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那个真的是长衫先生吗?竟然会活生生出现在我面前!”舒揽月一见他醒来,忍不住问出心里的疑问,又大为得意:“太子那眼神,简直跟乞丐见到红烧肉一样,差点没拜下来,可长衫先生根本不搭理他,也不搭理我们其他人,把你扔给二殿下就走了。真正是来也如风,去也无踪。”

“忘同怎么样了?”岑云撑坐起来,感觉到身体仍然沉重。

“观雪说暂时没有危险了,但残毒还是得靠解药清除——现在最急的倒是你自己,没有解药,只怕活不过…”

舒揽月话音未落,齐御风沉声截断他:“揽月!”

“不碍事的。”岑云摇摇头,站起身来:“我猜,二殿下已经去‘凤求凰’了?”

齐御风和舒揽月对视一眼。

凤求凰是座青楼。

司马相如携卓文君私奔时,一定未曾想过,他谱的诗曲,会成为青楼的名字。

这座青楼,原本不叫凤求凰。楼中有姑娘百人,皆以百鸟命名,楼名为百鸟朝凤。

一名叫”凰”的女子,让百鸟朝凤更了名。

她用轻纱蒙着面,但那种国色天香的高贵,不仅不像一个青楼女子,简直不像一个尘世中的女子。人们在传闻,即使将她形容为公主,仍是辱没了她。

她会独自在高楼小阁抚琴。但她的琴声只随自己的心意,琴音孤绝,略懂得丝竹音律的人,无不如履薄冰、周身寒意浸透。

许多客人来这里,只是为了一聆清音,一睹芳容。

只要谁看上她的身影一眼,便不敢轻亵她的高贵,更无从将她当成一个青楼女子。

但她住在了这里,旁若无人。

百鸟朝凤楼的主事求之不得的将她留下。当时占据扬州的辅公祐,思慕佳人,亲命人题写牌匾“凤求凰”。在楼中的壁墙上,扬州的风流士子写下了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凰之美,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此刻,凰正在抚琴而歌。

“寻修庑之飞檐,览明月之流光…”琴歌唱到“流光”二字时,一剑流光如电般穿过人群,打在琴上。“铛!”七根琴弦齐齐断裂!

人群骚动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来者身上。

苏鸣筝径自拾阶而上,站定在凰的面前。然后,他俯下身去。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作出轻亵的动作,但他只是在她耳边说:“解药在你这里?交出来!”如今,他必须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找到解药,清除公主体内的残毒,否则,驸马之位恐怕与他无缘了!

“什么解药?”凰连眼睛也没有抬。

苏鸣筝凌厉的逼视她:“虽然我不清楚你一个青楼女子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但现在,我既然来了,就要拿到东西回去。”

“那要让你失望了,公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凰抱起琴站起身来,抬步便走,杀气没有影响她的步伐。

苏鸣筝厉声喝道:“站住!”

“敢对凰姑娘无礼!好放肆的小子!”一个朱袍公子抽出腰畔的剑,冲了过来。

苏鸣筝的剑法毕竟受过训练,虽然学艺不精,但也不是市井小民能匹敌的。银光一闪,已准确无误的欺上对方的咽喉!

剑却没有切下去。

一只筷子挡在了剑与喉咙之间。筷子连断裂的声响也没有,便无声无息被切割为两段。

两截筷子掉落在地上。

朱袍公子瞬间面无人色,踉跄后退。

苏鸣筝的脸色也变了。

“原来还有高人在这里。”他暴怒地环视下方,视线所碰触到的眼睛,一双一双惊惶的收缩回去。之前一时犹豫让岑云抢了先机,现在,他还剩下的机会就是找到解药!戾气让许多人抱头逃窜,等他的视线将整个厅堂扫视了一周后,剩下的人,竟只有凰一个女子。

“原来是你!”苏鸣筝也怔了一下:“你会武功?”

“今夜,小楼竟有这么多贵客。”凰似乎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冷冷的目光投向门口,灯香眩离的门外,漆黑夜色的缱绻中,几个人大步而至。

“姑娘,如果你有解药,请高抬贵手。”领路的秦观雪急道。

凰冷睨了他们一下,她没有说有,也没有说没有。但那幽冷笼霜的气息和漠然的眼神,能使人感到一种神秘。

苏鸣筝看到是自己人,胆子也大了起来,更想在几个殿下面前表现自己,大喝道:“她不给,抢来便是!”说话间便要抽剑。

凰慢慢踱到他面前,眼里仿佛藏着一根幽冷细锐的针。苏鸣筝骇然心惊,手已握在剑柄上。

下一刻,他就要出手了。

那眼神冷然清艳,似一把架在他脖子上的销魂钢刀,逼他冷汗淋淋。

“住手。”却是一声虚弱的声音,岑云竟在齐御风的掺扶下赶了过来,他脸色惨然发灰,毒性恐怕又蔓延离心脉近了几分。

“不要妨碍我为公主找解药!”苏鸣筝不耐烦道。

“他是在救你。”齐御风冷冷厌恶的看了苏鸣筝一眼,不自量力。

岑云强提一口真气:“凰姑娘,你我是故人,能否让我单独和你说几句?”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凰的脸上露出意外的神情,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的步子突然移动了:“到里面来。”

“岑云!”李世民想要阻止。

“…不必担心,”岑云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凰姑娘不会对我怎样,她若想杀我,不必请我进去这样麻烦。”

阁楼中。

“连太子也没有认出我,你竟然能认出来。”凰往脸上一拂衣袖,一张人皮面具被轻轻揭了下来。

素颜不同于人皮面具的国色天香,却也清冷柔媚、如冰如玉,是何隽!

寒伶教的易容术已臻化境,要易容成世人眼中的绝色美女,不难。

“太子没有认出我,恐怕他想不到我会以在青楼中吧。”何隽挑眉。

岑云咳道:“寒伶教教主孤傲,太子觉得你能为他所用已经是极为难得,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那,你怎么认出我的?”

“琴声。”岑云答:“相貌和声音都可以改变,但琴声中的情怀,却是不变的。”

何隽站了起来,重新审视这个被剧毒折磨得摇摇欲坠,却仍然宁静的男子。

“我为太子所用,要除掉秦王,阻我者死。”她一字一字地说。

“不。”岑云摇头:“你肯帮太子,也许并不是为他所用。正如,你在这‘凤求凰’中抚琴,并不是为这里的嬷嬷所用。”

“你的说法很有意思。”何隽冷笑中竟透出一丝欣赏来。

“据说太子还在江湖上请来了“梨花一点眉”红小梨。她曾是你的手下败将,又怎能与你议事于同一帐下…”岑云喘息道:“何教主不会与实力与自己悬殊的人共分一杯羹汤。”

何隽眼里露出些嘲讽之色:“连你一个旁人都能看出来的事,太子却还懵懵懵懂全然无知,我助他得天下,是不是有些失策?”

“太子只是当局者迷。”岑云头脑越来越晕眩,眼前突然一黑,支持不住往地上倒去。朦朦胧胧一颗药丸被塞进他的口中,清凉从咽喉蔓延到肺腑,再流入四肢百骸。

片刻功夫,岑云的意识就从模糊中清醒过来。

“想来,你还要为你的小公主求药吧。”何隽似笑非笑的脸就在眼前:“你竟能想出这么个法子来救她的性命。”

“教主知道那一箭射错了人,早就有心救人,才会让我进来吧。”岑云微笑:“长衫先生果然料事如神。”

“你见过他了?”何隽全身一震。

“若非先生给出线索,我们又如何能找到教主?”岑云眸子里露出些温暖之色:“我原本不明白,教主为何独对长衫先生痴心,而今得解。”

“何解?”

“世间信你的男人,原本就是不多的。信你、知你,却不爱你的人,更是一个都没有。”

何隽突然叹道:“你如此通透,你来说说——”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我千手千面,每一个面孔,都有人赞我美貌,每一个身份,都有人赞我才高…为何,却得不到那个人的心?”

满室的烛光都摇曳成喟叹,倾城几许风华,她有些不甘地盯着岑云:“而你那小公主,单纯得近乎愚笨,却能得你这样一颗真心。”

“恕我直言,”岑云吃力站起来:“市井流传‘苏郎多情’,但你该知道,长衫先生最重的,不是情,而是义。”

何隽怔了一下。

“我相信,长衫先生对你有情深义重的敬,有相知相惜的谊。”

无数种情绪在何隽原本冷漠的眼底搅动,她也慢慢的站了起来,突然苦笑了一下:“看来,你们男人怎么智慧,还是不会真正懂得女人…我一个女人,要他的敬做什么,要他的义做什么?”

她背过身去,青丝流泻一地,仿佛一地写不完的伤情相思。

第十七回、杯中乾坤

他担心着一场风暴的来临。暗中的血腥和明刀明枪的争斗,无论那一种形式,他都不能忍见那双清澈无邪的眼,去看这样的残忍与残酷。只要事情关乎于她,他就不能袖手旁观,他的冷静自持便不能再完美。

夕阳醉卧窗棂,零星的蝉鸣坠在树梢。

忘同慢慢睁开眼,整个视线里都是一张特写放大的脸。

“哇啊——!”她一下子坐起来。

苏鸣筝急忙扶她躺好,“公主,别乱动。”

忘同却不领情,咬着樱唇一脸不满的瞪着苏鸣筝,着急道:“二哥没事吧?那箭——”那箭,分明是要射二哥的!

“二殿下没事,公主已经睡了好几天,连日来殿下们都一直守在这里,刚刚才出去了。”

忘同放下了心来。

可——岑云竟然不在自己身边。本以为,一醒来最先看到的人是他。

“岑云呢?”她粗声问,美目眯起一丝危险。

“他…”苏鸣筝不情愿的正要做答,便听见扣门声。

打开门来,却正是岑云。

“忘同,你醒了?”惊喜的快步到榻边,见她气色还好,微蹙的眉峰顿时松开。

“好些了么?”他低眉关切。

忘同本要点头,又转念故意摇头。

岑云的脸色仿佛不太好,竟一改他平素优雅的姿仪,有些迟缓的扶床坐下。

苏鸣筝见他与忘同相隔如此之近,忍怒咳了一声。忘同这才瞟了他一眼:“你走吧。”

“忘同,”岑云制止道:“苏兄这几天衣不解带的照顾你,不可无礼。”

“那你呢?”她反问。

“我…”岑云有些犹豫,“有苏兄和几位殿下照顾你,我也能放心了。”

迟疑的话语顿时让忘同心中憋了一口气,不禁皱眉摸了摸肩膀的伤口。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岑云的眼睛,他急道:“伤口疼了?”

忘同瞪他一眼,又瞪苏鸣筝一眼。

后者只好道:“那…我先回去,公主好好休息。”

门关了,又被打开。

原来,是侍女英儿送药过来了。

岑云接了过来,“来,把药喝了。”

“不要。”

“不喝药伤口怎么能痊愈呢,听话,把药喝了。”

忘同看也不看那药一眼。

岑云似乎丝毫不理会她的不合作态度,微笑将药舀起来,试试不烫,送到她面前。

“拿走。”忘同粗声道。其实伤口根本就不觉得痛了,她是在生气,气他…不关心她。

“听话。”他的声音仍然磁柔好听。

“我都说了不喝了。”

“忘同。”岑云不禁有些头痛。

“你既然不管我、不理我,现在又何需来好心?生死有命,不用你理我。”忘同说出这句气话,抬头见那人受伤的眸子,心中不禁有几分后悔。

岑云唇齿微张,却一阵晕眩,药婉差点从掌中滑落。

幸好忘同反应快,立刻将药和人同时接住,狐疑的问,“你怎么了?”

一旁的侍女英儿忍不住道:“公主,你所中的箭上有毒,岑公子为你疗伤吮毒差点…”

“英儿。”岑云截断了侍女的话:“你先下去。”

忘同咬着樱唇低了头,杯中映出唇红齿白的脸蛋,再抬头看到岑云苍白的容颜,若是不知实情,自己哪里像受伤的样子,倒是会以为岑云生了一场大病。

她突然将双眼紧紧闭上,“咕咚,咕咚”一口气将药全部灌了下去。

侍女英儿端着空的碗下去了。

岑云微倦坐在床边,等待一阵不适过去。平素孤傲的眉目也变得有几分荏弱,乌黑的发丝有几根粘到了忘同的肩头。

忘同突然霸道的双手扳过他的脸。

岑云惊诧抬眸,却见她的脸凑近自己的,正色命令道:“第一、以后,你要是再敢为了我伤了自己,我会很生气!所以,不准这样做。第二、你只能对我这么好,只对我一个人。”

岑云只觉得头脑有些微晕眩,不知是内力流失,还是因为她的动作和话语。

为何小小女孩突然有了这样温柔霸道的眼神?仿佛在勇敢捍卫她的爱情。岑云只能任她光洁可爱的额头抵住自己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忘同如愿以偿的望着他迷茫却关切的眼神,体会着此刻他不能反抗的一丝柔弱和默许,适时的放开了那微热的脸颊。

“大哥!都是裴寂的狗屁主意!”一间紧闭的房子里,传来怒气冲天的声音。

“这是意外。”声音很冷,但有些微的情感波动。

“意外?那些所谓的高手,就是这样只会制造意外的酒囊饭袋?”

“四弟,你冷静点。”

“你叫我怎么冷静,伤到了忘同!如果早知有这样的‘意外’,我宁可这计划从未有过!”

建成的脸色捉摸不定,他执了元吉的手坐下:“我决不愿忘同受一丝一毫的伤害,但,这件事不能全怪裴大人。难到你能忍受二弟若夺我的太子之位,做上皇帝吗?你能任由杨姑娘去侍奉二弟左右吗?”

最后一句话让元吉脸色一变,似有仇恨的火花在他眼里跳跃。

无论哪一个男人,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心里装的,满满是别人的影子。更何况是他堂堂齐王。即使是亲兄弟,他也不能不恨他。

元吉的脸上愤怒和矛盾一起交错着,终是开口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裴寂向父皇进言,削减了他的兵权,势力,张婕妤、尹德妃她们鼓动父皇冷落疏远他,秦王府的势力已远不如你太子府和我齐王府的联手,这些,还是不足以消除他对你的威胁么?”

建成冷漠的脸上刺痛一闪而过,随之是沉重的杀机:“元吉,你以为二弟雄才大略、恩信遍布朝野,是甘心久居人下的吗?他的党羽、死信之臣数不胜数,就算父皇疏远他又如何?长孙无忌、尉迟敬德那些人能善罢甘休吗?还有苏家,虽然明里不问朝政,但苏长衫此次只见了二弟一面,却不见我们,他的心偏向哪边一目了然。只要他出来掺和,父皇怕是也要不把我这个太子放在眼内了。历代太子被废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