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二十九年,亦为天启元年。

司马诚登基,大赦天下,封其母德妃为皇太后。

封高延为尚书令,领尚书省,是为宰相之一。

高延之女高娴君入京郊清松观潜心修道,不到一年,便被司马诚下令入宫,封为端贵妃。

本来,司马诚要许她以皇后之位,无奈以英国公单云、御史大夫赵源为首的一帮老骨头上书,此女先后侍父子三人,品行有污,当不得母仪天下之位。

据说英国公单云在上朝时以头触柱,血溅当场。无奈之下,天启帝只好收回成命,只封她为贵妃。

而且封号的这个“端”字,单云也是不同意的,可是皇帝陛下暗示他还不识相就准备下狱好了,英国公方才哼哼唧唧退了下去。

当朝堂上这一幕有趣的闹剧传到司马妧耳中时,已经是天启二年了。时隔如此久,一来是三千里的距离过远,二来是她对镐京的事情并不关心,就这些情报打探,还是陈庭安排的人。

“殿下怎么看?”陈庭拿这则闹剧问司马妧,哈哈大笑完毕的司马妧一头雾水:“什么怎么看?高娴君幼时便生得极好,司马诚为她痴迷着魔也无可厚非,不过她竟然能侍奉父子三人而游刃有余,不得不说,手段卓绝。”

陈庭扶额轻叹,女儿家家谈论这种事情却一点不避讳——自她成为河西实际上的土霸王后,连楼老夫人也不再关心她的德容言功,令她越发肆无忌惮了。

“陈某所指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司马妧偏了偏头,百思不得其解:“恕吾愚钝,还请先生赐教。”

“高娴君父亲高延为首的一党扶持司马诚上位,而以英国公单云为首的老臣则对新帝存有疑虑,高娴君做皇后还是做贵妃,无非是二党博弈的一个由头。司马诚新登基不久,帝位不稳,不得不妥协,但是他不会善罢甘休,必定想着如何大权独揽。”

司马妧支着脑袋,听得昏昏欲睡:“那又如何?”听起来好复杂,而且似乎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陈庭不由得又叹了口气,这位长公主心胸宽广、气度过人且体恤百姓、礼贤下士,总之什么都好,就是对政治毫无兴趣,大靖的新旧换代和镐京的朝堂之争,均唤不起她的丝毫热情。

“若要大权独揽,得把要职都换上自己人。殿下以为,什么是要职呢?”

司马妧倏地清醒过来。

“先生是指,司马诚想要我的兵权?”因为多年前呼延博入侵一事,她对最终得利者司马诚存下怀疑,并不避讳直呼新帝姓名。

司马妧皱眉:“他要,我就一定要给么?”并非她贪恋如今权势,只是担心自己好不容易经营出来的大好局面,却被司马诚派来的不知道哪个孬种给破坏了。

北狄虽亡,但是游牧民族却未亡,谁知会不会又出现胡虏入侵中原?

陈庭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听闻公主幼时曾与高延之子有过婚约?”

司马妧一呆。

她想了又想,终于从记忆的浩瀚长河里拉出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面容,还有他怯生生亮出来的银制万花筒。

“好像是有过这么一回事。”

“殿下可知他如今已经娶妻生子?”

“哦?那又如何,二十多岁的男子,娶妻生子不是十分正常?”

“可是殿下依然云英未嫁。”

司马妧又是一呆。

她隐约意识到陈庭想要说什么了。

果然,陈庭叹道:“新帝想要你的兵权,只需一道赐婚旨意即可。现在的问题是,他会将你嫁给谁?”

第 11 章

司马妧可能被嫁给谁?

这个问题的选择项其实并不多。

到天启二年的时候,距离司马妧离开镐京已经过去十九年。

她二十四岁了。

二十四岁的寡妇有,二十四岁的黄花闺女却是稀罕物,更何况是身份如此尊贵而且功勋卓著的“老姑娘”。

即便司马诚想要将她嫁出去,也不得不考虑她的地位、影响力和功绩,为了显得他心胸宽广仁厚,也避免被人说闲话,绝不能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就把她给娶了。

所以,候选者的第一个条件,应当是大龄未婚,最好无通房无子嗣,方能配得上同样大龄未嫁的司马妧。

而第二个条件,则是身份不能太差,最好系出名门,才能配得上先皇唯一册封的长公主。

至于第三个条件,便是司马诚的私心了——这个人选最好隶属于支持自己的那一派,如果不是,那最好没有任何势力,毫无威胁。否则的话,此人与司马妧一联姻,岂非强强联合?令人头大?

如此苛刻的三个条件往前一摆,别说放眼镐京,放眼整个大靖,能全部满足全部要求者,几乎没有。

首先第一条就得排除许多人。

说到这里,司马诚简直要垂足顿胸,后悔自己当年示意高延要向他表忠心,暗示他儿子必须与司马妧划清界限,最后勒令高峥早娶。

不然等到如今一纸赐婚,不仅顺理成章,还能收获一个青梅竹马的佳话,何乐而不为?

可惜木已成舟,高峥已娶妻,即便他的妻子早死,但是以司马妧的地位,绝对不可能下嫁做人继室。

“新皇的选择范围其实非常狭窄。”远在张掖城中的陈庭微笑,将皇城中挠秃了头发的司皇帝陛下的心思,一点点拆卸,毫无遗漏地分析出来。

他竖起三根手指,侃侃而谈:

“他的选择有三:第一,英国公单云的嫡长孙单奕清,此人十分怪异,长年沉迷机括丹药等奇门异术。传闻他所在之地危险重重,别说娶妻,根本没有姑娘敢靠近他。”

“哦?镐京居然有这种怪才?”司马妧眼前一亮,顿时来了兴致:“这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不过,”陈庭话锋一转,“英国公与尚书令高延不对付,时常在朝堂上反驳新帝的政策,如果有你支持,恐怕英国公更是如虎添翼,新帝不会冒这个险。”

司马妧略感失望:“那第二人呢?”

“第二个人选,乃是睿成侯第三子齐熠,此人爱好打抱不平,在镐京城中闹事无数,得罪不少权臣子弟,在镐京的风评和人缘均不算太好。”

“没关系,”司马妧一笑,“他再能打,还能打得过我?”

“但是,”陈庭又是话锋一转,“齐熠乃是睿成侯的通房侍妾所出,虽然记在嫡母名下,占嫡子之名,但深究的话,身份仍然不够配得上殿下。”

到了这里,司马妧终于听出味道来了:“先生何必吊我胃口?其实第三个人是司马诚唯一的选择,对么?”

陈庭微笑不语。

司马妧眯眼:“先生又想卖关子?我的耐心可有限得很。”

“并非卖关子,只是陈某好奇,殿下竟对新帝的赐婚毫无抵触?殿下近二十年的青春和心血全部耗费在河西走廊上,如今新帝说收回便收回,安排给你的丈夫人选也是瑕疵颇多,殿下难道不心生怨愤?”

司马妧摇了摇头。

“吾之所愿,唯有这片土地永享太平,不再遭受胡虏入侵。若是我因为一人之喜恶,触犯新帝逆鳞,引得帝怒,最后以致于兵戎相见,血流成河,那便是大大违背吾之初衷了。”

陈庭一愣。

司马妧说这段话的时候,表情平静,目光坚定,显然她早已把前因后果想得透彻,心知自己不可能违背这道还未发出的旨意,而且她也根本不打算违背。

陈庭忽然觉得心疼。

他总是被面前这位殿下尊称为“先生”,而他最自信的便是自己几近冷血的冷静,令他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做出最有利的谋划。可是此时此刻,他的心里竟然有了愤怒的情绪,他是为长公主感到不值。

沙场刀剑无眼,一介女流,戎马十年,为大靖奉献出她全部的青春,可是大靖的皇帝却是怎么回报她的?

陈庭不知道的是,司马妧只要想到自己居然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改变了“申酉□□”那段历史,她就已经感到十分满足。

而且她很想得开,自己只是回京,又不是上断头台,如果边关战事又起,她还能回去接着带兵打仗。

可是,见面前的男子表情怔然,目光中隐有愤愤之意,她发现似乎陈庭并不是这样想,连忙转移话题问道:“先生还未告诉我,第三个人是谁?”

陈庭闭了闭眼,厘清纷乱的思绪,平复心情,方才缓缓道:“第三个人,乃前太子太傅顾延泽之子,顾乐飞。”

“顾延泽学识渊博,在儒林名声鼎盛,自前太子死后他一心著书立说,学问和名气更大。却不愿再为官,只在国子监和一些学宫、书院的邀请下偶有讲学,场场爆满,可见名声之大、地位之高。”

司马妧点了点头:“名气虽大,归根结底,他只是个无任何实权的文人,没有威胁。那他的儿子呢?也是做学问的人?”顾乐飞,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呢。

“非也。”

陈庭摇头,继续道:“顾延泽长子幼年因天花夭折,膝下只余一子顾乐飞,又不愿娶妾,其妻为他又诞下一女顾晚词后,再未有孕。故而顾乐飞乃是一脉单传,宝贝非常。”

“他家人口倒是简单,我喜欢,”司马妧一笑,“先生还未说,这个顾乐飞…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他什么也不做,”陈庭面无表情道,“他喜欢吃,是个胖子。”

第 12 章

十年前的顾家公子尚是翩翩少年郎,那么如今…他到底是有多胖?

这个问题,端贵妃高娴君最有感触、最能回答。

镐京第一美人,曾经的太子侧妃,如今后宫一枝独秀的端贵妃高娴君,入宫之年不过才十四。她记忆中的顾二郎,一直是那个才智卓绝、皎皎如玉的美少年,是她的青梅竹马,永远无条件对她好的那个人。

天启二年正月,中元节。司马诚为了显示帝恩,也为了加深君臣了解,特在宫中设宴,大宴群臣,允许臣子们携家眷出席。

高娴君作为后宫如今实际上的主人,自然会陪同司马诚出席。不仅如此,后宫有位分的女人十七人,却只有她一人有资格出席。

当高娴君一身华服珠饰站在来自西域的水晶穿衣镜前,望着光彩照人的自己时,她忽然想起自己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以及她年少时曾经差点想嫁的那个少年。

可惜,顾乐飞和太子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高娴君被太子纳入宫中时是毫不犹豫的,她从来都很懂得取舍,懂得谋划。她知道自己毕生想要的就是对女人而言——天下至高至尊的那个位置。十几年的风风雨雨,她受尽暗算也暗算别人,踩着尸体和鲜血一路走到现在,终于——她几乎已与皇后无异。

可是,就在中元节这个热闹光鲜的夜晚,高娴君看着镜中美丽不可方物的自己,忽然感到无限的寂寞和孤独。

高处不胜寒。

从来都是向前看的高娴君,在那一刻突然就想起了青草丛中、桃花树下那个对她放声大笑的少年。

明媚,灿烂,单纯,温暖,快乐。

多么美好。

今夜的大宴,陛下连一些因为前太子而退离官场的挂职闲人也邀请了,为的便是彰显其胸怀,表示既往不咎之意。

似乎…顾太傅家,也收到了请帖呢。

高娴君突然有些期待,再次自己见到顾乐飞的场景。听说他终日无所事事,成了一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纨绔子弟,这实在令她痛心。

如果今夜有机会,她该劝劝这位昔日旧友重走正道,毕竟如今司马诚已登地位,顾家的前太子旧臣身份,是可以宽容的。

抱着这样的心思,高娴君拢了拢头上金步摇,忽然觉得不够漂亮,又唤来司宝司的宫女拿来首饰盒重新挑选。

如此折腾一番,终于到了宴会。

此次来的臣子众多,且携家眷,可谓盛况空前。鼓乐齐鸣,轻歌曼舞,锦衣华服,夜空倏地亮起火树银花,好不漂亮。

高娴君随司马诚高坐台上,放眼望去,尽收眼底,可是左右看去,皆不见顾乐飞的身影。

莫非顾家竟敢不来?

高娴君觉得奇怪,也微感失望,索性不再寻找,转而与其他贵妇应酬去了。

无意的一个侧头,却有一人突然吸引住她的目光。

那是一个独坐于案桌旁大吃大喝的男人。他的面前摆满瓜果、烤肉、羹汤、面点等诸多食物,亦有好酒两三壶,此人自斟自饮,神情愉快,无心猜灯谜看烟火,反而自得其乐。

他吃东西的速度极快,不过吃相优雅,礼仪得体,倒也让人挑不出错来。

若他身形修长容貌俊秀,说不定还当得上名士风流。

可惜此人长相非但不满足以上任何一点,反而胖得出奇。

他拿起一碗珍珠玉露羹,露出的手因为胖而显得粗短,指上的肉旋格外明显。单他一人坐在那里,便让人感觉那一处的空间逼仄,直担心黄花梨的结实案桌会不会因为他的手臂支撑而崩塌。

随着他的动作,包裹在衣服内的层层脂肪如海洋般轻盈地抖动起来,因为营养过剩而特别白里透红的胖脸彻底撑开了眉眼,使得他的五官显得尤其无辜。

这是谁?

围绕在高娴君身边的女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均掩袖轻笑起来:“多日不见顾家二郎,似乎又‘丰满’了不少呢。”

高娴君悚然一惊。

“你们刚才说…他是谁?”

“贵妃娘娘不知道?”女眷们互相交换一个惊讶不已的眼神:“这人便是前太子太傅顾延泽的公子,顾乐飞顾二郎呢。”

顾乐飞?!

怎么可能?!

顾乐飞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怎么会…这么、这么的胖…

高娴君长年浸淫在大靖的权力最中心,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好演技,可是此时此刻,她流露在面上的震惊和不可置信绝非作假。

不远处正和臣子们说话的司马诚,将高娴君的惊讶收尽眼底,面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真诚。

看吧,娴君,那就是你曾经的青梅竹马,如今帝都可是无人不识,无人不晓啊…

顾乐飞似乎并未发觉来自皇帝和贵妃的同时关注,他依然在埋头享受皇宫御厨的美食,并在心里细细品评,和自己收罗的几个厨子手艺对比一番。顾延泽远在河北道讲学,崔氏一心礼佛,他便厚着脸皮、大大咧咧地带着自家妹妹来蹭吃蹭喝。

不过,连顾晚词也嫌弃哥哥太胖吃得太多,自行去找旧时结识的闺中友人聊天,不肯待在哥哥身边。

无人妨碍的顾乐飞清净自在,正自得其乐,英国公家的长孙单奕清却嗅着食物的香味来了,望着案桌上的佳肴两眼放光。

单奕清一个晚上几乎什么也没吃,一会是未嫁贵女主动与他攀谈,一会是某位夫人有意为自家女儿相看他,他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无奈,谁让他爱好虽然怪异,但是出身好、相貌好呢?难得他出府一趟且身上不带那些奇怪又危险的物件,今晚不抓紧机会,更待何时?

不过,单奕清刚在顾乐飞身边坐下没有一会,睿成候的三子齐熠便来拉人了,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他非得拉着两人去看看。

顾乐飞满脸不情愿地站起身来,被两颊肉团给挤成一线的两只眼睛眯起。他理理被撑得几乎成了球形的衣袍,迈着慢吞吞的步子跟在二人身后。

他胖得已经没了脖子,仿佛是一个大元宵顶着一个小元宵,大元宵上伸出四个短短的小棍左右挥动,称得上憨态可掬。

高娴君不由得掩袖,像围绕在她身边的女眷们一样,勾起唇角轻笑起来——

也没了与君交谈、劝君奋进的心思。

以上,是被封为端贵妃的高娴君,再次见到少时伙伴的情景。

而当司马妧从陈庭口中听完对顾家公子的长相描述时,她放在膝上的十指忍不住动了动。

胖圆又白又大软乎乎滑溜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