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乐飞无奈睁开眼睛,呆呆地盯着纱帐顶,他试图挪动一下身体以获得比较通畅的呼吸,可是一旦胸口的重量减去,压在他肚子上的那条腿会变本加厉地缠上来。

这种滋味…实在是很难形容。

他没忘记自己旁边睡着的是个女人,也没忘记自己是个男人。

司马妧此举,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长公主?”他又唤了一声,试图侧过头去打量身边的女人,到底是真睡还是装睡。

转头的一瞬间,余光瞥见了司马妧搁在他身上的右臂,宽大的睡袍袖口卷起,小麦色的手臂隐隐现出肌肉的轮廓,十分有力。

可是顾乐飞注意到的不是这一点。

而是她手臂上浅浅的伤疤,好像是长矛所造成的伤口。西北已经久无战事,故而这伤口的时间应当很久了,却还未消失,当初一定刺得极深。

婚房照例要燃喜烛,故而光线并不昏暗。顾乐飞费力抬起脖子,瞄到一眼她压在自己肚子上的腿。

修长,比例完美,无一丝赘肉的大长腿,应当十分诱人,但是顾乐飞首先看到的却是她的腿上伤痕。

伤疤不少。

伤痕的位置各异,形状不一,有深有浅,大概形成的时间不同。

顾乐飞又伸出手来,悄悄摩挲了一下司马妧的右手五指与掌心。

茧。

到处都是茧。她使用的陌刀、短匕、弓箭以及策马,都会在她的手上留下不同位置的老茧。

反观自己,那真是一身滑腻腻、白花花的肥肉,别说伤口,连茧都没有。

养尊处优,养尊处优啊。

顾乐飞盯着天花板发呆,在心底轻轻叹口气,打消了一定要叫醒她的念头。

唉,算了,给这个女人当一回抱枕,不亏。

就算她是故意如此,好折磨得他睡不着觉,他也认了。

翌日清晨,司马妧神清气爽地起床,去校场做例行锻炼,终于得以解脱的驸马爷立即拥被高卧,呼呼大睡。

待司马妧满身大汗,用下人备好的热水冲淋干净,换好衣服再次进房,却发现顾乐飞好梦正酣且鼾声如雷,她不由得皱了皱眉。

“打鼾不好,”司马妧嘀咕了一句,回头对外头候着的顾吃顾喝道,“叫顾乐飞起床罢。”

可怜见的驸马爷,天知道他连夜晚加上清晨一起,总共才睡了几个时辰,被喊醒的时候还顶着两个黑眼圈,困倦不堪。

见状,司马妧又皱了皱眉。

打鼾之人,通常身体存在某种疾病,她甚至听过有人的鼾声突然中断,然后在睡梦中窒息失去的例子。而顾乐飞不仅打鼾,且清晨起床困顿、萎靡不振,仿佛睡眠不能让他休息更好,反而更累。

这又更加证明了他的身体不好。

虽然胖乎乎的很可爱,但是身体康健也同样重要,司马妧希望驸马团子能长长久久地供自己捏下去。于是她想了想,道:“你日后随我同去校场晨练。”

“什么?”顾乐飞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于你身体大有裨益。”司马妧耐心解释。可是在顾乐飞听来,这是司马妧祭出了为难他的又一法宝。

先是睡眠不足,随后又要早起被她折腾,难道这位长公主殿下打算用肉体折磨的方式,悄然地、隐秘地彻底扼杀掉他年轻的生命?

其实,顾乐飞的眼睛应当是很毒的。

想当年,前太子出巡河西走廊,他能从种种反常迹象中看出前太子即将出事的端倪。可以说镐京城中的秘密,只有他不感兴趣的,若他想知道,便绝对瞒不过。即便仅是推测,也能八九不离十。

可是司马妧从昨日到现在的种种举动,却真是让他一头雾水,看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新婚次日有两项重要活动,一是新妇拜舅姑(即公公婆婆),二是公主携驸马同去拜庙祭祖。因为公主的特殊地位,拜庙需得放在拜舅姑之前。

顾乐飞净面之时仍不忘观察他的新婚妻子。便看见司马妧已将长发竖起,简单盘成一个圆髻以金簪插上,从柜中拿出一套暗红色的长窄袖胡服来,看似又要做她日常习惯的偏男子打扮…

今日须得盛装,怎能做此打扮?他顾家倒是没什么,可是二人还需同去太庙祭祖,到时候众臣发现公主和驸马皆是男子打扮,让人作何想法?

顾乐飞忍了又忍,好歹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一来他以为自己无权置喙她的选择,二来他想,司马妧或许是故意为之。

就算司马妧在边关多年不谙礼仪,可是在皇宫待了那么久,司礼监的人一定教授过她。故而,她不可能不知道今日的重要。

所以,莫非她是故意如此,好以显示她的特立独行、与众不同,更以此彰显她大长公主的超脱地位?又或者,她是在以这种方式向司马诚抗议这段婚姻?

他不知道,司礼监确实教过礼仪,却对于她的着装喜好无可奈何,最后只好配备两名宫女沉鱼、落雁给她,方便她于重要场合不知道穿什么的时候,随时为她挑选最合适的衣服。今天,她们还没来得及派上用场。

顾乐飞将司马妧想得太复杂了。

但是这也不能怪他,一个曾经手握西北重权十年的女子,无法不让人想复杂。

此时此刻,宫中的皇帝陛下也正对着一份折子,暗地猜测着这折子上的事情是否为司马妧指使,目的为何。

这是京兆尹递上来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昨日有好几批来自外地的马车,文牒上书,这些车从河西走廊以及剑南道、河北道、江南道等地而来,据说载的都是给定国大长公主的新婚贺礼。

巧合至极,居然都是同一天,恰好在司马妧婚礼当天赶到。

毋庸置疑的,这些贺礼均是楼氏旧部以及司马妧的嫡系部将们的心意。这些人奉命驻守在大靖各地,但是心里还牵系着司马妧,虽然人不能至,心意却送到了。

只是到的时机太过凑巧,而且这些人知道司马妧有两样爱好,一是宝马二是兵器。故而贺礼中有几样做工十分精致的弓箭、刀剑,使得原本就草木皆兵的京兆尹忍不住怀疑,这些贺礼中是否有阴谋?便命人压了一晚,连夜写奏折呈了上来。

司马诚对着这份折子皱眉。大清早被喊进宫的高延,垂着脑袋、抄着手在台阶下站着,待皇帝陛下发话。

“西北最近可太平?”司马诚问。

“回陛下,上月哥舒那其的折子上写了,一切都好,虽有些许不平之声,但只是少数。如今太平,兵饷又照发,除了赋税重归中央,其余均按照司马妧所在时的旧制来,原本的各部将领又被纷纷外调,陛下放心,生不出大乱。”

高延态度恭敬,拱手回了一大段话。中心思想无非是让司马诚放心。在他看来,如今渐渐适应皇帝位置的司马诚,在一般事情的处理上越来越有帝王气象,唯独对于司马妧的态度,小心谨慎得过分。

现在的西北边军,部将皆被外调,余下士兵们一盘散沙,无人组织,怎会动乱?

虽说这样的军队战斗力大不如前,可是司马妧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荡平北狄,将对河西走廊有威胁的游牧部落或打或谈,清理了一个干干净净。

既然已无外敌,要强大无匹的西北军还有何用?

高延在心中嘲讽,司马诚这是一叶障目。

不过,是否因为司马妧的存在,总让他想起当年通敌杀掉前太子的事情,故而如此惶恐不安?

定了定神,高延拱手,缓缓对司马诚道:“陛下是否想过一劳永逸的法子?”

第 25 章

一劳永逸?

“何谓一劳永逸?”司马诚脱口问道。

高延不答,他抬起头来,那双一向看人十分和气的眸子里射出冷酷的光,纵然只是短短一瞬,足够司马诚明白他的意思。

因为在他登基之前,他们已用这种方式完美合作过许多次,解决了很多不肯配合、甚至妄图查出前太子死亡真相的人。

但是自从司马诚登基后,他便再也没有做过这种事。他心里十分清楚,一个仅靠暗杀和威胁御下的皇帝,永远也坐不稳他的皇位。

“此事不可。”司马诚沉声驳回他的建议。

有何不可?你已经是皇帝,难道还怕杀一个女人?高延心觉轻蔑,表面上却恭敬地深深低首道:“是。”

司马诚和高延合作多年,岂能感觉不到自己这位丞相的不满?但是他有他的理由:西北军权已经收回,可是司马妧对西北一干将领的影响仍在,只要他不动她,那些将领就会乖乖听话。

况且,如今她已成亲,怀孕生子后自然母爱大发,悉心照顾孩子,哪里有时间带兵?那时司马妧便与寻常女子无异了。

又或许,她与顾乐飞貌合神离,成天为家宅不宁吵闹,那也是极不错的。

女人都很容易被婚姻绊住脚步,公主也不会例外。

比起冒着事情败露、西北动荡的危险,大费周章杀掉司马妧,不如让她逐渐成为一个普通的出嫁公主,慢慢失去影响力,除了表面尊荣,再无其他依仗。

司马诚自觉站在天下的角度看问题,考虑更多更深远,相比之下高延的手段太小家子气了,寒门出身的人,难怪如此。

他在心底对高延产生了轻蔑。

按下这件事不提,司马诚转而问道:“此外,元司农和刘太府卿合力草拟的赋税改制如何了?”

高延低首:“回陛下,尚在进行中。”

司马诚皱眉:“还未完成?”

听他语气不善,高延心中一惊,诚惶诚恐道:“赋税改制,牵涉利益重大,需要谨慎行事。”

司马诚冷哼一声:“卿家所说,朕会不知?再宽限二十日,期限一到,朕仍未看见奏章的话…”

高延大声道:“陛下放心,一定如期完成!”话虽如此,他心中却在叫苦,历朝历代皆有赋税繁重、名目众多的苦恼,越到末期越是如此。大靖立朝百余年,如今也逐渐有了这个苗头。司马诚做皇帝,自然想有一番作为,如今兵权收在手里,自觉皇位稳固,便开始朝最难啃的赋税动刀。

殊不知这刀子,剜的是朝野上下文武百官和世家公卿的肉?

高延在心里埋怨司马诚拿自己做前锋,就是要自己成为众人公敌,司马诚也在心底抱怨高延越来越不指挥。

君臣心意相左,理念相悖。表面和气地等来了司马妧和顾乐飞的拜庙祭祖。

因为司马妧的特殊地位,到场的文武官员很多,待大长公主和她的驸马出现,所有人都深深地觉得自己几十年的价值观受到了冲击。

同样是一袭喜庆的红衣,大长公主身着偏男式的修身胡服,更加衬得她英姿飒爽不输男儿。而她的驸马呢,整个人像是一个裹起来的大红团子,两条小短腿一迈一迈,手臂四处乱挥,气喘吁吁地跟在公主身后。

太庙前的台阶实在是太长了,顾乐飞面色通红,大汗淋漓,累得几乎虚脱,众人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生怕圆滚滚肉鼓鼓的驸马爷脚下失足,从台阶上一路滚下去。

这时候,大长公主回过身来,主动拉起驸马爷的手,放慢脚步牵着他走,甚至还用自己的衣袖为他拭汗,可是驸马的汗越擦越多。

看起来,真是十分恩爱和谐的画面呢…

如果驸马爷不是那么胖的话。

难道定国大长公主真的喜欢陛下赐给她的这位驸马?文武百官在心底嘀咕。

司马诚也在暗自奇怪,不应该啊,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顾乐飞都不像有本事有魅力能获得女人青眼的

高延同样纳闷,他听说自己长子和司马妧似乎藕断丝连,好像要继续过去“青梅竹马”的情谊,可是如今看来,司马妧其实更喜欢顾家这个胖子?

站在司马诚身边的端贵妃高娴君也觉得荒谬,她只是想想顾二郎的满身肥肉,都觉得十分恶心。哪个女子会喜欢现在的顾乐飞?

可是它却偏偏在众人眼前发生了。

那么只有一种解释——

这是司马妧伪装给皇帝看的,以示她对圣旨并无不满,好让皇帝打消戒心。

可是皇帝打消戒心后,她又想要干什么呢?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同时想到以上可能,不禁在心底琢磨,这位大长公主到底想干什么?没想到她的忍功一流,城府如此之深,看不透,看不透啊。

连被司马妧牵着手的驸马也这么想。

众人琢磨着司马妧的深刻用意,反倒是顾乐飞担心的衣着问题,居然无人关注。

在场唯一因为这一幕大受打击、心神俱碎的,也只有负责礼仪的光禄寺主簿高峥了。

我有哪一点不如顾胖子?为何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却一心一意注视顾家那个肥得像猪的家伙?

素来好涵养的高峥,几乎在心里用他所能想到最恶毒的词汇,将眼前的驸马贬得一无是处。

浑然不觉的司马妧,很开心地□□着顾乐飞全是肉的小胖手,还不忘小声嘱咐他:“我的手劲如果太大捏痛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哦。”

顾乐飞内牛满面。

好丢人。

说好的在公众场合不许捏他呢?

她真的不是故意为之?

她一定是故意做给司马诚看的吧!

内牛满面的驸马不知道,司马妧微笑着在他耳边悄声说话的一幕,落在众人面前,那就是耳鬓厮磨、情意绵绵。面对英气逼人的大长公主和一个肥得流油的死胖子秀恩爱,接受无能的百官纷纷扭过头去,不忍直视。

便是连司马诚自己,也觉得心中内疚,无论司马妧是不是做戏,她都够拼,能让他为这个纯为帝位稳固而指的婚感到尴尬惭愧。别说英国公的长子,就是睿成侯的三子,站在司马妧旁边,也比顾乐飞好太多啊!

唯有高峥目眦欲裂,死死瞪着顾乐飞,恨不得生喝他血啖他肉,然后取而代之。

话分两头。

崔氏今天特别高兴,一大早就起来吩咐下人打扫院落和屋内,把昨天就摆好的贵重家具再打理一次,花花草草全部洒上水,别说顾晚词,连顾延泽也被她早早叫起来,天还没亮就催着人赶紧穿衣打扮。

今天大长公主要来顾家拜他们夫妻俩的。

尚主兹事体大,许久不联系的顾家老大和老二也带家人上京参加婚礼,今日要见证大长公主拜舅姑,他们不停地整理衣裳着装,紧张劲比起崔氏一点不少。

崔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自从前太子被呼延博杀害,朝中风向骤然一转,顾延泽挂着前太子太傅之名,被一步步排挤出权力中心,顾家也由此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

变故只在短短数日发生。

巨大的落差令出身名门的崔氏难以接受,丈夫一心闭门著书,不再过问官场事,她也被迫彻底离开京城贵妇圈,只好寄心于佛教,一心礼佛度日。

待司马诚被封太子,她更是惶恐顾家会遭罪,她和老头子年纪大了没什么,只是苦了她的一双儿女。崔氏惶惶不可终日,迅速消瘦下来。

等到局势稳定,顾家成了新太子眼中看不见的透明人,彻底消失在京城的上层圈子中,成为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

这时候崔氏终于安心了,平淡虽然寂寞,但是好歹平安。只是她最爱的一双儿女太不让人省心,儿子过去成日斗鸡走狗不务正业,后来沉迷吃食,如同吹气球一样臃肿起来,连来顾家说媒的都没有一个。

而女儿才学过人,却眼高于顶,非高家长子高峥不嫁,把好不容易上门的几个媒人统统赶了出去。

故而,顾乐飞年过二十六,顾晚词也快要二十,却依然没一个成亲。

四处讲学的顾延泽很少留在家中,对自己的这一儿一女放任不管,除了学问,他什么都不想关心。

只有崔氏一个人愁啊,愁得连礼佛都心不在焉,愁得多了好几根白发。

如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