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范氏好奇于大长公主的特别时,周奇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他顶替赵岩的位置,自然而然地走在司马妧的右侧,并对赵岩不善的目光视而不见。

“我自有打算,”司马妧低声问他,“我命范阳准备的滇马呢?”

“八千匹…数目有点巨大,目前只凑足一半,剩下的…恐怕得去向走茶道的大马帮借。”

“空手借?拿马匹两倍的价格向马帮抵押,用完再还,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此外,战事不停,马帮便不许往西边贩茶,这一条你可还记得?务必要严苛执行。没了茶,雅隆部才会慌,他们一慌,我们就有漏子可钻。”

“是,”顿了顿,周奇犹豫片刻,又道,“殿下也白了很多。”

司马妧一愣。

没想到说来说去,他又回到她最初的那句话上去了。好在她已习惯这个昔日旧部比较天马行空的跳跃思维,淡淡笑道:“因为我的驸马养得好。”

*

镐京最近的气氛有些诡异的压抑和阴森。

因为传闻皇宫闹鬼。

而且听说,是死去的前太子认为当今天子治理大靖不力,来找天子算账来了。

这个说法比较没根据,比如,为啥来的鬼不是先皇,而是前太子?

还有种说法,说就是现在的皇上和北狄联合干掉前太子,还用龙脉把他的魂压住不得轮回转世。这次西边的战事动了大靖元气,故而前太子被压了十多年的魂化为厉鬼跑出,要找皇帝索命。

这种联系实际、充满恩怨情仇还有厉鬼阴魂出场的说法,生动鲜活,神秘传奇,比前面一种干巴巴的讲法更得老百姓喜欢。

一时间大街小巷充满了“前太子化为厉鬼复仇”的谣言,京兆尹想压都压不住。

谣言的制造者之一,当然是陈庭,可是他却不是唯一的制造者。

另一个人,便是负责让皇宫花样翻样“闹鬼”的家伙。

前些日子,皇宫一会出现血书,一会前太子东宫有死猫,一会在湖上飘着前太子的蟒袍,搞得人心惶惶。

可是这个人不满足,他还想干票大的。

这天下午,梅江递了腰牌出宫。像这种官职高又历经两朝的老宦官,守宫门的士兵是不会多加为难的。虽然梅江不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可也一直屹立不倒,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出宫,最近又是多事之秋,不过士兵还是不敢多问。

梅江坐着马车去了东市,名义上是需要买些民间新鲜玩意逗主子乐。不过,其间,他的马车和另一辆牛车在道上被卡在一起,短暂停留了一会,没人在意这一幕,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那个时候把自己给掉包的。

这里是饕餮阁的后门,在一条极偏僻极冷清的小巷后面,饕餮阁因为查出来和顾乐飞有些关系,已经被司马诚勒令关门大吉。梅江循着信上指示推门而入,见到的便是冷冷清清的小院,和光秃秃指着天空的几棵大树。

其中一棵大树边站着有人。

此人着一身蟹壳青绣银线暗纹的长袍,不带任何配饰,只一条锦带勒出腰身。并不是很打眼的装束,若放在权贵子弟之中看去,这则是相当朴素的打扮了。

从梅江的角度,恰能看见这个人的侧面。

那是如刀刻般凌厉的轮廓,剑眉入鬓,鼻梁挺翘,薄唇微抿,是极冷峻的五官。只是眼部比常人更狭长一些,眼角微微上挑,因而柔化了这股不易亲近的气质,而多出两分侵略性来。

——而与给人的这种感觉相违和的,便是他的手里捧着一袋什么东西,正一粒一粒往嘴里送,嚼得十分欢快。

梅江推门入院,发出些许声响,这人闻声回头,梅江因而看清楚了他的真实样貌。

那是很英俊也很令人印象深刻的长相,第一印象便是很冷,却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像是屋檐下结的冰棱,冷而尖锐,让人有些心生畏惧。

梅江愣在原地。

这人的样貌有些眼熟,可是一时之间,他竟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作为侍奉过两朝皇帝的太监,梅江对人脸过目不忘的技能一向令他引以为傲,若他都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只能说明这人要么和其他人长得相似,要么便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以至于他已经自动把此人的长相从记忆中剔除。

梅江犹豫着开了口:“阁下…”

这人笑了起来,十分熟稔地唤他:“梅常侍。”

他笑起来的时候,偏狭长的双眼不自觉地眯起,双颊露出两个很浅的酒窝,那种凌人的气质顿时消退许多,居然无端端显出几分亲切可爱来。

梅江终于想起来他是谁了。

“驸马爷。”

梅江拱了拱手,唤道。

顿了顿,他又忍不住感慨道:“驸马爷这幅样貌,十年未见,梅某竟都快忘记了。”

“哪里的话,梅常侍好记性,见过的人,一个都不会忘。”顾乐飞笑眯眯地继续往嘴里送入一颗白白软软的小丸子,在嘴中嘎嘣嚼着,十分享受的样子,好像很好吃。

他若是胖的时候,这样边说话边吃东西会特别讨喜,可是现在…怎么看怎么违和,长成这幅容貌的人,就应该冷艳高贵站在树下静静看天,完全不应该吃东西才对。

觉得十分违和的梅常侍忍不住道:“驸马爷刚减下来,莫要又胖回…唔…呃…”他话未说完,便被顾乐飞强行塞了一颗小丸子吞咽下去,脸色顿时变得十分古怪。

“葡萄干和奶酪做出的点心,味道极好,”顾乐飞继续笑道,“不如再来一粒?”

梅江不说话,只默默摇了摇头。咽下去的那个东西的确香香甜甜,但是本能的,他觉得顾乐飞此举有些奇怪。

那丸子该不会有何古怪吧?可是他也在吃不是么?

话说回来,顾乐飞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最奇怪的一件事。

上一次随大长公主出京的时候,他还是个体积庞大的胖子,这一次回来竟恢复十年前的身形。梅江本来还奇怪天子的人严守城门,只待顾乐飞一出现便把他抓起来,为何他还能平平安安入城,并且差人联系他往前太子宫中放入死猫等物,现在又给他送信,明目张胆要求见面。

就好像皇帝的人都是瞎子,压根发现不了他似的。

今天见了面,梅江才明白,顾乐飞如今的模样,守门的禁军不可能认出来。他即便在朱雀大街上大大方方地走,也很难有人及时联想到大长公主的驸马。

毕竟顾乐飞等于胖子,大长公主的驸马等于胖子——这个形象和思维在众人的心中早已定型足足十年。

谁能想到他居然有毅力减掉满身肥肉?而且距离他出京之时,不过隔了仅半年而已!

这件事,是大长公主的功劳吧?

“驸马爷…令人佩服,”梅江眼神复杂地盯着面前男子看了半天,缓缓道,“叫梅某来,有何贵干?”

顾乐飞敛了笑,那种凌人的气质立即卷土重来。他收起那袋白白的丸子,单刀直入:“我要入宫。”

第 85jjwxc 章

“有鬼,有鬼啊!”

皇宫中的某处又响起宫女惊慌失措的叫声。

巡逻的禁军队伍顿住脚步,彼此看了看,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无奈的神色。

“去看看吧。”禁军士兵甲说。

“唉,还能不去吗?” 禁军士兵乙叹气。

“反正去看也查不出什么。” 禁军士兵丙嘀咕。

皇宫闹鬼的事情已经好些天了,每次听见有人大喊“有鬼啊”,他们都匆匆赶去,但是通常看到的只是死猫、朱砂写的字、浮在水上的衣服这种东西,很可能是有人装神弄鬼,只是查不出来。

就好像“狼来了”喊多了会让人麻木,禁军士兵们都习以为常了。

倒霉的是就算习以为常,也不能熟视无睹,还是得去瞧瞧。

这一次他们料错了。

“我看见,看见那个影子从荒芜的东宫出来,往、往皇极殿去了!它它、它是飘过去的!穿穿穿、穿着太太…前太子子的衣服!”看见的人是个扫洒的小宫女,拿在手上的工具掉了一地,花容失色、双腿发软倒在地上,腿一直在抖。

皇极殿?

这回闹鬼的范围扩大了?

禁军甲乙丙丁等等七八人一队,循着小宫女指的方向过去,还未走到皇极殿,便听见一个男子用沙哑凄凉的嗓子唱曲。唱的依稀仿佛是好几百年前一个兄弟相残的故事曲调,在四周极静的情况下,更显出这曲子于哀伤中充满怨恨,见多识广的禁军们也被这曲调唱得浑身发毛。

然后,他们看见大红的宫墙下,一个穿着太子蟒袍的男子,披头撒发,对月歌唱。当他们走近的时候,歌声停住停,那男子幽幽地转过身来,披散在两肩的长发被风吹开一些,竟露出一张七窍流血的死人面孔!

“鬼,鬼啊!”不知道哪一个禁军士兵忽然惊叫起来,就在他惊叫的一瞬间,其他人同时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从背后缓缓圈住了自己的脖子!

“啊啊!”

“有鬼!有鬼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这些守卫皇宫的禁军们下意识亮了刀子,却每一个人想到要用,反而是立时作鸟兽散。那惊恐的样子比起先前那个花容失色的宫女,没好到哪里去。

人们对鬼神一类不可知之事,永远是存着敬畏之心的。

而利用这种心理的人,见这队禁军已跑远,便撩了撩自己被吹乱的头发,对藏在阴影中的人勾了勾唇,道:“去下一个地方。”今天晚上,他不将整个皇宫闹得鸡犬不宁,必定不会收手。

“是。”阴影里的人简短回答道。刚刚禁军们感觉到的脖子上的手便出自他们,不多,仅三人而已,不是梅江的人,而是司马无易给司马妧的暗卫中的一部分。

这些中年暗卫们,别的地方可能不熟悉,但是皇宫,却是他们最最熟悉的地方。哪儿有密道,哪儿有捷径,他们一清二楚。而且如今皇宫的禁军巡逻范围和换班时间等种种细节,与先帝在的时候差别不大,他们于此简直是胸有成竹。

司马妧将三分之一的暗卫给了他,必定没想到他会拿来装神弄鬼。顾乐飞低低笑了声,在暗卫的指引下往另一处去,而他走前,不忘在皇极殿的宫墙上留下五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司马诚害我!”

上上个是前太子东宫,上一个是皇极殿,这一个是贤泰殿,下一个是…

梅江半夜惊醒,听得窗外脚步匆匆,是禁军们晕头转向被传说中的“鬼”耍着玩,而看见的宫女寺人们同样睡不着觉,在外头或是窃窃私语,或是崩溃大叫“鬼不要害我”。

梅江叹了口气,披衣起床,觉得脑袋有些昏昏沉沉,身上发冷,不知道是受了寒,还是顾乐飞给他吃的丸子有问题。

不过他还要靠自己出宫,应该不会那么蠢给他喂毒吧?他一把年纪还做这种事情,看的是大长公主的面子,如果阴沟里翻船,被这小子坑大了,那可是…唉…

梅江无奈地叹了口气,穿好衣服。外头那么大的动静,他若装傻睡觉,不去看看皇帝和端贵妃的情况,那才引人疑窦。

而且这事也的确和他没关系,他只是按顾乐飞的要求把他和四个随从带入宫而已,其余的事情他一概不知。

不过…这小子把事情闹得这么大,难道不怕被抓起来?司马诚对皇宫的掌控力还是很强的啊!

梅江一面在心底担忧着,一面理好衣冠匆匆往皇帝寝宫的方向赶去。

而这时,当“鬼”当得不亦乐乎的顾乐飞,也收到暗卫大叔丙的一条消息。

本来他只是命令大叔丙负责放风,不过好像这些暗卫回到皇宫这么熟悉的环境都很兴奋,有种一身本领终于派上用武之地的感觉。大叔丙居然超常发挥,探听到了当今皇帝好似正在自己宫中密谋什么。

“驸马爷,你过来听听。” 大叔丙避开守宫的禁军,熟门熟路领着他往一处茂密的灌木中区,兵搬开一块松动的砖,示意顾乐飞猫着腰将耳朵凑过去。

隔得这么远,能听见吗?顾乐飞半信半疑地凑过去,然后,他居然真的神奇地听见了,虽然并不十分清晰——

“高延…宣召回京…走漏消息…饶不了…”

“…有人捣鬼…哥舒那其竟然违抗…秋后算账…”

“南诏一败…行动…不许…活着回京…”

司马诚在和某个人说话,声音很大,似乎十分生气,可是讲的话并不是特别有逻辑,思维跳跃,这或许是盛怒的一种表现。

哪个皇帝身边没有干脏活的人?他正对着说话的人,很可能就是他自己培养的“暗卫”。

顾乐飞凝神静听,联系和猜想这些断断续续的词句代表什么意思。可是就在这时候,声音忽然一静。

“糟!”大叔丙短促地发出一个音节,迅速将顾乐飞拎起来,把砖头往原处一塞,带着他飞跑起来。

被司马诚的人发现了?这么快!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顾乐飞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有人大喝一声:“什么人!”紧接着便朝他们的方向追赶过来,脚步极快。

“关闭宫门,搜!抓住这个人!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抓起来,凌迟处死!”司马诚的声音杀气腾腾,听得顾乐飞有些背脊发凉。

这时候,暗卫大叔丙将他的衣领放下来:“驸马,我去引开后面那人。”

顾乐飞点了点头,觉得被一个大叔拎着衣服跑还是蛮丢脸的,不过亏得他如今够轻,若是以前,两个暗卫大叔丙也带不动他。

“那你们呢…”顾乐飞望了一眼聚集在自己身边的其他三个暗卫:“现在能出宫么?”

三个经验丰富的暗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露难色。

事情突然,司马诚的命令一下,今夜的皇宫禁军人数起码增加一倍,这些增加的人手的巡逻毫无规律可言,想躲过便很难。

而且,饶是功夫高强的暗卫,也没有飞天遁地的神奇能力,高高的宫墙若借助工具倒是能爬出去。不过今天晚上的动静实在太大,惊动了那么多的禁军,恐怕…

单靠梅江是办不到的。

谁让他自己作死?

顾乐飞自嘲一笑,拿帕子抹掉脸上的猪血印,他的动作很慢,在这个慢慢抹去血迹的过程中,心中也有了一个主意。

“带我去端贵妃的宫里。”

*

大半夜的,外面在吵什么?

高娴君从迷迷糊糊的睡梦中被外头的动静弄醒,听得人声鼎沸,宫灯晃动,顿时烦躁起来。她最是注重安胎,每天都要保证充足睡眠,这些人在闹什么闹,想害死龙种吗?

她拿手臂撑着床褥,半坐起来,张口便要唤宫女进来。

可是,突然一只手从背后,轻轻捂住了她的嘴。

谁!

半夜三更,黑灯瞎火,高娴君的魂都飞了一半,想叫又叫不出来,脑海里顿时迅速飞过那些曾经被她以各种手段或贬或死的女人的脸…

“嘘,是我。”

一个低沉悦耳的男子声音轻轻响起,如同情人的低语,热气吹拂在她松垮的里衣所露出的脖颈上,高娴君忍不住打了一个抖。

孕期身体分外敏、感,这完全是下意识的身体反应,却让她觉得极耻辱,忍不住挣扎起来。

“还没听出来?”男子低笑一声:“是我啊,娴君。”

这样亲密称呼她的人很少,不过这个人的声音的确有几分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高娴君愣神的时候,这人已放开捂住她嘴的手,慢慢绕到她面前。

屋中没有光线,只能靠外头透进来的昏暗的光,勉强看清这个人的脸。

他披着头发,似乎有些狼狈,却无损他英俊而立体的容貌,比寻常人更狭长一些的眼睛是那样勾魂夺魄,那张薄薄的唇却又显得极无情。虽然和记忆中的少年有些许不同,五官生得更为立体分明,不过高娴君还是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

“乐飞!”

这一声亲切的呼唤,叫得顾乐飞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强忍住自己将那只摸过她嘴的手往衣服上蹭的冲动,也并不想告诉她其实还有三个人站在她的床后头,每个人都拿着兵器,只要他一下令,随时可以一尸两命。

“你为何进了宫?外头莫非是在抓你?”高娴君有些激动,她一时间居然完全忘了自己是如何鄙夷那个胖乎乎的曾经竹马,望着这张和记忆中相差无几的英俊面容,她禁不住越发心动起来。

皇宫冷血,天子无情,真正纯粹喜欢过她的,也只有当初的竹马,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