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之日终于在众所瞩目中到来,整座皇宫都被蒙上了一层暖暖的喜意,将初冬悄然而至的寒意驱赶得半点不剩。

身后的宫女们井然有序地忙碌着,偶尔伴着几句嬷嬷们发自肺腑的小声赞扬,以及皇后贴身宫女青芙的谆谆关照声。

这样的场景,像是在梦里演练了许多次,最终却还是失去了初始的滋味。

从十六岁至今,她的婚事被昱帝提及四次,却都被各种各样的原因所阻。

终而,原来一切只因那个人和她无缘。

无缘——总是惘然。

……

“婂婂,你告诉母后,是不是对这桩亲事不满?此时后悔,尚有余地。”像是对她过于平静的表现有些不满,皇后停下手上的动作,挥袖摒退了左右。她不知为何皇上会突然改了心意,但以她对司寇兄弟的感觉,嫁给司寇昊确实不如司寇钰,这桩婚事她从心底也是不甚满意的。

且,从女儿这几日的表现来看,实在不像是个即将要做新嫁娘的人。这孩子素来懂事,多年来于大事上从不含糊,更不会做出忤逆她父皇的任性之举……

可正因为如此,她才怕委屈了这唯一的女儿。

“这世上除了母后,最疼我的就是父皇了,是他亲口所许的婚事,自然是为了我好,何况……女儿命不久矣,能有司寇昊这样倾心相伴,又怎会不知足呢?”琼函凝着镜中熟悉的容颜,唇角扬起一抹恬淡的微笑。

她性情从不逃避,却也不是甘于摆布之人。故而,一切很快便能见分晓。

皇后轻声一叹,却不再开口。枉她贵为六宫之首,却对此半分无力。

世事百转千回,女子所求,却不过是份一心一意的深情以付。

婂婂……你父皇给你的,可真是你想要的?那个人,又是否真的可以放下?

……

“要上花轿了,怎地你们母女还在这里磨蹭?婂婂就在京城,还随时可以回宫。”朗朗的笑声属于昱帝,身上的朝服尚未来得及换下,显然是从早朝直接过来。他举步走到妆台前站定,眸光闪闪地将琼函仔细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

眼前的少女,轻颦浅笑,娇艳如花,是他大昱朝至为尊贵的帝姬,也是他这十数年来最为疼惜的珍宝。他不再放任她蹉跎岁月,不过是希望她能拥有寻常女子企盼的幸福。即便,那只是花开一瞬。

“静儿,你放心,昊儿会好好待婂婂。”视线所到之处,正碰上皇后眼底涟漪的泪光,昱帝放柔了声音劝慰。

他是个帝王,权倾天下,万人景仰,心里最最放不下的,亦不过是那点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

然,这一生他的缺憾,定会在女儿身上完满。

————

帝女出嫁,气势自然非同凡响。

喧嚣的锣鼓声中,华丽的大红轿鸾从锦华街上慢慢行过,平稳而缓慢。

从皇宫到尘函宫的一路上围满了凑热闹的百姓,脸上多数挂着真切的笑意,毕竟,这是他们大昱朝唯一的帝姬出嫁。

且不说那轿后绵延数里的数百箱嫁妆,单是那轿旁几名顾盼风姿的翩翩美少年,便足以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琼函对于风言等人执意要护送她出嫁颇为无奈,但为了照顾他们要做‘娘家人’以及想欺负司寇昊那点小心思,她想想也就默许了。毕竟,也就这么一次机会。

轿帘随风而动,她抬眸就能看到那个不紧不慢跟在一旁的红色身影,他似乎对风言等人的紧随其后并不着恼,反而很是欢喜,那种胸有成竹的欢喜。

他意气风发地坐在马上,乌眸风流含情,浅笑似水温柔,像是获得了天下的至宝,得胜回朝。

“殿下。”青乔扶稳了琼函手中摇摇晃晃的苹果,欲言又止。

琼函微微一笑,回神坐好,“放心,我拿得住。”

……

一路上树荫花香,满庭芬香,鸾轿径直驶入宫道,直至喜堂门前停稳。

司寇昊稳稳地扶着琼函步下鸾轿,一对璧人,在初冬的暖阳下张扬而醒目。

红绸轻纱,美人如玉。

如花美眷,夫复何求?

……

正中的高堂上,坐着昱帝和皇后。

由帝后亲自主持的婚礼,可谓是眷宠至极。

昱帝侧身握紧了皇后的手。只有他们二人才明白,这一刻对他们的意义。

司寇夫人看着眼前宛如璧人的一对,宽怀而欣慰地笑了。她一直担忧的次子,已不再有任何让她担忧之处,反而是身边的长子,连日醉生梦死,让她心难生安。

世事,孰人能料?

司寇钰一直在沉默,昨日的宿醉至此依旧,眼前的一切如迷云幻雾,辗转如梦。

这些年来,那个娇软清甜的女子,其实一直都在他的身后,他只消驻足回眸,就定然能看到她的身影。

然而,他专注地往前行进,却从未去注意过她的脚步。

直至如今,沧海桑田,覆水难收。

此时,他甚至不敢抬眸。

一切,恍若醉梦。

大红的裙裾却渐渐靠近,终而在他的身前停了下来。

那一瞬间,他似是听到了冬夜里梨花初绽的声音。

淡淡的梨花香,沁入肺腑的痛。

她,离他咫尺之遥。

“婂婂。”他无意识地唤了一声,连自己都不明白这声音是从何而来。

低缓清润的声音,在躁动的喜堂内却突兀的醒耳。

他的眼神飘渺而忧伤,像是一泓清洌的泉水,融起了薄薄的轻雾,掩去了最初的风华。

那一声轻唤,道不尽的执着眷念。

刹那间,满堂静止。

“钰儿!”司寇夫人大惊失色,此时此景,她怎会还不明白?

昱帝神情微凛,继而安抚地拍了拍皇后的手,微微地笑了。

情之一字,从来难解。

司寇昊紧紧地抓着掌心柔滑的冰凉,嗓声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婂婂……”此时她若反悔,他将万劫不复。

也许他们情深相许,也许他是后来之人,也许他该退让……但他却真的做不到。

琼函的身形蓦然顿住。她的眸光缓缓扫过那道清雅温润的身影,垂睫轻轻叹了口气。

一世经年,岁月流转,许是错过才是最美。

厅堂上,有父皇母后意味宽怀的笑容,有司寇昊急促隐忍的呼吸,还有——太子等人似笑非笑的眼神。

“大哥唤我,可有事?”她侧眸对司寇钰柔柔一笑,庄重婉约。

司寇钰脸色瞬时苍白如烬,他眼底闪过几许挣扎,唇边逸出梦呓般的低喃,“婂婂,那埙我收到了。”

琼函抬眸浅浅微笑,却不知该说什么。那是他今年生辰时她送的礼物,不料他却被皇叔骗去了流烟宫,至今才得以看到。

可是,他早看到又会明白什么?又能改变什么?

“新人拜堂!”礼官的声音激昂地响起,适时打破了三人间无影无形的对峙。

“一拜天地!”大红的喜绸被塞到了司寇昊手里,那绵软的小手却倏地远离,他不甘地探手抓住,却惹来一阵窃窃地轻笑。

昱帝威严带着笑意的声音随之传至耳边,“昱儿,那喜绸代表一生恩爱,你可要握牢了。至于婂婂,待等下入得洞房再亲热也不迟。”

司寇昊的俊脸立时泛起一层红晕,连带耳根都红得透彻。他飞快地看了一眼琼函,牢牢地捏紧了手中的喜绸。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臣司寇昊当众许誓,此生唯娶婂婂一人,白首不相离。”漫天刺目的红色喜艳中,他弯腰低首,虔诚而真挚,郑重铿锵的声音响彻在厅堂各个角落。

琼函揪紧了手中的喜绸,低头不语。

————

夜色沉静温柔。

没顾上宴上众人的调笑,司寇昊迈着微醺而急促的步伐匆匆赶回了喜房。

他此时唯一想做的事,便是确定她在那里等他。

烛火轻晃,朦胧不语。

她有些慵倦地靠在那里,乌发如瀑,洗尽铅华,却百媚千娇,不容忽视的美丽。

“婂婂,为夫来了。”他微笑走向她,眼神热切而欢喜,心底缓缓吁了口气。

“驸马。”她徐徐站起身,温软清甜的声音如微风轻拂,令他躁动的心刹时便平静了下来。

“这合卺酒……”艳红的烛台下,她亲手斟满了酒递到他唇边,却颤着眼睫羞于抬头,“嬷嬷说,等你回来,要先饮此酒。”

“婂婂,”他静静凝视她许久,抬手将酒杯搁到一旁,却猛然将她拽到怀里,低头深深地吻了下去。

唇齿缠绵,缱绻馥郁。

不知过了多久,他恋恋不舍地放开她,莹润的乌眸中漾起款款柔情,“婂婂,白首——不离。”

举起酒盏,一仰首,饮尽。

……

晨曦微露,风动盈香。

司寇昊缓缓睁开眼眸,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软枕丝褥里,一纸信笺悠悠飘落。

“虎符换婚,恕难成全。”

那抹淡淡梨花浅香,经久不能消散。

矢志不愈

洞房花烛夜,春风拂罗帷。

司寇昊的新婚之夜却是独守空床到天明,令他终生难忘。

本该是春意盎然的清晨,新房内却是‘砰砰’之声不绝而耳,间或伴有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如此动响持续了许久,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门外青乔和熙月相视摇头,殿下留下的这摊事怕不是好相与的。两人不约而同将眼光转向屋外的园子,眼里露出些惋惜之意。

可怜新修好的园子,怕是要再遭劫难了。

“你去还是我去?”熙月瞅着身后一众人等,大有誓死如归之态。

青乔摆摆手,“以他的身手,若是动了真怒,我们两人一起也是白给。”

“没动静了,应该没事。”熙月一张俏脸绷得紧紧的,不知是安慰青乔还是安慰自己。

两人正在犹疑之时,房内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喝,“来人!”

声音听上去颇为不妙。

也罢,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青乔和熙月硬着头皮推门而入。

“见过驸马。”两人识趣地低眉敛目,只当没看到那一地的狼籍,挥手任身后一众宫女鱼贯而入。

洗漱用具,茶水衣物,一应俱全。

司寇昊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身上的衣衫,指尖过处,一道银色光芒抵在两人鼻尖不到半寸之处。

“婂婂呢?”一字一顿的声音,似是从齿缝里蹦了出来。

青乔瞅着那剑尖的森森凉意,背上泛起寒意,脸上却摆出一派诧异之色,“殿下不在房内吗?那必是出去散心了,昨晚驸马爷睡得可好?”

熙月低头抿唇不语,她好像闻到驸马爷剑上的杀气了,很不善的杀气。

司寇昊凉凉地睨了两人一眼。能在他的剑气下面不改色,这两个丫头倒不愧是她的人。沉默了一会,他收了剑,抬手将一张纸笺扔到两人面前,“这是谁告诉她的?”

“虎符换婚?”青乔和熙月很是‘懵懂’地互相递了个眼色,默契地摇头,“奴婢不知。”

“那么,青乔,你身为婂婂贴身侍婢,总该知道她去哪里散心了罢?”

青乔表情镇定,恭敬道,“奴婢确实不知。”说实话,她心里还是很同情驸马爷的,毕竟新婚尚未来得及洞房就不见了娇妻,实在不是件光彩的事。

“昨夜的合卺酒里放了什么?”司寇昊此时的心情只能用‘挫败’二字来形容,他千杯不醉却被这么一小杯合卺酒给放倒,明明佳人在怀却连房也没圆成,自遇上琼函,他似乎只有认栽的份。

青乔这次的回答倒很是干脆,“那是鬼医前辈给殿下的,名叫‘笨昊儿’。”

‘呯’的一声,司寇昊脸色阴沉冷厉,一脚将门边的屏风给蹬成了两半,‘笨昊儿’?这名字也太欺人太甚了罢?

熙月心尖一颤,抬袖拭了拭额上的汗,轻咳一声,道,“殿下走前曾吩咐过一句,驸马……”

“说!”司寇昊耐心显然磨尽。

“殿下说,驸马爷已经名正言顺,她也照皇上的意思成了亲,往后驸马爷行事,还请顾着身份才是。”熙月一溜烟说完,没待司寇昊反应拔腿便跑,“哎呀,青乔,我那前面还有一堆事没做。驸马爷,奴婢告退。”说完人已经没了影子。

“真没义气,”青乔暗自腹诽,趁司寇昊沉思之时,很识时务地溜之大吉。再这么盘问下去,她保不证真要惹恼了驸马爷。司寇昊待殿下是柔肠百绕,对她们可未必会客气。

司寇昊站在那里半晌没动,眉心紧蹙,显然正心事重重,尚未顾得上她们。

熙月的那句话倒是提醒了他,此番他才完全明白过来琼函的意思。他原以为她只是不想圆房而已,这才顺势迁就地喝下那杯酒,毕竟他不想逼她过急,没想到的是,她竟是因为虎符之事。

这件事,他倒是百口莫辩了。

那么,她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除了皇上和六皇子,他想不出还有谁知晓,可这二人又怎会来拆他的台?

忽然,他眸光一亮,乌眸中闪过一丝锐色。那天在秋市之上,古醉月曾问过琼函一句话,“既是我得不到的,谁也休想得到,帝姬殿下,太子和你说的话,你不会不记得罢?还是你宁愿为他一时柔情所惑,去做颗可笑的棋子?”

一切,竟是这么回事。

太子……司寇昊冷然勾唇,转身大步冲向房外。

————

流云居。

听完两名暗卫的汇报,百里冰依旧闭目养神,沉默不语。

鬼医坐在旁边按捺不住,叫道,“乖乖,你真忍心把那么个漂亮的驸马扔在新房里不闻不问?”

百里冰睨他一眼,继续阖上眼眸。她当然不认为司寇昊那么太平留在府里,他脾气还真是够臭的,居然对她的偏好那么了解,摔的还都是她喜爱之物……那些东西价值千金,他也实在是太不爱惜,真正是个败家的贵公子。

“你不怕他去宫里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