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情况不同,”司马无易纠正她,“那时候你没有理由。”

现在却有了。

司马博就是最好的由头,通敌北狄就是最大的罪过。

司马妧沉默下来。

她不知道司马无易是在试探自己,还是真的这么想。

可是她的想法却没有那么复杂。

“我与兄长的关系并不亲密,说我冷血也罢,我的确没有什么报仇的欲/望。换掉一个皇帝的代价会是无数人的白骨,而且它是个坏榜样,将来总会有人如法炮制,更何况,我也未必会比当今圣上更加合适,”司马妧神色淡淡,“非要我说,我还能举出很多拒绝的理由,不过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我不愿,也毫无兴趣。”

司马诚到现在为止,虽然有些决策错误,人也小心眼了点。可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并不算一个十足的昏君,相反还很有野心励精图治。

从司马妧的角度看,既然目前还算太平盛世,她何必自己谋逆来制造出一个乱世?想要兴兵造反,她早就做了,可是那根本就和她的初衷相违背。

就目前还算平静的局势来看,她是不会同意的。

可是将来呢?顾乐飞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依然什么也没有说。

他知道,妧妧的性子其实十分固执,她若毫无兴趣的事情,任谁逼着也不会做。

不等到千钧一发的时刻,她便不会下定决心吗?

顾乐飞转头去看她的侧脸,欲言又止的模样被司马无易收在眼中,这位十二王爷的面上迅速划过一抹探究的神色。

“我并非逼迫你,只是希望这股力量到了你手里之后,你能善加利用,”司马无易语调和神情皆变得十分柔和,“至于用他们做什么,那都是你的自由。”

“多谢皇叔。”听到这句话,司马妧轻轻舒了口气,如释重负。

“妧妧…”顾乐飞凝视着她的侧脸,忽而缓缓开口:“可是他在欺负你,仗着皇帝的权力欺负你。即便如此,你也要忍?”

“小白,事情哪有那么糟。”事实上她觉得这辈子自己过得已经足够顺风顺水,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顾乐飞口中所谓的“欺负”,真的不叫什么事儿,顶多不过冷落罢了。

顾乐飞迅速看了一眼司马无易,然后回头道:“他让你在大冬天跪了三天三夜,导致旧疾复发。这也不叫欺负?”

司马无易听得一惊,失声道:“什么?那小子干过这种混事?”

此人确实不知情?这么多年,他就真的在外头浪荡不羁?没有借机发展势力?顾乐飞敛了敛眉,对于这个才冒出来不久的十二王爷的可靠程度,他心中一直存疑。

“皇叔勿担忧,我早已好了。”

顾乐飞冷哼一声:“难免日后再次复发。”

“小白,你真是…想太多了,”司马妧伸手抱住他揉了揉,“就那一次,之后不是相安无事?”

“情况远远没有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为何不能忍一忍?”

天啊。

在关于政治的事情上,我们的大长公主殿下居然是个十足的乐观派。

顾乐飞在心底长叹一声,深感无奈。

她果然不懂政治。

你能忍,我却不能忍。

等到他对你起杀心的那一刻,一切就晚了。政治这种东西,一向应该未雨绸缪。

整个过程不会她想象的那般腥风血雨,只要手段巧妙一点、无耻一点,未必不能轻松达成目的。而如今的关键要拿到的,是司马无易手中握有的那些证据。

抱歉,妧妧。

我要做的事情,你一定不想我去做。

不过你根本不必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

长长的眼睫毛垂下,如浓密小刷子一样盖住顾乐飞眼底散不去的阴沉。

顾乐飞脸上异常平静的神情令司马无易觉得怪异,仿佛本不应该是如此。

刚刚那句关于阿甜被罚下跪三天的话,死胖子应该是说给自己听的吧。

他在试探自己?

他想试探些什么?

司马无易眯了眯眼。

看来明日启程回太原的路上,他和这个死胖子还有话要说。

真是不开心。

这个晚上的石门城,石门城中的这个小酒馆,三个如此特殊的人在共享秘密之后,怀着三种不同的心思和目的入眠,然后等着将迎来平静的、新的一天。

他们并不知道,而就在这个夜晚,千里之外的云南边陲,正在上演一场血腥激烈的突围战。

围攻者,乃南诏国一方。突围者,乃韦恺麾下左前锋,齐熠。

韦恺率十万大军与南诏开战不久后,仗着兵多器利,便收复了数个羁縻府州,一时南诏节节败退,大靖的士气大涨。

但是随之而来的不是节节胜利,而是战事陷入僵局。

南诏王罗逻阁不理会韦恺的主动挑衅,龟缩城中,且利用云南复杂的山势地形与大靖军队绕圈子、搞突袭,偏偏韦恺最擅长的骑兵在这多山的云贵高原没有用武之地,一时间大军竟停在原地,没有办法前进一步。

就当时的局势来看,大靖还占着上风,收复了一半的地盘,可是韦恺想要的是势如破竹的胜利,不是目前这种不温不火的死水状态。

而这恰恰是罗逻阁想要的。

秋日的云南烈日高悬,虽然不热,阳光却异常晃眼,而且外地人很容易觉得口干舌燥,极度想要喝水。

偏偏云南大旱,没水没粮。

韦恺的十万大军每日需要多少补给?那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韦恺收复的那些府州的粮食早就被他抢光囤积起来,他根本得不到补给。

于是,在韦恺越发深入这片地区的时候,他的大军补给线也随之拉长,罗逻阁完全可以派小队趁机骚扰、抢劫粮草。等韦恺发怒攻打自己,他便可以引着大靖军队继续深入。

就这样耗着,他占尽地利,耗也能耗死他。

罗逻阁要将这个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将军拖死在这片土地上。

韦恺不傻,他看出了罗逻阁的计谋,故而才选择派精锐部队夜间突袭,力求以此法击溃南诏,最好生擒南诏王,再不济也要振一振大靖军威。

堂堂□□,被一个西南小国打得昏头转向,成何体统?

而齐熠,便是韦恺派出的两支精锐突袭中的其中一支的领兵将领。

很不幸的,南诏王提前得到当地族人的消息通报,猜到他们的意图。不仅有了防备,还将计就计,打算瓮中捉鳖,借助地形之利,设置陷阱,将齐熠率领的这支精锐一网打尽。

这是齐熠打得最艰难的一场战斗,他跨坐在马上,不停地挥舞着长刀。眼睛已经被血模糊了视线,分不清那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身边的亲随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很多平日和他聊荤段子的老兵在嘶吼:“齐将军,快突围出去报告啊!”

莫让另一支精锐也被南诏包了饺子!

这些人的嘶吼仿佛在他的耳边如雷声一般炸裂,然后迅速被一声又一声的惨叫所掩盖。

战场原来是这样残酷的一件事情。

齐熠感觉到身下的马在不停颠簸,他分不清方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成功突围,不过他信任这匹马,因为它是定国大长公主的战马。

司马妧在启程去河北道之前,将这匹名叫“无痕”的大宛宝马亲自交到他的手中。

“好好照顾无痕,关键时刻,它会帮助你。你要回来娶晚词的,千万别死了啊。”大长公主说这句话时脸上浅浅的笑容仿佛就在眼前,齐熠那时候看不懂她的笑容,可是现在却忽然懂了,因为他的很多个同袍在临死前,脸上都曾浮现出那样的笑。

释然,苍凉,看透生死。

她一定看过无数个人在她眼前这样笑过吧?

齐熠轻轻呼了口气,全身瘫软无力地伏在无痕身上,将头埋入它的马鬃之中。

顾晚词?

早知道就不放大话了。

如果等不到他回去,千万记得要找个好男人嫁掉啊。

喊杀声不知何时渐渐远去,面前出现一条郁郁葱葱的道路,风吹开齐熠散乱的发丝,吹干他脸上的血迹。无痕载着他,迎着黎明天空上那颗闪闪发亮的太白星,一路向东,风驰电掣。

第 79jjwxc 章

金秋十月,本是丹桂飘香,瓜果丰收的季节。

然而十月初七,一场突袭不成反被围剿的失败之战,令韦恺麾下精锐损失惨重。罗逻阁亲自领兵围攻的大靖左翼精锐几乎被打残,幸亏逃出来的齐熠奔回大营报告,让韦恺能及时增兵救援右翼,这才保住右翼大半兵力。

但是这场失败的突袭还是令大靖军队元气大伤,不得不由主动进攻转为被动防御。

而南诏国则开始不间断进行主动袭扰和小范围攻击,让大靖本就被打击了的士气越发低落。

战报从云南传到镐京,已是十一月份的事。

那时候司马诚正在品尝罗眉做的南诏特色。

是的,自前段时间从云南传来韦恺军接连大捷的消息,他便自信满满地认为不出数月,韦恺将为自己拿下南诏王的首级,成功将南诏纳入大靖版图。

怀着美好的憧憬,心情很好的司马诚命人将罗眉从冷宫放了出来,没有恢复她丽妃的身份,让她在自己身边做呼来喝去的宫女,既是羞辱,也是因为他喜欢她做的食物。

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一日不吃罗眉的手艺便心里发慌、焦躁不已,他一度怀疑罗眉在菜肴里加了什么东西。

可是让太医过来查验,却什么也没有查出来,只说无毒。

南诏大捷,河北河南两道的赈灾工作有条不紊,灾民的安置十分妥善,没有出现大型的瘟疫和流民作乱。

此外,高娴君怀孕了。

三件事,对司马诚来说都是喜事,尤其是高娴君有孕一事,昨日刚刚检出,令司马诚兴奋异常,一夜都没有睡好。

谁知道今天,大靖惨败的战报就放到了他的案桌上。

接下来就是天子震怒,满朝文武百官人仰马翻,惊慌失措。

这一天的天气很好,蓝天白云,轻风阵阵,当全帝都的上层都忙成一锅粥的时候,定国大长公主府内一片平静。

这座公主府的男女主人已经外出近三月,如今只有顾家大小姐偶尔会过来打理一下,根据时节换下庭中花草,让仆人不至于因为主人不在就偷懒。

当然,其实还有另一个人有时会来,比如今日,他和驸马爷身边最得用的侍从之二顾玩顾乐说了一些什么之后,将消息绑在灰鸽腿上,任它飞了出去。

陈先生的存在,是公主府里的仆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们不知道陈庭每次来都做什么,但是知道这位先生不好惹。

因为有一次一个好奇偷听的男仆被抓住后,第二天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今日,陈庭听完顾玩和顾乐的报告之后,向河东的顾乐飞传完消息,然后简单吩咐两句,便命两人散了去忙,自己则沿着回廊往府后门走去。

他今天走路的时候连唇角都微微勾着,心情十分之好。

陈庭心情好的原因有三。

首先是宫中的端贵妃有孕,这一方面意味着司马诚有了继承人,另一方面却也意味着高家和司马诚之间的关系不再是死板一块,毕竟一个年幼的亲生皇子控制起来容易得多;

第二则是罗眉的手艺之秘,自许老头上次告诉顾乐飞那个奇怪的事情之后,顾乐飞便让他继续留心,宫中的事情不好打探消息,唯有让许老头每隔十日进宫看诊的时候留意蛛丝马迹。

通过连续几月的观察,虽然只接触过罗眉做的食物,并未见到她使用药物,但是司马诚表现出来的一系列明显症状,在许老头的认知范围内,他几乎可以肯定只有一种东西能够达到这种诡异的效果。

芙蓉膏。

这是一种在西南边陲以及骠国等地种植的植物果实,它的汁液提炼出来成黑色膏状,大量食用致人死地,小剂量服用能消肿止痛、让人心情愉悦,却容易上瘾。

被当地人称为芙蓉膏,不过再许老头看来,分明就是夺命膏。产这东西的植物很邪门,她生长过的地方很难再种植其他农作物,种什么死什么。

因为这种东西很难提炼,而且效果害人,所以很多土王都禁止大量种植,只在小幅度范围流传,巫医治病时用得最多。

罗眉给司马诚用芙蓉膏,当然是不安好心,不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陈庭对此乐见其成。

至于第三件事,则是韦恺大败的消息了。

可能是因为早年身体缺陷所受到的种种嘲笑和冷遇,陈庭对于这个王朝没有什么忠诚度可言,听见韦恺的精锐损失惨重的消息,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韦恺不得用,司马诚还能用谁?

如今东边水灾之后的境遇刚好一点,西南军队却逢大败,整个国家都在不停地烧钱烧粮,若再换一个不得用的将领,又来一次失败,司马诚就该担心徭役过重导致民变了。

这种时候,还有谁比大长公主更适合力挽狂澜。

好消息,今天全是好消息。

无怪乎陈庭今日面上的笑容真心了许多。

若他知道顾乐飞那边和司马无易谈成了一件事情,估计他都能笑出声来。

带着无比愉悦的心情拐过回廊一角,便见对面迎面走来一队人,均是女子,为首的明眸皓齿,正是顾家小姐。

“陈先生?”看见陈庭,顾晚词微微有些讶异,她知道陈庭偶尔会来公主府帮助处理某些事务,却极少碰见他。

而且今日看来,他的心情还很不错。

顾晚词的心微微一动。

她主动迎上去道:“快到日中了,陈先生不妨留下来一道用膳,公主府的厨子比饕餮阁的还好呢。”

“不必劳烦顾小姐,”陈庭笑着摆手拒绝,“陈某还有事在身,要先行告辞。”

他彬彬有礼、客客气气,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可是分明又刻意保持着距离感。

顾晚词的心下不由得浮出淡淡的失落。

眼看他抬脚要走,顾晚词极想挽留住他,又苦于找不到理由,便胡乱抓了一个由头道:“陈先生留步!不知我哥哥嫂嫂可有给你来信,他们还好么?还有我父亲…”

“都很好,令尊身体康健,如今正在河南道,和休养中的英国公在一起,”陈庭颌首微笑,停下步来,难得耐心问了一句,“顾小姐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在顾晚词听来,他的言下之意是想问的话尽管问,他知无不言。

其实陈庭的意思是,有话快说,没事他该走了,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在陈庭微笑如水的目光下,顾晚词微微热了脸,禁不住低下头来,一向口齿伶俐的她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