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皇上倚重他,也是一种没有选择的选择。

苏长衫叹了一声,摇头道:“你何须如此固执,天下早已变了。我听说,为皇上筑东都洛阳,当地每月役使二百万人,半数以上死在工地。皇上在西郊建造了的御花园绵延数百里,从江南采得大木柱,运往东都,每根大柱须两千人往返递送,沿途络绎不绝,每百米路程就有一具尸首。”

物必先腐而后虫生,隋王朝从内部开始腐烂,民不聊生。杨广倒行逆施,大举杀戮功臣良将,叶禹岱的死、君无意的重伤,其中的巧合却无人敢深究…

这一点,君无意也清楚。

各路农民义军,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用怀柔来应付,朝廷也不会和他们闹到今天这般田地。如今,义军的势力再扩大,天下便会分崩离析。

这一点,苏同也清楚。

砚中的墨渐渐凝成冰,君无意的手显然冷得有些僵了,苏同突然一把拿开了他手中的笔,随手丢入墨缸。笔打碎了薄冰,沉入缸底,咕咚一声幽微低响。

然后便是寂静。

苏同不说话,君无意无法说话,他们面对面的坐着,良久,君无意咳嗽起来。这大雪天寒,怕又侵了他的肺腑三分。人的卓绝,有时比冰雪更冷静,也比冰雪更冷酷。

一件狐袄披在君无意的肩上,苏同为他披衣的双手也是冷的,不见什么怜惜:“这笔用着清寒,既不能说话,倒不如我们来手谈。”

手谈,俗称围棋。人说,能用兵的人,都能手谈;擅读人心的人,亦擅手谈。

君无意这一生,只与一个人手谈过,所以,天下人皆不知君将军是手谈个中高手。更不知他统领天下兵权的气度背后,还有这般清雅情怀。

雪后冬阳温柔,花开收拾着桌上的黑白子和笔墨,发现君无意随身珍爱的一盒云子,竟碎裂过半。

不经意间看到了那两个字,她问君无意:“你喜不喜欢天下?”

那时,她站着;君无意很安静、很温和的坐着。

室内的空气有淡淡的香味,窗外的鸟儿突然一跃,树叶散了几片,悠悠然的碰到窗棂,又跌到案几上,像是跌疼了,被风一吹,发出呜咽的声音。

他微微笑着执笔:我喜欢百姓。

花开认真低头去想,然后她嘀咕:“我问的是天下。”

“百姓,不就是天下么。”他写。

十四岁的花开并不太明白他的话,但她记下了,他答的是“喜欢”。世人流传一句谶语:得秦剑者,得天下。

既然他喜欢,她就喜欢。

芭蕉也好,百姓也好,天下也好,只要他说喜欢,她就喜欢;如果他说不喜欢,她也就不喜欢。

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女子,能得到秦剑。

谁也不会想到,大业十二年冬天,黎阳发生了震惊天下的变故。瓦岗军攻下隋朝最大的粮仓——兴洛仓,开仓恣民所到,老弱襁负,道路相属,义军的队伍迅速壮大到数十万。

乱世铁蹄,江山飘摇。瓦岗军节节战胜,又大败越王杨侗的军队,继而攻占了黎阳,开仓济民,迅速扩张到二十多万人,大举向东都洛阳进军!

天子被困洛阳,东都城内一片混乱。

花开本来绝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君无意。她的剑已经练得很好,她可以帮助他,甚至——保护他。

但君无意说:“去河北。”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花开也不反驳,定定的望着君无意。

“你带兵去河北,我要留守洛阳。”北方的土地也燃起了战乱的烽火,窦建德率领的河北义军来势汹涌,已占据了河北大片土地。

“不去。”这一次,花开斩钉截铁。

“不听我的话了吗?”君无意负手将神色微微一敛,并不发怒,卓绝的气质已让人臣服。花开怔了一怔,突然从身后去掰他的手。纵使君无意武功绝顶,也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动作,一时间,他的手,被她握住了。

花开的手暖,君无意的手冷。

花开将那双冷的手分开,想用自己的小手握住它们。

君无意微微挣扎了一下,没有再动。他只是紧紧地闭上了眼,似是要阻止什么东西流出。那样小的手,竟然想将君无意的手捧在掌心。

那样小的手,竟然是能拿剑的。

她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已做了太多一个孩子原本做不到的事。但她还在拼命努力。她是那样率真的喜欢着他,只要他说喜欢,她就会用尽一切力量去拼命。

“我不能听你的话。因为,你要我离开。”花开一字一字的说:“你说过,‘开’是‘开心’的意思,所以我每一天都很开心。但你没有告诉我,花开的‘开’,是为了‘离开’。”

君无意很久没有说话,终于,他说:“你如果不再相信我,就留下吧。”

如果不相信他,就留下。

花开怎么会不相信他?只要他说出一句话,便是她全部的快乐和期待,只要他说出一句话,就是她所有的向往和幸福。

她从来都,毫无保留的——相信他。

花开没有看见,君无意慢慢抽出手时,那同时慢慢抽回的目光,有无限复杂的情感。

她如果看见,就不会相信他!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当时,他也许期待着她的不相信。因为,他根本骗了她。

他也许期待着,花开在“相信”和“留下”之间,选择留下。因为相信,是纯真的仰慕,而留下,则是生死相随。

洛阳飞雪,残碎红尘——生——死——相——随…

他把选择的权力给了她,但她没有选择留下。

洛阳战役历时三个月,上百次鏖战中大隋损失惨重,就在洛阳城摇摇欲坠之际,翟让突然发来军函。

久仰君将军德被天下,为减少无谓损伤,请将军出城相议。

此函在朝廷内掀起了轩然大波,龙椅上的隋炀帝神色阴晴难测,金銮殿上朝臣们人人心照不宣。

“末将不愿多添杀戮,愿意与翟让一议。”不出所料,君无意从容道。

“不可——!”同僚的武将王世充着急道:“翟让分明是耍阴谋诡计,要君将军有去无回!”

“而今洛阳危在旦夕,别无他法啊…”年老的文官颤巍巍的说。

“君将军,”隋炀帝的脸在冠珠的掩映下十分慈祥,声音不泄漏半分:“你用兵有道却心地仁慈,此次与反贼大战三月,竟不杀一名俘虏。名声早已传遍了义军,相信他们是真心敬你,不会言而无信的。”

杨广的话语中充满嘉奖,王世充的脸却惨白了一瞬:皇上对君将军猜忌至此,此行已成定局。

残阳如血,洛阳城门缓缓打开。

君无意白衣孤身而出。他抬眼望了城内一眼,眸中竟是天空的如血气象:“王将军,请就此留步。”

王世充的喉咙哽咽住了,身后的军队里一个个铁打的汉子们眼睛都红了,黑压压的军队里仿佛倒进了夕阳。

“王将军,洛阳城交给你了。”

王世充没有想到,这真的是最后一次看见君无意。

翟让但对君将军礼遇有加。不出三日,君将军为何突然去世,决不是大隋诏告天下的文书上所写:突染恶疾。君将军的身体虽然不好,但武功却绝世。更何况,他还那样年轻。

只有一种最可能的解释,义军明以礼待,暗中杀害。

流言真假不可追辩,翟让和他的义军,却为此付出了致命的代价。

传说,秦剑茹血,触骨尽裂。

这句话的意思是,秦剑杀人的时候,不是直刺心脏,而是先碎去人全身的骨头,再让人活活的疼痛而死。

大业十三年,翟让暴毙而亡,有看见的人说,翟让死的时候,全身的骨头都碎了。

5

太极宫的光线忽明忽暗。

五年了,杨广等了这一天很久。

“你终于肯来见朕了。”杨广坐到龙椅上,俯视站在下方的人。

花开谋反了。

天策镇西大将军花开,一路铁骑,所向披靡。皇城终于沦陷。大隋的多数将士无心恋战,北军中更是人心向着花开。现在的皇帝,不过是一只人人可以诛杀的困兽。但,杨广仍然很冷静,甚至,仿佛有一点奇怪的喜悦。

花开冷冷的盯着他的脸,青色的秦剑在她的手掌下,发出一种嗜血般的低幽的红光。

杨广一动不动的坐在他的龙椅上,保持着这个居高临下的姿势。

世间早有传言:得秦剑者,得天下。一年前,花开得到了秦剑,杨广便顺水推舟封了她做镇西将军。

一年间,花将军的铁蹄攘外安内,踏遍了这万里江山,征服了朝野人心。

在杨广眼前的,是个多么奇特的女子。

他朝思暮想的女子。

一个男人,也许只有赢她,才能赢得她。后来,杨广却发现,自己连这一点,甚至也做不到。

“花开,你为什么要谋反?”声音很小,说话的人面容皎素,说不上有多么美丽,但那眉眼,让人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家。

说话的人是当朝天子的宠妃,君贵妃。也是前任左翊卫上将军君无意的妹妹,君相约。

花开轻蔑的冷笑着,侍卫们的包围圈在缩小,但他们的剑簌簌颤抖。花开慢慢问:“皇上要夺我的兵权,难道是预见我要谋反?”她将谋反二字说得如此清晰,君相约的脸白了一白。

“皇上…他只是要争一口气。”君贵妃说了这句话,仿佛虚脱一样,脸色惊人的苍白。原本到死,她也不会说出这句话来。没有一个女子,愿意亲口说出,自己深爱的男人爱着别人:“皇上,若连一个女子的心也征服不了,不管这个女子有多么奇特不俗,也是天子的耻辱。皇上…他只是要争一口气。”

花开突然盯住君相约的脸,那里,有那个人的影子。

只是没有那种坚定,也没有那份温暖。

她突然觉得愤怒,她一字一顿的问:“五年前,是、你、下、旨、杀、君、无、意。”

君无意私通义军谋逆,立诛之。明黄的手谕,赫然还有当日的血腥气。

杨广没有什么表情,也不犹豫:“是。”漫不经心的,他答:是。

“好,很好。”花开怒极反笑。秦剑一十七式,在这个女子手中杀气如霜,招招致命!

那剑压根儿没有把人命当命,连血沾到剑尖上的机会也不予,只有青光闪电般开凿出道路。

直取杨广的首级。

侍卫们用长枪拼身去挡,秦剑轻蔑的扬起,剑枪相撞,一时血肉模糊,此时,花开理智尽失,一心杀人,纵是千军万马,也连一分的胜算、一寸的机会也没有。

君相约在一旁惊煞惨白了脸色。她只曾听说,鱼在被钓起时,那挣脱的力气可以有鱼体重的十倍。

皇上用尽了心机来引花开上钩,一心一意要得到她。甚至为了她,动用天子的权力,杀了君将军。皇上殊不知花开这一剑,直会挣得鱼死网破。

突然,君相约颤了一下。

再或者,这原本就是皇上的本意!

不能同生,便死在她手上。那日,在重重帷幕之下,皇上突然浸凉如死灰的惨淡眼神,烙印一样在她心里灼热滚烫起来。

不——!君相约扑身去挡。花开的秦剑若要杀皇上,就先舐了她的血吧。

胸前一阵温热。一只手掌被秦剑生生洞穿。

那手不知是什么时候伸过来的,手被剑贯穿的地方血流如注,骨骼咯咯作响,君相约听着骨骼碎裂的声音,仰面昏了过去。

这世上,原本没有人可以忍受秦剑碎骨的痛苦,但这个人,这只手的主人仿佛并未闻到浓郁的血腥,平之又平的声音好似完全没有感情:“花将军,你不该回洛阳。”

他一手点住自己手腕的大穴,甚至连眉也没有皱一下,那普通的布衫血迹点点,却是风华不改,阶下人人色变。

“可惜他一生心愿——”苏同的话寡淡无味,尾音几不可闻的怅然一叹。

一年前,君无意已病入膏肓。

这个秘密只有苏同知道。

旧疾新伤并发,心肺俱损的君无意活不过那个冬天了;更何况,他就算能多撑几日,隋炀帝杀他之心也已硬如磐石——君无意早料到自己的结局,他唯一的心愿,只是保天下百姓免受战乱之苦,而这件事,唯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花开。

“皇上,你做错了一件事。”苏同对龙座上的隋炀帝说:“你杀他,但不该让他死在翟让的军中。”他的语气平和得仿佛对面的并不是皇帝:“君要臣死,他不会有一句怨言,但你嫁祸翟让,借花将军之手去剿灭瓦岗军,让生灵涂炭血流成河——这件事,却是让他一手栽培的良将亲手毁灭了他的理想。”

苏同慢慢侧开身来,一线阳光刀般劈在他的眉目上:“皇上,你对不起君无意。”

大殿中安静得只剩下血残酷滴落的声音,杨广突然狂笑:“我负天下人,又何惧多负一个?”他居高临下扫视着众人,似乎要用暴戾的骄傲把那一双双眼睛里的仇恨点得更旺:“大好头颅,谁当斫之?”

“花开,你有了复仇的心,才会活到今日——来取我的首级。”杨广的眼中有奇怪的喜悦:“我要你活着,但永远不会给你机会去完成另一个男人的愿望——天下是属于我的,你就是我的天下!我负天下人,却只求——不——负——我——心——!”

他的声音响彻大殿,摇摇欲坠了繁华最后的真实和残艳。

宁负天下,

不负我心。

花开竟冷冷的笑了一下,甚至没有正眼看杨广:“一手栽培的良将?苏同,你也帮着他来骗我,骗我心灰意冷——你们以为,这样我就能忘了他?”她猛地转身,眸中露出一抹温暖的残忍:“你们从来没有真正的了解我。或许,我和杨广才是一类人——”

突然寒光斜飞,血溅三尺!

殿中的所有人恐惧的看着突如其来的艳烈的死亡,那闪电般的一剑,花开竟将自己的头颅整个割了下来。隋炀帝即惊即起,那头仿佛还有生命一般,滚了几圈,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明黄龙袍。

杨广冷汗涔涔的愣了片刻,大叫一声,颓然倒地。

苏长衫的手保持着一个向前阻止的姿势,凝固在了空气中。几滴血迹溅在了他的脸上。

所有人都看见,天下第一剑秦剑,被无头的主人遗弃在了大殿的台阶上!名剑坠地,声音钝厚。

青色的剑身,倒映着尸首狰狞的悲伤,和鲜艳的血光。

大好河山万里驰骋,剑下铁血千军臣服,何曾有人真正靠近过你的天下?只在那一个曾经阳光的午后,红尘铅华洗尽,世间明雪如醉。

那时,十四岁的花开问君无意:“你喜不喜欢天下?”

室内的空气有淡淡的香味,窗外的鸟儿突然一跃,树叶散了几片,悠悠然的碰到窗棂,又跌到案几上,像是跌疼了,被风一吹,发出呜咽的声音。

君无意微微笑着执笔:我喜欢百姓。

花开认真低头去想,然后她嘀咕:“我问的是天下。”

百姓,不就是天下么。他写。

十四岁的花开极小声的,又嘀咕了一句什么,她确定那人没有听见,但她还是红着脸低下了头,匆匆的出去了。

窗外阳光慵懒。

苏长衫斜倚在门框上:“不妨让我来一猜,那孩子问了什么——”房内,君无意纯淡温和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一抹可疑的红晕。

苏长衫毫不客气的学着那天真大胆的语气:“我也是百姓,你喜欢我吗?”

第十一回、济世安民

“岑云!你没事了?她惊喜的一下子坐起来。

“是你救了我。”他的一只手温柔的按住她的肩,另一只手为她拢好鬓角的乱发:“你总是能给我惊讶。”

风尘滚滚,一辆马车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上。天空被两边的石壁夹成一线,湛蓝如水,又如一道威严犀利的目光。

忘同睁开眼睛,面前一张略显疲惫的俊颜渐渐清晰。

“岑云!你没事了?她惊喜的一下子坐起来。

“是你救了我。”他的一只手温柔的按住她的肩,另一只手为她拢好鬓角的乱发:“你总是能给我惊讶。”也许,她对他而言,本身就是个奇迹。

四目相望,他们想的也许都是一件事。尽管她心里有许多疑问,但那已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