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起竹伶筑的情形,她才觉得后怕。

“你真的没事了吗?”她红着脸又问了一遍:“你真的没事了吗?”好像只会重复这句话了一样。

他点头,微微一笑。

这一笑,仿佛自心底而出,使他显得那么真实、那么切近。他的眼睛美丽幽深,淡净的光泽,薄冰般的清凉,仿佛能融化视线内所有的喧嚣和浮躁,又仿佛有一层月光水色的屏风,不着痕迹的将他的内心与外界疏离开来。现在,在她面前,那屏风轻轻推开,竟如同推开无形的水闸,汹涌而至的都是一江春水的柔情温暖荡漾,一睐一望都是迷醉人心的深邃,一顾一盼都是淹没灵魂的沉醉。

“我还以为…我们要死在一起了。”忘同深吸了口气。

岑云只笑不语。

她突然探手抬起他的下颌,动作娇糯又霸道。手指抚过他斜飞的眉,俊逸的唇角。

“你笑起来真好看。”

岑云摇头,温和的拂开她的手:“果然是女孩子,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好看。”

忘同歪着头打量他,从那微红的耳根处看见了他极力掩饰的羞赧。却并不揭穿他,忍住笑意岔开话题:“我们这是在哪儿?”

“我们在扬州城外的郊野,不到一个时辰就可以入城了。”

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的急步。

郊野地域开阔,马匹急奔而来更无障碍。忘同已掀开车帘,但见前方沙尘扬起,三骑三人迎面而来。

“观雪!御风!”忘同惊喜的大喊。虽然距离太远看不清脸容,但光看身形就知道是他们!

岑云已命车夫停了马车,两人下了车来。

前方的人影也激动的拉住马缰:“吁——”马匹停了下来,三人跃下马来。

除了秦观雪和齐御风,还有另一个男子,威仪端凝的面容虽有尘土奔波之色,却不损半分高贵英气。

他扬起眉毛,朝忘同露出笑容。

忘同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二哥…?”

“忘同。”那男子大笑着张开了双臂。

忘同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跑过去猛的扑入他的怀中,那男子将她拦腰顺势一抱,举了起来!

“让二哥看看。”大笑将她抱到高出自己的头,仰面看她:“还是好好的,就是瘦了一点,没有吃饱吗?”

“你还取笑我!”忘同抱住他的脖子,看他阳光般清朗的笑容,泪已经落了下来。

真讨厌,害自己哭了。

“受了委屈?”那男子腾出一只手来,大笑揉她的头,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岑云。

这眼神的主人,高贵优雅的气质浑然天成,眉宇间清风阳光飒飒,威仪气势由内至外,举手投足间便有风起云涌之势。

一眼看去,便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信赖和仰敬。

但此时,这眼神所传递的意思,分明别有深意。

岑云读出了这个眼神的含义,仍淡雅从容与之对视,并不回避。

孰料,那男子拍拍忘同的头:“别哭了。你再哭,二哥就去找你的朋友兴师问罪了。”说话间又微笑望岑云一眼。这一次却全无责怪之意,仿佛先前那一眼只是有意无意的试探,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二哥,不许欺负他!”忘同急忙分辩,“他救了我好几次呢,而且他还——”

她的话还未说完,齐御风和秦观雪的脸上已现出了羞愧之色。

齐御风似乎想开口说什么。

那抱着忘同的男子朗声道:“大家又不是沙地里的骆驼,喜欢在这风吹沙土的郊野讲话。别的不说,先回客栈把我这已经咕咕叫的肚子填饱了再说。各位意下如何?”

他这么一句话,在这个时候听来,倒的确比什么话都有道理。

夜色初现。

客栈里,酒筵一桌。

“喝酒之前,各位酒友们要先认识认识,免得谁被灌醉了,要骂那个灌醉他的人,却叫不出名字。”忘同调皮的扫视了周围一圈。

其实,这里除了岑云,其他人都是相识的。

随意而不失礼的淡定清傲,让岑云在这一群非凡的酒友中间,仍显出一份独到的气韵。

“秦观雪、齐御风、舒揽月、华予霁。”忘同一个个向他介绍。

岑云微微一笑:“琴棋书画,四位兄台好风雅。”

“这位是我二哥——李济安。”忘同调皮眨了眨眼。

“李兄。”岑云微笑。

李济安却朗声笑道:“不用介绍了,我已久仰岑兄的大名。齐御风几人这些天除了我们家忘同,念得最多的就是岑兄。”

他话音刚落,齐御风已经站了起来:“岑兄,这一杯是我向你赔罪的。”

岑云柔声道:“齐兄何罪之有?”

齐御风正色道:“以棋会友,讲求赤诚相待,齐某心怀猜疑,亵渎了岑兄一片诚心,自然有罪。”言毕,不容岑云再言,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又倒一杯:“这一杯,是我向岑兄道谢的。救命之恩,此生不忘。”饮毕,再斟一杯:“这一杯,是为我交到了岑兄这样的朋友而饮!”

岑云待他三杯饮尽,微笑站起:“交朋友只交一颗心,肝胆相照不分彼此。齐兄既然将在下当作朋友,还有‘赔罪’与‘道谢’之说,该罚。”将杯中酒斟满:“再罚你这第四杯,齐兄,你可心服?”

齐御风眼中似有水雾闪现,接过酒,一饮而尽。

忘同也站起:“云,你也要罚!”

“第一、罚你不把我们当朋友,不顾自己的生死,你若有事,岂非陷御风于不义?”

岑云并不犹豫,将杯中物饮下。

“第二、罚你诡辩逞口舌之能,不理会我一片好心,强将‘不忠不义不仁无礼’之名加在头上,害我生气了一路。”

岑云无奈,又饮一杯。

“第三、罚你小气。”

岑云诧异,不知她此话怎讲。

忘同接着道:“我请你喝的酒,你寄存在留湖客栈,却不肯拿来喝,还要我二哥请你喝酒,不是小气是什么?”

众人都笑了出来。

岑云无奈摇头,却不多话,又饮一杯。

他酒量好,忘同于是先下手为强,莫须有的罪名灌他三杯,好让他被动些。不料,岑云又举杯道:“既是李兄请的酒,在下自当道谢,敬李兄一杯。”

李济安也笑:“岑兄好酒量,这客非是我一人请,而是我们五人同请,为你和忘同洗尘,你可要轮番再敬在座每人一杯?”

他本是一句戏言,孰知岑云微笑答道:“当然。即使李兄不讲,在下也正有此意。”

他果真轮番敬了每人一杯。

这几杯酒饮下,他接着道:“这一次,是为交到了各位这样的朋友而饮。就不能用小杯蜻蜓点水。”说完,讲面前大碗斟满,一饮而下,一连饮了六碗。

忘同他们早已见过他喝酒的本事,倒是李济安惊异不已!

这江南的俊秀才子,饮起酒来,优雅不提,竟如此豪爽和侠气。提剑纵情、对酒当歌,这一段风流态度恐怕世上难寻第二个。

先前所见他清傲沉稳、淡然平和,竟只是管中窥豹。

趁各人还未有醉意,忘同好奇的问这几日他们去了哪里。

“等我的穴道解开,和御风一起赶到县令府中。没有找到小姐,却被一张从天而降的大网网住。”舒揽月说道这里,不禁有些狼狈。“原来是苏鸣筝那小子设下了埋伏,我们被点了穴抓到牢里。”

秦观雪接着说:“我们逃出去后,两人决定分头去找小姐,一夜没有找到。清晨回客栈又不见御风他们,心急来不及细想,予霁接着去找小姐,我再上何县令府上一探。”

当时情形太乱,偏偏没有留一个人在客栈等着,所以忘同回去时与他们错过了。他们论武功都是绝顶高手,江湖经验却毕竟太少,非常事件发生时,阵脚便乱了。

“苏鸣筝挟人要挟,我们虽知他们被关押,也不敢妄动,还好何姑娘暗中帮忙,将解药带给了御风。”

秦观雪说到这,看了齐御风一眼。

齐御风不知是否多喝了两杯,一向清冷的俊颜上现出了几分红意。

“那后来你们怎么出来了呢?又是怎么遇到二哥的呢?”

“在苏府上,”这次,是李济安回答了,“你离家这么多日,爹和我们如何能不担心你?”看忘同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他接着说:“所以,我是奉了爹的命令,专来找你的。苏放先生与我们家是世交,我便先去苏府上拜会他老人家,想借他老人家之力来找你。正好秦观雪去苏府上‘告状’,便与我巧遇了。”

早该知道,苏鸣筝只有他爹能管得住,把他交给那个胆小怕事的何县令,反而给了他更为所欲为的机会,忘同气恼地鼓起嘴。原来那天她和岑云去过后,苏放派去探视的人,也早被苏鸣筝堵住了嘴巴。

“奇怪的是我们住的客栈房间里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函。上面只写着:要接人,往城郊向西。”秦观雪的神色中一抹疑惑。

这信太过古怪,他们不知是虚是实,是否陷阱。

“二公子看了信之后,决定他和我与御风三人往城郊向西,吩咐揽月和予霁在客栈等候。我们出城不到十里,就遇到了小姐你们。”秦观雪接着道。

看来,李济安也许武功不如秦齐舒华几人,但思维和行事,都冷静缜密得多。

这些暗中的对手,行事的确奇怪。

忘同也不解:“那蒙面人本来是要杀我们的,但不知为何看了那暗器就改了主意。还交出解药救了云。”

还有一点她没有说,蒙面人认出了她是九公主的事。

她并不是刻意向云隐瞒自己的身份,在经历了这样的生死并肩之后,她不介意告诉他她的一切。只是,她还没有完全做好心里准备。

岑云似在思考什么,但终是抬头笑道:“至少那在暗处的人现在已全然不想与我们为难。今日喝酒求尽兴,何不将这烦人的事搁后再想?”

他这一番话不无道理,但也不全然。谁知那暗处的人是否欲擒故纵、欲取先予呢?实在叫人放不下心来。

齐御风他们面上仍有疑问,忍不住问道:“岑兄可猜测到那蒙面人是什么人?”

岑云笑答:“也许是个男人,也许未必是个男人。”

这话乍听起来机锋无限,但细品,分明是一句无用废话。齐御风几人神色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他既答应了不追究那蒙面人的身份,即使已经猜到,也决不会说。

看他又倒一碗,笑饮而尽,她便知决不是问问题的时候。

既然她相信他,便知他所做的事,总不会错的,忘同便将心中的问题也放下了。她要问的话,改日再问,总不会来不及。

李济安却已似全然将他们刚才的话题抛在脑后,道:“岑兄说得好,既然要喝酒,何必弄些沉闷的事来败了兴致?我虽酒量不佳,今日遇到了岑兄这样的高手,但求一醉!”

酒逢知己,千杯少。

窗外,夜色如缎,月朗星稀。

第十二回、天下名士

“喜欢这天空、喜欢云…”忘同指着蓝天,突然意识到自己话语中的歧义,顿时呛了一下。

她的话好像有几层意思,她不知为何竟有些慌:“呃,我是说,说…”

岑云眼眸半掩,不自然的“咳”了一声。这样的温柔腼腆,将男人脆弱的一面不知不觉暴露在草尖露水中了,像一把好剑露出了最易折断的刃口。

次日清晨,岑云早起推门而出。外面雅致庭院、乱石花径,清新的空气一洗昨日的宿醉残酒。他不禁闭上眼,深深呼吸一口露水的清香。

“岑兄。”却是李济安的声音。

“李兄,起得真早。”岑云话语中淡淡笑意。

他是聪明人,他也是聪明人。

岑云知道,他这样清早来找自己,决不是无事闲谈。所以,他只等着他开口。

李济安果然沉吟片刻,又开口道:“岑兄,有一事——”

岑云等着他的下文。

“岑兄可有意与我对弈一局?”李济安认真的说:“我听说有人能胜过齐御风,不禁好奇。”他这句话诚恳得没有深意可寻,就像一个好奇的小孩,只是因为好奇而好奇。

岑云一愣,随即释然的微笑:“承蒙李兄看得起,在下自当奉陪。”

“那是否要再来两坛竹叶青助兴,岑兄好趁醉斗棋?”

岑云笑道:“李兄说笑了。酒为诗友,茶为棋友。李兄若要与我斗诗,饮酒自然是上选,若要下棋,还是饮茶为好。”顿了顿,不疾不徐道:“李兄想要饮酒,是否想先将在下灌醉,好一占先机?”

李济安朗声道:“岑兄雅量,饮起酒来,自然是我先醉。我若没有能让岑兄输几目的自信,又如何会提这饮酒的建议?”

两人相视大笑。

世间卓绝沉敛的人,并非天生谦逊,而是没有遇上一个有趣的朋友和对手,来挑起他骄傲的兴致。

棋中天地,方寸间是宇宙。

对弈者,运子如运兵。

江南春色,些许几个时辰,一旁石台上竟落花满阶,十分美丽。

棋枰上的厮杀也已见分晓。李济安抬手放入一枚黑子,岑云赞道:“好妙的一手。”

李济安却笑道:“虽有这妙手,我仍输了半目。”

岑云摇头:“侥幸而已。”胜负已知,他面上却无得意,亦非敷衍出这一句自谦之语,而是诚恳之言。

“我已多年未有如此尽兴的一搏。输亦输得畅快。岑兄若有意,你我再杀一局如何?”李济安不是争强好胜之人,这一提议,也十分诚恳。

岑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露出了微笑。

不知不觉,竟已至正午。

两人四番来回,两胜两负。

“我倒要指出岑兄的一点毛病。”李济安一边收拾棋枰,一边道。

“愿闻其祥。”

“岑兄心境淡泊,棋风进退自如、能以柔克刚,却不知行棋太过宽仁则士气挫顿,在非常时刻总不忍一步致人死地,反而可能为对手占得先机,反扑制胜。”

李济安说话间顿了顿,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定了岑云的眼睛:“岑云,如果你是和我一样的人,我敬你为对手;正是你与我的这一点不同——”

“如何?”岑云饶有兴味的反问。

“我惜你为知己。”

岑云眼中忧郁清傲尽数融化成笑意荡漾,使他的眼神分外生动,“现在,李兄还想喝酒吗?”

“又要喝酒?”花叶间却突然冒出一个人头来。机灵活泼的俏脸与花儿摆在一起,一下子让人觉得,人比花娇,也许是有那么回事的。

“原来你在偷看我们下棋,”李济安宠爱道:“还不出来?”

轻巧跃出,忘同鹅黄的衣裙在染金的光线里分外美丽,她的头上沾了一片从花丛中带出的树叶,看起来有些滑稽。但那叶子青碧娇嫩的形态,恰衬着她浑然天成、活泼纯净的气质。

李济安沉声道:“有只花猫!”

“哇啊!别过来!”忘同大叫一声,整个扑入岑云怀中,脸颊紧紧埋入他的胸前,爪子把他的衣服紧紧揪住,动也不敢动。旁人看来,她这模样才像一只受惊的猫四爪并用紧贴在人身上。

岑云只能任由她抱住,她长如黑缎的青丝柔柔搭在他胸前,发上有幽幽花香。而且,她是否贴得太紧了些?…

半天不见动静,忘同偷偷眯开一只眼,谨慎的四下打量。

这才看到李济安忍得极辛苦的笑意,忘同顿时知道了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