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甜眼里,他一定是个很老的老头子了吧,和年轻的时候没法比。

毕竟时间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啊。

难怪她会觉得自己在外头受苦了,但是其实,除了手头拮据点,他自由自在,活得还不错。倒是她,在司马诚的眼皮子底下,肯定很不好过。当初在心底暗暗发誓要照顾她的妹妹和外甥女,却根本没有做到。

不是她无能,是他无能。

司马无易有许多话哽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说话,她便笔直地跪在那儿,目光坦荡,任他打量。

这便是收复嘉峪关、扫荡北狄、踏平西北的定国大长公主,大靖如今最骁勇善战的将军,司马妧?

好,这股气势,他喜欢。

司马无易伸出手心来,缓缓摩挲她的头顶,如同小时候揉弄她的发心一样,轻轻笑了起来:“是,你是阿甜。我们的阿甜长大了。”

第 77JJWXC 章

“十二皇叔,小白着急见我,所以手段粗暴了些,皇叔莫怪。”

看着司马家最英明神武的公主殿下一边孝顺地给自己夹菜,一边不忘为身边的死胖子说好话,司马无易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呢,还是该气愤呢?

“小白?呵,是挺白的,白白胖胖,”司马无易笑了笑,“阿甜啊,你很满意这个驸马?屏退众人,唯独留下他哦。”

是的,如今不大的酒馆堂中仅他们三人,不说田大雷,连顾吃顾喝还有司马无易的亲随都在外头候着。

司马无易本来只想和司马妧交谈,不过她却坚持留下了顾乐飞。

司马妧正色回答:“小白可信。”

随即她又给顾乐飞的碗里夹了几块红绕肉,望着他越来越明显的脖子线条,眉头忍不住皱起:“小白,要多吃点啊。”再这样瘦下去,他的身上都快没有肉了,好可怜…

小白在外头这两个多月都过的什么日子啊?司马妧充满愧疚之情。

顾乐飞的想法和她截然不同。

他的重点在于“妧妧亲自给我夹菜”。

于是他神情淡然地夹起司马妧给的肉,送入口中,然后目光淡淡地瞥一眼司马无易。

那挑衅的意味…别提多明显了。

司马无易这回还真是无话可说。

因为他看不懂啊看不懂,是不是这天下变化太快,如今男人以胖为美?

“阿甜啊,皇叔不会说话,心中有话便直说了,你莫怪皇叔多嘴,”司马无易放下筷子,一脸诚挚道,“这人嘛,没有一生下来就胖的,都是后天好吃懒做、不加节制才导致的过度肥胖。这种人啊,通常…”

他口里说自己不会讲话,说的却句句都是暗讽顾乐飞。

换了之前在路上,顾乐飞早不轻不重地将他的话顶回去了。可是这一回,他却一言不发,只老老实实闷头扒饭,乖巧无比的样子。

仿佛是司马无易咄咄逼人,他纯粹是可怜的受害者。

“皇叔,小白他很好。”司马妧自见面以来首次打断司马无易的话,她摇了摇头,侧目看了看身边的人,然后对司马无易认真道:“小白很可爱的。”

“咳咳咳…”埋头吃菜的顾乐飞突然被什么呛了一下,连连咳嗽,司马妧立即动作熟稔地伸手帮他拍背顺气。

司马无易望着这一幕,默然无语。

原来司马家最英明神武的女儿是个审美有问题的?

司马无易觉得胖子和阿甜的组合真是扎眼无比,怎么也想不通他最优秀的宝贝侄女儿怎么会喜欢这种货色?

“小白很可爱的。”

司马无易偶然瞥见正咳嗽的顾乐飞似乎刻意躲闪的目光,又想起司马妧说这句话时给他的怪异之感。

可爱?

司马无易咀嚼着这个形容词,眯了眯眼。

虽然他一辈子没娶老婆,但不是一辈子没玩过女人。

可爱啊。

有这样形容男人的吗?

经验丰富、身经百战的十二王爷默默注视着面前二人的互动,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豁然开朗,他想通了。

“是挺可爱的。”司马无易勾起唇角,那颗泪痣因笑容而变得越发妩媚,他笑容满面地屈尊给顾乐飞的碗中夹了一块肉,语调柔和:“确实要多吃点,把肉养回来,瘦了就不可爱的了。”

司马妧立即赞同地点头:“两个月前小白不是这样的!”

呵呵。

那不是更丑。

司马无易内心默默吐槽,表面倒是笑容和煦地连连点头,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正确。他甚至突然联想到小时候的司马妧很喜欢捏同龄小孩子的脸蛋一事。

四五岁的小孩子,那脸上…不都是肉么?

原来…如此啊。

看来,这个“驸马”,还不是“名、副、其、实”的“公主驸马”呢。

英明睿智看穿一切的十二王爷光荣成为第一个发现事实真相的人。

他不怀好意地继续给顾乐飞夹菜,笑呵呵道:“多吃点,多吃点,养胖才可爱嘛。”他动作不停,直到顾乐飞的碗中堆成一座小菜山。

顾乐飞面无表情死死盯着他,真想拿碗里的菜糊对面这个老不修一脸。

不过话说回来,此类饭桌上的刀光剑影只是插曲而已。

酒过三巡,言归正传。

该说正事了。

司马无易并不是特地来和司马妧叙旧的,既然见到她本人,他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也到了应当吐露的时候。

“司马博的死,和司马诚有直接关系。”

说起正事的司马无易,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一颗重磅炸弹。

“皇兄有所察觉,但是当时他身体欠佳,为免动摇大靖根基,他决意装傻。”

“你原本不是最佳人选。无奈情势变动太快,几经考虑,皇兄决意他的暗卫撤离镐京,如果有必要,活下来的,全部留给你。”

“当然,这个‘必要’,由我和梅江共同判断。”

“你知道这些暗卫的来由吗?”

“司马家一直对自己的出身讳莫如深,这乃是因为我们出身前朝夏氏家将,因为夏鼎丞的缘故,这一出身并不算十分光彩。这些家将为守护昭阳女皇和夏司监的陵墓而存在,任务结束后,这些家族后来有的搬迁、有的隐居、有的绝户、有的失去联系,也有的成为了新的统治者——这就是我们司马家。暗卫源起同为夏氏家将,他们因某事而与司马家缔结了约定,不过司马诚并未得到这股力量,因为暗卫的培养自我皇兄后已彻底断掉。”

“我的亲随便是皇兄的暗卫,而这个胖子的两个侍卫,看功夫路数,也同样出身夏氏家将,估摸是哪个流散衰落的姓氏吧,竟然任凭旁人改了他们的姓,听说…四个人合起来叫吃喝玩乐?呵呵。”

司马无易的话,信息量相当大。

完整梳理一次的话,事情的全貌大致是这样的——

就如同历朝历代皇帝手上都有窃听暗杀小外挂一样,司马家的太/祖也搞了一个,还是和他一起守过前朝皇陵的好兄弟,还把这个光荣传统一代代传了下来。

不过司马博比较倒霉,没等到拿到父皇的这支力量就莫名其妙横尸西北,老谋深算的昭元帝察觉到太子的死有问题。可是当时木已成舟,自己每天醉卧美人膝搞坏了身体,儿子死了正好继续享用美人,于是懒得查儿子的死,打算再另选新的继承人。

司马妧收复嘉峪关的战功出乎他意料之外,不能不赏,但是为下一任皇帝考虑,他将司马妧的封地赐在太原。这样等战事结束,便可以名正言顺让她回封地享福,太原离西北边境和帝都均有很长一段距离,等于将司马妧迁出权力中心。

无奈新皇体会不到他的良苦用心,非要将司马妧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结果看出一系列事情来。

再后来,反应迟钝的昭元帝终于感觉到司马博的死和司马诚脱不了关系,而司马诚越发明显的得位之心也令他深感不安。

可是当时他已没有更好的太子人选,司马诚是看起来最可能成为明君的下一任。

不甘心的昭元帝便留了后手,一方面将暗卫慢慢移交给在外远游的十二弟,另一方面在河西走廊上给予司马妧最大的权力,让她的势力慢慢壮大。

这样一来,顾忌着西北这支骁勇的力量,不希望自己成为“清君侧”目标的司马诚,不至于蠢得谋害生父。

然后呢?

然后布置完这一切,又过了几年舒服日子的昭元帝顺顺利利缠绵病榻,然后终于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中挂掉了。

只是他死得不是那么甘心,也不是那么安心。他担心自己选错了人,便对留在龙床前的梅常侍和暗卫头头嘱咐一番,道若是新君不贤,可投靠司马妧,且口述了这番交代让梅江记下来寄给司马无易。

那时候昭元帝的脑子已经不是很清楚了。他只觉得很久不见过的司马妧是个政治军事都很赞的人才,却将她的女儿身抛之脑后,满心以为新君不贤,让司马妧带兵推翻便是,横竖都是司马家的子孙当政,不吃亏。

可惜梅江等人并不知道他脑子不清楚,抱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认知,认为昭元帝在病榻前的这番嘱托是最最重要、必须要执行的。

在老常侍梅江心里,新君不贤的第一个理由,就是先皇刚死,司马诚竟然就敢将父皇的女人收归己有,还封为贵妃,目无纲常!

而在十二王爷司马无易心里,新君不贤的头一个理由,则是他联合北狄人害死司马博一事。

是的,这件秘事昭元帝没有去查,但是手上握有昭元帝交付力量的司马无易却命暗卫去查了,即便那件事做得很干净,但是十年的时间,足够他查出许多蛛丝马迹。

他并不怎么喜欢司马博,但是因为他是大楼氏唯一的儿子,他怎么也要对她有个交代,不然百年之后,还有何面目见她。

故而因为这种种理由,梅江和司马无易不谋而合,两人均决定要向司马妧告知这个秘密。

然后便有了接下来的这些事情。

非要司马妧去自己找,也是不得已,毕竟司马无易进不得皇城,也觉得镐京没有外地来得安全。

至于发现顾吃顾喝可能同样出身夏氏家将,则纯是偶然。前朝那位大太监为帮昭阳夺得皇位,手底下养着一大帮奇人异士,做的事情也见不得光。他命这些人互通有无,互相学习秘技,后来那些家将们习得的各种功夫或是秘术,便全部来自夏鼎丞的这些门客,算是承袭一派。

故而司马无易才能看出来顾吃顾喝的身世。

这一串事情梳理下来,把司马妧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个秘密…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传奇或是重大,反而…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皇位,不是杀了一个人就能拿到,必须要天下承认。

她父皇老糊涂了,以为凭着几十号武功高手便能夺得天下,难道十二皇叔也老糊涂了?

相比之下,顾乐飞的反应镇定得多。

什么叫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眼下便是。

他对陪了昭元帝好多年的老暗卫没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司马无易所掌握的证据——关于司马诚通敌害死太子的证据。

有了这东西,他就有本事顺顺利利把司马诚从皇帝宝座上拉下来。

那本来就不是他该坐的位置。

思及此,顾乐飞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司马无易并未察觉对面那个胖子的神情变化,因为他一直将关注的目光放在司马妧身上,见她表情呆愣,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模样,只有叹了口气,起身道:“阿甜我要说的话便是这些了。”

“他们都在外头候着,加上我明面上带着的,一共三十七人。阿甜,我让你都见见。”

司马无易说着,便推开酒馆的后门,对着寂静的夜空清脆地击了三下掌。

第 78JJWXC 章

接下来的场面有点像武侠小说。

一溜的中年大汉,属于司马妧父皇的超?熟?男暗卫团从天而降,齐齐跪拜在司马妧面前,口称“殿下千岁”,年纪虽大,不过气势如虹。

仿佛只要司马妧现在下一道命令,他们就能立即杀到镐京,砍掉司马诚的头,让她登基体会一把当女皇的爽感。

“如何?”司马无易勾唇对她侧头一笑,看起来十分骄傲。

司马妧被他笑得头疼。

“你们先下去吧。”她几乎是叹息着说出这句话,因为她实在不知道应当拿这群人怎么办。

记着明天一早司马无易就得离开的事情,司马妧斟酌着和商量:“这些人,皇叔先挑一部分得用的留下,剩下的若想离开的自便,不愿离开的可以做我的侍卫。”

如此安排,十分周到。

可是…

司马无易挑了挑眉:“阿甜,你不想为你兄长报仇?他可是直接导致司马博死亡的真凶。”

“是么?”司马妧望进他的眼睛,澄澈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锐利:“皇叔话中深意,可是在…教唆我谋逆?”

说了,她终于说出了那个词。

顾乐飞的心猛地一跳。

虽然他一直站在旁边一言不发,但已察觉到话题的方向变得越来越敏感,事实上暗卫本身并不代表谋逆,真正敏感的是前太子的死。

司马妧当然清楚,也毫不犹豫地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当她终于说出那个禁忌的字眼时,顾乐飞有些紧张,又很是兴奋。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是如此期待有人说出这两个字,尤其是她。

毕竟这个念头,他并不是和陈庭谈过之后才有的。

大逆不道的种子一直埋在心底,只等合适的条件生根发芽。

司马妧就是那个合适的条件、完美的契机。

所以,顾乐飞虽然从来不敢问,却其实很想知道司马妧本人对这件事的态度,毕竟他和陈庭已经先斩后奏,开始为她谋划。

谋逆?

他的这个侄女,说话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直呢。

“如果你想,也未尝不可。”司马无易唇角微勾,眼角笑起浅浅的鱼尾纹,他云淡风轻地说出惊世骇俗的话,仿佛谋逆真的像话本里写的那么简单,带几个暗卫刺杀掉皇帝就能登基。

本来嘛,谁做皇帝他都无所谓,横竖都是司马家的孩子,若是司马妧,他看得还顺眼些,有何不可?

他的心理负担比顾乐飞的还要小。

可是司马妧本人却不这么想。

她摇了摇头:“我如果想,早在他卸我兵权的时候便该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