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道这里,建成冷笑一声:“凄惨之状遍观史书便已令人胆寒…”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似在这战争和阴谋中已疲倦。

但,路只有一条,无论选与不选,他都将这样走下去。

尚书左仆射裴大人遣人送信来给李建成,太子一边便决定了要动身。不知为何,苏鸣筝和苏含雪竟也受太子的邀请而随行。李世民并无意见,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由于公主受伤,回长安的行程耽搁了几天,上路时更加强了戒备。据说那行刺的刺客未被抓住已咬舌自尽,亦查不出任何线索。沿途休息之地,带剑侍卫暗伏左右,随时应付异动。

月明星稀。

岑云坐在屋顶上喝酒。

如果他可以刻意忽略那些暗中潜伏的太子和齐王的“保护”的存在,也许他不会这么压抑,但偏偏,他敏锐的感觉甚至能把那些侍卫暗中驻守的位置一个个列出来。那种严密得让人透不过气的护卫他不习惯,倒在其次;明知那“保护”实质的意义,却严肃得如同机密,才不禁令他觉得无趣。

他担心着一场风暴的来临。暗中的血腥和明刀明枪的争斗,无论那一种形式,他都不能忍见那双清澈无邪的眼,去看这样的残忍与残酷。只要事情关乎于她,他就不能袖手旁观,他的冷静自持便不能再完美。

虽是晚春初夏,夜仍然有些凉意。

他原本,是决不在这样的心绪里喝酒的。对酒当歌,他的酒,只与豪情逸兴相连,不与失意郁顿相关。

有人朗声笑道:“喝闷酒是会伤身的。”

李世民已然掠上了屋顶。

“二殿下。”在这屋顶上是没有空地行礼的,所以,他连站也没有站起来,甚至连姿势也没有改变,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我听忘同说,你曾经将好好的酒,全倒掉了。”世民笑得温雅轩朗,是笃定而教人安心的笑容。

“这件事你也知道了。”岑云摇头。如果说几个皇子里有人和忘同最为相似的话,那无疑是眼前的秦王——阳光温暖的尊贵,大气洒脱的气度。

“还有些我不知道的事,你却知道。”世民看着他的眼睛。

岑云怔了一下。

“你不愿意说,一定有你的顾虑。”世民拍拍岑云的肩膀:“你有事瞒我,我又何尝对你和盘托出?我们扯平了。”

不完全的信任,味道是有异的。正如兑了水的酒,哪怕是九成酒兑一成水,能酒的人也能品出。

对人若只有九成信任,剩下的一成用诚恳来续补,比兑水要来得高明得多。

尤其对方是和自己同样聪明的人。半杯未满的醇酒,能让他用一整坛来回报。

“还是这上面透气、舒服。”世民扫了一眼身下黑魆魆的夜色,仰面望星:“忘同小的时候,就爱溜到承乾殿的屋顶看星,我叫她回去,她便说我小气,连借个屋顶也吝啬。”

岑云不禁笑了。

“你知道她为什么怕猫吗?因为小时候她淘气,尹妃带着一只白猫在散步,她看着猫尾巴好玩,便跳上去偷偷一踩,猫虽是温顺的动物,被踩了尾巴也恼怒的反咬她一口,将她的脚咬出了血,痛得她大哭不依。而那时宫里传言曾有宫女被猫咬到,后来暴死的流言。父皇惊忧不已,派太医日夜守护忘同,还好并无异状。但她从此,却落下了怕猫的毛病。我那时南征北战,没能在宫里多照顾她,每次我要出征,她都拉着我的手哭着不让走。”

世民沉浸在回忆中,顺手将岑云手中的酒坛一把拿了过来,仰面喝了下去。

“更早的时候,元吉也是孩子心性,自晋阳起兵,我和大哥并肩作战,成年在硝烟战火中辗转,元吉年纪尚轻、经验还少,便留待后方,每次见我们平安归来,一个半大的少年了,还要学女儿眼红落泪。”

世民又灌了一大口酒,却是将自己呛得咳嗽不止。

岑云将酒坛放到一边,柔声道:“闷酒伤身,二殿下既然知道这道理,这酒,不喝也罢。”

“可我,真怀念以前那个时候戎马南北、朝不保夕的时候。”世民似乎全然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将酒又抢了过来,灌了下去。他的视线已模糊。

岑云不再说话,只是眼底的忧郁更深、更沉、更疼。

“你说,什么是身不由己?我们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连自己做什么都不能主宰吗?”他已喝醉,语言有些含糊。

岑云苦笑。

身不由己,这四个字的含义,便是棋局里的连环劫,再强大的智慧和力量,也解不开的连环劫。

一个人的痛苦、失意和矛盾,若是和这四个字沾上了关系,就是更深的痛苦,更深的失意,更深的矛盾。

人生在世,为何有这许多身不由己之事?

“二殿下,你醉了。”岑云将空空的酒坛从世民手中拿了下来。

“醉?醉了更好…一醉…解千愁…”世民大笑着,被岑云扶住。

的确,一醉解千愁。岑云苦笑,自己的酒量好,也是一种无趣。喝酒,却不能买醉;想醉,却只能选择清醒。连眼前这样卓绝强大的男人,也有需要一醉的时刻。

举世浑浊唯我独清,众人皆醉唯我独醒。屈子的悲凉,已是种苍辽的无奈。

何苦独醒?

第十八回、大唐储君

建成眼中的热力光芒冷了下去。

“太子,庶民言尽于此,先行告退。”岑云仍是淡淡一礼,抬步而出。

一道黑影闪过。

岑云扶着醉倒在自己怀里的世民,竟轻功不减,身轻如燕,追了上去。

那黑影觉察有人追踪,也不惊慌,反而转身停了下来。在屋顶与屋顶之间,两人相隔数丈。

“岑云,多日不见。”那黑影冷冷道。

“何教主。”岑云出语亦是少见的冷然语气,“行刺二殿下的,恐怕是教主麾下的高手。”这件事再大的阴谋,也不足以让他愤怒,但伤及了忘同,他的心境,便无从再平和。

“呵,你以为,我现在来,是取李世民性命的?”对方仿佛全局在握,只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你如何能肯定,我不是声东击西,要掳走宁阳公主?”

她已抓到了他的硬伤,他最大的弱点。

这一句话,便是要让他心乱。

岑云如她所料的神色一变。涉及到她,他向来缜密的思维便不再理智。

蒙着面的何隽冷然笑道:“回去看看你的公主吧!后会有期。”

人影已消失不见。

岑云立刻折回忘同的住处。

“岑兄?”齐御风从屋顶上悄声打招呼。

“忘同呢?”他深深望了一眼屋内。

“公主已睡下了。”

“我想,看看她。”发现何隽只是虚晃一招,岑云心中并无失望,只有放心与轻松。

秦齐舒华几人本是不该允许这样的通融的,但对方是岑云,他们默认的为他破了例。

他轻轻推门走了进去。小人儿熟睡中的脸纯真如画,但那睡姿,却是八爪章鱼一样,把薄被当抱枕,睡得香甜。他上前去,温柔的为她掖好被子。

静静的坐在树上的月色里,岑云毫无倦意。

何隽的目的何在,他想到的理由,似乎能成立,却总有哪里不对。

揉了揉微微疼痛的额头,他放弃了继续追究的企图。现在,他只想保护树下那小屋里的公主,他生命里的阳光。

再需三、四日的脚程,便可抵达长安。也许是保护安排得更滴水不漏,从那次事故后,一路上平安无事。

丰盛的宴席,上好的美酒。

“早听闻岑兄好酒量,来,我敬你一杯!”建成举杯,同时示意元吉,元吉只有不情愿的也举杯。

岑云道谢,喝酒,礼节周到。却总是一份忧郁的若有似无,一种疏离让李建成琢磨不透。

建成趁着酒意,平素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孔有三分热度:“岑兄,你说我这个太子前途如何?”

岑云淡淡一笑:“庶民无资格妄评。”

“呵,”建成亲热的拍拍他的肩,“忘同喜欢你,这事我也知道。等到了长安,我在父皇面前提一提,你早晚是我大唐的驸马,是我李建成的妹婿,一家人,有什么好见外的?”

见岑云的神色仍然云淡风清,建成把酒杯放下:“岑兄,你如果再见外,就是不给我这个大哥面子了。你既知我是现在的太子,将来的皇上,二弟能给你的,我也一样能给你!不管是地位、尊崇、财富和美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你想要的,我李建成便能满足你的愿望!”

岑云退后一步,沉声动容道:“我只有一个愿望。”

“说!”李建成眼中有功成喜悦的光芒。

“希望公主幸福安宁。只要她的兄长们能以一颗仁爱之心宽容彼此,更无手足相争、豆泣釜中,便是对她最好的呵护。”

建成眼中的热力光芒冷了下去。

“太子,庶民言尽于此,先行告退。”岑云仍是淡淡一礼,抬步而出。

一行人马临近长安。

“含雪,还在想着岑云?”见妹妹神色落寞的一人呆坐,苏鸣筝上前去。

苏含雪一时无措。她只是个柔弱的江南女子,这一次随行的决定,是她这一生最大的勇气和决心,可现在看来,她的决心似乎错了。

眼圈儿一红,她已有泪盈睫。

“岑云想做驸马的野心,任瞎子也看得出来,我看,你还是不要浪费心思在他身上了。”苏鸣筝哼一声。

“岑大哥不是有野心的人。”苏含雪柔弱迁就,可她知道,他是怎样一个淡定雅致的非凡男子。名利身外物,他怎会放在心上?他只是爱上了宁阳公主,他的心,全然交给了那个可爱的伶俐的女孩,没有她插足的余地。她羡慕她,甚至也嫉妒她,她希望她所深爱的男子希望得到的幸福,但那是她给不了的。她只能远远的望着他,默默的垂泪。

“爱?”这个字让苏鸣筝妒火中烧,“他有什么资格去爱公主?他只是个身份来历不明的江湖浪侠,这样的人能做大唐的驸马吗?”妒意让他的话分外尖刻。

“苏兄,苏姑娘。”却有声音与他们打招呼。

是太子建成。

“太子。”二人急忙起身行礼。苏鸣筝不知自己刚才的话是否被太子听到了,心中不禁惶恐。

“二位这一路上可还习惯?”他的笑亦有一层冷漠,却十分客气。

二人谢礼,表示还习惯。

但听他对苏鸣筝道:“苏兄,不知你到长安后,有何打算?”

这是男人之间的谈话,苏含雪极知礼节的柔声告退。

“我?”苏鸣筝不知太子这话有何用意,想了想,面中难免一丝沮丧:“护送完公主殿下回宫,我自是回扬州去。”

“那苏兄这一趟,岂非太无趣了些?”建成看定了他的眼睛。

苏鸣筝只当自己刚才的话被太子听去了,他要来责罪自己,惊恐得不知如何应对,却听建成又接着道:“你可喜欢宁阳公主?”他的眼神凌厉,声音却柔和起来。

苏鸣筝哆嗦着,不知该怎样回答,亦不懂太子的用意,只有如实回答:“庶民…心仪公主已久。”

李建成却笑了起来,“苏家是江南的名门,长衫先生有救驾之功,深得父皇的器重。你仰慕公主,亦在情理之中,并无不可。”

苏鸣筝纵使脑子再钝,此时也听出了些含义,不禁惊喜道:“若有太子眷顾,苏鸣筝感恩不尽!”

建成眼中掠过一丝似喜悦又似失望和厌恶的神色,随后的气息却泄漏出几许热切:“长衫先生对时局的高见,可否由苏兄代为请教一二?”

两人谈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终于,苏鸣再三拜谢,走得远了。

元吉冷冷走了过来:“这么一个轻妄子弟,配得上忘同吗?”

建成手中一紧:“你我还有选择吗?”

元吉的眼睛不再看他,“大哥,我现在不仅不认识你,也不认识自己了。”

第十九回、帝都胸怀

何隽冷笑:“现在你最担心的,是岑云成为大唐驸马?”

李建成愕然抬头。

“要除掉一个威胁,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刀杀人。”何隽指下的琴弦轰然一响。

唐都长安,果然热闹繁华。相较于江南之地的水墨美景、吴侬软语,这里治安有序,百姓各安其所,商贾布绸酒肆生意兴隆,可见战乱平息、四方统一后都城经济的繁荣、百姓的富足。这座都城刚刚在宁定中重建起的尊严气质,还未走到巅峰的繁华恢弘。但帝都所透显出的大气放达的胸襟,严整端密的思维,都如同统治者的野心与雄心一样,立根稳定,整装待发。

皇宫南,朱雀门。

领前的侍卫出示腰牌,向守门的侍卫低语几声,所有门前侍卫齐齐跪下:“恭迎太子殿下、秦王、齐王、公主回宫——!”

却见公主掀开轿帘,如一只轻巧的猫般跳了下来,在众人的目光中,她提裙跑到岑云的马前。

大唐建国之初,民风尚未十分开放,女子这样大胆的举动,就是在百姓也不多见。

随行人员一时瞠目。

岑云心中万种情怀如水纠缠,却强忍心中情绪,微笑道:“怎么还不回去?你不想念家中父皇了吗?”

忘同鼓着小嘴,倔强又骄傲的瞪着他。

“回去吧。”他轻轻抬手。这轻轻的动作需要怎样的克制,以至他的另一只手已紧握成拳。也许下一秒,自己会被汹涌而来的情绪淹没,而说出那不该出口的挽留的话语。

忘同深深看了他一眼,突然回头,跑开了。他的眼里只有微笑,没有伤感,可她知道,他从来都只把伤楚藏在心中,把微笑留给她。所以,她每说一句任性的话,便是加重他心上的负担一分,她不能这样自私。

她不要在他面前让自己的泪落下,打湿他的心。

“青山不改。岑兄,他日再见时还要痛饮三百杯。”世民不知何时已过来,大笑拍了拍岑云的肩膀。

“二殿下,多保重。”岑云动容道。

人马终于启动了,夏日阳光如雪射在朱雀门上。

婷婷红荷,燃遍皇宫。

御花园里,荷花开得盛大而辉煌。天下渐治,甚至使它们在宫人的眼中多出一些喜庆的骄矜。

这种清丽的花缺乏天然的繁华。但花匠将它们培育得高雅饱满,每一朵生长在这里的荷都有出众的挺拔,将盛大的风情从蕊心舒展到瓣尖,流畅的姿态是它们不可小视的优越。

更何况,它们有非常好的颜色。

红色的高贵弥补了这种花君子般寂寞,使它们得以映衬和契合权力之手所砌铸的石阶与宫殿。

李渊携着后妃在太极湖泛舟,摩挲着化为水的温软,突然笑道:“几个孩子应该快回来了。”厚重的龙袍使他看上去宽大威仪,手背爬上了皱纹,但一张喜悦的脸往往会让人忽略皱纹与苍老的存在。

“如果脚程无误,现在太子他们或许已在长安。”尹德妃只将了柔软的臂和手,款款浅笑绕了上去。

“他们这次,未必能见到长衫先生。”李渊沉吟。

张婕妤娇倚在一旁,只怔了一怔,便也笑着应和。

李渊的神思有些飘移。

“我倒听说,承乾殿种植了许多白荷。”尹德妃悄悄移开了这完全算不上衰老,但已褪却了许多热情的君王。她想起了太子温存如水的眼和热烈如沸的嘴唇。

“秦王是念旧的人。”张婕妤坐直了身子,与她的姐妹纯柔的交换着眼神,“那些白荷,许是因为思念起了太穆皇后。”

白荷并非受欢迎的花,它因洁白的形状和细细腻的冰凉,不容于宫廷。

“秦王是不同的,无论他做了什么,皇上都能慈祥的纵忍。”尹德妃幽幽低落了声音,这个女子在悲伤时,有极长的睫毛惹人垂怜。

“太子仁义宽厚,皇上若欲保全我们,只有将我们托付给太子。”尹德妃在李渊耳边嗔怨。

这时,小太监在湖心亭中大喊:“皇上,殿下们和公主到了!”

“召他们到养心湖来见朕。”李渊大喜:“把朕的丹顶鹤也带来。”

养心亭中,觥筹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