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吾当然清楚,但是你知道司马妧是什么身份?太子的亲妹妹!她的外家…又是楼家!”无怪乎司马诚对一个女人如此忌惮,因为比起他不过是一个妃子所出的身份,司马妧的出身要贵重许多也有价值许多。

本朝女子的地位不低。

而前朝,还出过一位在位长达三十余年的昭阳女皇。

这位女皇,最初也就是一个公主而已。

谁能保证司马妧不会复制昭阳女皇的路?要知道那位女皇登基的手段还有些不光彩,是靠着内廷宦官的帮助,而司马妧的靠山要厉害得多,那是楼家手里的兵权,实打实的兵权啊。

难道费心费力干掉太子,最后只能为他人做嫁衣?

思及此,司马诚的面容更加扭曲。

“殿下莫急,莫慌,”高延抚着他美美的胡须,眯着眼睛道,“既然这位公主如此能征善战,何不让她继续在河西走廊为陛下分忧?”

司马诚眼前一亮。

虽说昭元帝现在不太理政事,但是脑子还很清楚,比起楼家,一个皇族公主手里握着边关的兵权,当然更加令他放心。所以要说服昭元帝下旨几乎没有难度。

在司马诚正式登基之前,这位天纵英才的公主殿下,还是老老实实在西北守关,不要归京了吧。

第 9 章

昭元帝有旨:

帝姬司马妧抗击北狄有功,特册封长公主,赐号“倾城”,仪服同藩王。并封“威远大将军”,领兵驻守嘉峪关,食邑万户,封地太原。

对于跟随司马妧一起破敌的骑兵,昭元帝都有所赏赐,包括周奇的犯人身份也得到赦免。不过相比之下,昭元帝给予自己女儿的赏赐显然要慷慨大方许多,不过这道圣旨翻来覆去地看,司马妧总觉得处处奇怪,槽点满满。

首先是“倾城”这个封号,字面上看去,是“可使城倾倒”之意。好吧,她已经带兵收回好多座城池了,勉强能够得上这个意思。

不过通常来说,“倾城”不是用来形容女人漂亮的吗?

“我漂亮吗?”拿着圣旨琢磨的司马妧,抬头顺口问身边的副将。

旁边站着的是周奇。

少言寡语的周奇即使现在大小算是个武官了。可是也不见得他多么高兴,依然成天阴着个脸。对于司马妧的问话,他抿了抿唇,默默地侧头看向站在他旁边的田大雷。

“漂亮,殿下最漂亮!”田大雷爽快又响亮地回答。

虽然公主…哦不对,是长公主殿下没有女儿家的温柔气质,而且打了数场仗之后反而煞气重了许多,严肃地盯着人看的时候,能把刚入伍的新兵蛋子看得腿打哆嗦。

但是在他心目中,长公主殿下就是天底下最最漂亮的女人!

是吗?——因为杀敌数多,新晋荣升为长公主侍卫长的小兵符扬在心底疑惑。

殿下的长相当然不差,只是符扬觉得,仅仅用单薄的“漂亮”二字来形容殿下,简直是一种辱没。

是吗?

司马妧也疑惑。

那就算是吧。

跳过这一条,接着往下说。圣旨中第二个奇怪的就是她的封地问题。

明明昭元帝让她继续待驻兵河西走廊,为什么把赐给她的封地设在千里之外的太原?是不想让她去太原收赋税,还是想她以后没用了就发配去太原养老?

看不懂,真的好奇怪。

刚步入前厅的陈庭把司马妧的神色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殿下无须纠结,依陈某看来,当务之急是写一封谢赏的书信,顺便以威远大将军的名义,向陛下再讨几样东西。”

司马妧眨了眨眼:“还要赏赐?父皇不会觉得吾贪心?”

陈庭笑道:“现在殿下声名鹊起,军功赫赫,不趁热打铁多要点赏赐,以后恐怕难有机会。”

陈先生好诈啊。

新封的长公主从善如流:“那吾应该要什么?”

“瓜州、张掖、沙洲、武威四州赋税。”陈庭唇角微勾,笑容狡黠。

*

“河西四州赋税全数纳入囊中,又有兵权在手,啧啧河西走廊还不是她长公主一家天下?唉,吾也好想这么英武帅气啊!”

镐京饕餮阁中,锦衣华服的少年托着腮仰天长叹,目光无限惆怅哀怨。他的额角上有一块显眼的淤青,嘴角的伤痕也还未愈合,一看便知近日才和人打过架。

此人便是新近被征调回京的睿成侯的第三个儿子,齐熠,也就是在千金赌坊大喊“小白”的那位闯祸少年。

齐熠的感慨万千并未换来对面人的应声相和,那人把浇了浓汁的酥脆锅巴放入口中,一脸满足。

“尝尝这道虾仁锅巴,江南风味,别处没有。”

齐熠不动筷子,反而十分嫌弃:“南方的菜有什么好吃的?而且锅巴诶,大街上到处都卖的锅巴,饕餮阁居然整儿八经地把它做成一道菜?要不要脸啊。”

顾乐飞懒得理他,鄙夷道:“见识短浅。”

其实不是齐熠见识短浅,而是顾乐飞的喜好与旁人迥异。

三百年后的南方因为北方战乱南迁,带去大量的人力和资金,故而越来越繁荣发达,可是此时的南方还十分落后。南北饮食和风俗的差异颇多,许多北方士人并不太能看得上南方的种种,况且是锅巴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小食。

故而顾乐飞津津有味地吃着,一旁的齐熠却完全不能认同他,反而百无聊赖地怂恿:“今日无事,不如带我去千金赌坊找回场子?”

那日他在巷子里再次遇见顾乐飞后,两个人一起倒霉逃窜,幸好不远处就是英国公府,两人狼狈地逃进去避难。突然间,英国公府东南方一声砰的炸裂巨响,英国公家古怪的大公子做学问炸了两间厢房,吓得外头的打手一溜烟全跑了。

不过事后,当太子太傅和睿成侯纷纷得知自己的儿子在镐京干出如此丢脸的事情,一顿家法是免不了的。

太子太傅顾延泽先生还好,自从聪明绝顶的儿子莫名其妙踏上纨绔之路后,已经挨了他无数次打,依然死不悔改,他倒也习惯了。

刚刚被调入京中、还未在镐京上层站稳脚跟的睿成侯却是气得半死,觉得自己这个一向爱惹事的三子在帝都丢了大脸。一顿好打,使得齐熠整整一周都没能下床。

不过等他身体恢复了,好了伤疤忘了痛的齐三公子立即就来找难兄难弟顾乐飞,一心想凭着顾乐飞的高超赌技,狠狠刷一下千金赌坊的脸。

很奇怪的,仗着权势欺人这种更加方便快捷的报复方式,齐熠居然提也未提,顾乐飞更是从来没想过。

“不去,我戒赌了。”

顾家二郎将汤勺伸向乳白色的杏仁银肺汤,一心一意品尝美食,没有半点想要挪窝的意思。

齐熠愤愤不平:“你甘心?”他记得顾乐飞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齐三公子幼年便随睿成侯前去西南戍边,离开镐京七八年有余,对于儿时玩伴变得如此胸无大志,齐熠觉得很失望。

顾乐飞呵呵一笑,给他递上一块馅饼,颇有安抚的意味:“镐京最近不太平,没事别乱跑。”

虽然河西走廊现在已经太平,不过太子的“意外”身亡却令风云诡谲的京城暗流汹涌。

顾乐飞的父亲作为太子太傅,是无条件的□□人,如今太子没了,顾家的地位顿时变得尴尬无比,顾太傅一夜又愁白几十根头发。

树倒猢狲散,以前那些狐朋狗友都纷纷远离顾乐飞,只有神经大条的齐熠还会傻乎乎地来找他玩。

遭逢此种大变的崔氏则为儿女未来的婚事担心不已。

顾乐飞继续从容地过他游手好闲的日子,对于太傅大人的夜不能寐,他只提出一点建议:“从今以后,父亲安心赋闲在家著书立说,莫问政事。”

专心学问,做个纯臣、闲臣。如此一来,对那位忙着偷偷铲除异己的五皇子来说,他的父亲才是无暇顾及、可以放过的小鱼小虾。

似乎是极懦弱极胆怯的举动,不过对于根基很浅的顾家而言,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博弈的政治资本。

而且为了争夺皇位而搞出如此之多的内讧事情,无趣,且愚蠢。

顾乐飞觉得镐京里明争暗斗的一切结果都可以预测得到,实在是无趣又无聊,唯有饕餮阁的新菜,以及河西走廊那位公主的神奇传说,对他而言才有那么一点点可供品味的新意。

没料到最终力挽狂澜的,居然是司马妧。

顾乐飞依稀记得那是个力气大得惊人的小女孩,一个手就能把高峥举起来。

如今居然真的成了将军,倒也不辜负她的天生神力。

这位新封的长公主若能安然留在河西走廊做个土霸王,倒确实比趟镐京的这滩浑水要好得多。

第 10 章

昭元二十七年,昭元帝赞五子司马诚品行端方,礼贤下士,忠孝仁义,宜为储君。

封为太子,以告太庙。

艳极的七幅石榴裙迤逦过皇宫轩廊光洁的地面,单丝罗红地银泥帔子环绕于臂间,如此锦衣华服,非但不会掩盖女子的美丽,反而更衬她高雅华贵,仿若天仙。

宫人见之,无不纷纷行礼,莫敢抬头视之。

高娴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尊敬。

在太子死后,她出家为道姑,在宫中设立道观为太子往生祈福,名义上只是一个寡妇,但是她想穿什么样的盛装华服,都不会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因为她是昭元帝的心头好。

高娴君在内廷的影响力自然不必说,前朝的臣子遇到什么麻烦事,也要托她在昭元帝面前说情的呢。

至于父夺子妻?太子都已经不在的情况下,谁会那么傻地去触此霉头?只要昭元帝名义上不封她为妃,群臣皆默契地闭上双眼,不听不看不知道。

“娘子万福。”

“娘子万福。”

一路上不断有宫女内侍惶恐地福身行礼,高娴君目不斜视,脖颈挺直,下巴微扬,一路朝昭元帝的寝殿而去。近来昭元帝的身体每况愈下,脾气也越发阴晴不定,只有她能诱哄得住。

当她转过回廊的一个角,忽然有人从黑暗里伸手,将她拉进某殿中一间昏暗无人的小室。高娴君还未来得及一声惊呼,已被暗中人以唇封缄,整个身子顿时瘫软下去。

而跟随在她身后的宫人们,本想呼救,却在看见突然从小室内走出的两个卫士时,俱都深埋下头,不敢多言一字。

而昏暗的殿间,衣衫翻飞,大汗淋漓,娇喘微微。

一阵云雨过后,高娴君柔顺地伏在怀中人的胸膛前,忽而嘤嘤掩面哭泣起来。

“怎么了?”新近被封为储君的司马诚意气风发,唇角含笑抚摸她的乌发,问道:“是谁让你不高兴了,吾为你出气!”

高娴君猛地坐起,一把推开司马诚,转身赌气道:“便是你让我不高兴!总是如此偷偷摸摸,吓得我心惊胆战,何时才是个头!”

她身上只披一件薄得透明的素纱,大半个光滑的裸背半遮半掩,显出极柔弱的姿态。可是背部靠右下一朵纹刺的半开牡丹,却是富贵又妖娆,这种视觉上的反差刺激看得司马诚小腹一紧,情不自禁去抚摸她的背脊凹陷和鲜活的牡丹花。

“莫急,莫急,很快了,”司马诚的吻细细密密落在高娴君的背上,他几乎是迷醉而虔诚地奉上自己的吻,将她轻轻扳正,柔声安慰,“待那老家伙殡天,你我双宿双栖,我为龙,你为凤。”

你为龙,我为凤。好一句甜言蜜语。

高娴君的双眼微微一眯。

她被他放倒在地面上疯狂地亲吻抚摸,眼里所见是殿顶房梁的彩画木雕,虽然口中发出声声吟娥,眸子却冷静得很,并无动情。

不过埋头耕耘的司马诚没有察觉,他只听得到她的一声叹息,仿佛哀愁无限:“望殿下记着自己的话,来日莫相负。”

当司马诚与高娴君在皇宫的某殿缠绵时,高峥的第一个孩子刚刚降世。

那个娶司马妧为妻的梦想,在家族的威逼和她的赫赫军功下,逐渐变成一个空虚的幻想。

距离河西走廊的那次大捷已然过去六年有余,被封威远大将军的倾城长公主司马妧未曾回京。

她在收复嘉峪关后没有止步,趁胜追击,趁呼延博身死、北狄王族为继承权内讧之时推波助澜,将统一不过十几年的北狄重新分裂成大大小小十几个部落,率骑兵分而诛之,只有极少数的北狄人活着逃回了漠北。

司马妧将幸存的北狄王族送至镐京,意在软禁且汉化,如此一来,强悍的北狄只能成为昨日历史。

可是,即便是北狄王族押解到京,来的也是楼重而非司马妧,仿佛她知道镐京城中有人对她不怀好意,一步也不肯离开河西走廊。

——其实,这只是镐京中的某些人的阴谋揣测罢了。

彼时,司马妧正在一边对付祁连山上不安分的小部落,一边重新整顿军队、打造一支新的轻骑兵劲旅,忙得根本没有时间去镐京。

而满心期待的高峥在得知押解北狄王族的只有楼重,并无司马妧之时,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抵抗父亲的命令。

毕竟那个婚约只是楼皇后生前的口头约定,昭元帝虽然知晓,却未曾下旨赐婚。

这一年,军功赫赫的司马妧如愿拿到河西四州的赋税权,而高峥纳了李家小姐做自己的第一房妾室。

第二年,司马妧将北狄原本占据的草原纳入大靖的版图,设置互市,草原上的小部落们开始了与中原商人的频繁通商。

这一年,高峥在父亲的安排下进入鸿胪寺为官。

第三年,司马妧分出一部分军队实行屯田戍边,拱卫祁连山以西以南地区。

第四年,司马妧命人探访西域,绘制地形图纸,记录各国政治民俗,与西域十六国友好往来,重修丝绸之路上破败的驿站,整顿丝绸之路的秩序,鼓励商人更往西去开拓商路。

这一年,高峥终于娶了正妻。

这是一项费钱费时费力的工程。而且她重新整顿过后的军队里,耗钱的骑兵比重上升,而兵饷不减反增,战死者的家人也能得到较优厚的抚恤金,如果没有陈庭所建议的纳河西四州赋税于自己囊中,司马妧根本无法同时做到这些。

没有人知道,以上的种种政策,除了军队的革新之外,其余几乎都出自陈庭之手。这个身有残疾的教书先生,执意不要司马妧为他请赏请封,甚至不要官位,无声地、默默地隐藏在司马妧的光芒下,做他想做的一切。

昭元二十八年春,高峥的第一个女儿仍在吃奶,他的妻子却因为产后血崩离世,不过整个高家的气氛却并不悲伤,因为一家之长的高延又升官了。而且父子即将一起负责对西域十六国使者的一切礼仪和接待。

——这又是从河西走廊传来的消息:西域十六国将联合派遣使者前来镐京谒见昭元帝,他们将带来大批的奇珍异物,表达两国交好之意。

这是一次盛大至极的庆典,连身体欠佳的昭元帝也红光满面、精神奕奕,仿佛自己真的成了万国来朝的天下共主一般。

盛典之下,大靖的臣民们都很清楚,如果没有那位长公主在军事和经济上的多年努力,西域十六国的进京根本不会实现。

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伴随着司马妧在河西走廊待的时间越长,所做的事情越多,她的传说也越来越多。臣子们鉴于新任太子对司马妧的忌惮,大多不敢公然表示好奇之意,不过坊间关于她的话本故事倒是可以听一听。

那些从西域来的胡商,以及通过河西走廊去西域做生意的中原人,有的曾见过司马妧,甚至有幸见过她带兵追击那些野心十足的游牧部落。他们纷纷赞扬这位长公主的气度非凡,不似平凡女儿家,将她描绘成一个英气勃勃、勇武过人的传奇女将。

可是到了大靖的某些士人耳中,自动将“不似平凡女儿家”理解成“长得像男人”,将“勇武过人的女将”翻译为“杀戮成性的母夜叉”。

并且随着司马妧的始终不露面,这种说法的信任度越来越广,许多士人以为司马妧不敢进京面圣,就是因为长相奇丑,唯恐丢脸。

传言到了最后,连幼时和司马妧有过口头婚约的高峥也不敢确信了——谁知道女大十八变,司马妧会不会越变越丑呢?

反正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高峥已经很明白,他已经不可能有机会娶她,那么她的美丑,和他还有什么干系呢?

就在西域十六国进京的这年冬天,暨昭元二十八年冬,昭元帝病重,着令太子暂代国事。

昭元二十九年春,昭元帝驾崩,举国大丧。

昭元帝第五子,太子司马诚登基,年号天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