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逼你至此,你可恨我?”

“是我可恨。”苏长衫又恢复了那种平淡寡然的语气,仿佛在读经书一般说出这四个字,只是指甲深深嵌入手心。

“你不可恨…你,可怜…”何隽清冷柔媚的面容浮上一丝温柔怜惜,她用染血的手指抚上苏长衫的脸:“你明明有…刻骨的情爱,却非要将它锁成灰…是哪里的女子,让你如此灰心?”何隽驰骋江湖杀人如麻,毕竟是女人,到了如此地步,仍苦苦寻找这个答案。

“她离我仿若有千年。”苏长衫轻轻掸掸身上一痕血迹,仿佛要拂去一抹红颜,一生的记忆。

“她是…什么样的女子?”

“快意恩仇的女子,”苏长衫用最寡淡的语气说道,“如你一般。”

最后那四个字让何隽全身都喜悦的要燃烧起来,又温柔的都要融化掉。苏长衫,并非无情的人。

“我以为,至死也听不到你一句温存的话。”何隽含着泪笑:“虽知是安慰,但,有你这句话,我此生无悔。”

她喘息着揪住苏长衫的衣襟:“你从晋阳城救驾失踪…我在城中找寻了你八天八夜,没有见到你的尸骨,就知你已离开…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八年。”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心中已肯定,苏长衫失踪的八年,一定和那个女子在一起,不知那女子用怎样的烈焰,将他的情感烧成灰;又用怎样的思念,让他惆怅恍若千年?

但,这些都无法求证了。

因为,何隽微笑合上了眼睛,眼角犹带一滴幸福的泪。

尘沙飞扬,重归寂静。

“九儿。”世民疲惫而痛苦的握住九儿的肩膀。

九儿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他,涣散的眼神却突然凌厉起来,她突然如同被蜜蜂蛰到一样,用尽全身气力推开他,凄厉的叫到:“疯子!你们都是疯子!是什么让你们一个一个疯狂的去追逐死亡?!”

她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一步步往后退,一个尸首将她脚下一绊,她便倒在了地上,但她仍在凄厉的喊:“我不认识你们!你们都疯了!”

她剧烈颤抖的身体却猛然被人抱住。

他已说不出话来,他的神色凄楚惨白,不顾她的大叫挣扎,紧紧的抱住她。她剧烈的挣扎着,踢打着他,血便顺着他的唇角一丝一丝的流下。

在这满地血迹和尸骨中,他的白衣如同荆棘丛中盛开的雪色莲花,拥住她如同襁褓中的婴儿。

所有刚在生死边缘挥着刀剑的人都安静了下来。他们的眼中闪动着水光,那是对死亡的厌倦和对幸福最虔诚的奢望。

这一夜很黑很长。他紧紧拥住她在怀中。她从未这样冷过,她是洋溢着温暖与鲜活的阳光,耀眼而自由的盛放,纯净明澈如水淌过他的灵魂,将寒冷和悲伤覆盖。而现在,她这样冷,这样无助,如同烟雨中惨淡的一抹冰色,轻轻一碰,便会碎裂。

他拥着她和衣而卧,将她的手放入胸前,传递着他的体温,任自己的泪水带着温度,温暖她的脸颊。

李世民来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等着他开口。

“二殿下,放我们走。”他的声音无爱亦无恨,仿佛在他面前全然只是个陌生的人。

这句话,李世民在心里猜测了千百遍,但他一旦说出来,李世民仍是彻骨寒冷。这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这千里冰冷河山,雕龙帝王宝座,见证了他的胜利,也见证了与之同时的——

一无所有。

选择了这条路,便应有足够的强大来承受这寒冷。李世民微微露出了惨淡的笑容:“岑云,我未曾想过利用你的才能为我做什么,我李世民,从不缺少为我出生入死的人,从不缺少绝世的将才和谋臣——”

他的眼里水光闪动:“而九儿是我唯一的妹妹,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知己,这种失去,才让我痛苦。”

他没有再说下去,泪水代替了他要说的话。

他不能再说下去,否则,他不仅要逼死他唯一的妹妹,也要逼死他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知己——

他每说一句,血便顺着岑云的唇角压抑的流下。

雾气未散的破晓十分,一骑风尘,白衣如雪。他拥着她,如同拥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从此,万古长安道,千秋洛阳城,与他们已是两个世界。

权力的马鞭抵达不到的疆土如夜色流过身后,痛楚的眼泪弥补不起的破碎如风声滑过耳畔。爱与彼此,温暖与宽恕,两个人的世界空灵如斯,如同天空掠过的雁影,比翼红尘,如影随形。

尾声、驸马非马小镇上简朴的学堂。

“哇,先生!”

“让我看看…”

“好神奇!”

孩子们挤在一张桌案前,上面有一匹涂着不知什么釉彩的马,尾巴处还有一个铁的手柄,穿着布衫的先生握住铁柄旋转几下,马里面发出磁磁的声音,随后先生把马放在桌上,它竟然自己踏蹄而走!

孩子们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马会自己走路!”

“先生你是怎么做到的?…”

“马尾巴上的铁是什么?”

“这个,叫做发条。”布衫先生悠闲的坐着,声音平平:“谁能用马来说说今日的功课?”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努马十驾,功在不舍。”一个孩子举手到。

先生点头。

“踏花归来马蹄香。”

“一马当先。”

“马到成功。”

孩子们争先恐后,看得出气氛十分活跃。

“你来说说看。”先生指着一个一言不发的孩子,那孩子紧抿着清秀的薄唇,小小年纪,有着一种和其他学生都不一样的,优雅高贵的气质。

旁边的孩子捅捅他,低声道:“我说你上课打瞌睡被先生看见了吧,苏先生什么都知道。”

“随便说些什么和马有关的吧。”先生仍是平平的说。

“…驸马。”孩子紧张的回答。

学堂里传来一阵哄笑声。那被笑的孩子红了脸,先生却并无责怪之意,而是转问其他学生:“那你们解释一下,驸马是什么马?”

“驸马不是马,是娶到了公主的男人!”一个学生大声回答。

“不对。”被笑的孩子却抬起眸来,一双清澈的眼睛似会说话。

“这——有什么不对?”先生将书卷放到了桌上,其他学生也都将视线集中到他身上。

他自信的开口:“我爹不是这样告诉我的。我爹说,只要一个男人让他心爱的女子一生温暖幸福,让她如公主般的被疼爱与珍惜,他就是‘驸马’。”

苏先生沉吟一下,放弃了纠正,微笑道:“那你娘,当真是一个幸福的女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