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芳草连天

绿草碧连天,清风过处草尖相碰,像极了指尖与之间相触,初恋的味道。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如玉碧树随风轻摇,几辆精致的马车奔驰在野花小径上。

忘同和苏含雪坐一辆马车,三个皇子各坐一辆,秦齐舒华四人、岑云和苏鸣筝骑马随行,还有太子和齐王带来的侍卫尾随。

轻风抚过车帘,掀起女儿家的一角心事。苏含雪望着岑云策马的背影,眼里不知是喜、是嗔、还是忧。

在一处临湖之地,轿子停了下来,车马都稍做休息。忘同高兴的跳下车,这湖光山色,美得清透,天气也渐渐由春至夏,开始些微的热了。花儿渐渐稀淡,叶子却浓密,远山近水、苍峦翠微,春夏相交的气温是最惬意的。

岑云下了马,只见苏含雪拿着水囊朝他走来:“岑大哥,要喝水吗?”

“多谢。”岑云接过她递来的水,微微一笑。

苏含雪的性子温婉柔软,此刻娇怯的低下头,在不远处的李建成看来,十分可爱怜人。

“苏姑娘,”岑云道:“你头上有树叶。”

“啊?”苏含雪慌乱的往头上摸去,是刚才走过来的时候从树上掉下来的叶子吗?在他面前,她本不愿自己有一丝的狼狈和不整洁,这下心思都乱了,又怕弄坏发髻,偏偏半天找不到那叶子在头上哪个地方。

岑云掌风微拂,那叶子轻轻落了下来。

苏含雪轻轻“呀”了一声,脸上飞起羞涩的红云。

这一幕,落在了不远处坐在草地上休息的忘同眼中,不知怎么回事,她一下子情绪都低落下来,心里酸溜溜的,好像吃了一大个柠檬,鼓着嘴一声不吭地站起来。

这边岑云并未看到小丫头的异样,却是苏鸣筝将几人的神态尽收眼底。眼珠一转,他故意走到苏含雪身后,叫了一声:“妹妹。”

苏含雪双颊微红的回过头来,冷不防被苏鸣筝一脚“不小心”,踩住了垂地的长裙裙角。少女被绊了一下,身子顿时朝旁歪去。

岑云抬眸时,只见苏含雪朝他倒来。

“当心。”

岑云举目四顾,这时,在湖光山色里却搜寻不到忘同的身影。

“忘同呢?”

“公主?刚刚还在这里的…”齐御风抱剑站起来,先是一愣,接着神情转为焦急。

等众人发现情形不对,忘同早已不在了。

湖水里游着几条小鱼,悠哉游哉。水中的鱼在人眼中是一幅好画,岸上的人,在鱼眼中却是一锅沸水。

“我们在草地上休息,怎么才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舒揽月着急的大步走过来。

“你们是干什么的!”李元吉厉声呵斥侍卫们:“找不到公主,本王要你们的人头!”

李世民拦住他:“只是片刻,忘同一定没有跑远。”说话间按了按岑云的手背:“我们分头去找!”

岑云的脸色微微变化,点了点头。

众人片刻不停留,立刻动身。

等人都走远了,“哗啦”一股水花溅起。小鱼惊得四散游开!

一张湿漉漉的脸从池溏里冒出来。

“你去和苏姑娘搂搂抱抱、开开心心的,还找我做什么?”忘同气恼的爬上岸来,提起湿裙子。

郊野客栈。

各色各类的客人们在饮酒吃菜,小二恭谨的忙来忙去。

一个小姑娘坐在靠窗户的位子上,脸庞上上水珠滴嗒,仿佛淌着欣欣向荣的草色花颜。

“姑娘,您吃点什么?”小二乐颠颠跑过来问。

“随便。”忘同没好气地挥手。

“我们店里不卖随便。”小二老实的摸摸头:“给您来一碟新出的吉祥干贝?”

“…”忘同皱起眉头,注意力已被旁边的一桌人吸引。

“又去‘凤求凰’了?不怕老婆拧你的耳朵?哈哈。”一个醉汉歪着鼻子哼道。

“那母老虎再敢耍泼,看我不休了她!”

“哈哈,怎么背地里吃了豹子胆了?”

几个泼赖,看来多喝了几杯,醉语越发狂俗了。

“怎样?见到花魁‘凰’了吗?”

“没有。真他妈的扫兴,那妓院的女人还装得跟天仙似的!小二,再来一坛!要我说——”打了个酒嗝,“天下的女人都一样!那皇帝老儿身边的女人不也伺候了老子再伺候儿子,倒舒服得她们!”

“哈哈,你这话…是要砍头的…”醉得已舌头打结了。

“这宫闱的丑事,哈,可是有板有眼的…”醉醉压低了声音,“你没听说‘老二南征北战,老大老三后宫征战’吗?哈…”

“你们!”忘同气得满脸通红,霍然站起,两个醉汉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已经被正反打了好几个耳光。

“哪里来的女人,敢动手打老子!”一个气咻咻地霍然站起来,抡起大巴掌就朝忘同的脑袋挥去!

但他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中,像一团棉花堵在了他的喉咙里,手臂怎么也动不了了。

醉汉的眼睛猛然瞪大,堵在他喉咙里的,不是一团棉花,而是一把带血的剑!他瞪着眼珠呆了一呆,如一道流光抽出,血便从那切口里喷涌而出。

酒肆里传出尖叫声,客人四散逃串。

醉汉直挺挺倒了下去。

他的同伴也想逃,却脚下一软,跌滚在椅下,全身抖筛一般求饶,“饶命…大侠…留小人一条活命…”

苏鸣筝满脸戾气:“你们这样的贱民,死不足惜。”

那人滚爬起来,便想向外逃。苏鸣筝一剑砍出!

“不要——”忘同开口阻止他,却来不及了,一剑捅入那个醉汉的后心,鲜血飞溅,那人轰然倒地。

苏鸣筝回过身来,仿佛根本对刚才的杀戮不屑一顾:“公主,你没事吧?”

“你杀了两个人!”忘同颤抖道:“你——”

她看着地上的鲜血,忍不住干呕起来。

“公…”苏鸣筝伸手来扶,被忘同一把推开:“离我远点!”

苏鸣筝神情尴尬,还是涎着脸道:“我们都在找你,担心你的安全,你还是…”

“忘同!”两个人影推开人群冲了进来,是岑云和苏含雪到了。

忘同原本看到那清雅的白衣,立刻想扑到他怀里,却见苏含雪怯怯拉了一下那人的衣袖,眼里满是惊恐:“岑大哥…”

忘同心中一堵,扭过头去。

岑云忧急上前来,还未说话,就被她重重推开:“要你管!”

“别胡闹。”岑云沉了声音。

看着他因奔波而微白的脸色,忘同的心揪了一下,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其实,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为刚才那两个醉汉的胡言乱语恼怒,还是…恼些别的什么。

两人就这样对望着,仿佛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苏鸣筝神色全被阴影笼罩,看到妹妹也孤零零的站在一旁,突然干笑着说:“含雪,你胆子小,连只蚂蚁也没踩死过,还是先出去吧!”

岑云侧身,刚才他只顾担心忘同的安危,此刻才注意到一旁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苏含雪。

苏小姐的发髻也乱了,额头上满是汗水,站在尸体旁边微微颤抖,此刻闻言立刻惊魂未定的点点头,扶着门框往外走。

岑云的目中涌起歉意,上前扶了苏含雪一把。这个神情和动作落在忘同眼里,却是另一种含义,血腥气令人头昏脑胀,她从来没有觉得他的风度这么讨厌过。一咬牙,忘同突然自己冲出门去!

门外五月的风也吹不暖心房,也不管身后的喊声,忘同拔足狂奔,只觉得满心都是委屈酸涩。

突然,头撞到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忘同!”李世民沉声道:“怎么,还想跑开?”

“二哥,帮我甩开岑云!我不想看到他,也不要和他说话!”忘同委屈的泪水在眼睛里打转,让世民的神色诧异动了一动。

“丫头,让你任性一次。”世民无奈摇头,朝身后的岑云说:“这丫头在闹脾气,让我劝劝她。”

绿草碧连天,清风过处草尖相碰,像极了指尖与之间相触,初恋的味道。

“现在可以了吧。”世民指指身旁。

兄妹两并肩而坐。

世民咳了一声:“岑云惹你生气了?”

忘同鼓着小嘴不吭声,是抗议,还是默认?

“宁阳今年十七了,”世民爽朗的笑拍那赌气的肩膀,温暖中有威仪,仿佛将阳光都拢在大手中:“我一直在想,什么样的人才会成为我大唐的驸马。”

他看到忘同紧张起来的肩膀和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娇憨模样,顿了顿,才继续说:“普通人家的女儿,尚且希望选一个称心的夫君,我大唐的公主,自然要选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我不要什么大英雄。”忘同嘀咕道。

“为何?”

“这世间英雄太多,真有大英雄,能比得上几位哥哥和父皇吗?不用他的刀戈在沙场所向披靡,也不用他的权势在朝堂一言九鼎,只要他不惹恼我。”忘同粉荷般的面孔映着湖水波光,不觉抓紧了手边的一丛绿草。

“傻丫头。”世民失笑,话锋一转:“你可喜欢岑云?”

忘同的耳根顿时红了,嘴上倔强道:“一点也不喜欢。”

“为何岑云和苏姑娘说两句话,你就生气呢?”世民仿佛随意道。

“我——”知道在湖边的情形被二哥看见,忘同竟一时语塞,是啊,为什么会生气呢?她一心想独占他的温柔、他的眼神、他好听的声音。所以关于他的一切,她决不愿与任何人分享。为何只要想到他,就让人脸红心跳,让人焦灼、喜悦、痛苦,让人不自觉生出排斥别人、据为己有的私心?

自己从未这样自私和小气过。

忘同胸口轻轻一跳,知道心弦被拨动。

“纵然你不喜欢他,朝廷也要用他。”世民正色道:“大唐开国不过九年,正是用人之际。岑云文才武略,胸怀宽广,如果为官,可做一代贤相。”

风温暖的掀起世民的衣袂,仿佛也掀开一角他心中的雄心和爱才之意:“此次没有得到长衫先生的指点,却结识到岑云这样的朋友,不枉此行。”

他负手而立的姿势,巍峨俊朗。山河如画,天地秀丽,只在那扬眉一笑中。

突然,一只箭矢从丛林中破空而来!

那箭又狠又快,长了眼睛一般冲向世民的背心。

“二哥!”忘同来不及细想,一把将世民推开!

肩上一凉,她恍惚听得见四周的喧吵声、焦灼的呼唤和脚步,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血珠从鹅黄衣衫上成串坠落。

第十六回、百鸟朝凤

“看来,你们男人怎么智慧,还是不会真正懂得女人…我一个女人,要他的敬做什么,要他的义做什么?”

她背过身去,青丝流泻一地,仿佛一地写不完的伤情相思。

客栈内,烛火忽明忽暗。

“箭上有‘天竺’之毒。”秦观雪的双手微微颤抖。

躺在床上的忘同双目紧闭,面容泛着青色,在昏迷中也紧紧皱着眉头,眉梢、发鬓之际却有几根诡异的蚕丝飘动。

“中此毒的初期特征是皮肤上仿佛粘有有蚕丝,待毒气催发,人就会如同作茧自缚的蚕一样,全身萎缩而死。现在,公主不仅中毒,更有箭伤造成的失血,使解毒难上加难。”

“能够拔箭吗?”李世民眸沉如铁。

“一旦拔箭,毒气立刻会流转侵入心肺。”一向冷静的秦观雪话音竟有些颤抖:“如果留箭不拔,再过一个时辰,箭上的毒腐蚀了骨骼,就算能续命,也会留下病根伴公主一生。”

李元吉听到他的话,如同被人打了一拳,额头上青筋几乎要暴突出血红的面孔:“既不能拔,也不能不拔,到底该怎么办?”

面对齐王的低吼,秦观雪只是握紧了双拳。情形如此危急,所有人都乱了方寸,苏含雪已经悲痛的流下泪来。

“我听说过‘天竺’这种毒,此毒最惧唾液,如果能用内力将毒逼至伤口处,将毒吮出,再行拔箭,是不是还有一线希望?”在众人都绝望的时刻,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秦观雪摇头:“吮毒的方法,万万不可行。‘天竺’之毒虽然惧唾液,但从口中进入身体,比从箭伤进入更凶猛百倍,吮毒就等于自杀。至于逼毒,且不说逼毒需要高深内力,我们琴棋书画四人都做不到,就算真的能将毒逼至伤口,机会也是微乎其微的…”

他的话突然停住了,因为岑云已经快步走到床沿,扶起忘同,将双掌抵住她的背心。

李元吉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汗水顺着忘同的小脸流下来,而岑云的嘴角,也开始沁出血丝。无论怎样的高手,强硬摧动内力来对抗剧毒,都会受重创。

眼见忘同的眉头越皱越紧,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突然,只听“哇”的一声,忘同吐出一大口黑血来,在同一瞬间,秦观雪出手如电,一把将她手臂上的箭拔出!

与此同时,岑云毫不犹豫的将唇覆上那涌血的伤口!

苏鸣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刚才他心思千回百转,始终决定不下来是否主动要求为公主吮毒…一是他武功原本低微,更重要的是,这毒强悍危险,他虽然想做大唐驸马,却绝不想送命

吮毒,原本就是一命换一命的做法,更何况岑云刚以内力逼毒,已将身体逼至极限,在这样的状况下——

李世民神色一凛,只见岑云将大口黑血吐出,再吸一口,吐出,直到吐出的血成了鲜红色,人突然支持不住向后倒去。世民迅速抢上前扶住他,只见他眉宇间泛起青色,隐有几缕蚕丝飘荡,已然是中毒的症状。

“忘同…”岑云用尽全力想要撑坐起来,却是李世民一把按住他,自己俯身去为忘同吮毒!

李元吉眼前一热,却突然听秦观雪的一句话灭顶袭来:“慢着!公主——已经没有脉搏了!”

李世民的手刚好也触到忘同的脉搏,愕然停住,烫伤般怔了一下。

“哗啦”一声,李建成手中的茶盏掉落在地上,李元吉疯狂的揪住秦观雪的衣领:“你胡说什么!忘同怎么会死?”

众人围了上来,在短暂的慌乱喧闹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脉搏,没有心跳,她死了。

“啊——”李元吉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嚎啕的哭声,岑云摇摇欲坠的坐在床边,四周的哭喊和嘈杂声在耳边听来有些遥远。他茫然的支撑着自己站起来,退后了一步。

面前人影纷乱,不知是谁用力摇晃着忘同,她小小的尸体就像被掐断的花骨朵一样,在暴雨般的哭喊中左右晃动,他又后退了一步——

就这样不停往后退,仿佛四肢已不停使唤,只是本能的让自己离那个事实更远…

曾经…她的小手拉住了他的袖子,那动作倔强而掩饰不了紧张,那手纤小而温柔,纯洁得如同黑夜里的灯,把那一片血雾黑暗划开。

如今,他永远的失去这温暖了。

一口鲜血猛然喷出唇边,就在岑云软倒下去时,身体却被什么东西托住了,而此刻他全身的感觉只有茫然、寒冷、麻木,甚至并未意识到托住自己后背的是一只手掌。

耳边有些飘渺的传来声音:“秦观雪原来是个半吊子郎中。”那声音平之又平:“他只知道中毒的症状,不知道解毒的症状,‘天竺’之毒解开时,原本就会心跳停止——但,心跳停了,不等于人死了——见过蚕破茧重生吗?”

最后那句话仿佛一记响锤敲打在岑云昏茫的意识中,希望,像锥子一样刺进来。

他用尽全力抬起头,模模糊糊看到了苏长衫的脸。

“小丫头未必死得了,但如果你不去一个地方,你就要死了。”在岑云昏过去之前,听到了四个字:“去凤求凰。”随后,扶在自己身后的手掌毫不留情的移开了。

“岑兄,岑兄!”

等岑云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宽大的椅子上,齐御风几个站在他旁边,满脸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