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松开手低下头去,仿佛受了委屈的小孩在地上找着什么,李济安上前一步要拉她起来,却突然“唔”的一声。

岑云亦上前一步,诧然关切道:“李兄?”

李济安侧身险险闪过又一枚鹅卵石。揉着方才被砸到的肩膀叹息道:“得罪什么人,也不要得罪女人。”

原来,忘同低下头去装乖,是在找石头砸人呢!

一旁的岑云不禁被这兄妹逗得笑了起来。他突然发现,自从认识她以来,自己笑的时候,似乎多了许多。

“岑云,我带你去做好玩的东西!”忘同不由分说拉起岑云的手。

穿花过柳,被她拉到一间房子,只见地上摆满竹篾,狼藉一片。齐御风几个正忙头大汗的在编着什么。

岑云不解的抬眸。

“嘿嘿。”忘同满怀期待的问:“他们几个在做风筝,但是技术太差了,你会不会?”

岑云将滑落在地上细长的竹篾捡了起来,只见琴棋书画四个雅致绝伦的男子都满头黑线,求助的看着他。看来…做风筝这件事,难倒了当今大唐宫廷四大高手。

“好吧,我来试试。”岑云苦笑。

“有赖岑兄了!”四人如释重负的对望一眼,求之不得的起身:“我们先告辞了!”“公主,你和岑兄好好研究!”

河边夏草茂盛,天高云淡。

“飞起来罗!飞起来罗!…!”一只风筝高得淡成了蓝白的天空上小小的黑点。另外几只则盘旋美丽,见得出大雁、游鱼的形状。

“快!我们的风筝没有那只飞得高!你快放线啊!”忘同一边跑,一边催促。她鹅黄的衣裙融洽在天地画布中,从未曾流失春夏的生机。放风筝的人有许多,忘同的风筝飞得已经很高了,更有徘徊在低空的彩蝶、游龙、凤凰。

鱼形的风筝渐渐飞得更高。

“差不多了吧。”岑云停了下来,薄汗在他额上折射了阳光,这个半侧回身的动作轩雅俊朗,平日难得见到如此风格的他。

不仅要做风筝,做完了还要带某人来放风筝…恐怕,他从来无法拒绝小丫头任何要求吧。

“可是,还有一只比我们的高!”忘同遥指。

“在哪儿?”岑云伸手为她挡住阳光。

“那边!你看——”

“喔,看到了。”

“你说自己做的风筝是好风筝,可它飞不到最高。”忘同仰头,那手修长优美的形状就在眼前,阳光将他手背上淡蓝的筋脉照射得仿佛透明,像凉丝丝的莲藕,让她想咬一口。

“好风筝未必会飞得最高。”

“飞不到最高的怎会是好风筝?”

“也许它是快乐的风筝。”岑云微笑。

忘同歪着头他,其实只认识了半个夏天,她却觉得他们相识好久了,他清淡简约,也温暖精彩。

岑云笑意清澈,不仅仅是沉醉:“飞得最高的风筝,也许有命运的重量系在它的翅膀上,你可听过那些关于风筝的典故?萧衍被困时从城中放出的风筝,是惊惶求助的;韩信用来测量皇宫的风筝,则带了刀剑兵戈的智慧。”

他说话间,那只最高的风筝渐渐小得淡出了他们的视线。

“公输班,还有墨子,试过坐在风筝上飞上天呢!”忘同拍手。

岑云只是笑。

公输班或墨子即使真正在他们三日不落的风筝比赛中争出了高下,他们也不会灵巧得能将自己放在风筝上。

“公输班是个大胖子,我怀疑他一爬到风筝上,就把风筝压扁了,嘿嘿!”她瞅着他在阳光下分外深刻雅致的轮廓:“或许,你倒可以试试看,你的轻功那样好,乘着风筝能飞起来也说不定。”

“你在笑我瘦吗?”

“我是在夸你,哼。”

岑云揉揉小丫头的头,眉目被阳光洗出一波波的光华,温暖的沉默,有着更胜语言的美好。

“我们的风筝飞得好高了!”忘同额头上,欢喜的汗水熠熠发亮。

岑云掏出手帕来,为她擦汗。一只风筝甚至可以将机密挂上它的翅膀,在战争与血肉中穿梭,只是她不知道罢了。在她眼里,许多东西都从着最简单的快乐与自由,如同阳光无处不在的清澈。

“耶!”忘同一声欢呼。

鱼形的以风筝如同游在水中般自由,深深沉入了天空的胸膛。

小丫头跑累了,两个人并肩坐在草地上。

忘同将一枚破土的幼草放在唇边吻了吻,清香的草味,最娇嫩的气息,她顽皮将它贴在额头上:“江南真好,我喜欢这里。”

“喜欢山水,还是喜欢风筝?”岑云笑。

“喜欢这天空、喜欢云…”忘同指着蓝天,突然意识到自己话语中的歧义,顿时呛了一下。

她的话好像有几层意思,她不知为何竟有些慌:“呃,我是说,说…”

岑云眼眸半掩,不自然的“咳”了一声。这样的温柔腼腆,将男人脆弱的一面不知不觉暴露在草尖露水中了,像一把好剑露出了最易折断的刃口。

忘同的心底涌起一股奇特的感觉,酸酸的、柔柔的,像是怜惜,又像是甜蜜。

“我还喜欢小草…”她为了掩饰自己的脸红,调皮的将额头上的草叶拿下来,贴在岑云的眉毛上。

岑云不禁苦笑,草叶停在他水墨般的眉上一动也不动,很滑稽。

也很…好看。

“回去了啦!”忘同感觉自己的脸越来越红,扔下手里的风筝,跳起来背对着他。

夕阳半掩,小径流金。

“我们回来啦!”忘同一手抓着风筝,一手抓着野花野草回到客栈,发现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们。

“又去顽皮了?”李世民似乎和琴棋书画四人在商量什么事情,看到她,故意沉声。

忘同双目一扬,毫不示弱。

李世民大笑,眉眼间的纵容敛尽清明:“想不想去苏家?”

苏家为江南名门。

皇上亲赐的府第却不如一般人想象中的气势轩昂、雕金镂银。大门端凝典雅,连上面的“闲庭”二字门匾,也仿佛带着浓郁的江南水乡的秀逸之气。

二人下了轿来,忘同一眼便看见那门匾,赞道,“好俊的书法,二哥,你说是不是?”

“二公子,小姐,里面请。”苏放、苏鸣筝,还有一个形容温婉的秀丽女子早已在门口迎候。

待几人进入一间雅室,苏放摒退了仆从。

室内的陈设简洁,案几、琴具、壁上一幅书法。

书法是稽叔夜的《酒会诗》。开篇几句,落墨清丽流畅,是典型的南方书墨。乐哉苑中游,周览无穷已。百卉吐芳华,崇台邈高跱。

随后,临川献清酤,微歌发皓齿。素琴挥雅操,清声随风起,就挺拔峭洒些了。而写到高潮,笔锋急转。

酒中念幽人,守故弥终始。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己。

字陡然从“斯会”开始至“知己”结束,挥破得大而潇洒,不拘一格,脱去了江南碧玉精巧之气,高邈超拔,内含腕力骨劲,如同一曲声音起伏跌宕的琴歌,把留墨者的心情志趣都在笔锋的起承间体现淋漓。

深刻的想念如纷纷扬扬的雪和墨,这书法的主人挥墨时,应也有把酒思念着的知己吧。

“那是舍弟苏长衫所书。”苏放见众人的目光都被书法吸引,从旁道。

忘同诧异,心中好奇更浓。

传闻长衫先生智慧清朗、能酒、善琴,在他想要用高亢的调子演奏时,没有人能压抑他的音乐。如同没有人能压抑他的真性情。

苏长衫风流高才的名声传遍天下时,关于无数少女仰慕他的传闻同样随波流荡在江南水乡。

十指有这般才情,筋骨又如此傲气,苏长衫,究竟是怎样的人?

这时,苏放已率一双儿女双膝齐齐跪下:“庶民参见二殿下、公主。”

“不必多礼,苏先生请起。”那“李济安”,赫然是当今二皇子、秦王李世民。光听声音,温雅有礼中自有一股威仪让人心生崇敬,更不提那英气逼人、天然尊贵的面孔。

苏鸣筝低眉垂手,看来已经受过训导叮嘱。他身旁那个温温婉婉的女子,典型的南方美人,眼波似水,含娇带怯,三分柔弱无依。

忘同悄声对世民道:“二哥你看,这个姐姐温柔貌美,比长孙姐姐如何?”

“咳。”李世民微敛眉目,示意她不可胡闹。

“这是犬子苏鸣筝,小女苏含雪。”苏放向两人介绍。

忘同俏皮一笑:“苏伯伯,我和二哥这次微服到扬州来,也是父皇挂念您老人家,让我们来探望您。既然不在宫中,又不在朝堂,就不必以公主殿下相称了。”世民不禁苦笑,偷溜出宫,还敢称自己是微服私访?连父皇的名义都用上了。自己也只有顺水推舟:“苏先生,不必太过拘礼。”

苏放历世几十年,早已养成了宠辱不惊的沉稳脾气:“皇恩眷顾,老夫心中感激无限。罪子苏鸣筝当请公主和二殿下降罪。”

“请公主降罪。“苏鸣筝竟十分听话的跪了下来。

“罚是要罚的,等我想好了再说。”忘同慧黠的眨眨眼。

“谢公主。”苏鸣筝的态度十分配合,全然没有了跋扈之气。起身时,眼神却不舍的在忘同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离开。

“不知长衫先生可在府上?”世民似不经意的问。

苏放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半晌回到:“舍弟偶感风寒,正在静养,未能前往拜见,请殿下恕罪。”

“长衫先生于父皇有救驾之恩,而今染恙卧床,世民当以子侄之礼前往探望。”李世民负手站起。

那一袖贵气,威仪摄人。

洪荒居。

苏长衫的居室,名为“洪荒居”。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不知苏氏是真狂傲,还是假痴癫。

李世民恭恭敬敬立在门外:“长衫先生,世民前往拜会。”

里面并无人应答。

李世民也不再出言,垂手站在门外。秦王是新生的大唐王朝的传奇,他沙场征伐、屡立奇功,征服了四海威望和朝野人心——此刻,却长身静立中宵。

星行月移,已是三个时辰。

忘同已经吃完了一碟松子、一包糖炒栗子、一袋红泥花生,终于眨眼道:“二哥再等下去,恐怕要出人命。”

“公主此话怎讲?”一旁的苏放不由得愕然。

“长衫先生这么久还不能来开门,只恐怕是风寒发热,昏了过去,”忘同嘻嘻一笑,话未说完,人已如飞燕掠起:“待我前去救他!”

她人影刚到窗口,一颗东西从里飞出来。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颗花生,飞行的速度也不快,却恰好打到了来者的穴道。

只听“哎呀”一声,一个重物如麻袋般从半空坠落!

那发声的,却分明是个男人。

室内,忘同竟已笑盈盈的在门后立定,对着布衫的背影道:“长衫先生,你能未卜先知,却算不到你的侄子苏鸣筝轻功不好,吃不到你送的花生吗?”

原来,她早已用了声东击西之计,佯从窗入,实则行轻功入大门。

背影正对灯阅卷,头也不抬道:“入室是客,请坐罢。”

忘同毫不客气的绕上前:“我二哥英俊潇洒,年少英雄,今日他为你风露立中宵,那些仰慕我二哥的红粉佳人岂能服气。我就替他看一看,苏郎是不是真有江南民谣中唱得那般风华?”

她出言戏谑,那灯影投下的清峭背影却并无动怒之意。

抬袖将书卷一合,苏长衫转过身来。

忘同的眼里不禁有几许失望。这长衫先生实在是长得普普通通,毫无特别之处。且不说岑云、更不用说她的几位兄长,就是跟随她身边的秦齐舒华四人,也都是风姿卓然的美男子。比这位先生不知要美多少倍。

“公主见到在下,是否十分失望?”苏长衫说话也平平无奇,但一下子就看穿了对方的心思。

“有一点。”忘同坦率的点头。

“恐怕不是有一点,而是很有一点。”苏长衫将灯烛挑亮了些,笑道。

忘同这才发现,他的脸上一对逸兴斜飞的眉,倒是能给人几分印象。

苏长衫从容将一叠花生推到忘同面前:“公主自便。”

那装花生的器皿是上好的虎斑花口碟,忘同捡了几颗在嘴里,含糊不清的说:“好花生——”说完朝门口嚷道:“二哥,先生请你吃花生——!”

世民端步而入,以子侄之礼对苏长衫深深一揖:“世民拜见长衫先生。”

“我什么时候,请殿下吃花生了?”苏长衫语气平平,并无责备之意,但向来泰山压顶而色不变的李世民,竟有些局促。

“先生请我吃,我请二哥吃。不就是先生请二哥吃了吗?”忘同剥了一颗花生,笑眯眯的说。

“二殿下若要吃花生,苏同自当奉上;要问天下之事,却无可奉告。”苏长衫自顾往榻上一躺,用手摸了摸脑后的枕头,将其垫高了一些,十分舒适。

忘同再朝他看去,他竟似闭目要入睡了。

“虽然人传先生能未卜先知,但世民对此并无企图。天自行健,就算真能知道未来,也未必能改变什么。世民只是对先生的才学十分倾慕,故前来拜会。”世民诚恳道。

苏长衫翻了个身,打着哈欠问:“岑云的身体好了吗?”

他的声音虽然平平,但语含内力,故而门外的人也都听到了。

苏含雪敛眉垂首,不发一语,两手轻轻绞在一起,面上浮出难以察觉的一抹红晕。原来,那日她知家中有客,与丫头一时玩心,躲在屏风后偷看来人。但见那男子身如玉树,一袭白衣,谈吐间优雅的清傲现于眉目间,有种让人不敢随意亲近亵渎、甚至自惭形秽般的淡定不群。她竟芳心轻动,暗暗迷恋上了他。苏家虽是名门大户,但家风开明,加上苏放因为儿子不成器,而格外疼爱温顺懂事的女儿,苏含雪和爹爹十分亲近,倒也不似矫俗女子,竟鼓起勇气将心事将给了爹爹听。

可,苏长衫是否知道这些的?

“他的毒早已解了,现在活蹦乱跳的。”忘同开心的回答。

岑云被提起,忘同想的是,不知他他现在在干什么?不会一个人在客栈喝酒吧?想到这里,她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县令府内。

夜色静谧,精致的阁楼里,灯色温柔氤氲,一双白皙秀巧的手正在细心绣花。手的主人眉如柳叶,长睫丹唇,是个清冷柔媚的女子。

却有一身影从窗口悄然跃入,无声无息,仿若夜行的猫一般。他的声音磁柔而温暖:“何姑娘,擅闯闺阁,冒犯之处望姑娘见谅。”尽管这声音柔和不带任何威胁性,但突然出现的男人仍是让那绣花的女子吓得脸色煞白,手中的绣针也掉到了地上,半晌才颤抖到:“你是什么人?”

岑云仿佛在苦笑摇头,“何姑娘,我既然会来这里,自是你认识的人。何必有此一问?”

这话在旁人听来,再看此时此刻的情景,怕是要以为有那个色胆包天的登徒子来调戏这美貌女子,或者,是她的暗中相好来夜间私会。

那女子原本玉颜苍白,纤秀的肩轻轻颤抖,听了这一句,却奇怪的平静了下来。那眼睛仍是那眼睛,人仍是那人,全身的气质却突然完全不一样了。

第十三回、凤隐龙藏

“----你可原意为她死?”

岑云仍正色道:“不愿。”

“我愿为她而活,决不轻言生死。一生相守,不离不弃。”

灯影摇曳,男子英俊的脸容平静如窗外的月色,女子的神情幽冷如捉摸不定的寒星。

他仿佛什么也没看见,语气仍然磁柔:“我来此,为三件事。一为感谢姑娘相救之恩,二为请姑娘归还一件东西,三为请姑娘帮一个忙。”

何隽笑了起来,笑容有冰霜却柔媚:“我从未见过你这样聪明的男人。不仅有一颗冷锐心思,还懂得恪守礼节,更懂得让女人欢喜。”

“姑娘过奖了。”话虽这样说,但他这样的面孔、举止与声音,至少在旁人看来,那姑娘的最后一句话没有说错。他与人有种淡然有礼的疏离,但正是这样一种清净的傲气,更吸引女子去好奇、去仰慕、去怜惜。

何隽将绣针拾了起来,连同手中的绣品一起放在了身边的桌上,“说说你交易的条件。”

她的话十分直接,也十分客气,有女性的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