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被唤作青麓的侍从大吃一惊。这话若是被外人听见,是灭九族的忤逆之言。

“青麓,天下风云本与我无关,可惜我此生只得一位知己,这人托付于我的事却不能推辞。”苏长衫在马车内舒展四肢,打了个哈欠。

青麓心中叹息。这些年天下纷乱,贼流四起,可惜了公子这样的人物不愿出仕。否则以苏同这个名字在朝野的名望,必是辅国的重臣。

大业六年御赐的三榜状元,那时,未及弱冠的公子鲜衣怒马、风流无双。那琼林宴上狂歌纵酒、才惊四座的光华,不知让多少闺阁女儿的相思飘落在江南旧宅沉寂的落花流水中呢。市井之间随处可听见传唱的词曲,有井水处,皆有女子歌咏苏郎。

苏长衫似有情,还无情,羽扇风流只容少女们在一阕词中雾里看花。

洛阳。将军府旧宅。

回廊上的紫藤又开花了,藤萝密布如织,花却伶仃。

天空灰蓝的倦着。苏长衫穿过寂寥的庭院,铺满灰尘的地面,青石寒凉的石阶,走进一间暗室。

道路幽暗曲折,水滴声忽远忽近。

苏长衫一双眸子无喜也无悲,仿佛他就如灰蓝的天空一般无情无心。可在水滴声中突然握住的手心,分明有紧得没有缝隙的痛楚。

水又滴了一下。

苏长衫按下石壁的一个机关,一道石门轰然打开,光线强得人忍不住要捂上眼睛。

冰的世界,那是寒冰折射的光芒。

冰的地面,冰的墙壁,冰的椅子,冰的桌案上——

立着左翊卫上将军的灵位。

苏长衫深深的拜了下去,头磕到了地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

花开谋反了。

天策镇西大将军花开临阵倒戈,一路逼近洛阳。很久以来,江湖上就流传着一句话,得秦剑者,得天下。

那个得到了秦剑的女子,终是要——得——天——下——!

2

大隋大业九年,花开十一岁。

花开在轱辘巷子做了十一年的乞儿,甚至不知道,世间还会有那样金壁辉煌的地方。当她看到“将军府”这几个苍劲到让她以为自己在做梦的堂匾时,她才知道,那人并没有骗她。

花开虽然是个乞儿,可她一直有很高的理想,她想学武功,学到从此不怕东街那四个泼皮。学武功的前提,是她必须先吃饱肚子。轱辘巷子的大樟树上有一窝鸟蛋,她忍耐它们很久了,这一次,在饿了三天之后,她终于决定自己的肚皮必须消化它们。

可是,在她伸手就可以够到那白花花的蛋的关键时刻,突然,一种诱人的香味缭绕在她的鼻端,不是鸟蛋的香,而是,糕点的香。

那只手掌如玉清隽,使得手上托着的松花糕更显美味,连撩起他衣袖的风都仿佛带了几许香气。他将糕点举到自己面前,说:“小朋友,我用糕点换你的鸟蛋,如何?”

笑容很温柔,说话的人声音也很低。花开识字没有几个,却猛地觉得一个词在胸口跳动:微——风——

笑若微风。

花开咽着口水看着糕点,再看看那人,再看看鸟蛋,她不说话,那人也不催促,两人就这样挂在树上。

确切的说,花开是趴在树干上,而他不知是一种什么姿势,像坐,又不像坐,优雅得很。仿佛那不是树枝,而是上好的椅子,又仿佛他根本没有重量,就那样凭着树枝的力量,坐在空中。

终于,花开又咽下一口口水,一双又亮又圆的眼睛几乎也要淌出口水来:“我可不可以都要?”

那人温和的回答:“不可以。”

那时,花开不知道他是谁,他也不知道日后花开会成为谁。

但他将花开带进了左翊卫上将军府。

这里是天下兵权俯首的朝堂。大隋军中实行府兵制,有十二大将军和二十四军,十二卫既是戍守京师的禁兵,又统领天下府兵。其中又以左右翊卫最为显贵,为天下七大外军之首。

轱辘巷子的乞儿,和当今的左翊卫上将军君无意,就几只鸟蛋和一块糕点,谈了半个时辰的条件。

花开答应不摸鸟蛋,而君无意承诺:请客。

他没有食言。

不知为何,花开本来饿得可以吃下一车大米,但面对那样丰盛的菜肴时,她却不由自主的做出了平生最斯文的吃饭动作——用筷子夹菜而不是抓菜,用勺子舀汤而不是用碗灌汤。

市井传唱的才子苏同,三征高丽的大将军叶禹岱,这些传说中的人物,和她在一张桌上,面面相觑。她脸皮虽厚,此刻压力也很大。

除此之外,还有——那个人。他吃得很优雅,眉心微微蹙起的样子却几分无辜,又像读书人在字斟句酌什么文章一样。上到第六道菜时,花开数了,他一共才吃了小半碗。

第六道菜名叫冷烛绿蜡,这名字花开听不懂,但配菜她认识,是芭蕉叶。

“君无意,这道菜你不能吃。”

君无意的筷子一动,苏同突然去拦他,一双筷子暗暗的压在另一双上,动作很轻,却是强硬。

花开抬眸看去,君无意的神情不见波澜,一只极纤白的手,和象牙的筷子一般颜色,淡淡收了回去。

此时的君无意,举止仍是无懈可击的隽雅。

苏同的声音不大,但既然花开听到了,没有理由其他人听不见。花开环顾四周,满桌的人都在吃菜,或是自顾的夹菜,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她也只能低下头去,夹自己碟子里的一只田螺。

“尝尝这道甜点。”一盘温热的翡翠菊花羹端到花开面前,端菜的童子垂首退下,却是君无意在发话。

他微微笑着,眼睛里似早春薄冰消融的湖水,一份温暖之意,仿佛从冰雪里破寒而出,细细碎碎,竟是让人心疼的美好。

花开禁不得他这注视,立刻用力的点头,将羹舀到碗里。吃一口,才知是真的好吃。

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还有菊花清幽的香从喉咙一直到胃里。

“好——吃——”说话的却是叶禹岱:“看那丫头的表情就知道了!”叶将军的大嗓门洪亮如钟。

苏同也瞟了过来,眉峰斜斜的上扬,使得平凡的相貌也生出几分风流。

花开的第一反应是要瞪叶禹岱。但这里不是轱辘巷子,坐在她对面的是大名鼎鼎的才子、杀人如麻的将军。

更何况,还有君无意坐在那里。

唯一可惜的是,她想到这些时,那一眼已经瞪出去了。

叶禹岱用力拍拍君无意的肩膀,啧啧不平:“好利的眼神,君无意,俺肯定这丫头以后会给你惹大麻烦。”

君无意也不躲,只说:“尝尝西陵的淡水鱼。”

君无意清瘦的肩看上去仿佛经不得一握,但他说出一句话来,桌上除了叶禹岱,所有人都依言去吃鱼。

这一顿饭,花开吃得很饱。她下了两个结论:一是今天的客人全都很奇怪,叶大将军似乎对君无意颇不服气,文辞锦绣的苏大才子竟一派平凡闲散。二是她最后悔的一点。她也是在这一天才知道,撑死也许并不比饿死好受。她吃得太饱了,几乎要走不动了——

阶前的一木一石都精致无伦,花开穿着新换上的干净的衣裳,却是迈着最不雅的步态,向她的厢房走去。

夜里的石阶是冷色的,没有星月,脚步在青石上便显得更厚重。

前面有人,阁楼上微淡的灯光还不足以让她看清人脸。从身形判断,很像是君无意,又不是他。

宁煦的气质是他,弯腰的姿势决不是他。

君无意又怎么会折下他的腰去?

花开惊疑的走近了,唤一声:“…君将军?”

那人的背影顿然一僵。直起身来,黑暗里眼神不太清楚,声音很低:“夜深了,怎不回去?”

“…”花开尴尬的立在那里,总不能告诉他,是因为吃得太饱,睡不着吧。立刻,花开又察觉了些许不一样。

君无意的声音向来不高,但笃定如金石。这一刻,那声音不仅是低,更是轻,像柔软的柳絮,下一刻便要消融、散去。

“君将军,你怎么了?”

“没事,回去吧。”君无意说着话,人却没有动。他的声音提高了些,却仿佛在刻意显示着力气一样的不自然。君无意自己也发觉了,又轻声说:“回去吧…”说了这三个字,那声音就真的轻到散去了。

缠绕着回廊的藤萝突然“嚓!”的一声断开了,紫色的花零零散散的落了一地。

月亮正是在这个时候露出细细的弦一样的光。

所以,花开能看见,回廊里栽种的是紫藤萝。君无意的衣衫在紫色的花中间,眉睫皎洁就像是白色的月光。

花开骇然怔在那里,半晌之后,才大喊出来:“救人——!救人——”

那一幕,花开永远也不会忘记。

那时她还没有从军,也不会武功。

直到花开成为天下第一剑秦剑的主人,她也始终忘不了那一天。在她还没有武功时,她连去扶一个人的身手和反应都没有。

只能眼看着,他跌落在清冷的回廊上,紫色的藤萝花缀满他的衣衫,月光凝结在他紧闭的眉睫上。

她想要力量,并不是为了秦剑,只是想要保护一个人。

她在大隋军中受遍了严苛的训练,再举起长剑和万千军士一起高呼“忠君报国”,只不过是要保护他。

她从他那里索取力量,只是想要保护他!

谁也没有想到,花开,日后会成为秦剑的主人。

有很多事情,都是人们想不到的。就像沙场征战数十年的叶禹岱会被铁匠王薄所败,在山东邹平县身中三十多箭阵亡。

3

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尤卷怯春寒。一笺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很久之后,花开知道了第六道菜名从何而来。

雨中的芭蕉美人,清冷、知性,让人怜惜。她拿起书的时候,也曾希望君无意能为她多识了字而开心,那种期待,在他的温和颔首中化为浅醉,只是,却没有东风来拆看。

十一岁从军,她的天分,还是在剑上。

花开练剑的速度很快,到又一年芭蕉绿的时候,她已练到锦剑第十三式。这时,大将军叶禹岱开始亲自教导她。

“羿剑勇敢,陨剑深沉,而锦剑,则取二者之长。”

“知道了。”

“出剑从容,收剑果断——”

花开舞了几招,那一出一收之间,甚是灵动。她突然偏了头来问:“叶将军,什么剑是最好的剑?”

叶禹岱将她的胳膊向下压了一压,示意她动作还要低一些:“天下最好的剑,是秦剑。”

“我就知道,这些剑都无趣。”花开歪了头来看叶禹岱,她看人胆子极大,毫不避讳:“它们都是好剑,但羿剑太轻浮,陨剑太迂腐,而锦剑,又显得中庸。真正的名剑,应该——”

她将剑灵巧的从叶禹岱手中抽出来,空气都为剑气冷了一冷,她随意挥手,凌空挽了一个剑花:“真正的名剑,应能举重若轻,身怀百胆,笑若微风——!”

就像那个人一样。

叶禹岱结结实实的愣了一下。他习剑二十六年,带兵十九年,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后辈能说出这样的话。

时值天下农民起义硝烟四起,义军的部队已经攻城掠地,气焰如虹,君无意在南方带兵,而叶禹岱的军队在北方平乱。

花开问叶禹岱:“军中为什么流传你们南北两位将军不和?”

叶禹岱原本应该发怒。谈论将军,在军中是禁忌。但一半因为他对花开的纵容,一半因为花开自己率直的性情,她似乎是什么话也不避讳的人。叶禹岱看着她毫无城府,却极其利落的眉眼,冷哼了一声:“君无意得天下人心,而俺是个粗人,当然有时候看他不惯。”

“连你也觉得,皇上对君将军有猜忌?”花开一语将他话中未尽之意点破,着实教叶禹岱心惊。

然而,她自己却笑眯眯的,高高的扬起好看的眉毛:“我却觉得,你对君将军很好啊。”

兵部受命讨伐杜伏威,但那些日子君无意正在病中,叶禹岱立刻请缨前去平叛——这一仗揽下了赫赫军功不说,还把君无意麾下的五万兵马收为己用。花开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收入叶禹岱帐下的。

甚至有传言说,叶禹岱一朝得志,竟猖狂的拍案而起:“君无意,你这将军不必做了!”帐中人人噤若寒蝉,君无意却不发一言,只淡淡敛眉。

花开看见,他的眼中,藏着一种被关怀的感激、纯淡与温和。君无意是不多话的人,读他的眼神,需要默契。

叶禹岱长君无意十三岁,官阶却在他之下,朝中官员都知一南一北两位将军势同水火。而政治永远微妙,这种矛盾背后的隐衷和身不由己,恐怕只有高明者才能窥探一二。叶禹岱貌似粗犷,却不是有勇无谋之辈,两位武将的矛盾存在一天,隋炀帝才能高枕无忧一天,才能将杀戮的念头压下一天。

她一开始不喜欢叶禹岱,是因为他对君无意不敬,而此后她不再讨厌叶禹岱,是因为他对君无意关怀;她喜欢苏同,是因为他与君无意知心;就像她喜欢念书,是因为君无意说她可以多识些字,她喜欢练剑,是因为君无意也用剑。

她的世界很小,仅仅能容得下一个人。

秦剑是一把禅剑,它的剑柄上有四个小字:心系一处。花开一直奇怪,为什么君无意武功绝顶,没有成为秦剑的主人。当她拿到秦剑时,她突然明白,玄机只在这四个字里。

君无意做不到这四个字。因为他是太宽容的人,他的心中放的是百姓,所以,他做不到心系一处。

而她,却可以。

4

大业十二年冬天,花开十四岁。

噩耗突然传来,叶禹岱在与瓦岗军的混战中被乱箭射杀。花开看到插满羽箭的尸首时,喉口一阵哽咽的悲壮:将军双手紧紧握着徽剑,铜铃般的眼睛在血污的脸上瞪得很大——叶禹岱死得不瞑目。

那一日,十四岁的花开,继承了徽剑。南北两军各有一把镇军之剑——北军的名徽剑,南军的名谡剑。

花开十四岁时,就得到了徽剑。

徽剑,与君无意的谡剑,并驾齐驱。

在漫天白帷幕的葬礼上,君无意的衣襟飞扬着疲惫悲怆的风尘,温和如墨的眸子被微雨淋湿,花开出帐十里迎接,天地苍茫,兵戈肃穆,两把旷世名剑发出重逢的悲鸣。

军士们这才发现,他们长时间簇拥在一个剑者麾下,仰视着她亦笑亦怒,亦冷亦热的真性情,几乎忘了她的年龄;而那一袭白衣跃马而下的时刻,花开的模样突然变回她这样年纪的孩子,她仰起头来问他:一路可好?

于是,君将军的目光洒落在她含泪的脸上。他的眼神教人心暖心疼。

他答:“好。”

她就不再问,突然张开双臂来,接住了他的人。

君无意说了“好”字,花开突然抱住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花开踮起脚来抱住了君无意。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年幼的花开一身红铠清艳,映亮了君无意如雪的容颜。

没有人知道,花开接住君无意,也接住了那一瞬间他的掩饰。君无意带伤八百里奔波付丧,十年兄弟一朝诀别痛摧肝胆,心力已至极限。也没有人知道,就在叶禹岱阵亡的同一天,北军先锋被十面埋伏,虽未能立刻要君无意的命,但着实重伤了他。消息锁死如铁桶,连君无意的贴身副将也不知晓,只除了一个人——

苏长衫。

如果这世上有君无意的知己,那无疑是苏同;如果这世上有君无意的生死之交,那也是苏同。

发现这一点时,花开不是没有嫉妒的,也不是没有感动的。

百姓都道,君将军坐着,就是一怀锦绣江山,君将军站着,就是千里金汤城池。

这个天下,不许君将军病。

君无意卧床三日,没有惊动一兵一卒一个大夫,起居都由苏长衫照料,又被苏某人灌下几碗稀奇古怪的药汁,慢慢竟能下地走动。花开仍记得见他下床,她几乎欢喜的要奔过去,君无意却不说话,表情有微微苦楚。以前,他总是温和的。

他指自己的喉咙——

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材,让他暂时不能说话了。大病初愈的君无意看上去更为纯淡,苦笑的薄唇有种孩子般的委屈。不知哪一根心弦被牵动,也不知哪一寸温柔被撩拨,花开在门口犹豫了半晌,突然红了脸。

君无意暂时不能说话了,但他还能写字。

纸上二字草书,让一向不问世事的苏同懒懒的将宣纸折起时,也折起了眉心。

天下。

为将者写下这两个字来,很难不让人往复杂处想。

但,狂草的笔墨却缥缈着悲悯。

正是乱世。隋王朝摇摇欲坠,皇上需要一个帮他稳住局势的人,却不需要一个为他主宰局势的人。君无意待百姓太好,他不拥兵自重,却阻拦不了人心所向。对杨广来说,要平复对君无意的疑心好比登天,但事实只有一点:天下若没有君无意,早已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