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请姑娘帮忙,既是请求,便不是交易。”他淡淡笑道。

何隽似没有料到他说出这句话来,脸上捉摸不定的神色不知是喜,是怒,还是根本只是嘲笑这么狂妄的说辞。

“你说来听听。”她不知是在压下怒气,还是只是压下情绪的波动。

“我的玉佩乃家母遗留之物,肯请姑娘赐还。此其一。”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已改了称呼:“请何教主,不要插手皇室之事,此其二。”

纵使她再镇定,听到了后面一句话,神色也不能不变。他不仅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知道了李忘同的身份。但她很快在心中叹了一声,像他这样的聪明人,本没有任何事能瞒得住他,更何况已有太多踪迹可寻的事。

“我不答应呢?”她微笑,笑冷如霜。

岑云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回答,他轻叹道:“何教主是江湖义气中人。插手朝堂之事恐怕未必出于自愿。如此委屈行事,又是为何?”

他的问题,的确让何隽神色一动,她接口反问:“岑云,你既然有信有义,答应了不追究我的身份,为何还要有此一行?”她的话已不似先前的冷静。

“我答应了不追究,所以,我虽然猜到了,也和没有猜到并无二致。”他这一番话,在情理中,虽随意,亦是承诺。

她仿佛一时有些恍惚,竟笑道:“你爱上了宁阳公主?”不待他回答,她又摇头,“我问了一句废话,我该问的是,你可原意为她死?”这次,她的语气仍有如霜的笑意,目光却比寒星更冷。

何隽这番话听起来前言不搭后语,与他们先前所谈的问题毫不沾边,岑云仍正色道:“不愿。”

何隽脸上出现了奇怪的表情。不知是嘲弄,是讽刺。

却听他接着道:“我愿为她而活,决不轻言生死。一生相守,不离不弃。”

无论她有多么奇特,多么强大,终究是个女人。一个女人在听到这样的誓言时,眼中是不会平静的。她的眼中甚至出现了天真少女般的欣赏和向往。

她的眼神落到手边的绣品上,手执起那绣针,在桌上轻轻一划,桌子仿佛有生命般,一个暗格从里面升起。她的手伸进去,取了一枚灵莹精致的玉佩,玉上隐隐有一个尊贵潇洒的“君”字。

“此物稀贵无双,能有此物者,你的身份我也猜出了八九分。”

何隽抬头望了望他,如愿以偿的看到他神色有变。

她接着冷然笑道:“东西可以还给你,至于你的要求,恕难从命。”

不容任何商量的余地。

“在下的请求,仍请姑娘斟酌。”

何隽似乎不再理睬他的话语,又仿佛是为了转移话题,冷柔出了声:“虽然这好奇很愚蠢,我还是想知道,你是如何猜到我的身份的?”

若说女人是好奇的动物,一点不假。越是冷漠的女人,也许好奇心越强。

“‘六道轮回’有两种施法,一是下入酒水食物中,由口而入,这一种施毒方法看似简单直接,发作却反而慢些,须等一个半时辰药力才发挥;二是涂抹在物件上,经接触肌肤而入体内,这种施毒方法看似次优,却药力发挥迅速。不过,麻烦的是,这样施毒还须一味药引。我终于知道,你那蒙面的轻纱落地时,正是药引散开之时。不巧的是,那局棋,你原本应是为苏鸣筝准备的。可惜,他迟到了。”岑云顿了顿,淡然笑道:“况且,除了女子,还要什么人会在生死攸关的时刻,还在意别人评价他相貌的美丑呢?”

任何一个细节,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何隽冷然妩媚道:“好一个心细敏锐、博闻强识的岑云。看来,我无论再怎样高看你,仍是低估了你。”

“不敢。”

“你的要求,不必再多言了。你既是谦谦君子,便不会强人所难吧。”她的声音已是客气的极限。

一种态度到了极限,便是要反向而行的时候了。那最客气的言语,往往预示着下一步的杀机。

岑云淡淡一礼,起身告退:“多些姑娘,在下告辞。”

他比任何人更懂得适可而止。

“到了啊…”睡意朦胧的声音慵懒含糊。

世民见这丫头打瞌睡已经将头磕到了自己肩上,不禁怜爱的拍拍她,虽说有秦齐舒华四人护卫,安全应无虞,但夜风仍是冷些。若是睡着,更怕着凉生病。世民不忍叫醒她,只好将外袍脱了为她披上,抱着她下了轿。

客栈门口,竟赫然停着另两顶轿子,持剑持枪的侍卫林立。

世民一怔:“大哥?四弟?”

忘同本来睡意朦胧,听到这一声,也立刻清醒了起来,睁眼一看,前方不算明亮的灯色下,一个人斯文略显冷漠的沉稳,一个人面带怒气年少意气,不是自己的大哥和四哥,还能有谁?

“大哥!四哥!”欢喜的从世民怀里下来,奔了过去。

“忘同,在外面有没有吃苦?”李建成握住她的小手,狭长的凤目和浅褐的瞳孔称得上精致俊美,而沉郁的书卷气息,则有一点幽冷。

李元吉趁机捏捏她的脸蛋,面上的怒气在见到妹妹后也消失不见。

“二哥在那边。”她笑指。

建成意味深长抬头道:“原来二弟先到一步。”

这话客气的有些生疏了,亦不怎么像久别重逢的兄弟该说的话,世民倒似不介意,温暖而威仪的面孔上有笑容,拍了拍二人的肩膀:“大哥,四弟。”

见两人没有移步的意思,世民笑道:“我们还是快些进去吧。”

不说还好,这话一说,元吉的脸上怒气腾腾:“我们当然想进去,可守客栈的侍卫——”

秦齐舒华四个侍卫平时他们依仗着父皇的特许,可以只听公主的吩咐,似乎就没有把他这个齐王放在眼里,他早已十分不满。这次被拦在门外,更是怒不可遏。

“四哥,不要生气。”忘同拉着他的胳膊,吐吐舌头,“你生气的时候,眼睛瞪得好像两只猫眼一样,不可爱了。”

“你——”元吉一时语塞,没了办法。看到她的可爱模样,他的火,怎么都发不起来了。

“我们进去罗——”忘同欢声宣布。

门却在这个时候开了,一个白衣的俊美男子出现在门口。

看到外面侍卫林立的架势,他似乎有些讶异。如果凑近些,便能感觉到他衣襟上的风尘。他们竟然同时到达了,或者说,他到的还要早些,他们走的是正门,他走的是屋檐。

“你又是何人?”元吉跋扈惯了。

岑云微倦的看了他一眼,神色宁静有些疲惫。

周围唰唰的拔刀声在他抬步的动作中突然响起,只听李元吉大喝:“将这来历不明的人拿下!”

六把大刀同时向岑云劈来,他有两个法子可以避过。一是闪,二是拔剑。若对方没有喊出“来历不明”四个字,若今日他的心情没有这样沉郁,他会选择前一种。

可是——他拔剑了。

旁边的李建成神色未动,冷眼旁观。只见那人的但手中长剑秋水吟光,竟是至清至美!

在洁白绝美的剑光剑气中,大刀灭失了杀气纷纷折断。如同拜倒在倾城女子裙下的追慕者,为她情人般的低语献上他们带血的头颅。那些金属刀身的伤口仿佛还流着热慕与焚烧的爱意,淌着无怨无悔的银色的祭血。

静女剑。是失传天下二十年的静女剑!

李建成危险的眯起眼。传说此剑是名将世家君家的宝物,怎会出现在这里?

只见一只手格开侍卫们的刀剑,李世民面色威严沉敛:“放肆。”这句话却不知是说给侍卫们听的,还是说给李元吉听的。

侍卫们原本惊疑不定,此刻更没有人敢再妄动。

“这位是岑云。”世民引见道:“四弟生性莽撞,岑兄不要见怪,我们先进去再说吧。我吩咐过任何人不得擅入,却不知大哥和四弟会来,一会儿我罚酒三杯,向大哥和四弟赔罪如何?”

“二弟言重了,罚酒亦不必。”建成也笑,笑容里却不见温度。

李元吉愤然还不想罢休,正待冲上前,李建成在他耳边冷冷低声道:“你不是对手。”随即目光转到岑云的背影上,充满戒备。

元吉一怔,脸色顿时涨红,愤愤的迈步。

一行人各怀己念的走了进去。

忘同看看岑云,他却似乎有心事,眉目间的忧郁让他看起来如同这夜色一样,一掬水中月影,飘渺不定。

她拉住了他的袖子,不放心的看定了他。

他的淡定清傲,她要掬在手心;他的温柔从容,她要悄悄欣赏;他的心胸智慧,她要放心依赖。可萦绕在他眉目间的忧郁,却不是她所乐见的,她要用她阳光般的可爱,让那缭缭凉意全部融化不见。

“怎么了?”岑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给了她一个微笑。

“不怎么,哼。”她低声扮了个鬼脸,小手缩入他的掌中。他的手清清凉凉的,自己的手放在那手心中,慢慢的却有如同抚触玉石的温润感。她喜欢这感觉,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哥哥们一样。

走在前头的元吉窝着一肚子怒火,回头一看,顿时怒不可遏,喝道:“大胆!竟敢对公主无礼!”

忘同一惊,李世民也顿时止住了脚步。

岑云的神情却仍是云也淡、风也清,仿佛“公主”二字只是这月夜清风、掠过衣袖。

元吉正待动作,建成暗暗按住了他的手:“岑兄,四弟冒犯之处,还望海涵。”他冷漠的神情带着优越和尊贵,出语却有礼。

“太子言重了。”岑云淡然道:“庶民告退。”

他这态度似乎欠缺了些“庶民”的恭敬和谦卑,却并不失礼。

忘同一愣,追了出去。

第十四回、情起心动

他不说话,忧郁的清凉遮蔽的眼眸,映出了她小小的倒影,深藏了化不开的温情执着。

她在院子里找了一圈,水池、花亭、假山,哪儿都没有。他去哪儿了呢?他生气了吗?

失望之间,却感觉腰间一紧,整个人突然被带了起来。脚踏上实地时,人已在屋顶上。他微微一笑:“忘同,是找我吗?”

月色很凉很美,他的笑也一样。淡雅清透,如同拂过她脸庞的月光。他没有叫她“公主”,而是仍叫她“忘同”,不知为何,她心中竟一下子十分轻松和开心。

“原来你躲在屋顶上喝酒。哼,喝闷酒会醉的。”她从未阻止过他喝酒,甚至小小的崇拜他喝酒的优雅与豪气,但这次,她抗议了。

“谁说我在喝闷酒?”他反问,将酒坛放在了手边。

“你的眼睛说的。”她坚持。

他无奈摇头。

“你在生我的气?”她嘟起嘴问。

“没有。”

“你就是在生气!”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开心?”

“其实,我之前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岑云微微笑了,将外衣披在她身上,这样的夜,小心着凉。

这次,惊讶的是她。

“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我?”

“你介绍你二哥‘李济安’,济世安民,除了当今秦王,旁人即使有这样的名姓,谁又能有这样的气度?”

对她的身份,他并不好奇。不过太多明显的表现,让他想猜不到也不行,不说秦齐舒华四个侍卫丰神俊朗、武艺卓绝,单看她这小丫头,虽时时调皮可爱、几分任性,举手投足间,不经意便流露出高贵。只是他处事向来随心随性,未曾说破罢了。

她仍不满意:“可你分明不开心!”

他的情绪,她不仅能看到,更能感受到。

“我想起了些往事,”他沉默了一会儿,良久,低头看定了她,“每到不安静的时候,我便会想起些往事。”

“不安静?”她不明白他的意思,抬起头来,征询解释。

他不说话,忧郁的清凉遮蔽的眼眸,映出了她小小的倒影,深藏了化不开的温情执着。

翌日,扬州都督府中。

“淮南饥馑之地,水陆两路安抚的物资米粮都送出了吗?”大将军李靖正在批阅文卷,头也不抬地问。

“李将军。”来者声音威严带笑。

李靖诧异抬头,霍然站起身来:“二…”肩膀已被李世民温暖按住:“这江淮六州,有幸了将军的坐镇。”

“殿下怎会到江南来?”李靖大喜过望,浓眉里舒展开久别重逢的热情,全然不似有君臣之隔。

“来找一个小丫头。”李世民放目四周:“将军还是和以前一样,爱好奇兵遁甲吗?”

“知我者,秦王也。”李靖大笑:“正巧我弄了个新玩意儿,殿下来看看。”

说话间,李靖将领李世民步入一间书房,再将壁上一幅画掀起,壁柜移开,进入一间内室,指着地板道:“这书房地上设了机要。”

李世民低头,只见烛光下现出些不甚明了的凹凸。李靖喜好摆弄些奇兵遁甲的新鲜之物,尉迟敬德曾戏言,他莫要做出了三国诸葛亮的木牛流马才好。这地板,蹊跷又何在呢?

“只要有人踩在这地上,外面的侍卫就能听到报警的铃声。”李靖朗声一笑。

李世民仔细的观察着精巧的机关:“果然奇妙。”

“我是个粗人,只能打打仗而已。”李靖毫不介意:“要治国,得学长衫先生那样的智慧。”

“半载不见,你更见谦逊沉敛。”世民笑,“如今南方虽定,突厥仍为祸我北方边境,却不知何时战事息停。”

语气中的笑意隐藏了端凝的锋芒。

突厥侵犯幽、并、定、原、朔,骚扰边境,亦不是一两日的忧患暗伤。

李靖眼神锐利一闪,随即冷稳:“此患只能长议,不能急除。二殿下心里,应也是有计较的。”

南方虽统一,但还未真正的安定,为将者驰骋沙场,纵马横戈,为政者却要懂得建业守业的进退。江南若不富庶安稳,天下便没有一个宁定的后方。

这一点,李靖清楚,秦王也清楚。

朔风烈烈的北方,埋葬了太多苍凉白骨。斩帅夺旗的英雄,不过是多染了几手鲜血罢了。倘若北方哪日能兵戈止息、血腥干净,大唐的天下才是真正的天下。

并州长史窦静在太原设置屯田,自产军粮以作长远之计。不知这些取种自中原而种植在边关的谷米,能否生长出中原的滋味?

何日何时,才能良人罢远征,天下皆归心?

李靖似是随意,一手遥指西北:“大唐韬光养晦,只待江南祥定,自能驱突厥七百里之外。”

风起云飞扬,猛士守四方。

而这天下,大唐的天下,百姓的天下,又会是他李世民的天下吗?世民心中有细细一惊的微妙。

此时,太子建成与齐王正驾临苏家。

“可否容建成拜会长衫先生?”李建成有礼的与苏放寒喧几句,进入正题。

“舍弟外出云游,已离开家中。”

“何时之事?”建成诧异道。

“昨日。”

“不知何时能回返?”

“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三年五载。”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是失望。

苏长衫少年时已成名于江南,十九岁被钦点为殿试头名状元,却不在朝为官。可他武功绝世,知交遍天下、声名倾朝野,绝对是时局中一个可以覆雨翻云的人物。大业十二年晋阳起兵之时,苏长衫以一己之力、万夫莫当之勇于绝境中救过李渊一命。那时他以一身武艺独破突厥后,在雷雨闪劈轰鸣中不见人影。此后八年,苏长衫杳无踪迹,连苏家人也不知他去往何方。

民间传言李渊曾数次微服寻访苏长衫,从剿灭西秦霸王薛举和薛仁杲父子,平定河西的李轨,到瓦解中原王世充和窦建德的叛军,招降江陵的梁朝后裔萧铣、割据江淮杜伏威的军队…李渊一直没有停止过寻找,直到长衫先生再次现身江南,民间又有人开始传言他能未卜先知。

关于苏长衫的传奇越传越神,连太子也不能不信。

更何况,还有李渊对他的敬重。当世之下,满朝朱紫,绝没有第二个人能相比。

在百废待兴的时刻,太子心里很清楚:长衫先生若能在当今圣上面前说一句话,比满朝文武联名上书的奏折——都有分量得多。

谁若能得到他哪怕一句半句的指点,更是点石成金。

可是,此次却连苏长衫的面也没有能见到,这又意味着什么?建成不安的握紧了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