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岑云似乎并不介意,执起羹匙,吃了下去。看着他一口一口的吃下去,苏含雪的泪便一点一点的溢出来。

“苏姑娘好手艺。你看,我吃得一点也没有剩下。”他对上她泪如雨下的脸时,依然在微笑。他淡如月光的神情时常让人有种疏离、遥远的不真实感,可那感觉安定、温暖,散发着若即若离的吸引,如竹的清幽。

此时,他的眼中有微笑——不是他的眼神在笑,是那高远的情怀、明净的心魂,让他的眼神充满了感动人心的真挚。

苏含雪流着泪迎向他的注视,却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她一把将那空碗打翻在地,哭喊道:“你什么都知道,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你,你为什么要吃下去?”她温柔顺从,从不曾这样失态的哭过、痛过、心碎过。眼前这个男人,让她深深爱慕的男人,此刻让她觉得自己那么猥琐、那么卑劣。

“对不起…”他一把扶住了桌子。苏含雪痛苦哭泣的脸,比他吃下去的东西更剧烈的折磨着他的意志和体力。

他习惯对人付出感情,却不习惯索取别人的赠与。即使那赠与不是他愿意要的,他也因为不能回应那珍贵的情感,心中充满歉然。

如果必须有人为此付出代价,他希望更多的痛苦能由自己来承担。

门突然开了,苏鸣筝冲了进来。

他的脸上说不出的得意,一把抽出剑来:“岑云,不是我心狠,只要你活着一天,公主的心就不会属于我,大唐驸马的位置就不会属于我!”

“哥!你…”苏含雪的脸上已是惊恐。

“好妹妹,哥哥那话是骗你的。那不是催情的药,而是化功散。现在岑云,只是一个没有武功的废人,世间的好男子多得是,哥哥一定能给你找到更好的!”

苏含雪的眼睛惊恐的睁大了:“不!”她大叫着扑了过去,拦在了岑云面前:“哥!你怎么会这么疯狂?不,不要伤害他!”

岑云注视着歇斯底里的苏鸣筝,眼里只有深沉的悲哀。

因爱生恨,他只是个糊涂的可怜的人。

“让开!”苏鸣筝一把推开苏含雪,长剑直指岑云的咽喉!

剑却被手生生握住,血流如注。

“抱歉,苏兄。我若是这样死在了你的剑下,我的鬼魂也不能原谅今生的这个自己。”他淡淡道,似乎那剑指的不是自己,那流血的手也不是自己的手。“我吃下那一碗莲子羹,是愧答苏姑娘的情义,我要留下这条性命,却是为了我对忘同一生的承诺。”

苏鸣筝似是被他这样的气势和镇定慑住了。他的目光里如果有一点点的憎恨、鄙夷、或暴怒,自己的手都不会这样慌乱。

他的眼睛里,是爱。是淡淡的悲哀和忧郁下,深深怀握、固守不舍的爱。他身上似乎有种光芒,让自己自惭形秽、手足无措。

那一刻,原先的戾气竟在软弱。

“哥!快放手!”苏含雪又扑了上来。

苏鸣筝却在这一声中回过神来,他不能再犹豫了!

狠狠一挥手,苏含雪一个毫无武功的弱女子,被这用力的一推撞到墙上,登时如同一只空落落的布袋,软倒下去。

“你!”岑云心急之下,竟眼前一黑,体力消散更快。

意识模糊中,却感觉有人将自己带起。恍惚听见苏鸣筝一声惨叫。

等他醒来时,化功散的药力还未完全消退,手上的伤却已被包扎好了。四周是山坡树林,天似渐渐要亮了。一身黑衣的何隽站在自己面前。

“岑云,几日不见,你的脑子似乎越来越不如从前了。”她的笑总有种冷冷的柔媚,如冰似玉的寒冷和诱惑。

岑云只是看着她,什么也不说,不仅没有问她为何要救自己,也没有问她如何救出自己。

“你清醒着吗?”何隽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冷柔间有巾帼枭杰的风姿。

“太子要有所行动了?”他突然说。

她的脸上却不知是诧异还是欣赏:“看来,我刚说你的脑子变笨了,你就来自作聪明?”

“长衫先生对朝廷的事毫无兴趣,你一定要逼他踩这趟浑水。”岑云扶着树站起来:“这又何苦?”

“我若不逼他,他甚至根本不愿见我!如果杀人能让他看我一眼,我不会手软杀尽天下人。”何隽眼神如刀:“所以,我一直是你的敌人,只是不想你这么早死在苏鸣筝的手上而已,因为,这样游戏就无法继续了。”

何隽冷冷道:“至于苏含雪,现在已有人护送她回扬州去了。”

“多谢。”岑云的眼睛诚挚,忧郁化开时,这视线有种迷醉人心的力量。

“你谢我未必太早,”她的视线一冷,“也许我会是——你遇见过的最可怕的对手。”

“即使如此,我也同样觉得,你会是个最有趣的朋友。”

第二十一回、深宫围猎

那一手鞭着实狠厉,断鞭下去,雪白的衣襟立刻开出血花,岑云跌入李世民的怀中。

皇城猎场里,几位皇子正驰马角逐。

夏天的猎场阳光丰沛,马蹄下流动着六月长安的旖旎风华。“驾——!”李世民扬弓策马,将尉迟敬德与秦叔宝甩在了身后。

“二殿下千万当心…”尉迟敬德只能冲世民的背影大声嘱咐。

逐鹿于林,秦王并非是甘于沉寂的。疆场未净,猎场如战。骑在太子特别送给他的坐骑上,也只有秦王这样坦荡的自信,才能跃马驰骋,心无芥蒂。

鹿跑得轻、灵、快。马追得紧。

风声在马蹄下碎扬起伏,世民拈弓搭箭,那鹿却回头一眼,大大的眼睛含着泪光,凄然乞求。

世民怔了一下,将箭放下了。

“二殿下!”尉迟敬德等人赶来了。

“鹿射到了吗?”程咬金远远的大笑。

“没有。”李世民不以为意的也笑了笑,身下骏马昂起头,姿态矫健高傲,性烈不驯。

这时,太子策马而来,双手同样空空如也:“世民,猎到了什么?”

“刚才逐一只鹿,却是逃了。”

“逐鹿?”太子俊秀的眼眯了起来:“这猎场内,我也在找一只鹿。”

随行的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秦失其鹿,人共逐之。

“那鹿既是大哥看中的,自是大哥去猎。”世民吩咐左右:“西场猎鹰,一样精彩。”

“世民,这马性烈骄傲,莫轻疏了。你自己小心。”太子冷冷提醒。

尉迟敬德想要说什么,被世民制止了:“我既骑在马背上,就将性命交托给了它。”说到这里,他的语气朗声一扬:“大哥送给我的马,我更是喜爱。马这畜物最有灵性,我和它一见如故。”

秦王豪率的语气和阳光一样飞扬在汗水微湿的额头。

扬鞭高高,落下时,那马扬蹄飞奔起来。

太阳罩在马背的光华上,炫目如雪。

他有这样的自信。

建成在阳光下觉察到微薄的悲哀。他觉得自己像一柄插在石中的剑,拔不出雪白的刃。而原本利落的光芒便一点点锈钝乃至枯败了。

这次围猎后,太子显得异常的疲惫。

尹德妃将柔软的唇覆在他的颊上,却发现他在走神。

“听说白日围猎,那胡马青衣摔了秦王三次,秦王都侥幸不死。”女子温存的倚靠在他的胸膛上,石榴花般鲜艳的眼神带着叹息。宫中柔秀的女子,把她对爱情的欲望与对权力的欲望,混淆莫辨。一个英俊体贴的情人,可以寄托她年轻娇艳的灵魂。

建成没有答话。

“来日方长。”她意味深长地说。这不是一个仅用爱情就能滋润的男人。她也一样。他们寄生在权力的荫蔽下,彼此温暖,或者仅仅是在权力的缝隙里,彼此印证着寂寞。

“令你不悦的,是秦王太过明显的野心?”

建成抬头看着她。

“是吗?”尹德妃笑得越加恬美。

“不。我所在意的,是他的信心。”建成将双手放到眼前,打量着它们,估量着它们翻云覆雨的力量:“我不相信天命。”

“我知道,你便是天命。”尹德妃嗅到了他话语中颓丧与嫉妒的气息,这令这个男人儒雅的面孔多出一些别致的诱惑。

给他爱情,给他权力。她不知自己是否真正爱上了这个男人,还是爱着他追逐的东西。

亦或,只是爱上了他高处寒冷不安的立场。

她咯咯笑了起来:“秦王是个自负的人,他不妥协的信心会让他舔尝到因为自负而招致的灾祸。”

“皇上的心情似乎很好。”这日,尹德妃袅娜的手臂圈住了李渊的腰,芳香的呼吸如婴儿撩拨在他的耳边。

很明显,她说得一点也没有错。

李渊笑起来。皱纹已经从眼角漫溢到他脸孔的其它地方了。雍容的气质和保养使帝王皱起的面孔仍然红润而威仪。

“最近皇儿们似乎都对围猎很有兴趣。”

“围猎自是有趣的,或许皇上还有未知的细节?”尹德妃笑捧起一杯美酒。

“你说。”

“秦王骑烈马逐鹿,马刨蹶好几次,秦王丝毫无损,于是得意扬言:我天命所归,如同秦始皇之于搏浪沙,汉高祖幸免于栢人,决不会横死。”

李渊盯住她的面孔。

“你如何得知?”他摆手拒开了酒杯。

“宫中流言已传开。不知的,怕只有皇上。”她轻轻将杯盏放回原处,将唇覆上他的颈脖。

枕边的言语,和如水的黑发一样缓缓在夜色中销魂散开。

武德九年夏,皇上突然下诏,命秦王帐下将领归由齐王统领,精兵拨入齐王府中。

与此同时,党项侵犯渭州,颉利可汗侵扰灵州,代州都督蔺谟与突厥在新城交战…突厥穿越石岭,侵犯并州,进而侵犯潞州、沁州、韩州,安州都督李靖被派遣到潞州,以抵御突厥;突厥攻陷并州一县;吐谷诨侵犯叠州,朝廷派遣扶州刺史蒋善合救援;突厥侵犯彭州,吐谷诨侵犯泯州,獠人在眉州造反…

北方骚扰不绝,皇上又诏曰:房玄龄、杜如晦教唆秦王,离间骨肉,命逐出王府,永不往来。

一只蜡烛在秦王府中内室点了起来。

灯火的明暗不定如同人的心情。

“突厥屡次侵犯忻洲、并州、绥州后,颉利、突利可汗即将率全国兵马南下。如果兴兵,必然有皇子要率军出征。”长孙无忌抬手,烛火吞没了轻薄的纸张:“但,现在殿下已经无兵可用。”

尉迟敬德霍然起身道:“二殿下,太子一心一意斩草除根、置你于死地,你为何还犹豫不决?难道你要任人刀俎,我为鱼肉吗?”

长孙无忌缓缓道:“即使殿下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天下苍生想一想,太子心胸狭窄,平庸多疑,不得人心,决不是一个好皇帝。他坐上了帝位,不会是大唐之幸、百姓之福。”

世民仍一言不发。

“二殿下,太子派人送信来,请二殿下前去赴宴。”秦叔宝皱眉前来禀报。

尉迟敬德和长孙无忌神色一变。

“知道了,下去吧。”世民略一沉吟,一抬手,“我准备准备就去。”

“二殿下,决不能去!”

“这是鸿门宴啊!”

二人急了。

世民眼里有复杂而痛苦的神色,似是在下什么决心,“手足兄弟一场,这一次,是我兄弟情分的最后一次机会。是给大哥的,也是给自己赌一次——”

长孙无忌惊惧道:“二殿下!”

“如果我能活着回来,便是天意如此——”世民脸上出现了幽冷坚定的神色,他没有再说下去。

李世民是怎样一个人,他们都再清楚不过。

他或许会宽仁为本,再三退让。但他一旦决定要做一件事,便会手腕铁绝,那份冷冽果断与无情,不留丝毫余地。

一个君王该有的恩威并立,宽阔气度、卓绝才能、果决手腕,秦王都具备得周全。

东宫内。

觥筹交错,酒宴只有兄弟三人,气氛亦热闹。

世民如约只身赴家宴。建成摒退了侍卫太监、闲杂人等,三兄弟频频互敬,宛然回到了当初坦诚相待,兄友弟恭的时候。

世民饮下一杯,动容道:“当初我们遭隋炀帝猜忌,一年数迁,不能安居,成天担惊受怕,后来却兄弟齐心,自晋阳起兵,一路披靡,挥师灭隋。现在天下平定,我们兄弟三人却许久没有这样在一起畅饮了。”

元吉眼中泪光闪动。

建成的神色亦有波动,却仍笑:“二弟,这机会以后多得是,何必伤感。”

你来我往,酒干、菜却未多动。夜已深。

“大哥,我看我和三弟该告辞了。”世民站了起来,已有三分醉意。

建成眸中似有东西惊疑不定。

世民行至门口,只见弓箭手与侍卫已将去路团团包围。他却镇定不惊,“大哥,要这么大的排场送我回去?”

建成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你…”

他为何会没事,寒伶教的毒不是万无一失的吗?自己分明已经把毒涂在了他饮酒的酒杯之上,为何他安然无恙?

建成忍下种种扰乱他的情绪,镇定道,“等来生,我们再做好兄弟吧。”这一句话有些动情。

因为,下一句,他已令下:“上!”

一袭白衣如月降临。

秋水寒光一闪,训练有素的侍卫竟被逼纷纷后退,足已见剑法之娴熟、之快、之准!

建成的脸惊恐且苍白,他没有料到这时还有人出现。

眼见那白衣一剑卷起千尺雪,二人就要冲出人墙包围。建成才在惊疑中恍然想起还有底牌,立刻道:“成败一线间!”

这五个字,显然是事先约好的暗号。

几个身影立刻应声而出,缠住岑云的长剑。一个是江湖上有名的空手擒人,号称“玉手空空”的韩绪垒,十指如鹰抓向他的肩、背、胸三处大穴,一个是号称“雷神鞭”的雷无涉,一卷三尺长鞭如毒蛇抽向他的双腿,一个是人人闻风丧胆的“梨花一点眉”红小梨,虽是个女子,但她的暗器功夫却胜过许多须眉男儿,连武当玄冠真人的大弟子也曾败在她的手上。

岑云仰身向后,借着一身轻功提气,仿若冰面滑行一般瞬间后撤十数步,避过了韩绪垒的鹰爪,又顺势挽一个凌空剑花,只见须臾之间,雷无涉的神鞭被斩断!

红小梨的暗器却是从四个方向射来的,岑云手中的剑向前一隔,十多枚银针落地,脚下同时踢起一块石子,两枚丧门钉也无力下坠,那剩下的一只柳叶镖和一朵梨花毡,只怕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了,想不到岑云左手操起凌空射来的一只乱箭掷出,右手冷静一抖衣袖,那梨花毡受阻落地!

落在地上的梨花毡发出细微一声响,突然再次弹起,直向李世民额头飞去!

岑云立刻飞身去挡!

身后传来鞭子呼啸的身影,岑云本能想要去应,但他只要迟疑片刻,梨花毡就会钉入李世民的脑门!

于是,岑云直直施手挽剑挡下那一枚梨花毡。

而身后,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让他几乎眼前一黑。

红小梨忍不住在心里惊呼了一声。她是女子,心思再细致周密,但毕竟心肠软些。这次他们三人能找到岑云的破绽,恐怕最关键的不是雷无涉的这一鞭,而是她暗藏了玄机的那一枚梨花毡。但雷无涉鞭子被折断,恐怕心中耻辱愤恨之至,那一手鞭着实狠厉,断鞭下去,雪白的衣襟立刻开出血花,岑云跌入李世民的怀中。

皇宫后山,密林丛丛。

山洞里。起初是一团漆黑,往里走,却隐隐看见光亮。光线清透,光源竟是卧居在山洞里的一个小水潭,随着水波流动,石壁上便有如梦似幻的波影映射。不知是自然怎样的造化,才让这幽暗的洞底纳入了月光!世民扶着云坐下,等头顶上的追杀声渐渐平息。

岑云的脸色苍白如冰,失血过多使他格外寒冷,他闭上眼,让自己极力留住真气不散。却突然感觉温热的内力由胸前的手掌源源注入。他一惊之间睁开眼:“二殿下,不可…”

“不要动。”世民沉声命令。他的威仪仿佛是天生的,不容反抗,“你为我出生入死,难道,要我眼见你流血而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