再约。”

夏之倩听她这么一说,下意识地朝妙音身后的我看了过来。这下子,就连妙音也挡不住我的存在了。

我索性也不躲了,起身朝她笑笑。“公主,好久不见。”

她一惊,竟然慌乱地朝后退了一步,看来之前那番拳脚给她留下的阴影不浅。

苏慧扶住她的手臂,关怀地问:“公主,怎么了?不舒服么?”

夏之倩摆了摆手,稳住脚,转过头居然朝我笑了笑。“夫人,好久不见。”

我很意外。原本以为自从上次发生了流血冲突后,她再见我一定是旧仇又添新恨,就算碍于众人不好发作,也绝不会是这等和乐融融一派谦和的场景。

苏慧察言观色,提议大家一起喝杯茶,妙音和我不好拒绝,于是四人都坐了下来。

我正要倒茶,夏之倩却伸手将茶壶接了过来,殷勤地替我满上茶。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和颜悦色地举杯道:“夫人,这杯茶算是本公主为从前的事向你赔罪。”

我几乎要受宠若惊了。堂堂一公主替我倒茶,还跟我赔罪?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位七公主么?

夏之倩颦眉叹息,楚楚可怜。“想必夫人也知道,本公主不久之后就要嫁去西凉。这段时间好好想了想,觉得自己从前做了不少错事,尤其是对夫人。”

“公主言重了。”我诚恳道:“其实您除了在我爹的考核上动手脚,找人打劫我娘,破坏我大哥的婚事,打击我小妹,最后把我的狗打了个半死之外,没做什么过分的事。”

夏之倩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妙音作喝茶状,抬起袖子遮住脸,对我无声地笑。苏慧见状忙打圆场道:“夫人果然宽宏大量。公主,既然如此,不妨化干戈为玉帛。夫人,你说是不是?”

“当然。”我点头。话都说到这份上,还能说不么?再说夏之倩就快去西凉,从此离开故土,想想的确也有些可怜。虽说她曾经做过些不厚道的事,但我也曾对她进行了单方面的殴打,也算是打平。若她是真心为从前的事道歉,我又何必得理不饶人。“公主,我也敬你这一杯,算是为我之前的不敬致歉。”

夏之倩缓了缓,端起杯与我一敬。“既然如此,我们都忘了从前的事,握手言和。”

四个人坐了一会儿,夏之倩又说了一番嫁去西凉的凄惨,自己的不愿和无奈,最后幽幽叹了一声,提议一起去自己在宫里的花园里坐坐。

薛妙音忙以尚有要事在身为由婉拒,苏慧转向我,笑意盈盈道:“夫人一定要去瞧瞧,最近七公主的花园里腊梅初开,很漂亮。”

“不用了。”我摇头。“我得回家了。”

夏之倩泫然若泣状道:“难道夫人还对我心存隔阂?”

大概皇家的人都学过变脸,之前见识过阴戾东宫变痴情男,这回再见识暴力公主变柔弱女,我已经很淡定。

苏慧道:“夫人宽宏大量,一定不是那样的人。”

这句话先给我戴了个高帽子,实际上是要我拉不下面子说不。

薛妙音轻咳了一声,关心地朝我道:“夫人,你不是说今晚家中要宴客,得早些回家准备?”

“对啊,差些忘了!”我面露歉意。“公主,苏姑娘,看来这次真不巧。不如——下回?”

夏之倩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苏慧带着她从不敛去的标准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只好下回再约了。”

夏之倩和苏慧离开之后,薛妙音挑眉道:“刚才我真担心你会答应。这个七公主的脾性我也知道,突然变得低声下气,实在可疑。”

“放心,我可没那么傻。”我将之前跟七公主的冲突跟她一讲,她蹙眉道:“那就更不对了,以她的个性,绝不可能就这么突然想通了…总之这段时间都小心行事为好。”

我很有些歉意。“这回你怕是替我得罪了公主。”

“无妨。”她毫不在意地笑笑。“她为难不了我。再说不久之后她就要嫁去西凉,怕什么?”

我越来越喜欢这个未来嫂子,聪明又够护短,像极了我家的人。

“其实我最担心的还不是七公主,反而是她身边的苏慧。”我叹了口气,说出自己心里的忧虑。

苏慧是礼部尚书苏荃的女儿,上有一兄长名为苏熙,也在礼部做事。在燕丰城的大家闺秀中,她以貌美慧雅稳居前列,据说原本是东宫妃的候选人中风头最盛的一位。若不是因为后来大杞与南瑞联姻,南瑞选了一位公主嫁给东宫做正室,她怕是已做了东宫新妃。当然,既然那位公主已在新婚之夜逃婚,她也不是没有希望再坐上东宫妃的位置,不过以我多年练就的慧眼看来,恐怕她心里更希望能做安夫人。

苏慧不是单纯好骗的宋思甜,也不是暴躁乖戾的七公主。她博闻广记,书籍涉猎很广,一手小楷更是秀丽别致,受到燕丰文人的大力推崇。除此之外,她向来维持着温婉矜持的形象,交往之间极懂分寸,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燕丰城里对她着迷的青年公子们不在少数,就连兵部越尚书家的那位雅琴公子也视她为红颜知己,只可惜佳人若即若离,只惹众人白白相思。

有这么个大众情人倾心于我夫君,我不能不感觉压力很大。虽然她没有明着做什么,但总像是埋在暗处的危机,随时有可能爆发。

“你说得很对。”薛妙音沉吟道。“这个苏慧的手腕很高明,我也见识过好几次。”她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有这么个夫君,你一定过得挺不容易罢?”

我笑了笑,挑了一颗茴香豆抛进嘴里。“与人斗,其乐无穷。”

妙音的意思是暂时不把她是女子的身份告诉大哥,两人再相处一阵子,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向大哥说明,我自然没有意见,只怕是要苦了大哥。不过大哥这慢吞吞又迟钝的性子,还真的要有这么个人来让他悟一悟。

回家的时候因为顺路,去公公的书斋望了望。天气冷,书斋的生意清淡,公公的几位老朋友又相约一起聚在了书斋里,围着炭炉子煮梅花酒。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几位薄袄长褂的清癯夫子正谈得热闹,我朝几位叔伯一一问好,凑到炭炉子前讨了一杯酒喝,又把在茶寮里打包的茴香豆和盐渍花生装盘给他们佐酒。几个老爷子吃得兴起,话题从如今暗藏汹涌的三国政局谈到了这回七公主和西凉的联姻。

我立刻竖起耳朵认真听。这些叔伯中有已经告老还家的前庙堂人士,也有满腹经纶却仕途失意的秀才,还有闲云野鹤大隐隐于市的世内高人,对于局势都有一套独特深刻的见解。

大杞,西凉,南瑞自古以来一直互为犄角之势,国力相当,这才令得三国数百年来相安无事。但近几十年,大杞与西凉的关系日益紧张,小摩擦不断后终于开战,大杞国兵败,不仅失了几座城池,连三皇子夏之淳也被送去做了质子。

在大杞和西凉的冲突中,南瑞一直保持中立。但无论是大杞还是西凉,都希望能将南瑞争取到自己的阵营中。这三国一旦有两国结盟,则剩余的那一国势必处于弱势。杞国这些年来一直努力增进与南瑞的交流沟通,礼部苏荃甚至几次代表杞皇前往南瑞,请求两国联姻。

然而南瑞国的男女地位相当,女子亦可为官为将,而南瑞皇室中也曾经出过几任女帝,南瑞女子更是刚烈果敢不逊男儿。也正因为此,南瑞国少有公主愿意外嫁到杞国,而南瑞皇帝又没有适龄的儿子可以婚配,因此这姻亲之事迟迟未成。

直到一年前,南瑞终于同意将五公主嫁与大杞东宫为正妃。杞皇大喜,保证东宫即位后此公主必为皇后,以表明杞国与南瑞联手并进的决心。谁想到这位南瑞公主,竟然在新婚的当夜逃出了皇宫,不知所踪。

这么一逃,直接导致了原本已减趋巩固的两国联盟直接宣告瓦解。虽然是公主自己逃出了皇宫,但毕竟是在大杞国境里出的事,大杞无法向南瑞交代公主的下落。另一方面,南瑞公主的出逃令大杞皇室蒙羞,杞皇碍于颜面也决不能放下身段向南瑞致歉。两国关系就这么陷入僵局。

在这种情况下,最得利的无疑是西凉。原本陷于困境的西凉此时反倒成了南瑞和杞国争相讨好的对象。因此,西凉新皇即位后向杞国提出联姻,杞皇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反而是正合心意恨不得将女儿全都嫁过去才好。

“所以今日七公主之所以外嫁西凉,皆因一年之前南瑞公主出逃一事而起。”公公叹息了一声。“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我听得目瞪口呆。原来当年我一时冲动放走了东宫的新妃南瑞公主,竟然对杞国产生了那么大的恶劣影响,最后导致了七公主被嫁到西凉。虽然我对七公主没什么好感,但毕竟我身为杞国人,竟然在无意中令国家受损,不能不感到愧疚悔恨。

而我犯下那么大的错误却没有受到严罚,必定是安锦替我担下了所有的罪责。然而他从未向我细细说明其中的利害关系,也未曾责骂过我。

我不禁愧从中来,面色灰败。

公公的这几位友人中有一名大夫,姓柳,年过六旬,医术极为高明。他朝我望了一眼,大概是察觉我脸色不对,连忙道:“阿遥气色不太好,可是身体不适?”

我连忙摇头。公公笑道:“大概是阿遥不爱听咱们讲这些。”

柳大夫笑呵呵地抚须,一面说:“有道理。话说回来,阿遥他们两口子成婚两年多,怎么还未见有喜事?阿遥,不如让老夫替你把个脉瞧瞧如何?”

我心中一动。之前跟安锦分房而睡,没怀上身孕也是自然。但自从跟安锦和好,几乎是夜夜云雨,算起来也有大半年,却没有丝毫动静。

柳大夫按了我的脉,沉吟片刻道:“阿遥的身体状况很好。”

公公连忙问:“这么说,问题出在锦儿身上?”

几位老夫子轰然笑了一回,公公老脸一红。“你们几个,不帮帮忙,还笑话咱们?”

我低头忍住笑,心想要是安锦知道他爹怀疑他传宗接代的能力,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

柳大夫想了想,寻来纸笔开了几个方子塞到我手里,悄声道:“这是些益气补精的食疗方,给安锦每日用些,定有助益。”

我红着脸接了下来。“多些柳伯伯。”

二十一章 力不从心

安锦在书房里审阅公文,我蹲在厨房守着炉子上炖的龙马童子鸡,对照着手里的药膳方子仔细比对了两三遍,确认没有漏掉材料之后才将方子收好,添了两根柴。

龙马,亦即海马,素有补肾壮阳之功,配合童子鸡能益气补精,有利于男子。虽说安锦在床榻上的表现可圈可点,但他白日忙于公务,夜里又忙于房务,十分辛劳,于情于理都需要好好补一补。我揭开盖子,一边闻着鸡汤的鲜味,一边给自己找理由。

之所以偷偷躲在这儿炖汤,只是为了做个贤妻,绝对不是为了生孩子,绝对不是!

“阿遥?”有人推开厨房的门,走了进来。“果然是你。”

我一吓,手里的砂锅盖险些滑了下来。“公公?”

公公走进来,看了看炉子上炖的汤,心领神会道:“阿遥辛苦了。”

我汗颜,连忙问公公怎么会来这儿。他只说婆婆晚上睡得不好,他来熬一些安神的汤药给她泡脚。

大概是劳累的缘故,公公的脸色略略发黑。我连忙上前帮忙,公公却坚持要自己来,只让我帮着理了理药材。

“不服老是不行喽。”他笑着把我理好的药材放进罐子里。“这些日子,眼睛也看不太清了。”

我这位公公,实在可以称得上二十四孝夫君。婆婆爱吃城外姑苏寺的斋菜,他每逢初一十五便一大早赶到姑苏寺等待开斋,买好了又用巾子裹好放在食盒里请人快马加鞭地送回来,婆婆吃到的时候还能是热的。婆婆爱看书,他便开了个书斋,专门收集坊间的手抄书和少见的版印书,每每有了新书总要先给婆婆过目一番,留下她爱看的。

若不是我破天荒在厨房里炖汤,还不知道原来公公每晚都会来厨房炖些泡脚的药材,只为了治疗婆婆的少眠症。从买药,熬药,到最后倒进木盆端去房中,整个过程都不假于他人之手,亲力亲为。

公公与婆婆差不多大,婆婆还保持着原本的美丽,而公公却已早生华发。若不是为了自己的妻子劳心劳力,又怎会如此?在外人眼中,婆婆生得美,又有一份祖传家业,公公做了这上门赘婿是白白捞着的福气。然而我却觉得婆婆遇上了公公才是真正的福分,只可惜她生性冷淡,连对公公也鲜有软语温柔,实在不算惜福。

当然,这些都是长辈们的相处之道,我这做小辈的除了偶尔腹诽一番,也没有什么置喙的余地。倒是安锦,要是能耳濡目染地学着公公对婆婆的好,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安锦看见我小心翼翼捧过来的汤时,显得有些受宠若惊。

“你做的?”

我笑眯眯地递给他一只勺。“尝尝。”

他对着碗口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鸡汤?”

我猛点头。

“阿遥难得下厨,为夫自然得好好尝尝。”他举勺,盛了一口汤放进嘴里。“不错。”

我盯着他的动作,很有些紧张。以安锦的脾气,若被他发现这是专门针对男子的药膳,一定没我的好果子吃。不如让他认为这只是普通的鸡汤,也方便了我以冬令进补之名,行促进某功效之实。

安锦黑漆漆的双目往我脸上一转,忽然眉头微蹙,手里的勺子在汤盅里搅了搅,挑出一根弯弯曲曲的物事。“这是什么?”

我大惊。大概是厨房里只点了一根蜡烛光线太暗的缘故,我竟然把海马给捞了出来。但愿安锦不认识海马…但愿他不认识…

他似笑非笑地举着那只海马,似乎不等到我的回答决不罢休。

我强作淡定道:“是虫草。”

“黑色的虫草?”他用食指和拇指拈起那只海马,放到灯前细细瞧了瞧,渐渐笑得有些邪恶。“看来阿遥对我很有些不满。”

我只觉得后脑勺一阵阵地发麻,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没有,绝对没有。”

“躲什么?”他若无其事地将那只海马放到碟子里,拿帕子擦了擦手。“过来。”

我摇头,心中一阵阵悲怆。想当年,年仅六岁的我驰骋坊间街里,号称街坊一霸,安锦也不过是我后头的一个跟屁虫罢了;如今落到如斯境地,实在可悲可叹!安锦这么个胆小又害羞的小毛孩子,怎么就成了今天的大灰狼呢?而我这街坊一霸,怎么就成了缩头缩脑的惧夫典型呢?

明德皇后,娘,婆婆,以及天底下将夫君收得服服帖帖的女中豪杰们,我对不起你们,给你们丢人了!

因为心里活动很复杂,我看向安锦的眼神大概也挺悲愤。安锦端详了我两眼,伸手道:“过来,让夫君抱抱。”

你以为我是傻的,自投罗网?我鄙弃地看他。

“还不过来么?”他笑得更温柔了些。

我发了个抖,抖完之后发现自己已经乖乖地到了他怀里靠着。习惯,可怕的习惯!

他没有再言语,手指放在我的腰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玩。我决定先发制人,于是语重心长道:“柳伯伯说了,如今的男人很不容易,又要做事赚银子养家糊口,又要照顾家人解决婆媳妯娌矛盾,伤心伤身,一不小心就力不从心。”

说到最后这四个字的时候我偷瞄了他一眼,见他没有异状才继续往下说:“当然,灼衣你现在还很健康,不过咱们也得未雨绸缪不是?这个海马童子鸡汤是柳伯伯告诉我的方子,最适合你这样平日里劳心劳力的…”

“原来是海马。”他明了地点了点头。“海马童子鸡,阿遥费心了。”

难道他根本没认出海马?!我绝望地抱头悔恨。不仅自投罗网,还自己交待了个一清二楚。

他抬着我的下巴,温文尔雅道:“这些日子公务繁忙,冷落了阿遥,是为夫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