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怎么觉得他有点面熟?

当顾乐飞还在沉思在何处见过少年时,少年被蠢蠢欲动的打手逐渐围拢,他的同伴很没义气地提前溜号。少年无奈举目四顾寻找逃生之法,在人群中瞥见一个面孔,忽地眼前一亮,跳上赌桌大声叫道:“小白!你是小白吧?快来帮忙!是我,是我啊!”

少年这一叫,把大半个赌坊、包括打手的目光都吸引到顾乐飞身上,和少年不同,顾家公子可是帝都赌坊圈的老熟客。少年一声“快帮忙”,立即有人阴谋论:“顾公子,这小子莫非是你叫来搅局的?这可不够厚道。”

顾乐飞被少年一声“小白”喊得满头黑线。他幼时皮肤极白,阳光一照十分耀眼,因此崔氏干脆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小名,可他长大后已经多年没有人敢公然叫这名字。

这个不识好歹、没眼力见的少年到底是谁?

可惜没等到他想起来,赌坊的打手们已经抄起家伙动手。少年身手灵活,左躲右闪之间,还不忘大叫:“小白你怎么干看着,帮帮我啊!”说话间又是一个拳头砸下,少年翻身一滚,拳头噼里啪啦砸碎一个凳子,吓得旁边的赌徒往后飞快一跳,不慎撞倒另一波客人,引起连环混乱。

赌坊里一阵鸡飞狗跳。

眼见那少年还在叫自己,顾乐飞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脑袋一缩,逃窜出门。谁知后头却有两个打手紧跟而来:“顾公子,话还没说明白怎么就走了?那人是不是你领来的?”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顾乐飞哇哇大叫,他一向“老老实实”赌钱,不知道今日为何倒霉沾上这种事。虽然日子过得太舒服以致于开始发胖,不过少时练就的身手倒还在,两条长腿一迈,跑得比兔子都快。

于是大街上出现这么一副戏剧性场景,顾家公子在前面没命飞奔,后头几个魁梧大汉穷追不舍,引得路边行人纷纷好奇侧目。

“顾乐飞!”

街上一辆马车里忽而有人大喊出他的名字,此刻有如天籁,顾乐飞双手往车轼上一撑,飞身跳上马车,往车夫肩上一拍:“快快驾车,别让后头的人追上!”

“你又惹了什么事?”车中人又是好奇又是无奈地叹息一声:“你如此不务正业,难怪父亲当年不愿把姐姐许配给你。”

说话人端坐于车中,风姿清雅,形貌昳丽,修眉入鬓,中庭饱满,因还未到弱冠之年,乌黑的长发以一条丝带扎起,带出几分潇洒出尘之气。

看清楚这人是谁,顾乐飞眉梢一挑,懒洋洋地靠在车壁上,抱臂调笑:“啧啧,多日不见,高家大郎生得越发勾魂夺魄。”

高峥皱了皱眉:“勿要胡言,此话怎可拿来形容男子?”

“好好,换一句,高家大郎乃是多少镐京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啊!”

顾乐飞这一句本是随口调侃,却令高峥想起昨日来家中做客的李家小姐。那是个很文静的女孩,高峥犹记得她不经意间侧头望向自己时,那宛如秋水般的目光。

高峥白皙的脸顿时微微一红,愈发恼羞成怒:“若再胡言,还请你下车!”

顾乐飞把对面人的表情变化收在眼里,也不戳破,只微微一笑:“等甩掉那群打手,就算你高峥请我留下,我还不乐意呢。”

两人从小到大都没有对过盘,若不是为了避避风头,顾乐飞才不愿意和高峥这小子同坐一辆车。

同样的,高峥看他也未必多顺眼,只是他今天来找他是有事情要说。高峥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道:“吾找汝有要事。”

顾乐飞眼皮都没抬一下:“有屁快放。”

他正正经经的发言,换来这么一句粗俗不堪的回答,高峥气结,也不再拐弯抹角:“今日刚刚收到的八百里加急,嘉峪关被北狄人攻破,楼将军战死,昆邪王还攻入瓜州杀了太子。”

顾乐飞心中猛地一跳。

唉,不出所料。

“楼将军?哪个楼将军?”

“楼定远楼大将军。”

“哦…所以楼重还活着?”顾乐飞面上依旧是懒洋洋的笑:“幸好幸好,楼老将军建在的嘛!放心放心,老将军宝刀未老,必定不会让北狄攻陷镐京,天佑我大靖平安无事,高公子安心回家睡觉吧。”

高峥被他一席话气得面色通红:“顾二郎,你可还有半分男儿血性!亏得我特意来告诉你此事,望你能照顾姐姐的下半生,如今看来,你根本不配!”

原是为这种事情来找他?

顾乐飞感到几分失望,如果高峥提议两人一起去从军抗击胡虏,他倒还有几分兴趣尝试。

高娴君?

还是算了吧。

顾乐飞以为自己的本性大约十分凉薄,他幼时确实非常喜爱高娴君,希望长大后能娶她为妻,但是高娴君却不是这么想的。

她的美貌令她有本钱获得更有权势的男人垂青,同时也无限助长她的野心。

当顾乐飞真正看清楚高娴君的时候,他便毫无兴趣且敬而远之了。

甚至他对整个大靖上层集团的态度同样如此,毫无忠诚可言,并且敬而远之。

话说回来,本朝女子没有守节一说,太子一死,她就能光明正大地给老皇帝吹枕边风,对高娴君、对高家、还有幕后那位皇子来说,都是好事一桩。

唯有高峥还在担心姐姐丧夫之后无人可依,心心念念为她找个下家?

顾乐飞想笑,却又觉得可悲。

高家父女都不是省油的灯,是怎么养出高峥这朵奇葩的?

“唉,”顾乐飞长叹一口气,“大郎,你知道么,其实我并不喜爱你姐姐,我真正喜爱的是…”

顾乐飞抬头,眼神十分深情地注视着高峥,缓缓道:“我真正喜爱的是——你。”

高峥那双好看的眼睛缓缓睁大、睁大再睁大,白皙的面皮涨得通红,语无伦次:“你、你、你…”

龙阳之好古已有之,这倒是不新鲜,不过顾乐飞…和他?

开、开什么玩笑!

“哈哈哈!”当脑子不够用的高峥快要心跳过快而阵亡之时,顾乐飞仰头大笑,朝他潇洒挥了挥手,转身跳下马车:“峥郎,就此别过!”

峥、峥郎?!

震惊不已的高峥呆呆坐在车中,听得远处传来顾乐飞愉悦而猖狂的大笑:“哈哈哈哈!”

调戏一下奇葩是件很开心的事情,顾乐飞心情大好,决定今日做个乖乖儿,早点归家。

不过他今日的霉运注定还没结束。刚拐入一个巷中,走了没几步,突然后头有杂乱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耳熟的声音在背后气喘吁吁地大喊:“小白,小白,好巧啊!”

巧个鬼啊!

转头一看,又是那个面熟的少年!他身后还有一大群打手追来,顾乐飞的脸都黑了:“阴魂不散!”

*

刚刚收到消息的镐京正在为太子被杀身亡的事情焦头烂额,无数人垂足顿胸为何站错了队伍。

而此时,司马妧已经选好她所需要的一千骑兵,同时定下突袭时间。

符扬是军中的一名小兵,从他的姓氏可以看出他祖上有胡人的血统,不过到了他这一代已经很稀薄了。

符扬从军是为了拿到养家糊口的兵饷。他当兵的时间才不过一年,而且没有经历过什么大仗,他有幸被选做骑兵,可是由于他长得瘦小,比起骑兵部队中的魁梧大汉来就像一颗小豆芽,所以常常被嘲笑甚至欺负。

楼将军战死后,军中的士气一度很低沉,直到昨日公主殿下来选人,大家突然都兴奋起来,私底下传言公主要挑选随她一起回镐京的私人卫队。

镐京,那可是帝都啊!

而且是公主的卫士!这位公主爱护士兵是出了名的,以后他们能见到多少以前做梦想都不敢想的达官贵人!说不定还有皇帝!这可不是在边关当一个小兵能比的!

虽然选拨条件颇为苛刻,要在做过游侠的周奇或力大无穷的田大雷手下扛过一盏茶时间,不过许多人还是趋之若鹜,梦想平步青云,以后跟着公主在镐京吃香喝辣,再也不用留在西北担惊受怕。

符扬却不想去,他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在这里,他想要保护他们。

可是伍长说这是军令,不去也得去。

符扬知道自己的反应很灵活,却没想到自己能在田大雷手下扛过一盏茶。而且很神奇的,公主殿下挑中了他,反而淘汰掉了那些同样通过考验、想要去镐京的人。

为什么呢?

符扬不明白。

今天他突然收到新的命令,要他和被挑中的同伴们脱去厚重的盔甲,仅着软甲牵着马整合成新的队伍去规定地点集合。

公主正在那里等他们。

她身着同样的轻薄软甲,腰挎长刀,英姿飒爽,表情冷肃,郑重地向符扬们宣布了突袭决定。

原来不是要回帝都,而是要上战场,杀胡虏。

夜色寂寥。

符扬望了望天上挂着的一轮明月,他扛着陌刀,牵着缰绳,悄无声息地紧跟住前面一个骑兵,扁都口的地形他很熟悉,心里不慌。

今晚很重要,他们要趁胡虏尚未攻击张掖前发动突袭。一想到要杀胡虏,符扬有点激动,又有点惴惴。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一个锦囊以确认它还在,里面放着两枚药丸,那是以备不时之需的解药。

——所有士兵的腰间短刀全淬了毒。

听说这是公主的先生陈庭的建议,他认为胡虏既然敢在酒水中下药然后趁机攻城,我们须得以牙还牙,也让他们尝尝□□的滋味。

公主殿下本来不是很赞同,最后还是听从了陈先生的建议。

那位陈先生被大家传得很神,听说陈先生会算天象,他说今夜子时和丑时月亮极好,寅时将有乌云蔽月,天色漆黑一片,必须等待此时到来,方为突击的最佳时机。

不知道走了多远,符扬终于看见胡虏的大帐和篝火,从高地往下俯瞰,能见到有人巡逻,大多数人在沉睡。

公主轻轻抬手,示意他们静静在原地等待,不要出声。

符扬摸了摸马儿的鬃毛以示安抚。

月色很亮。

一千骑兵,所有人都无声的、静默地等待公主的下一道命令,如同一千座雕塑,和他们□□的马儿融为一体。

这时候突然起风,天边飘来大朵大朵的乌云,竟然真的遮蔽了月亮。

符扬似乎看见公主嘴角挂起一抹奇异微笑,她高高举起了她的陌刀,不像少女的沙哑嗓音在寂静中响起:“杀!”

“杀!”

无数的回应在这条古道上响起。符扬马鞭一扬,高举着陌刀,和同伴们一起向山下的北狄营盘狂奔而去。

黑暗无光的夜晚,这群杀气腾腾的骑士承载着张掖乃至整个河西走廊的希望,他们仿佛从地狱而来的鬼兵,猝不及防地出现,并且所向披靡。

而此时,呼延博正在明日攻陷张掖的美梦中酣睡,浑然不知外面已然血流成河。

第 8 章

大靖骑兵的深夜突袭令呼延博的人马措手不及,很多人还在睡梦之中就不知不觉地死去。及时清醒过来的人,也因为光线过于黯淡而难以分清敌我,误伤自己人的情况不断发生。

突袭的最初,这就是一场单方面屠杀。

司马妧所率领的骑兵部队,身着大靖的黑色军服,这也是最容易隐藏在黑暗中的颜色,除了为哀悼楼定远而缠在额间的白条,他们不再有任何醒目标志。

每个骑兵的腰间各挂弓箭与短刀一把,陌刀与□□交叉负于身后。冲杀之时,当右手用陌刀刺穿敌人身体而尚未抽出时,左手可用短刀或□□迎敌。

司马妧所挑选的每一个骑兵,双臂都拥有强悍臂力。而且他们是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为了保卫家国故土,可以拼上性命而在所不惜。

当勇武有力的北狄士兵反应过来,积极用武器抵抗的时候。由于司马妧已命一小队提前杀死、放走他们的马匹,没了战马的北狄士兵不会比一个大靖士兵强上多少。

依旧是屠杀,残酷的、无情的屠杀。

这就是战争。

火光,嘶吼,刀光,哭号,混乱,反击…在这个连月亮也不敢出来的血色长夜,司马妧率队冲杀着,不断地冲杀着。

她仿佛又回到三百年后的民不聊生、满目疮痍的乱世,当她的父伯叔兄接连战死沙场,连女眷也不得不走上战场带兵杀敌之时,那种悲凉绝望的情绪,曾深深刻在她的心头。

不过这一次,不一样,绝对不一样!

“杀!”这一声同时响起的时候来自两个方向——司马妧和刚刚走出大帐的呼延博。

望着群龙无首、被大靖人追着砍而找不到马匹对战的北狄士兵,呼延博目眦欲裂,仰天大喝:“司马妧!”声音里是无尽的怨恨和愤怒,可是话音刚落,他忽然听见远处有隆隆的声音响起,似乎整个大地都震动起来。

呼延博循着声音的方向回头望去,看见茫茫的平原之上,满载着士兵的战车如潮水般涌来,仿佛顷刻间便可以碾压自己。每一列战车部队的首车,都竖着一面金色的旗帜,上面飘扬着一个字——“楼”。

呼延博一向如狼一般凶狠锐利的目光中,第一次出现了恐惧。

以轻骑兵先行突袭,战车载着步兵迅速抵达战场后协助杀敌,轻骑兵则反复冲击敌军侧翼以打乱敌军部队阵型,令其群龙无首,分而诛之。

当楼重亲率的大批步兵加入战场后,这场战斗的胜负已定。司马妧将弯曲的手指含入口中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将散乱的骑兵重新召集成队。她□□的马儿一声长嘶,前腿高高抬起,所有的骑兵跟随着一起调转马头,朝东南方向而去。

姜朔祖见状,极为疑惑:“殿下要干什么?”

楼重望着消失在茫茫黑夜中的骑兵部队,意味深长道:“那里还有一万睡梦中的北狄人。”

大捷!

大捷!

河西走廊大捷!

还沉浸在失去太子和嘉峪关的悲痛与混乱中的镐京,百姓们才按照皇帝的要求为太子服丧,策马在朱雀长街上绝尘而去、直奔皇城的驿差却一路激动地大叫,迅速将大捷的战报传遍整个镐京。

昭元二十一年十月初八,司马妧领一千骑兵绕道扁都口,奇袭北狄昆邪王呼延博主力部队,楼重亲率七万步兵协同作战,绞杀呼延博于焉支山下。

而另一支深入河西走廊腹地的北狄主力也在同一晚遭到司马妧突袭,杀敌六千,俘虏三百,令其余北狄残军闻风丧胆,溃不成军。

十月初十,司马妧率军重收嘉峪关。

说来也巧,这一天,正好是司马妧的及笄日。

司马妧?

司马妧是谁?

复姓司马,难道是皇族?

伴随着河西走廊大捷的消息,“司马妧”这个名字在顷刻间传遍镐京,并且搭载着一个“一千人杀北狄两万”的神奇传说,不断地向大靖的四面八方扩散。

太子亲妹,小楼氏唯一的女儿,楼重的外孙女,司马妧。

一个被大靖群臣、可能还包括皇帝自己,遗忘了十年的名字,忽然在这一刻,神奇地绽放出夺目的光辉。一个女流之辈,如何奇迹般地力挽狂澜,仅用一千骑兵打得两万北狄蛮夷丢盔弃甲?

这个被人遗忘了很久的名字,仿佛突然带出某种神秘的魔力,令靖人百姓好奇着、疑惑着、敬仰着也怀疑着。

某皇子府中,得知大捷的府主人失神打翻了茶杯。

“司马妧,万万想不到,居然是司马妧!”一贯温文尔雅的五皇子,此刻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得可怕。

高延劝道:“殿下息怒,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呼延博已战死,死无对证。如今又能重新夺回嘉峪关,对大靖来说是好事一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