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苏家帮你,也非绝无可能。但你…”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封子息不知在何时已退出了小园内。

出了园,就见他托着形影不离的金算盘上下拨弄着,快得几乎看不清他的动作。他见我来,算盘在掌心转了转,刚刚打好的珠粒又全部散乱开:“谈好了?”

“你的表妹是辛宓,你又是封家人,又为何会帮他做事?”我经过他身边,攀上马车时回头居高临下问道。

他将算盘别好在腰间:“殿下现在追究我的忠诚度,是否太晚了?封家的其他人想出商入仕,可我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生意人。只要买卖有利可图就行,又何必看主户是谁?”

他是个生意人,我的“外祖父”也是个生意人,这天底下谁不是个生意人了?想要一件事物就要拿另一件事物来交换,这世间的法则素来就是如此。苏家的财势对我而言是绝大的助力,可…

“你是辛家的血脉,我希望你能有辛苏两家的骨血,这样我才能放心帮你。”

我的手心里握着的是明黄的赐婚圣旨,手背上盖着的是他温热宽厚的手掌,脑海中久久地盘旋着那句话,我该如何抉择?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第一更~~迅速奔走,晚些时候还有第二更。看文快乐~

以心相易

他握着我的手连着那道长绢轴好好地放入我怀里:“今早我入宫去向陛下请了这道圣旨,为免显唐突,我求陛下暂时未落玉玺。”

柔滑的流苏花伴着簌簌飞雪洒在我和他身上,他微微垂着眼:“末将没有良田万倾、家财万贯,此生戎马在疆场之上,说不定哪日公主迎回的就是我尸体。但公主嫁我一日,我必真心以待、不离不弃。公主还愿意嫁给我吗?”

“你不是挺吝啬自个儿的真心吗?怎么就这么轻易说出口了呢?”从我出了国师府起,就一直生活在算计之中。云溯貌似待我亲厚无比,他不过是觊觎我身后的辛氏皇陵;辛宓是我的亲姐妹,可她视我为仇敌;符怀呢,他最初也是太后派来监视我,图谋不轨的一双眼睛;今天连我的外祖也来与我谋算苏家利益。

除了师父和方晋,我不相信任何人。这个不离不弃的誓言,当初也有个人对我说过,可惜它被时间给破解了。景晟他为何会突然愿意娶我,我不能不怀疑,他这份真心的誓言究竟会让我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替我一叶一叶拈去粘在面颊上的狭长花瓣:“公主不必担心我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他双手抱在胸前,重新打量了我番:“怎么看,也是我要赔的本多些。”

“…”我握着那道赐婚的圣旨,手指颤啊颤,恨不得将它狠狠砸到他脑袋上。不过从他平日里对我毫不留情的手段来看,后果很有可能是我惨败收场。

“一物易一物。”他淡淡道,说得我心一凉,他稍显冷硬的眉眼里含起笑意,映着傍晚升起灯火仿若融尽了无限流辉:“我不求别的,公主用真心相交就好,再不对我说…”说到一半,他蹙了蹙眉,随后又释然道:“我会耐心等公主的。”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让我有些不明白,事实上我现在脑中很混乱。他的表情看着不似作假,尤其是那双眸子黑亮清明,没有半丝作假的虚心。师父说万物两心,一心就是双目。此刻,他眼神反而让我生出一丝怯懦来。

“我如果一辈子都看不见了呢?”我呐呐问道。

他沉吟一下,让我刚暖的心又沉了下去,他坦然道:“那就看不见吧。”

“…”我哆嗦着唇瓣,平息了下愤怒,又继续问:“假如假如,云溯有天要杀了我这个亡国公主…”

“公主,你明白一个男子娶亲的含义吗?”他稍稍弯下腰来,双手牢牢地按住我的肩膀:“娶了妻子,不论她现在或将来怎样,他都会好好守着她。我不知道你为何会这样的不安,但是公主你不妨试着踏出去第一步。”

雪花融化在我眼角,潮湿在眼中蔓延。低脸胡乱擦了一把,我作出强色哑着声音道:“我没哭,你什么都没看见!我只是,只是一时太惊讶了,对你突然要求娶我不太能接受。”

“没什么好惊讶的,像你这样好养活的公主不多了。”他自然而然道。

“…”

在后世历史上,关于我与他的记载很有传奇色彩,大体上都褒扬与赞美了我与我的将军驸马之间困苦时刻患难与共的感情。偶有野史也会提到当初我是如何拔足倒追他的过程。其实过程特别平淡,顶多就我雪地相候的那段苦肉计赚些小姑娘们的眼泪,所以我非常佩服写野史的往中间填塞的各种感天动地、狗血淋漓的桥段。倒有一二不循规蹈矩的设计了我强抢朝臣为夫、偷下□霸王上弓的桥段。

礼部报过来,说是要交由刑部去拘捕那些不法创作者时,我正捧着他们的作品看得津津有味,随意挥了挥手让他们下去,并不多在意。太学里的那帮监生们正闲着没事要写千条状来褒贬朝事,真要抓了,到时太学的博士们又该念叨,广开言路巴拉巴拉。

公主出嫁,自也免不了“六礼”这样的古制。按例皇帝应先在宫外另赐公主府邸,再在亲迎之日由驸马于皇宫正华门相迎而去。我抱着那没有玉玺印的圣旨搭着马车回去了宫中时,将那圣旨从头摸到尾,摸了一遍后又摸了一遍。如此摸了三四遍后,我突然冒出个念头,这云溯没加玉玺在上面,万一他反悔不让我嫁了怎么办?

这个担心到我一入宫就直接被引到了云溯宫中时,变成了现实。

走过端德宫外那座云桥,桥下的池水在金灯下漾出一波一波水纹,寒水一路曲折流向主殿。在那里我曾被云溯心狠手辣地丢进去过,那种彻骨的寒冷至今想起都让我遍体生凉。

暖阁内云溯背对着我掬着袖子不知在干什么:“回来了?”

“嗯。”

“回来了就去好好休息吧。”他直起身,揽袖侧身将笔搁下无喜无怒道。

“阿衍谢表哥隆恩。”我抱着圣旨往前走几步:“今早景晟他请了旨,刚刚我应允了。”

笔杆“咔嚓”一声断在他指下,过了好一会才听他轻轻道:“我以为你不会就这么轻巧地答应了。嫁人可是件大事,阿衍,你知道吗?”

“阿衍虽然是个傻子,也明白嫁娶乃终身大事。如今阿衍不是如了表哥的愿吗?”我走到他身后,眼光隐约瞥到他案上的宣纸一角,枯柳之下灰白的池水中旋着浅涡。

“如果我现在不希望你嫁出去了呢?”他还是用那种飘忽得近于灵异的声音道。

我慢慢屈下膝,跪在地上将圣旨举过头顶:“表哥御笔亲书,字字皆是金口玉言。表哥贵为九五之尊,当知君无戏言。”

“阿衍,从我们重逢起,你从没跪过我。这次是你第一次心甘情愿地跪我,你说我该是生气还是高兴呢?”面前的月白常服移转过来,一只手轻轻按压住圣旨。

“如果是我,我就会高兴。”我嘀咕了句,手腕突然被狠狠勒住,拖起身来。对上他冷光锋利的凤眸,他唇角勾出个嘲讽笑容:“你虽跪了我,但你的心呢?!”

这是今天第二次遇到别人和我谈论真心这个深奥的生理学和哲学混合问题了,本来就懵懵懂懂的头顿时变得有两个大,老沉老沉的。云溯的性格喜怒无常惯了,但这次我怎么也不能被他牵着走。

“阿衍的心好生生地长着在自己胸膛里呢。”我咕哝着,将手中的圣旨固执地横到他面前:“表哥既然已经允诺,还请表哥成全。”

听到我前一句话时,他面色稍霁,腕上使的力气也松懈了不少,他在耳边如同咬牙切齿道:“阿衍,记住你所说的话。”手中一空,他劈手夺去圣旨,大步转到案后。

在我揉着手腕爬起身时,当头砸过来一道明轴,他恶狠狠斥道:“带着它快点给我滚。”

云溯这样的勃然大怒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新鲜无比,还很开心。我拾起圣旨顺溜地滚了,滚之前偷偷瞟了眼那张画纸,大惊失色地看了眼他,在他发作后悔之前赶快跑了。

画纸上是一处怪石嶙峋的池塘,冬雪皑皑,枯柳颓垂。画中没有任何人物,只留着红衣一角,颇有些眼熟。

这处池塘我自是记忆深刻,那是我和他初遇的地方,也是种下孽缘的地方。阿弥陀佛,他究竟是对我有怎样深重的怨念啊,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儿时无心一推。

我背着手弓着腰老态龙钟地一路迈着小碎步地走回宸和宫,走到宫门口我一拍脑门,完了,我怎么还忘记了这里还有个小祖宗没有料理好呢?

“哗啦”一声,“哗啦”又一声,这砸得响动倒是不小,在面面相觑的宫女们眼中,我趴着门框往内殿看去。就见符怀小男宠面前摆了十来套茶杯,一只皆一只地往地上丢啊,一边丢一边还大逆不道地诅咒着本公主。

我说他是不是做男宠做傻了,男宠好歹也算个真正的男人,怎么越看他这任性傲娇性就越往公公方向发展了呢?

数了数桌子上的杯子数,再看看地上的碎渣数,我咳了咳:“你这计算得倒是精准,本宫什么时候回来你就什么时候开始砸了?嘿,少年,这是谁惹你生气了啊。”

这也就是随便问问,宫里谁不知道符怀他是嘉平公主顶顶宠信的男宠大人,除了云溯和太后谁敢给使绊儿?连本宫都怕他一个不高兴在他做得梁国特产糕点里下包梁国特产的毒药。

“嗖”的一声,茶杯擦着我耳朵边砸碎在了门框上,唬得我好一大跳。

“你想谋刺本宫啊?”我指着他道。

他阴郁地扫了我一眼,继续往地上砸杯子,我顺手拈过一只凤血璧台递给他:“来,砸这个,咱不差钱,高兴就好。”反正砸得又不是我家的营生,最好给云溯他砸出个国库空虚来。

“听说殿下要嫁人了?”他反倒停了手,我就知道他定是和我对着干的。

“嗯,是要嫁了。年纪大了,唉,这就是大龄姑娘的悲哀啊。”我在他身边坐下,剥着花生米吃摇头叹道,剥了一把后递给他:“你吃吗?”

“…”他嫌弃地看了眼,支着手闭目冥想起来。

我用嘴接着花生米,琢磨着要不要从宫里偷渡几件好物什过去补贴家用。当然,这念头在次日看到礼部连夜给我赶出的嫁妆单时彻底打消了。那排场,那阔气,硬生生又在我已经不起折腾的名声又添了漆黑一笔,骄横奢靡。

“殿下。”他突然出声唤道,我抛起一粒花生米漫不经心应了声。

“你未来的那个驸马介不介意娶你的同时顺便再娶个我?”

“…”我被那粒落进喉咙眼里的花生米给呛得死去活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符怀真是太可怕了…

无论众人喜怒如何,我的婚期很神速地被提上了皇家日程表中。我以为这场婚姻回是我人生中的一座里程碑,却不知它恰恰是我狗血横飞一生的正式开场。

作者有话要说:看这章的内容提要就可以知道此时作者的红蓝条已经见底了…~~o(>_<)o ~~求留言,求鲜花,来回血回蓝,原地复活。明天还有一更~~我在深思,公主和将军大婚要不要H呢要不要呢要不要呢!H无能星人好悲桑啊~~~~看文快乐~~

大婚前期

“你们梁国使节团已经抵达煜京了,这次十有八成你是能回去了。你还跟着我作甚?”我侧躺在床幔重重之后假寐了会,在外间暗下灯火的刹那突然开口道。耍性子赖在软榻上不走的符怀只浅浅地“嗯”了声,也不知是何意思。他在这宫中做质子十余年,这里给他的只有痛苦和屈辱,着实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若他回国之后真无心皇位之争,请命去封地做个闲散王爷,享一方山水税供也是自在。“九岁那年我的母妃因小产再不能生育而失宠,正好那年我国在西吉峰地打败于大祁。除了年年纳贡之外,有大臣上书最好交送一名质子以示诚心,我的母妃为了争回宠,亲自牵着我的手拦在父王下朝的路上将我送了出去。我出梁国的那天,母妃正陪在父王身边饮酒赏花。”他用淡漠的声音仿若在叙述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一样“何处对我来说都一样,因是无牵无挂之人,所以皆为无亲无故之地。”我看着帐外他模糊单瘦的身影,伏在塌上像只细弱的离巢孤鸟。在情感上我很同情他,但是,我忍了忍终还是没有开口。无牵绊总比有牵绊来得轻松肆意的多,我若是他身无所负,定要携把剑、提壶酒,踏过沧浪,行过万川,在遥远的异乡为自己做好坟、刻好碑,最后与天地同眠。每个人对于悲与喜、福与祸乃至贫与富,都有不同的衡量标准。我不喜别人将想法强加在自己身上,自也不会强求他看开。我们皆是前途未卜,端看各人造化罢了。“这或许就是你唯一回国的机会了,明早再告诉我决定不迟。”我说完,执起铜罩盖灭床灯,漠漠黑暗无声而来。窸窸窣窣的是他辗转反侧的声音,我抓着被子打了个呵欠,却在苦恼将军大人若知道我要再带个赔钱货嫁过去,会不会直接将我两扫地出门…“嘉平今日来是为何事?”太后姨母执着剪刀垂眸修剪着红梅,淡淡问道。细看下去,太后姨母与我的母妃在五官身形上很有些相像,柳眉杏眼,特别是低首弄花的姿态颇有几分神似。我抿了丝笑道:“每次见到姨母都很亲切,让阿衍想起了母妃。”“咔嚓”一声,银光一闪,红梅枝落。她拂去盆沿边的碎叶,不冷不热道:“我与你母亲乃姐妹,自是有些相似。阿衍真要能将我这老太婆当做母亲看待才好。”“昨儿我去后海园游玩时碰到了个老宫人。”我没有接她的话,将话题转了走:“那宫人见了我,直说我像母妃呢。”她眼帘挑起,笑容有些怪异:“这么说我们阿衍可是个美人胚子啊。”“姨母像母妃,阿衍像母妃,这就是说我和姨母有些相像了。”我扳着指头很认真道,随后长叹道:“可是阿衍却是及不上表哥半分,表哥长得这么好看,阿衍竟连一星半点都不似他。”“你想说什么?”她手中的剪刀慢慢搁下,唇线僵冷起来。“阿衍此番将要嫁出宫去了,可是万分舍不得娘娘赐给我的男宠。”我露出恳求之色道:“阿衍只是想求太后姨母道懿旨,让我能顺当地带着他一同出宫去。”她广袖飞凤的袍服从窗台踱到了正中座榻上缓身坐些,面上的表情几经变换,从惊疑到森冷再至平静。她拈起塌桌上的佛珠,用力捏着一粒,好大一会才从牙缝里挤道:“我知道了。”我绷紧的后背才微微松懈下来,心中连连苦笑。晨时符怀斩钉截铁地要追随我出嫁,看着他小狗似儿湿漉漉的双眼,我不禁心软方来了这禧和宫里求了情。符怀是太后的人,带他出来还是要经她的同意才可。可为了能带他出去,走了这步险棋,虽是临时逼得太后她同意。可这般我自己也在她面前泄漏了不少马脚,更何况符怀还甚重奇蛊,日后的麻烦怕是难以断绝了。“这件事你还对别人说过没?”在我行礼退出时,她开口道。我扬起一笑:“阿衍只对姨母一人说过,姨母放心。”后面那句纯属废话,就算她放心,恐怕放的也是已经在组织刺客的心了。拎了拎累赘的宫服,抬头看着朱墙上飞速掠去鸟影和青白的天,我想,辛衍,你可真不是个可爱的人啊。我之所以这么不可爱,只能归结于,养育了我十年的国师府是个极度不可爱的地方。师父不辞辛苦教我这个武学白痴剑法不是没有根由的,哪怕在我一年习武后依旧能将剑捅到自己脚趾头上。原因无他,只因国师府乃是当今世上灵异事物和八卦事物的集中地。什么某某皇帝有蹲茅厕看春宫图的癖好哇,某某盟主有梦游跳脱衣舞的习惯啊,某某傻公主其实脑子还蛮正常的啊…这些个人国家隐私直接导致了每年来国师府送死的刺客数不胜数,搞得有阵子火化丧葬费用大幅度增长。在吃完又一顿没有白菜的白菜粥后,师父一抹胡子道:“阿衍所说不差,死者为尊,这样烧下去是对他们的大不敬。虽然他们的尸体有毒不能埋着种菜了,但最近山中野猪总来拱我们的菜地。该怎么做你们知道了吧。”他凌厉目光环视全桌,国师府同僚们诺诺点头。一时后山猪尸遍地,一月后虫蚁灭绝,凄惨绝伦难以言述。自禧和宫中回来,本欲穿过偏廊径直往寝殿而去,孰知没走两步就被和看到菩萨显灵般激动的小宫娥们拦截住了。“公主您可总算回来了,礼部的大人们在正殿等候多时了。”说着说着,小脸蛋们纷纷红了。我纳闷了,就算是大婚也何必这么急呢?还有,我打量着身边宫娥们俏红的脸颊,礼部中尽是些墨守成规、食古不化的老头子,她们这般娇羞是为甚啊?难道近来帝都的审美风向往大龄忘年情变化了吗?进了殿,看见正堂上翘着腿在一众白发巍巍的老爷子们鄙视和谴责的眼神里淡定喝茶的封子息,我这才明白。虽然他的穿衣品格很土财主,怎么有钱花哨怎么穿,但他那张脸确实好看得紧了。“殿下金安。”封子息一个鲤鱼跳水丢下茶盏,狗腿似的凑上前鞠了个礼。“免了免了。你们来干嘛?”他不是在户部浑水摸鱼打杂的吗?怎么摇身一变又去礼部当了差,我在心中嘀咕,就他的低俗品行没将其他官员给气死可真是个奇迹。“正巧逢他国使团造访煜京,一为显我朝天威;二为赶着佳节吉日与民同乐,便命臣等前来与公主商议大婚事宜。”他似瞧出我心中疑惑,笑道:“公主下降乃我朝第一盛事,陛下将臣暂调礼部以协助采办事宜。”从昨晚云溯的态度来看,我以为他能马马虎虎给我顶红轿子,几箱金银嫁了就算不错了。没想到今日看来,竟是如斯慎重。我接过礼部官员呈上的嫁妆单目和婚仪礼节流程表看了看,顿时开心地咧开嘴来。我本就是个众所皆知的傻公主,礼部官员们也只是象征性地在我这边走了个过场,无多久就行礼告辞了,独封子息一人自发地留了下来。见他有话要说的模样,我随意捏了个理由支开了殿中侍从,与他穿过偏门往庭中走去。 “殿下的决定很是出乎我的意料。”他踱在我身边道:“毕竟苏家这样的势力放在任何一国都是各方争相拉拢的对象。” “苏家给了你多少好处?”我打断他道。他一挑眉:“殿下的意思是?” “我现在一无所有,最值钱的恐怕就是将要到手的那笔嫁妆。你愿不愿意冒个险做我这笔生意呢?”我托起一枝冬青,红火的果实圆滑喜人。他执着算盘,手指轻巧地上下弹动了片刻,他背手笑如狡狐:“殿下手中握着一笔人人觊觎的江山财,又怎会是一无所有呢?殿下若是以辛氏皇陵里那件东西做担保,我封子息自愿令择良主。”思索一番,我点了点头:“好。”我摘下那几粒冬青果把玩在手中:“虽然我嫁了景晟,也不代表我放弃了苏家。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还是由云溯亲手将它送到了我手中。” 封子息脑子转得极快:“太后娘娘那里…”头顶一根枯枝承不重连夜的积雪,吱呀断落而下,避去簌落的碎雪,我笑道:“时辰尚早,不急不急。”在封子息那里吹了半晌冷风,装了许久深沉,回到温暖如春的内殿才发现一直保持高深莫测笑容的脸它,冻僵了。 蹲在火盆前发呆的符怀,见我跺着脚一路奔过来恨不得投身火盆的模样,呆然道:“你去哪里了?”瞧着他不大对劲的脸色,又瞥到火炭间尚未焚尽的纸卷,我用脚尖踢了踢盆:“以后做亏心事能利索点吗?对不起我还让我看见,找揍啊。” “母妃给我来信了。”他也不避讳坦然而低落道:“她说她很思念我,当初的事对不起我。希望我能回去与她相依为命。” “哦,一听就是假的。”我裹紧铃雀披上了毯子喝着热水不以为意道。他的眉皱得紧紧的,十指蜷握在膝盖上,欲言又止。我握着瓷杯取暖,俯身对他道:“在你辜负我今天一番斗争结果前,有件事情你要明白,她想要回去的不是她抛弃了十年的儿子,而是梁国的二皇子。好了,我饿了,去做饭吧。本宫今日很想吃你做的油酥饼,特准许你一边纠结一边做。” “…”他忿恨幽怨地看了我一眼,照例奔走而去。该做的我已尽力了,接下来就是看对我睡了十七年的老天爷能否发回恩,偶尔睁一下眼,保佑我的大婚顺利进行。对了,我的婚期是不是和方晋他的一起啊?我惬意地围着火盆啃甜瓜,太棒了,不用给他送红包了!

作者有话要说:~~o(>_<)o ~~又更新了,我还是很有潜力的,学符怀小男宠撒娇卖萌状求鲜花~~看文快乐~

临嫁之变

我不知是此次是上天格外眷顾我,还是这番风平浪静乃暴风雨前的感情酝酿,总之我的婚事有条不紊而节奏紧凑地在进行布置着。我三哥哥曾在煜京中一栋山水别致的府邸在大作修葺装饰后被赐给了我做公主府。原先我想景晟作为一代战功赫赫的将军,倘若随我入住公主府岂不折了他的英雄气概,未免替他招了吃软饭这样不甚好听的名号。便与封子息说道,这公主府我不要也罢,添了一座府邸也平白要养活一大屋子的人,老不划算了。 封子息停下展示公主府内部结构图的手,看向我眨了眨眼道:“公主这就不懂了。您若顾及驸马爷颜面,婚后大可与他住在将军府中。但他日若是与他拌了口角、生了气,好歹也有个去处不是?”他眼中是满当当的算计精光,我默默地端着茶杯抿了口茶,对于他在精通商道的同时还很精通夫妻相处之道暗暗称奇。于此,我又学会了,就算是公主嫁人,也要留套房子供自己离家出走,顺便让对方在外面徘徊痛哭恳求我回家的。再一日,正在我与符怀在园子里投壶玩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久未相见、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 “师父!”我手中的箭头一抖,直飞向傻站在那一头的符怀:“你怎么来了?”师父的走向一直飘忽不定,颇为神秘。今夜你在国师府山头仙风道骨地测观天象,明日他或许就在梁国都城街头挑着副巨大无比的算字,测你这胎是男还是女。师父说他这叫宏观社稷、微观百姓,是兼济天下的完美体现。 “不孝孽徒,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师父!”他拈着胡子尖,鼓圆了眼睛斥道,宽大的褐色道衣袖上还沾着几点暗红:“若非你那不孝师兄传个信给我,我还不知道你居然还能嫁…咳咳”他瞟了眼一旁的符怀,欣慰道:“听闻阿衍嫁出去,为师真是倍感欣慰,欣慰。你看,为师这不千里迢迢从隆华山赶过来喝你这杯喜酒吗?”他说到此,我有些明白师父他怎么在这了。公主出嫁,按以往的规矩,不仅要焚香祭祖祷告上天,还须举行些洗尘祝吉的仪式。师父不理世事已久,能让他为我出山到他最不喜欢的皇宫之中,我心中一暖感动非常。不过,他怎么会在隆华山呢?那不是云苍与我国的交界吗?师父抖了下袍袖上的风尘,踱向园中竹亭:“许久不见,阿衍陪为师聊聊如何?”一直竖着耳朵偷听我和师父对话的符怀面上露出了一丝不大高兴,我打发他不情不愿地去将铜壶收落好,跟向师父身后。 “阿衍,为师只问你一句,这次你是自愿的吗?”师父未着落座,转过身来道:“你从小行事都是自个儿拿主意,纵然是错被罚也少有言悔,犟得谁也拉不回。可这次攸关你终身之事,和以前不同。阿衍,虽然你不是我的女儿,但我膝下无子,只有你与方晋两个挂心。人老了,牵牵盼盼反而看不开了,见不得小辈们受委屈了。” “师父…”我嗓眼酸涩地低应了声,揩去眼角沁出的泪水,勉强笑道:“怎么一段时日没变,您老煽情本事精进了不少。”他淡然瞅了我一眼:“你以为你背后偷偷摸摸干的那些事我不知道?国师府里别说养了个人,就是多出根草也逃不过我的眼。”他念念不休道:“不是看你那时候对那小子挺上心,我何必多次一问?嫁人啊就和你拔萝卜种菜一样,要挑自己喜欢顺眼的。我听说你这次要嫁的是个从边疆来的将军?这人我打听过了,看八字也是个命硬的,你两硬到一块去了,日后相处怕是有大磨难啊。”师父在亭子里来回踱步,啧啧不停摇着头,极似国师府山下村子里张媒婆和李秀才的完美结合。 “…”我嘀咕道:“这可不一样了,萝卜青菜我可从没顺眼过。当初那事是多少年前的了,不过师父你既然知道他,为什么不揭穿我?”还留了他一命。光阴错落,白桑古榕还是旧模样,可惜物是人不在。 “那个人…”师父叹了口气,背手抬眸看向高穹苍云:“那人的命盘贵殊,非我等可以插手其中的。” “师父你还是别说了。”我怅惘阻止他接下来对我未曾谋面的青梅竹马命格的专业分析:“你把他说得这么了不得,我会懊悔到睡不着觉的。早知道当初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也不会让他就那么走掉了。” “没出息。”师父狠狠甩袖。 “没出息惯了。”我吭头摸摸鼻尖。 皇宫中不知何时处处张灯结彩,琉璃宝树,喜结红帷,奢华至极。在我父皇在位时,大祁已是外强中干之貌。因秦河岭南供粮之地连年旱涝接替并发,工部治水拘于旧法,疏通不当,某些年份粮收几近于无。这其中更别提中饱私囊、收受贿赂之辈了。大祁的衰败是几世积累下来的虫蛀空洞,即便有简煜这样铁面无私的官员,也终抵不过浊流滔滔。也不知自他被贬出刑部后去了何方,以他素来的行事风格,我深深觉得追杀他的人比我是只多不少。 按理说此时经由战乱之后,国库当是空虚,云溯从哪来的银子这样铺张浪费?是夜,我独自一人在皇宫里溜达,左摸下金灯又勾下垂锦,很是自得惬意。自师父在我这里“祷祝”之后,白日里就是一轮番的嬷嬷教导我大婚时的礼仪。看她们如临大敌的模样,想是对我痴傻的威名非常忌惮。她们忌惮的后果就是想着法子折磨我,其中苦楚难以言述。她们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公主千万小心,小心,不要在别国使节外面丢了我朝的脸。”我一边对着祖宗画像练习跪拜大礼,一边在心中欷歔,别的不擅长,丢脸我可最顺手了。 “你怎么在这里?里面那么忙还不快去。”枯枝踏碎声和着一姑娘的小声话语传入拐进禧和宫外的一条长廊的我耳中。 “姐姐,我可真受不了了。”另一个小宫娥说完又捂着嘴扶着珠子干呕起来,看她这模样,我惊诧想,莫非…她有喜了? “受不了也要受,每个月都如此,也不是第一回了。万一出了差池,你我的脑袋都保不住。” “姐姐先去吧,容我喘口气马上就来。”我不知她说此话是何等神情,只从她语气中就可听出她们所受之事的恐怖与无奈。宫闱里这样的戏码实在是常见了,只不过目前云溯并未纳妃,就无争宠,那又是所为何事呢?垫脚搭眉眺望,禧和宫里的灯火稀稀疏疏,乌压压的像被快巨大的黑布压笼着在,偶闪过宫人匆匆而去的身影,无一不是端着水就是持着盘。我眯起眼轻步蹿到小宫娥身后,手起手落,十分迅捷地从她身上扒拉下外裙。粗粗一套,摸了摸自己钗环皆无的发髻,看来我天生就有做丫鬟的资质…师父教的武功里,唯有轻功我学得马马虎虎,不为其他,只为逃命。一路低头拢着袖,堪堪避开明亮处,碎步疾走向太后寝宫。好在宫中人手不多,每个人都是副凝重仓惶之色,也顾不得我这没存在感的小丫鬟…巧安阁里隐有低泣呜咽,一声高一声低的,零散得不成调。在我鬼鬼祟祟地趴在角落里往开了条缝的门里望去时,尖利得和夜枭般凄厉的哭泣猛地刺入我耳中,我被唬得一跳时也瞥见了门缝里的一幕。等我神思恍惚地踏入寝殿,一抹嫣红跳入我中,刺得我心脏蓦地一缩。符怀翘着腿斜靠在椅子里,手里搭着件赤红绣鸾的嫁衣在翻看。见我来了,欢欢喜喜地捧着它跳过来:“殿下,刚刚送来的。你瞧瞧,这布料和珠子,啧啧,我几个姐姐都没有这样的。殿下,殿下?” “哦,嗯。”我如中了邪蛊一样失魂落魄地应道:“怎么了?” “你怎么了?”符怀的手慢慢垂下:“没精打采的,难不成刚刚出去溜达见了鬼?”我怔怔摇了摇头,坐下时心跳还噗通噗通地炸在耳边。转头见了这红艳华丽的嫁衣更是心烦气躁,一挥手将所有的东西打翻到了地上,珠玉饰品叮呤当啷滚落了一地,光芒熠熠。巧安阁中,血泊翻涌,黑色的血污明显是中毒至深才会有的表现。匆匆一瞥过,倒在地上的女人黑发披面,可露出的那一双眼睛却如斯熟悉,那双死了十年的眼睛。 “我没事…”过了许久我纾缓了绷紧的脸皮,使劲揉了下额角:“我只是婚前焦虑了,等你嫁人的时候你也会明白的。” “…”不论我心中千丝百转如何,大婚之日依旧如期而至。“嫁人这件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辛衍婚恋总结笔记。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还是死回来更新了…下一章公主神马的要嫁出去了。突然发现这文怎么就往复杂方向发展了…这样写下去,也许这文要成为我目前写得最长的了,看一下大纲,还有几个阶段…我会努力地写得…这么伴着我一路走来,有的人来了,有的人走了。感谢还留在这里的亲们,今晚突然伤感,有些爱老虎油就此消失不见,说不难过是假的。还在低潮期中忧郁徘徊的作者如乌鸦般飘过看文快乐~~~

大婚之礼

自前几日起,皇宫中的鼓瑟吹笙便未断过,低低高高的奏乐声在寒冬的夜中远远传来,模糊得像是另一个世界中的热闹。

云溯自打那日给景晟请的那道旨盖完玉玺后就再没见着了他的身影。赏赐倒是源源不断地往我宸和宫里送,一山累地一山高,乐得符怀左摸摸右摸摸。有几次我坐在园子里的秋千晒太阳时,隐约瞥见了明黄色的衮服。与之同时出现的还有每次都不一样的女子笑言,或肆意或妩媚或醉意醺然,万千春/色可窥一角。我猜想,莫非他以为将我嫁出去了,三十万大军收入囊中就万事大吉了?所以开始往荒淫无道的昏君模式上发展了?

宫人说,那些有的是大臣家的女儿,按着近来群臣扩充后宫的奏疏,将来她们都极有可能就是这后宫的主子们。我蹬着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秋千,由此想到了另外一个人,辛宓。

她已很久没有出现在我面前了,要不是时而听得她又得了太后姨母的什么赏赐,我都快忘记了她的存在了。她在这宫里似是风光无限,又似是可有可无。云溯说要纳她为妃,纳到今日也没见个动静出来,反倒是我先嫁了。云溯究竟要利用我这个同为前朝公主的妹妹做些什么呢?而她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靴底擦过戳出的雪面的干枯草尖,煜京的冬天怎么还不过去呢?

因是公主大婚之期,宸和宫内外铜兽口中衔着的长烛已高燃了数日之久,不曾熄灭。只有我居住的内殿会在入寝时分,仅留一盏双鲤戏珠,照亮一方室角。

随意披了件长衣,我独坐在妆台前,再有几个时辰我就又要离开这座皇宫了。十年前我是被迫离开,十年后我恨不得插翅而飞,不论哪次,都算不得愉快的记忆。师父借请神祝吉的机会,又来看望了我几次,无一不是苦口婆心地劝我慎重而行。从他的劝词中可以看出,他觉得我儿戏了婚姻这桩人生大事,很是不理智。

我安慰他道,便就是儿戏,古来也只有皇室儿戏别人的份,横竖我是吃不了亏的。再大不了,学历史上的长和公主休了驸马,自个儿再去寻求第二春就是了。师父只给了我四个字评价,丧心病狂。我颇受打击,在我一直以来的认知里,只有狂犬病患者才有幸能担当得起这个词眼。从这件事的侧面也可以看出,虽然师父一直以来强调男女平等,但他还是接受不了未来师娘可能有一天会在给他端上最后一次洗脚水时附送一纸休书。

理论和实践之间存在着漫漫长途。

两指夹起那根紫珐琅的发簪竖在眼前,鲤鱼的红眼流转着烛光,宛然若生,和脑海中那夜所见的眼睛逐渐重合。她还活着在,或者说那具身体它是活着的。那双眼睛是睁开的,会流泪,会痛苦…起死回生这种事我没见过,有没有我不敢下定论,但在国师府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我亦见识了不少奇人异事,玄妙异常。

左手握着那把白玉小匕首,习惯性地摸上柄侧的二字,已被我摩挲得几近光滑。师父说嫁人要嫁个自己喜欢的,可惜连我自己都并不大清楚,喜欢究竟是何种感情。年少时那个人的声音在我记忆中都已然模糊,唯有一句久久徘徊不去“阿衍,等你眼睛好起来,我就带你走。”这是我今生收到的第一个誓言,至今为止也是唯一一个。对所有少女来说,第一个也许往往都是铭刻在心的。

云溯的安排没什么,嫁给一个陌生人也没什么,孰轻孰重我分得十分清楚。可时至今日在大婚前一夜还能令我犹豫的,或许就是这句没有结果的承诺。我等了这么久,我已经能看见了,到此时却要放弃,未免有些不甘心…

即便方晋从小到大多次否认我具有一个平常女孩子应有的细腻心灵,但此刻我想我和钢板似的心应该已细腻的和红豆沙一样了。

身后剪花门缓缓开启,外殿廊下宫灯的明亮光辉如潮水般涌进来,一瞬间将所有的晦暗阴涩驱赶殆尽。匕首一滑,指尖一推,我将它插入贴身衣物中,冰冷的触感刺激得我醒了三分神。

“公主,时辰到了,开脸嬷嬷也来了。该梳妆了。”

“嗯。”

云溯一定是恨我至深,来会想出嫁人这法子来捣腾我。从小到大苦我不是没吃过,但从没吃过这么贵重的苦。全身上下挂满金银珠宝不说,光是九重嫁衣就和包粽子一样裹得我寸步难行,瞅着身后跟着时时计算时辰、愁眉苦脸的宫女们,我真想对她们说,姐姐们扶着我起不了多大作用,抬着我更有效率呢。

禧和宫中跪别了太后姨母,再上鸾辇往坤庙里跪祷神灵,周围除了浩浩荡荡的命妇宫娥,银家长枪的士兵们格外的显眼。按例来说,我的未来驸马爷应在雍和门前等着亲迎我回府。这队兵士又是怎么回事?

“公主莫要害怕,这些兵卒是驸马爷提议为了确保公主安全和亲迎礼顺利,陛下允许才设置的。”身后的一名命妇见我顶着垂帘珠冠的脑袋往旁边偏,连忙小声道。看她紧张的模样,倒像是她嫁人来着的。不过据说这次会有很多外国友人围观我这个扬名国外的傻公主出嫁,有关国体的一般都兹事体大,估摸礼部的官员们已在心中念了无数声佛号。

宫中的一番仪式礼节走得十分顺溜,只苦了我一人拖着礼服嫁衣和只脱了水的鱼一样步履艰难地走走跪跪。事实上我已昏头昏脑不知这婚仪走到了哪一步,完全被陪同的命妇礼官牵着在走。等听到礼官在唱礼至雍和门降辇时,我在垂着层层华幔的鸾辇上正睡得十分憨熟,乍然钟鼓齐鸣,吓得我三魂去了两魂。

一遍声乐过后,我还在里面慢慢摸回自己的神智。我懵懵懂懂地看着一只骨节清晰的手揭开鸾辇,一人逆着光立在姿态全无的我前方,遮去影影绰绰的人影。

他微垂着头,像是在很仔细地观察着我。他细致的目光让我不自觉地有些微紧张,如同写完功课上交给师父,在忐忑不安地预计是挨两板子呢还是三板子。紧张的同时,我忽而发现,这个人不是景晟吗?

斜入鬓里的浅浅疤痕,含笑的黑沉眸子,一身喜服也难掩的凌厉兵戈之气。我迷糊了会,后知后觉惊道:“你怎么偷看我睡觉啊?”

“…”他攥着帘帷搭在辇门边,英挺的身姿像是孤崖上的青松,他似笑非笑道:“你的声音不妨再大点,好让文武百官、他国使者乃至煜京百姓都知晓大婚了一半的嘉平公主窝在鸾辇里睡着了。”

这还是自我认识他以来,一口气不带喘说的最长的话,只不过为何听着里面有股子阴森和怨气呢?我迟钝的神经又转了半圈,琢磨了一下,压低声音狠狠道:“你是不是后悔娶我了?我告诉你,你要是,要是胆敢在这关头不要我,生我要你命,死我要你魂,绝不会放过你的。”我的脸皮它终归是长在肉上的那么一层,要是在全天下人面前被抛弃,这辈子我都不要再见人了。

三遍鼓乐奏完后,周围静悄悄的。他半倾进来身子,向我伸出手带了笑道:“你倒竟还理直气壮起来了,降辇升轿,迎公主回府了。”

我张了张口,却发现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呆呆地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从昨夜到现在,折腾了这么久,我已丧失了大部分思考能力。

等我下了辇入喜轿时,内命妇搀扶着我絮絮叨叨:“殿下刚才真是骇住了百官,按礼,鼓乐一遍殿下就该降辇。幸好驸马爷及时揭帘,这宗训念也就不念罢了。殿下刚才在辇中是在作何?”

“我害羞了。”我沉着地如是回应她,直到入公主府她都没有再说话,我想她大约在思考一个傻子是如何害羞的。

入了公主府,又是几番读祝,拜祠。等我和驸马爷立在正堂进行最后一次,也是真正的拜堂时,我的脑袋和肚子都在咆哮着要脱离我的控制和虐待。礼官唱完祝祷的词,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高声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这样的婚礼必备台词。鉴于景晟父母早逝,中间那段提前被改成了,二拜天子,对着皇宫方向拜拜也就是了。在我悄悄抖着酸掉的腿时,电光火石间有什么自脑中划过,快得抓不住,留下来淡淡的一道影。

在怔愣期间,旁边的喜娘快要哭出来了,细着嗓子道:“公主,公主。拜天地了,快拜啊。”重新盖上的霞帔让我看不见对面的景晟究竟是个什么表情,不过,新娘三番两次在大婚上出神发呆,是个男人估计都会心生阴影。幸好我是个公主,他不会一阴影一不满就胆敢去找别的姑娘安慰自己。不对不对,万一他找别的公子呢?

夫妻对拜还是顺当当地拜了,景晟牵着我的手往寝室而去。这不是他第一次握住我的手了,不知为何他总给我一种安稳与可靠的感觉,一步步走得不紧不慢,心中嘈杂的念头如山云般化去,缓缓沉淀成心底的一汪静水。

“我瞧着这嘉平公主身姿曼妙,进退得体。哪里如传闻所言疯傻痴癫?”经过喜堂一边时,忽而听到一位年轻公子轻拍着巴掌笑言。

“公子,别国公主大婚,谨言慎行,谨言慎行啊。”旁边连忙有人提醒道。这么看来,这些人不是云苍就是梁国来的使节了。我本以为他们在皇宫喝喝云溯摆的喜酒,在街道两旁围观一下我出嫁的排场就够了。没想到凑热闹还凑到我公主府来了,果然凑热闹是不存在国界民族之别的。

“我这可都是褒赞之词,万无贬意,又有何关系?”先前那位公子哥不以为意道,声音向左偏了偏揶揄笑道:“当初你还不愿娶这位傻公主,我倒是看着她甚好,念祷词时那一把滴露似的嗓子也颇为动听。世人皆言大祁,哦不,如今是大燕了,多出美人。如今一看,竟不负此名。”

他顿了一顿,坏笑道:“你可有一二后悔,缙德?”

千军万马踏声如雷奔腾而过,百千城池在我心中顷刻倒塌。我的后背绷得笔直,几乎是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五指在景晟的手心蜷屈成了一团,若被死死得黏合在了一起。

景晟随之也略停了停,稍带询问地转过身来。当碎砖裂瓦皆已落地、尘埃散去,我的心若霍然洞开,万里疆土空无一物,空白得干净。

我低着头往他那边磨蹭了两步,拽了拽他的手,小声嗫喏道:“我累了,走不动了。”

他沉默着没有应和,我沮丧地一点点挪远了些。成婚第一回撒娇就不答应,这人一点都不可爱。

身子蓦然间腾空而起,腰间环过一个有力的臂膀,霞帔珠帘稍稍滑到一边,能窥到他一点的脸。他垂眸看来,我赶忙低头老实地缩在他怀里。其实我特别想喊一句“驾”…

原本笑语宴宴、热闹非凡的喜堂顿时鸦雀无声,众人屏气凝神地看着将军大人的豪放举动,料想明日茶楼说书又添新桥段了。不过我不在意,反正抱人的又不是我,顶多会传什么将军大人爱妻如命啊,或者娶到公主喜难自抑啊…

“殿下既然称累要如此,末将怎敢不从。”他低头似对我亲昵笑语,可那声音说的全屋子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这么一来反倒显得是我爱娇了!

这段路还是走了过去,经过那几位他国使节时,我听到一人轻笑道:“倒是可爱。”

他说的很轻,可偏偏我耳朵很好。时间过了这么久,记忆在淡去,一切在变化,一个人声音应该也会变化吧?这个问题萦绕在我脑海里,直到被将军大人放到喜床上…

作者有话要说:%>_<%更新了,今天好开心,我这个一代水秀终于八十级毕业了。从今以后我就不用再在剑三的升级道路上挣扎了!!!!今天我告诉师父我毕业时,师父流了一地的汗说,他的徒弟就剩我没毕业了%>_<%。他一点都不了解身为奶妈打怪的艰辛!o(≧v≦)o为了庆祝我毕业,为了不蹲小黑屋,明天我双更…看文快乐~~~~~

洞房干嘛

我曾多次在戏文书籍中观摩过婚嫁这回事,但凡正儿八经具有考据意义的,无一到最后无不是灭灯拉帘以了事。如果拉帘是最后一页,那么此篇是男女青年恋爱文;如果拉帘后转眼到了第二日清晨,拜见舅姑,这意味着此篇是婚后宅斗文。

如果是对帘子里发生的事儿描写详细露骨的是小黄文,为了增添小黄文的看点,里面的男女往往是不正当地下关系。这对于我和将军大人中规中矩按着祖制嫁娶的没有可靠的借鉴意义。

如今到了这龙凤烛燃,门户紧闭的关头,我委实不知该如何应对。在宫中临嫁前,本有老嬷嬷过来教导这洞房事宜,可惜她还没开口就被云溯一道圣旨撤出了宸和宫。我去问铃雀,结果铃雀这位也没嫁过人的姑娘被我问得面红耳赤,羞赧得找不到地来站。我深感造了个大罪孽。

“听说公主你将你的男宠也随嫁了过来?”景晟将手中的秤杆放到一边去,一手攥着我的霞帔坐在对面,看架势竟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前后折了折被珠冠压得僵硬酸痛的脖子,抻了抻老胳膊老腿,瞧他面无表情的架势,我宽慰他道:“放心,他吃的不多,耗不了多少家用。你不必太过在意。”

他看我的眼神依旧沉沉的、静静的,逼得我胡扯不下去了。我一手托着冠冕,从床上蹦哒过去,讨好道:“将军大人莫生气,莫生气。符小公子他为人单纯,惹不了大是非。即便脾气不大好,爱使些性子,你尽可管教无妨。”

他淡淡瞅了我一眼,抬起一巴掌,唬得我缩了下脑袋。结果手落了下来,却是在替我将满脑袋的钗环一根根卸下,力度轻巧,手段甚是熟稔。

捡了根碧玉的簪子在桌面上胡乱划着,划了几下后我丢掉它,斜眼过去:“方才只管你质问我,现在你也给我说说这打理姑娘脑袋的手法是如何锻炼得这般地道。”

景晟将满缀金玉的发冠置放下来,在我背后执起缕长发从上而下在指间缓慢滤过,过了片刻方道:“少年时曾有个妹妹,手脚笨拙得很。女孩子该学的都不大会,编发绾结也是如此。”他说了这一句后就没往下说,看现在他孑然一身的样子,想是后面发生的必不是什么欢喜的事情。

我这人虽然偶尔犯浑找抽,但自认心底还是善良着的,不会做些那把刀子往人家伤口上再戳一戳的事儿来。我左思右想,挑了个中性无害、很应景的话题来,我说:“景晟,咱亲也迎了,堂也拜了。我看书上的步骤,咱是不是该拉帘子睡觉了?”

日后某天,方晋在为自己写自传时顺带总结了我一生。他说他是站在客观中立的角度,所以不接受我任何形式的拍砖和嘲讽,我想了想也就应了。于是他麻溜地写道:“辛衍此人以造孽为己任,以追求成为祸害目标,最可恶的是她本人还没有这种自觉。”方晋说他用词已经很委婉了,在听说过我洞房这桩事后,他从男人的心理和生理两方面对我的缺心眼进行过极长时间的抨击,和对景晟极大的同情。

成为祸害是需要资本的,能够得上这一词的从古至今大多数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所以我并不抵触。可是鉴于在写自传前一天偷偷将我养的芦花小母鸡给吃掉了,我决定将给他文章的板砖全部奉送给他个人。

景晟在听到我如是说后,手下一用力,拽得我头皮一疼,抽了口冷气。我原以为他很冷静和淡定,事实上证明,任何个男人在洞房的时候身上所具备的都是冷静的反义词。幸好,我想他也并不是真心想娶既不贤良也不淑德的我。这情爱啊,可以出现在戏文里,可以出现在书生小姐间,但一牵扯到皇家真的会变假,假的会被人做真。

不可不较真,也不可太较真。这时的我自以为是天衣无缝的自保之法,走了很远的路回头眺望这段心理说,不过“胆小”两个字可以概括。

他不知从何处取出把梳子,梳齿刮过发根,被勒得生疼的头皮酥□痒舒适得紧了。我微微诧异,实难想象出一个常年带兵行军的大老爷们会做这等细腻活儿。自小我就知道自己长得不大好,五官平常,既无父皇眉眼浓黑,也无母妃清姿潋滟。

唯独这把头发柔顺青黑,因而方晋说从背面看我是个绝世美人,从正面看是个毁了容的绝世美人。挑去修饰词,剩下句子主干,基本上可以得出无论正反我都是个绝世美人的结论,我就大发慈悲放过了他。

“今天辛苦了。”他托着我一把发丝道。

浑身疲惫的我晕乎乎地点了下头:“是挺辛苦的,不过也还好,这辈子估摸就辛苦这一次了。”

他轻轻笑了笑,猝不及防地开了口:“阿衍。”

龙凤烛噼啪一响爆了个硕亮的烛花,腾起袅袅的青烟。眼睛被刺激得闭了闭,我回过头去莫名地看着他。

“怎么?你我既已是夫妻,理应比平常人来得亲密些。”他摊摊手道。

我略一沉吟,道:“你说得确是这个理,不过我两的认识进度比一般婚嫁男女方要来得异常迅速。中间省略了很多例如花前月下啊,私定终身啊,山盟海誓之类的程序,未免让我有些消化不良。这样吧,你不必唤我公主、殿下什么的,先叫辛衍来看看…哎,你要去睡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