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与此同时,顾乐飞听见背后一道劲风,裹挟着三棱箭簇的利剑破空而来。

“驸马,跑!”大叔甲高吼一声,猛地停住脚步,一个转身,将手中短匕狠狠掷出,只听不远处一声惨叫,有人跌落马下。

可是这并没有完,顾乐飞头也不回地一路往密林深处而去,而他身后除了紧跟着保护他的大叔甲,还有许多踩着树枝枯叶的凌乱脚步声。

他们是谁的人?为何知道他在此处?奉谁的命令来杀他?目的是什么?

顾乐飞的脑中满是疑团,他一路狼狈逃命,却禁不住担心司马妧会再次遇到危险,比他现在还要危险的危险。

到底是谁?

是司马诚的人发现了吗?不可能的,自己那样小心谨慎,行踪隐秘,以司马诚的智商怎么可能呢发现?

再或者…是高延要过河拆桥?

顾乐飞很想知道,但是他没有时间搞清楚。

“嚓”,又是一支羽箭,此次它堪堪擦破顾乐飞的右肩衣裳,再往下一寸就能洞穿他的右肩。

“大叔,”顾乐飞轻轻喘着气,向背后的暗卫伸出手来,“给我一把刀。”

暗卫大叔不问缘由,快速将刀递到他手上。就在这一交一接的瞬间,一个黑影从树上猛地蹦下来直扑顾乐飞,被大叔甲一个眼疾手快扯住脚踝,一拉一甩,仰面摔了个底朝天。

说时迟那时快,顾乐飞一个高高跃起,将寒光闪闪的刀往黑衣人的脖子上狠狠一划。

两侧动脉被剖开,热乎乎的鲜血飚了他一身。

“好刀。”将刀从没了气息的黑衣人脖上抽出来,顾乐飞低低喘息着。他的手很抖,止不住的抖,他就那样颤抖着揭开尸体的面罩,快速在尸体上一阵上下摸索。

暗卫大叔甲看在眼里,低低问:“驸马第一次杀人?”

“亲自动手,是第一次,”顾乐飞摸到一个硬硬的小物件,也顾不得看是什么,急急收了起来,“走!”

大叔甲颌首,却稍稍犹豫了一下,他望了一眼离此处还有些距离的追杀者,忽而道:“驸马,若是我没抗住,您逃过此劫,烦您把我和丙埋一块。”

顾乐飞的手一抖。

丙,就是那个在皇宫里引开司马诚的人来保护顾乐飞,最后和那人同归于尽的暗卫大叔。

“好,”他缓缓颌首,咬着牙道,“若我能活下来,必守此诺!”

*

千里之外。

云南。

司马妧突然睁眼从床上坐起,环顾静悄悄的大帐四周,还有尚且暗着的天色,表情浮现出些许茫然来。

鸡鸣才一道,连士兵晨起训练的时间都还没有到。

可是自己为何会突然惊醒?

并且心中无端端觉得慌乱,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是刚刚做噩梦了么?

似乎也并没有。

司马妧捂着自己的胸口,眉头微蹙,她想起十二年前楼定远率军守卫嘉峪关的那夜,自己的心就是如此不安。

这种古怪的直觉来得毫无根据,却总是那样准。

莫非…这次又是最亲近的人要出事?

是楼重?楼老妇人?楼宁表哥?还是…

顾乐飞?

第100JJWXC

整个上午,司马妧布置军务的时候都心神不宁。

她心不在焉的样子被齐熠看了出来,趁着众将散去的间隙,他悄悄问道:“殿下身体不舒服?”小白走前可是对他耳提面命,务必要把大长公主看顾好。

司马妧摇了摇头,她欲言又止,犹豫许久才道:“我担心小…我担心顾乐飞在路上出事。”

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仅带一个暗卫走,太莽撞了。

齐熠挠了挠头,面对这种没确凿证据的担忧,他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干巴巴道:“殿下放心,小白可机灵了,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不会有事。”

司马妧抬头望了他一眼,听他一口一个小白叫得顺溜,便忍不住好奇问道:“你叫他小白,不觉得奇怪吗?”

齐熠茫然:“奇怪什么?”

“他…他现在高高瘦瘦,一点也不…”一点也不像白白软软的小白肉团子?司马妧不知道如何形容才好,齐熠却很快会意,他哈哈笑了两声:“殿下有所不知,我认识堪舆的时候,他便是如今模样,只不过没有如今的模样长得那么开。小白这个小名,是他幼时因为皮肤白才被母亲如此唤,和…呃,和胖没有半点干系。”

“是这样?”司马妧微微失神:“原来是我弄错了啊。”她以为的小白,只是她以为的而已,顾乐飞本来就是那副样子,以为他完全换了一个人而因此不习惯的,只有她而已。

以前的小白是什么样子,原来她一点什么也不知道啊。

“殿下!殿下!”一个人匆匆忙忙冲进大帐,赫然是赵岩,他没能随司马妧去前线打仗,每天都很不高兴。因着陪顾乐飞来看她的缘故,得以赖皮留了下来,如今得了一个看守南诏王的任务,每天都很有干劲。

“罗逻阁那厮说要和您、和您谈一笔交易!”赵岩气喘吁吁道。

“什么交易?”

赵岩没说话,他看了一眼还在帐中的齐熠。

司马妧道:“说吧,齐熠不是外人。”

“他、他…”赵岩咬了咬牙,压低音量道:“他说他可举南诏之力助您谋反,只求您放了他!”

司马妧的双眸一眯,寒光四射。

“带他来。”

“是!”

望着赵岩匆匆离开的背影,齐熠若有所思:“殿下…没和他说?”清君侧的事。

司马妧摇头:“他的身份敏感,军职却不高,我正考虑。”嫂嫂是明月公主,等于赵家全家都绑在司马诚的船上,虽然他对她很忠心,可是她不能确定这种忠心和家族利益相撞的时候,赵岩会选择哪一方。

相比之下,齐熠就果断干脆多了。一来睿成侯自进京后就只有地位没有权力,而且齐熠又是养在嫡母名下庶子,身份不高贵。如果事成,睿成侯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果不成,大可与这个逆子撇清关系,将他逐出族谱。

故而齐熠只需要考虑自己愿不愿意。站在他的立场,支持司马妧几乎是肯定的,一来他认为司马妧的实力和声望的确已经直逼司马诚,成功几率很大,二来顾乐飞走前给他放过话的——不听他家大长公主的话,他就一辈子别想娶顾晚词。

你看,他是被威胁的,不得不做。

自韦恺押解罗逻阁回来之后,已经过了一月多,这正是大靖的春节,军营里气氛放松,好酒好肉,大家都很高兴。

大家都以为之所以现在不拔营返回,是因为大元帅想要大家先过个好年,年后再走不急,没人知道大元帅正在趁这时候收归兵权。

一开始,有人发现两个将领突然不见了,却没多想。毕竟战事已定,偷偷跑出去找乐子的人不少,只要不被发现,大元帅也睁只眼闭只眼。

直到年后还不拔营,而且有三四个面熟的将领竟再也没有出现过。镐京那边如何赏赐安排,居然无半点消息,并且大元帅在没有皇令的情况下,不仅将南诏的兵权全部拆解分割,取消南诏王室的权力,还将云南都督府的范围扩大到南诏地区,命韦恺暂任云南太守。

强制性的政策一出,好几股部落的小势力有反扑,不过大靖的主力军镇在此地,叛乱很快平息。同时大元帅颁布诸项惠民政策,准南诏地区的人民三年不交赋税,且将被南诏王室强行征用的兵勇和奴隶如数释放,恢复自由身,一时颇得民心。

军中渐渐有流言四起,道大元帅被皇帝的人刺杀后起了异心,这是不愿回京,要带着他们在云南这块地方当土皇帝。

土皇帝?那大元帅吃肉,他们能分杯羹吗?

很多人雀跃起来,比起上层无端端消失的那些将领,底层士兵对忠君的执念更少,他们只知道大元帅带自己轻轻松松打了胜仗,升了军功,拿了很多好东西。

如果这片地方完全属于大元帅,想必自己能拿到更多的好东西吧?毕竟大元帅从来不亏待手下人。

有人又兴奋又紧张地讨论着,也有人毫无兴趣,只想回家守着自己的老婆孩子。总而言之,此战胜利之后大元帅究竟想怎么做,这件事如今是军营下层士兵都在偷偷讨论的秘密。

而还握着兵权没消失的将领们,竟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们讨论,甚至对手下士兵的看法颇为感兴趣。如此一来,更加让下头的人确定,大元帅这是要有大动作了。

这种风声传到被囚禁的罗逻阁耳朵里,他自然起了心思。不过他比这些士兵看得更远,他不相信司马妧的诸项动作只是为了在云南当土皇帝而已。

他想得更大胆,他认为司马妧是想将如今的大靖天子取而代之。

既是如此,他和司马妧之间便应当不是仇敌关系,而是可以谈判交易的盟友。

罗逻阁想得很好。可是,当他被士兵带入中军大帐之时,望见帐中两排各站着五名将领之时,司马妧端坐在上头,一派威严气势,心中不由咯噔一跳。

“跪下!”一个士兵踢了他一脚,厉声呵斥。

生平从未想过自己会跪在一个女人下头,罗逻阁觉得十分屈辱,为了保命却不得不照做。

经过一月的休养,司马妧的气色已好了很多。她一身戎装,坐在元帅的大椅上,笑吟吟地注视着罗逻阁,看得他心里无端端发毛。

她道:“你拿什么和我谈条件,嗯,罗逻阁?”

韦恺挎刀站在司马妧左下第一个的位置,此次南诏降,他立功最大。但是,或许是因为之前被南诏打得太惨,后来的胜利又来得那么容易,他一点不觉高兴,不认为这是自己努力换来的功勋,而将一切都归结到司马妧的运筹帷幄上。

望着底下那个被司马妧逼得哑口无言的前南诏王,韦恺的心情十分平静。对于司马妧的计划,他或许是知道得较多的一个。

韦恺知道她要“清君侧”,也知道无论罗逻阁再怎么努力谈条件,也终究会被司马妧押着回京。

南诏王就是她平定西南之功勋的最好证据,而阵前被刺,则是立功的大元帅蒙受冤屈、申冤无门、不得不清君侧的理由。

韦恺不知道这是司马妧自己想出来的,还是顾乐飞帮她想出来的种种手段。

但是他无意参与。

韦家和楼家有旧交,但是在楼家被忌惮监视的时候,韦家还能执掌北门禁军,便是靠着三代纯臣的家风。

只忠于皇帝,不站队,不结党。

但是,如果这个皇帝不值得效忠,而他的妹妹更值得效忠呢?

爷爷没有教过韦恺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做,而韦恺自己的选择是留下来。

“我替你守云南。”司马妧向韦恺说她要做什么之后,韦恺的反应很平静,好像这一刻他早已料到。不过他也是深思了很久很久,方才慎重回答:“南诏我镇着,云南我守好,你若事成,召我归京也罢,将我留在此地不理也罢,我都会好好守着此地。”

司马妧问:“如若我不成呢?”

“如若不成,你还能逃回来的话,我便睁只眼闭只眼,权当不知道意图谋逆的大长公主逃到了我这里。”

司马妧盯着他看,好像想看出他说的是真是假。在她的锐利目光下,韦恺勉力笑了笑,说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殿下,你就留我在这里当个土皇帝吧。”

这就是韦恺的选择。

看起来很狡猾,很两头讨好,其实已经是对他而言非常艰难的选择。

因为他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日后的清君侧,却也是站在了司马妧一边。

这是韦家三代以来,第一次选择站队。

顾乐飞从漆黑如墨的浓烈黑暗中醒来,外面光线明亮,只觉眼皮子很重,身上好几个部位隐隐作痛。

“醒了,师父,他醒了!”

伴随着一个孩童清脆高亢的叫喊,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过来把了把顾乐飞的脉,然后粗暴地扒开他的嘴巴,扯出他的舌头看了看。

这是哪儿?

顾乐飞望着头顶干干净净的青纱帐,脑子里像糊了浆糊,一片茫然。

“大夫,我听说他醒了?”

一个大嗓门由远及近,此人的声音豪爽,中气十足,实在是太具有标志性。顾乐飞被他吼得心神一清,没看见人脸,却已知道此人是谁。

“田…大雷?”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而虚弱,难听得很。

“诶,是我!”田大雷一屁股坐到顾乐飞床边,不忘了问大夫:“他没事了吧?”

老大夫慢悠悠捋了捋胡须:“人醒了就没事,接下来好好休养,小心落下病根。”

“知道了,多谢大夫!小赵,送大夫出去写药方,别忘了打赏!”

顾乐飞听着田大雷和大夫的对话,隐隐记了起来自己在昏迷之前的事情。他们被人一路追杀,在密林里足足躲了七日,喝泥坑中的水,每日只靠几个果子充饥。两人狼狈地翻山越岭,不知道自己到了何处,只能循着大致的方向往石门城去。

他们运气好,终究是越过山林到了石门城,却不想那里也有追杀者等着。

追杀者不傻,知道这条驿道最终通往的只有两处,石门城和永浩城,自然会在两处都派人守着。

顾乐飞张了张嘴,低低问道:“和我一起来的…那个暗卫呢?”

田大雷一愣,大嗓门蓦地低沉下去:“你醒来之前,他就不行了。”

顾乐飞闭了闭眼:“火化吧,他们暗卫,都是不留尸身的火化。”

“他是暗卫?”田大雷一怔,忽然长叹一声:“难怪,难怪他身受四十六道刀伤,七处致命,一路拖着血淋淋的痕迹也要把你送到我府上来。原来是训练有素的暗卫,说实话,我田大雷这辈子见过的真正硬汉子不多,他算一个。”

“要不是他来得及时,你估计也活不了,”顿了顿,田大雷又挠头道,“若不是你怀里的信,我还真不相信你就是殿下的驸马…”骤然看见自己府前来了两个血乎乎的人,而且一个都不认识,可是他们却都要找自己,还是有点吓人的。

顾乐飞没有心思和他说自己是怎么瘦下来的,只低低道:“他火化之后,将骨灰收集起来,我答应过,要把他和另一人葬在一起。”

田大雷点头:“知道了,我会照做。话说你…你怎么会被人追杀,而且只带着一个护卫?殿下怎么没给你多派些人?”

顾乐飞没回答,他往自己身上掏了掏,却发现自己被换了一身衣服,不由得有些着急:“我原先衣服里的东西呢?”

“都在,你浑身上下被砍了二十几道口子,不把衣服脱了,大夫没法给你治伤啊,”眼看顾乐飞就要挣扎着起来,田大雷着急,“别动!伤口万一崩开,又是一番折腾!我可不想殿下到时候找我麻烦!诶,你是不是在找这个小牌子?”

田大雷的手一晃,一个犀牛角的拇指大小的小牌子便出现在顾乐飞面前。

顾乐飞的眼神一利,立即夺了过来。

就这一个动作,让他好一阵喘气,看得田大雷一阵紧张,生怕他的伤口崩了。

“你衣服里的东西我都亲自查了一遍,没敢让别人经手,”田大雷压低了他的大嗓门,“这牌子上刻着‘五皇子令’几个字,当今圣上还没有五皇子,难道是…”

“看了妧妧给你的信,你还有什么不明白?别装傻了。”顾乐飞摩挲这块质地精良的牌子,一寸寸感受着它的花色纹路,眉心微微皱起:“那些追杀者呢?”

“我找了个杀人犯的名头,派人将看得见的都解决掉了,可是暗地里还有多少,我就不清楚了。”田大雷想起自己看到的那封信,虽然隐晦,可是他好歹也被殿下逼着读过一点书,能看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