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京城中,因为赌钱一夜未睡的顾家二郎揣着兜里的银票,从千金赌坊踉踉跄跄地走出来,他无意识地一抬头,望见天空中飘上来的几缕黑烟,因为熬夜困乏而充血泛红的双眼微微眯起:“那是…狼烟?”

西北方向的狼烟。

真是好久都没有看到过了啊。

顾乐飞软软地靠在墙上,望着天边充满不详意味的黑烟,顺着墙根坐了下来,突然呵呵呵笑出声来。早起摆摊的镐京百姓以莫名其妙的眼神对他侧目,皆不知这个一身华服却形容狼狈的年轻人在笑些什么。

太子必已出事。

不过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以这种方式。

天才,果真是天才,假胡虏之手杀想杀之人,半点不留痕迹——好聪明的手段,好愚蠢的见地。

北狄狼子野心,到嘴边的肥肉,难道还指望他们吐出来?

顾乐飞越想越觉可笑。他倒是很好奇,太子若真的死了,最终渔翁得利的那些人,是不是他所料想的那些?

腐朽至此…顾乐飞回头望一眼北边巍峨宏伟的皇宫,随即眼神漠然地转身离去,面上嘻嘻笑着消失在了巷口深处。

在京郊的佛光寺一座宝塔中,也有人对着天空中的几缕黑烟露出了笑容。他负手而立,静静等待报信的信鸽从西北的方向飞来。

“元良,事情可会有变数?”

发话的人是如今正在佛光寺潜心“修身养性”的五皇子司马诚,他口中所称的“元良”,则是高娴君的父亲——升任光禄寺卿的高延的字。

“即便有变数,埋伏下的刺客也会趁乱执行任务。”高延双手拢在袖中,老神在在。他的长相实在非常符合时下对男子的审美,身长六尺,脸长而有轮廓,鬓角和胡须亦蓄得十分有美感。

“这个吾知道,”司马诚淡淡道,“但是呼延博野心勃勃,必定不甘于只抢掠一番,如果他觊觎的土地过大,那…”

高延摸着自己的胡须微笑:“嘉峪关恐怕是保不住的。不过我们的人早就混进他的队伍,如果他得到张掖后,还想再往硖口关迈进,我们就不得不对他毁约了。”

听到这里,司马诚的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事情若成,把硖口关以北的地方让给他也没什么。河西走廊那么大,分三分之一出来,换回的好处,可是无穷无尽啊。”

高延揖礼道:“殿下英明。”

“唉,我何来英明一说,全仗元良辅佐,”司马诚回身扶起高延,正色道,“吾若成功,必不忘君如今呕心沥血之劳苦,还有娴君,虽委屈她暂待父皇身边,他日吾必以后位相待。吾若有违誓言,天打雷劈!”

高延大惊失色,慌忙跪下:“殿下岂可发此毒誓!老臣一片丹心,只愿辅佐我朝最贤明的君主创千秋功业,其余别无所求!娴君她也是心甘情愿为殿下的啊!”

司马诚闻言,感动得涕泗横流,亦在对面跪了下来。这一老一少,一个皇子一个臣下,一个拍马屁一个许诺言,各自做戏,好不真实。

一番做戏下来,司马诚突然想起支持他的高家里还有一个不定数,便状似随意地问道:“元良的长子姿容甚美,镐京城中女儿家无不为之动心。但吾听说他曾有婚约,对方竟是楼皇后之女?”

楼,是一个敏感的姓氏。

死去的太子的外家是楼氏,司马妧的外家还是楼氏。

这一次和北狄里应外合的好戏,不止是为了杀掉太子,还是为了搓掉楼家气势,灭掉楼家的兵,最好借机夺了他们的兵权。

五皇子的这一问,高延顿了两秒,故作无奈地回答:“唉,哪里有什么婚约,都是年幼时几个小孩子说着玩的,不然陛下怎么连指婚的圣旨都没有下过?”

司马诚笑道:“可是吾听说令郎对公主始终念念不忘,记得她当初的救命之恩呢。”

高延摇头笑道:“公主离开的时候还是个五岁的娃娃,我那小子能记得啥?而且近日老夫正命内子相看京中贵女,毕竟峥儿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不过到底挑中谁,老夫还是允许他自己决定。至于公主殿下,她…”高延顿住不再说下去,只微微一笑,回头望了望天边久久不散的狼烟,这动作不言而喻——

司马妧有没有命活着回京,都还不一定呢。

第 6 章

司马诚不明白,嘉峪关是不能丢的。

嘉峪关一旦被攻破,北狄强悍的骑兵将在河西走廊平坦的地势上无所阻碍。骑兵的高机动性和广阔平原令靖兵很难阻击成功。即便得到消息后速速前往迎敌,很可能抵达之时看见的只是被劫掠一空的城池。

而且,呼延博有意占领河西四州的两州——瓜州和张掖,如此一来,北狄将横亘在从西域通往镐京的丝绸商路中心要地,这条生机勃勃的漫长商路将由此被生生阻断。

更重要的是,张掖州中,焉支山下有山丹军马场,这是大靖最肥沃最富饶的大片养马草场,却即将成为呼延博的囊中物。

北狄以骑兵闻名,经验证明对付骑兵最有效的就是骑兵,而骑兵的关键又在于马的好坏。

——失去山丹草场,大靖再无可堪匹敌的马场。

马劣,兵就弱。

总而言之,嘉峪关一丢,大靖的骑兵力量很快会被削弱,而北狄步步紧逼,最终将把整个河西走廊拱手送人,自己只能缩在乌龟壳里,疲于防守。

这绝非夸大其词。

因为史书就是如此记载的。

数日前那场嘉峪关血战的血腥气仿佛还未散去。

额上系着白布条的司马妧,提刀踏上被火烧得漆黑的张掖城头,她望着残破不堪的中央长街上还在燃烧的房屋,看见路边一些百姓躬身默默拾着残骸好用来修补,还有一些人躲在自己的屋里闭门不出,更多的人则把家当打包放上板车,准备往南、往金城的方向迁徙。

这些迁徙的队伍中,不止有汉人,还有跨越沙漠戈壁、千里迢迢来中原做生意的胡商,以昭武九姓为代表的西域商人们面对北狄来势汹汹的铁蹄,深感无法归家的痛苦,被抢劫一空的财物又令他们此趟血本无归。

如今除了希望楼重带兵早日驱逐北狄人之外,他们只能跟随靖朝百姓一起,暂时前往金城避难。

数日前,嘉峪关陷落,楼定远战死。

楼重白发人送黑发人,以古稀高龄重披战甲,组织军队上阵迎敌。

司马妧不知道,如果她能预料到最终的结果,自己还会不会听从大伯的命令,先行由周奇和田大雷护送,乔装趁乱离开嘉峪关。

额上紧紧缠着的白布条在不断地提醒司马妧,那个细心教自己马术和兵法、领她一寸寸踏过河西肥沃土地的大伯已经不在了。

可是战争才刚刚开始。

司马妧望了一眼北方天空上依然飘散的狼烟,回身走下城楼。

张掖的刺史府临时成为军队的集议地,郡守被呼延博的人杀死,张掖城以及下辖府县群龙无首,全由楼重暂时接管。

楼重已经七十多了,即便他看起来精神矍铄,也架不住岁月不饶人,北狄的咄咄逼人、阵前丧子之痛和数十日的熬夜老作,这个老人…他还能够扛多久?

几员副将围绕着地形图愁眉不展,白发苍苍的楼重额上同样缠着白条,他抬起头来,看向刚进门的司马妧。十几天的时间,他整个人瘦了两圈,眼有血丝,声音沙哑:“回来啦,城里的情况怎么样?”

司马妧抱拳答:“禀大将军,呼延博有目的性地重点攻击城中防御设施,且让刺史府完好无损,可能有日后作为自己行辕的打算。呼延博整顿好兵马、补充完粮草后,必定还会回来。”

“我认为他的胃口很大,张掖他想要,如果可以,整个河西走廊,他都想要。”

楼重满意地点了点头,司马妧的表现越出色,他就越暗恨她不是男儿身。心下一声叹息,楼重将一份文件递了过去:“看看,斥候最新传来的消息。”

斥候回报,呼延博正在张掖以北整顿兵马,似乎打算将麾下两万骑兵分成两路进发,北狄世代游牧,人口稀少,两万人马看似不多,但战斗力惊人。论单兵作战能力,大靖的骑兵少有能与之匹敌。

战报看得司马妧直皱眉:“难道他想绕过张掖,先行攻陷其他府县,再回头把张掖包个饺子?”也不怕楼重的兵从背后偷袭他?好狂妄的作战方式。

“将军,我有个想法,或许能把他的主力再次吸引过来,”司马妧沉吟片刻,“太子兄长的服饰是否尚在?”

*

呼延博最近春风得意,北狄男儿的铁蹄所向披靡,连楼重的宝贝儿子,威名赫赫的楼定远都死在他手下,可惜没活捉到那大靖公主。

即便那些靖人百姓咬牙切齿,也只能在他们的刀下留下一颗颗愤怒的头颅。

河西走廊,这片肥美无比的土地,那样适合放马牧羊,怎么能让懦弱的靖人占据着?

他美滋滋地规划着日后的行军路线——或者说劫掠路线,直到听见探子报来一个消息——大靖太子还活着,而且就在张掖。

怎么可能!!!

呼延博大惊失色,从椅子上高高跳起,毫无形象地抓着探子怒吼:“再探!”

再探,结果还是一样。

大靖太子的衣服一眼就能认出,靖朝的服色配饰有严格等级规定,尤其是皇族。就算楼重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让人穿太子的衣服,而且张掖日夜修筑工事,不断增兵,估计就是为了保护太子。

那么…自己在瓜州杀的那个人是谁?

呼延博的脸色阴晴不定,他想起曾经听闻中原的皇帝太子都喜欢搞各种替身,以防备有人暗杀。而他只见过太子画像,无法辨认真伪。

如果太子真的没死…如果楼重偷偷派人护送太子回镐京,那么他和凉州刺史的背后长官的约定岂不是…

呼延博眉头一皱:“传令下去,备好粮草,明日突袭张掖!”

不就是小小一个张掖城么,他能打第一次,就能打第二次!不管这太子有几个替身,他全都杀了!

*

靖朝在此经营多年,虽然受战乱波及,但消息还是比呼延博灵通很多,得到北狄决定明天打张掖的消息,司马妧摸了一下身上穿的太子衣服,微微松了口气。

本来只是不抱太大希望地试一下这个法子,居然奏效了。

她回来后,得知呼延博在打下瓜州后直奔太子所在,一剑斩下太子头颅,然后目标才轮到其他人。这一点实在是让她觉得很奇怪。

太子第一次来瓜州,呼延博怎么能认得出那人就是太子?

虽然太子是她血缘很亲的兄长,可惜司马妧和他之间感情淡薄,他的死没有给她带来多少触动,只是觉得呼延博可能和靖朝内部的某势力达成约定。不过现在毫无证据,呼延博又抓不着,没法确定到底是谁。

此事不急,反正当下最重要的事情也不是这个。

“大将军,我请求带领一千骑兵,绕道扁都口,从北狄背后发动奇袭,和城中军队里应外合!”司马妧一个抱拳,单膝跪地。

公主要带兵出征?!

正商量如何对敌的众将领听到司马妧的声音,头皮全都一阵发麻。

姜朔祖失声道:“公主万万不可!”

楼重亦皱眉:“这里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哪里轮到你一个女娃娃带兵?下去!”

司马妧一动不动,硬气道:“我要带就带轻骑,他们谁能?”她纤指一点,所到之处,个个老将,居然无人敢答。

大靖一贯擅长以重骑兵和步兵协同作战,步兵先困住敌人,然后重骑兵入内冲杀。但是重骑兵本身无法独立作战,机动力较弱,如果步兵不给力,让北狄人跑了,靖骑兵也只能干瞪眼。

可是轻骑兵不同。

它可以独立作战,也可以与其他兵种配合,大靖目前对这种战术有研究的只有楼定远,而且河西走廊许久未经大战,因此楼定远的研究还有点纸上谈兵的意味。

如今楼定远已是,如果说自他以下,还有谁有可能擅长带领轻骑兵作战,恐怕只有得他亲传的司马妧。

而司马妧,可是公主。公主——这可是个女的啊。

不过,如果不带兵从北狄背后突袭,他们以张掖为据点,胜算有几分?一旦呼延博发现这是骗局,

见楼重犹豫不决,司马妧急了。她一夜未睡,又找来陈先生询问半日,二人讨论之下,依然觉得只有这个办法最好:“一千不行,那五百好不好?待命的驻守军队都不止一千吧,我只要五百人就好!”

楼重差点被她给气笑:“你当是市场买菜,还能讨价还价?”

“那…外祖…”司马妧眼巴巴盯着他,期待不已,连在军营之中对楼重的“将军”称呼也变成了“外祖”。

楼重叹了口气:“妧妧,只要打仗,就会死人。”

司马妧敛容,正色道:“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这是先秦楚国屈子的诗句,后人常引用来以此明志,司马妧正是此意。

楼重最终答应了。

司马妧得到一千骑兵的应允,而且允许自行挑选。

轻骑的选择标准和重骑不同,太魁梧笨重了不行,要灵活、柔韧且身手好,胆子大敢于冲锋,不受重骑兵的战术观念束缚,最好还对扁都口的地形熟悉——扁都口是祁连山上贯通南北的一条古道,地势险要,由此道可直达张掖。

田大雷和周奇跟在她身后,两人一个瘦削一个高壮,也代表着两种不同攻击的风格。

瓜州如今在北狄占领下,田大雷想要回老家卖猪都不得,干脆安心跟着司马妧混,嘉峪关一战后,他整个人沉稳了很多,有了一股战场历练后才有的煞气。

不少年轻的士兵看见他会心里发憷。

司马妧选人的标准很简单,能在周奇或者田大雷手下扛住一盏茶时间而不败的,可用。

“殿下真的想好了?不回京?如今反悔,还有转机。”轻声在司马妧耳边要她打退堂鼓的人,便是和她商量计策的陈先生。此人一身淡青色的文士袍,五官秀美,白面微须,木簪束冠,干净儒雅,只是他拢在袖袍中的左手微微蜷曲,是天生的肌肉萎缩。

在相貌和文采同样重要的大靖,这样的人注定永远无法出仕。

几年前,司马妧路过一所乡中私塾歇脚时,随意与这位教书先生聊了两句,发现此人通晓天文地理,对战例兵法的看法独辟蹊径,莫名地带着丝丝鬼气,和楼定远稳重大气的风格全然不同。

故而后来,除了楼定远之外,陈庭便是她的第二个老师了。

嘉峪关破后,司马妧建议陈庭随百姓一起去金城避难,他却执意留下。

对此,陈庭淡淡解释了一句:“我也是个男人。”

“殿下清楚,此次奇袭若不成功,呼延博很可能联合他的另一路军队将我们在平原上围杀。”陈庭望着一个个从队伍中走出,脸上还带着茫然、不知道自己将执行何种任务的士兵们,轻声在司马妧的耳边再次提醒。

“先生为何不说它如果成功,我们有机会活捉呼延博呢?”司马妧面无表情地侧头看他,眼中闪过一抹嗜血的兴奋。

陈庭无声地笑了:

“预祝殿下,马到功成。”

第 7 章

嘉峪关破,太子殒命

——当风尘仆仆的驿差,怀揣八百里加急的军报纵马踏入皇城,遂引起三省六部大小官员一阵鸡飞狗跳之时,顾家二郎正在千金赌坊里消磨光阴。

不过今日可能注定他要倒霉,玩得正兴起之时,邻桌忽然有人大喝一声:“你、你出千!”

众人闻声侧头看去,一个锦衣少年抓住庄家的手高高举起,捋下庄家的袖袍亮出庄家藏起的牌,少年的脸气得通红:“鸡鸣狗盗之辈,小人,骗子!”

庄家是赌坊的人,他不是第一次出千,被人公然抓住却是第一次。

不过不见他面色尴尬,反而理直气壮:“我没出千!这牌一定是你刚刚偷放到我袖中的,小子,你想输了不给钱是不是!”

少年见他睁着眼睛说瞎话,不由得怒目圆睁。身旁有和他一块来的同伴拉着他的袖子,悄声劝他:“齐三,这盘算了吧,不如我们走?”

没看见桌子周围逐渐围过来的那些大汉吗,个个都是赌坊打手,他再不住口,恐怕今天注定被修理一顿。

顾乐飞在一旁抄手看热闹。锦衣少年一定是首次来赌坊,不明白这里头的道道。

赌坊如果不出点老千,全靠运气和天意,大概早就关门大吉了。而老赌徒和赌坊之间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如果客人们出千不被抓住反能赢过庄家,赌坊技不如人也愿意认输,银钱双手奉上。

顾乐飞就是出千的个中高手。

这少年观察敏锐,洞悉力惊人,倒也难得,只是似乎脑子不太好使,一根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