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太子以及接风的大臣们对饮,鼓乐声声,那只西域进献的丹顶鹤抖动翅羽,随着乐声翩然起舞。

李渊醺醺然地享受着乐声和仙鹤的舞姿,听着儿子们将江南的富庶和太平,突然,只听一个人道:“这琴曲不能再演奏下去。”

所有人都愣了,停下酒杯,看着突然站起来的秦王。

“世民!”李渊威严地皱起眉头。

“父皇可知这琴曲的名字?”

“你想说什么?”

“这曲,是师旷的《清商》。”

李渊双手颤动,《清商》从上古至今失传已久,而关于它的传说在青史中教人深寒。

《清商》一曲云动,二曲鹤舞。是殷商末年乐师延为纣王谱写的乐曲,纣王听而忘政,迷性亡国,武王伐纣时,乐师延携琴东逃,淹死在濮水中。此后,每有好乐者经过,夜半便能听到琴声从濮水中传出。晋平公在虒祁台设宴,卫国前来朝贺,卫国乐师涓为他演奏《清商》,晋平公听得如痴如醉,不能尽兴,召来本国乐师旷,不顾师旷极力推辞,坚持要听他演奏,可琴弦拨动间天昏地暗,暴雨倾盆。此后,晋平公卧床不起,晋国三年大旱,寸草不生。

李世民突然跪下:“父皇是有道明君,身系天下苍生、江山社稷,怎可为酒色所迷,委顿意志?”

李渊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今天就到这里,随朕回养心殿!”李渊脸色铁青,离席而去,几个太监惶恐跟上。

宫城是长安城威严的头颅,在气势华贵的太极宫两旁,掖庭宫和东宫左右对峙。

“今日,世民惹恼了父皇。”明黄衣袍紫玉冠,一双狭长凤目斯文儒秀,眸中有明暗不定的光芒。一旁分列着詹事主簿赵宏智,左卫率韦挺。

“但这并不表示皇上不再信任秦王了。”太子中允王 接口:“太子不要忘了这次在江南的事情。”

李建成皱眉将目光投向他。

“如今北方战事未平,而江南安定,名士贤哲倍出,不说深受皇上倚重的长衫先生、大将军李靖,就是那些身怀绝技的江湖人物…”

李建成站起身来。

秦王李世民掌中最丰裕的,不是大权重兵和赫赫战功,而是四海威信和朝野人心。

人心向,天命归。人心背,天命离。

我知道了,事情按计划进行。”李建成摆了摆手,声音平稳自若。若不看他的眼睛,便不会见到里面一闪而过的惶冷。

谋臣幕僚们退下了。

李建成将桌上的茶盏拿起来,茶到唇边:“请何教主到我这里来。”他吩咐。话语里不同于先前太子特有的尊贵和冷漠,多出了尊重。

而且,他用了一个请字。

施施然前来的女子,长裙挽发,似乎只是一个普通宫女。

和太子安排的许多江湖人物一样,越是高手,越比寻常人更善于伪装。寒伶教的易容术让人完全看不出她的本来面目了。

只有那双眼睛,是属于寒伶教教主何隽的。

“太子殿下。”

李建成将手中的茶放下,“当下有一件不明白的事,想听一听你的见解。”

何隽抱着琴——江湖上的名琴“无血”,杀人无血的琴:“宫商角徵羽,八阙九弄,我所知晓的,太子若有疑问,我自然知无不言。”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音乐。现在江湖上——”

“太子殿下,是要问杀人的事情吗?”

李建成的眼瞳动荡出微光,立刻又潜藏下去。

“我的琴,除了拨弦,还有一个用处,便是杀人。”何隽抚摩着琴身,唇边挑出微笑,“它能让人在感受弦乐的美艳和危险时,舔尝到自己血液的滋味。而死亡,是一件只能体验,不能给出解答或解释的事。”

李建成犀利的眯起了眼,掩住了里面的寒光动荡:“何教主,我虽然蒙你和不少江湖豪杰不弃。但世民,在江湖上也结识了很多朋友。”

“连那个人也说过,秦王得人心…”何隽说到“那个人”时,声音里有罕见的温柔,但缓缓被理智的冷漠覆盖:“秦王李世民,他能以理智的剑刃斩断所有温存的想像,以残酷的冷漠来铺展他走向巅峰的路途,仿佛天生就能与更高的权力相配合。与此同时,他也有最包容的柔软与温情,最坦挚的付出与决绝,身居高位不会使他安逸或胆怯。他甚至能够非常容易的以宏大的理念来压抑一切个人所拥有的私心——这注定了他是一个正直豁达的人,和一个非常出色的领袖。”

“普天之下,只有你敢告诉我这些。”建成笑容艰涩:“世民的才能是天生的,也许,我正坐在太子的位子上进行着迎合储君身份的努力。也许,这只是个注定的笑话!”

“让我猜一猜,什么事情让太子殿下这样沮丧。”何隽冷笑:“现在你最担心的,是岑云成为大唐驸马?”

李建成愕然抬头。

“要除掉一个威胁,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刀杀人。”何隽指下的琴弦轰然一响。

夜了,星凉如水,太子建成到内殿中参拜皇上。

建成欠身到皇上面前,“父皇,这次儿臣有件事还未曾向父皇提起。”

“什么事?”皇上已有三分不耐。

“我们这次下江南,拜会过苏家了。”

“可见到苏同?”

“儿臣…并未见到长衫先生。”

“苏同性子孤高,见不到他也在朕意料之中。”

“父皇,长衫先生的兄长苏放膝下有一长子苏鸣筝,此次一路护送我们返回长安,路上十分照顾皇妹。”

“哦?”皇上听出了些意思,饶有兴趣。

“苏鸣筝文武双全,年少英才,对皇妹用情至深。”建成观察着皇上的脸色,继续道。

“宁阳可喜欢这苏公子?”李渊眯起了眼。

“皇妹年纪尚轻,又在深宫长大,天性顽皮,对感情之事还懵懂不知,但假以时日——”

“改日——”皇上沉吟了一下:“将苏鸣筝请入宫来,朕想和他聊聊。”

五日后,太极殿。

几个宫女领着一个华服公子穿过青石道路,那公子的容貌不差,但脸有戾气,并不让人十分喜爱。

“苏公子,这边走。”宫女们领路道。

金壁辉煌的庄严皇宫让苏鸣筝不禁惶恐,尽管他该说什么、做什么,太子已经事先交代好了,他也倒背如流了。但人一到太极殿,想到要见当今天子,他还是忍不住心中发慌,又正了正衣冠。

在休闲的太极殿,而非议事的两仪殿召见,已见皇上对他的殊待。

恐怕,并不完全是因为苏长衫的缘故。

其中的厉害关系,太子已有过交代。

“请公公通传一声,江南苏鸣筝求见。”苏鸣筝按着事先背好的话,恭恭敬敬地在太极殿外等候通传。

太监来报,李渊的眼睛亮了起来,每一条皱纹都精神得充满兴趣。厚重的明黄帝袍下,李渊脸上和任何一个老人一样,有夕阳般的宽和。

苏鸣筝颤抖跪下叩拜:“皇上万岁!”

“平身吧。”李渊和蔼地说。

“草民不敢…”苏鸣筝严格检查了自己的措辞是否合适,同时,偷瞟了四周一眼。

李渊的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你叔叔长衫先生可好?”

“好。叔叔十分挂念皇上,感激皇恩浩荡。”

“到朕这边来,让朕看看。”

苏鸣筝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走上前去,脚下不禁软了一下。

“喜欢长安吗?”

“…喜欢。”苏鸣筝不明所以。

“更喜欢扬州,还是更喜欢长安?”

“天下土地皆沐皇恩,大唐盛世,皇上的恩泽能福及的地方,都是最可喜欢的。”

“天下的百姓,没有不敬畏皇上的——”苏鸣筝继续背词。

“我和长衫先生有些年没有见过面了,”李渊端详着他,试图找到一些苏长衫的从容气度、睿智风骨。

但是没有。

那种来自骨子里的名士风度,没有遗传给这个年轻人。

皇上不禁有些微失望。

“蒙皇恩浩荡,家父、家叔和庶民感激不尽,皇上英明神武,太子殿下仁德宽厚,这是百姓之福,是大唐万年兴盛之兆。”苏鸣筝继续道:“只是,此次在扬州,还有一件小事,庶民不敢欺瞒皇上,又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渊道:“说吧。”

“秦王殿下恩威并四方,此番公主遇险,多亏秦王结交的江湖人士相助…”

越往下听,皇上的脸色越来越沉。

“父皇!”忘同高高兴兴的叫了一声,人未进门,声已至。

“参见公主。”苏鸣筝急忙行礼。

“宁阳,过来朕这边。”皇上的脸色本有阴霾,见到小女儿,脸色才稍霁。

“父皇,你要多笑笑才好,不能不开心哦!”忘同扮了个鬼脸,果然逗得皇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她附上他的耳朵小声说:“父皇,怎么这个讨厌鬼到宫里来了呀?”

皇上宠爱的看着女儿,用眼神征询:你不喜欢他?

“这个家伙虽然长得不错,但是又嚣张又小气,我一点也不喜欢他。”忘同压低声回答。但这话还是被苏鸣筝听到了,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自在。

“宁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今年也十七了,就没有想过要嫁人吗?”皇上饶有兴味的问。

“我…”忘同脸红了,听太监通传道:“二殿下求见——”

皇上似乎脸色一沉,但终是不悦的抬抬手:“让他进来吧。”

世民进来,行礼道:“参见父皇。”

皇上随意的点点头,冷淡的示意他平身。

世民奏禀道:“儿臣有事启奏。”

“说吧…”李渊不耐烦地挥挥手。

李世民顿了顿:“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儿臣向父皇举荐一位干才。”

皇上冷淡打断:“此人是什么来历?”

世民答:“父皇只需见上一面,便可对他此人有所评价。他文武双绝、气质高华,皇妹几次遇险都蒙他相救…”

不想皇上脸色更沉:“这个人恐怕又是你在江湖上结交的朋友?”

忘同不知父皇为何语气有所不悦,一时疑惑。

皇上的声音几乎可以用冷冰来形容了,他对上世民:“世民,你不仅战功赫赫,朝堂之上颇有威信,连江湖民间,也朋友不少呵。”说到这里,语气一凛:“连这样身份来历不明的江湖人物,你也要纳为己用,自信满满的荐他担当大任?朕只要求你们兄弟几人兄友弟恭、各安本分,身为皇家之子,一举一动,便是天下人的楷范,你可明白?”

这一番话,语气已是很重了。

世民光华太盛,人心所向,他亦不是第一次知晓。早在晋阳起兵时,他便想立这卓绝过人的二子为太子,但那时世民极力推辞,且长幼有序,他便作罢。长子建成虽能力不如世民,倒也无大过错,顺理成章的成了太子。现在天下太平,兄弟三人颇有猜忌,他也略有听闻,曾想过顺应人心,干脆改立世民为太子,但又怕建成这心高气傲的孩子不服,扩大矛盾。但现在看来,改立太子的想法已彻底被打消。结党营私、笼络人心,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是君王不能容忍的。建成虽能力稍弱,但宽厚仁慈,安守本分,是皇位继承的不二人选。

“儿臣…”世民似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那你下去吧。朕累了。”皇上疲惫的摆了摆手。

“父皇!”忘同不开心的鼓起嘴。

皇上沉声道:“宁阳,你年纪虽小,交友也需谨慎,否则误入纷争,为人利用!”

这句警告仿佛并不是对忘同说的。

一直被冷落在一旁的苏鸣筝这时也听到皇上漫不经心的一句:“你也下去吧。”

苏鸣筝失望又惶恐的跪退:“庶民告退。”

门外,天空似乎漠然的阴霾着。建成冷冷笑道:“苏兄何须沮丧?等我做上了皇帝,公主的婚姻大事,我自替她作主。”

苏鸣筝心中涌起一丝希望,却更多灰心。

公主听到岑云的名字时微红的脸颊,仿佛鞭子一样抽在苏鸣筝仅存的理智上,让他眼中浮起阴沈。

第二十回、亦敌亦友

“多谢。”岑云的眼睛诚挚,忧郁化开时,这视线有种迷醉人心的力量。

“你谢我未必太早,”她的视线一冷,“也许我会是——你遇见过的最可怕的对手。”

“即使如此,我也同样觉得,你会是个最有趣的朋友。”

如归客栈。

几日来,岑云只觉得头绪纷繁。深宫之内的思念,让他放心不下;而种种线索全无头绪,让他想不通何隽的目的。但无论如何,前日射向李世民的箭,不是一场终结,而是一个开始。

只有超出对手的智慧,才能掌握全局的主动。

他站起身来,走了出去,也许外面开阔清新的空气能帮助自己理出头绪。

隔壁的房间里,有低低的争吵声。

“你就这么没出息?现在要做大唐驸马的人是我!太子殿下已经允诺我了!你愿意下嫁给岑云,是他在高攀你,是他莫大的荣幸,你怎么这么畏首畏脚!”

“不,岑大哥爱的人不是我…”声音中有泪意。

她心中如何能不难过?这一路与他同行,这几日与他同住一家客栈,朝夕相对,每每放下女儿家的羞涩,想多与他接近些,他却彬彬有礼,礼而不亲。明知自己深藏的感情那么幻渺、那么无望、那么懦弱,却如同陷入泥沼,不能自拔。岑云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一个不经意的微笑,在她看来,都美好得让她痴恋、让她暗暗甜蜜、偷偷落泪。

如果这是爱,未免太冷漠、太无望了些。

“我纵使用不光明的手段得到他的爱,也不是他真心所愿…何必烦人累己呢。”她流泪道。

“你错了,他会真心爱你,从今以后,他的心只属于你。即使你让他像一条狗一样在地上舔你的脚趾头,他也心甘情愿。”

“不…”

“你不听我的话了?你要辜负我的一片苦心吗?”

“不,别逼我,哥…”

扣门声响起。

“进来。”磁柔的声音一如往常。

苏含雪进来了,似要挤出一个微笑,却十分勉强,连说话也需要极力的镇定:“岑大哥,这么晚了,还不睡么?”

“苏姑娘,有事吗?”他起身,目光温暖。

“我…看你房里这么晚灯还亮着,怕你会饿,来给你送莲子羹。”苏含雪定神道。罗裙青丝,弱不胜衣的纤细,她的脸庞深深的匀净,眼神像一场注定的宴席中留不住的音乐,醉散的美酒。

岑云微笑:“多谢。有劳姑娘费心了。”

他接了那碗莲子羹过来,正要吃下去,苏含雪突然阻止:“等等!”声音微微颤抖,似有话要讲,却哽在喉间。

“怎么了?”

“这羹…还烫。”她欲言又止,极力忍下颤抖和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