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百里冰甚是笃定地抿了口茶。那家伙那么要面子,怎么会去找皇上说他丢了新婚娘子?依她所见,他非但会闷声不响,还会帮着隐瞒才是。

“乖乖,不是鬼爷爷罗嗦,你既然已经成亲,就安份和小昊儿过日子罢,”鬼医摸着下巴苦口婆心地劝慰,那小子自然非池中物,暗中相助六皇子早非一朝一夕之事,“男人本当以政事为重,就算之前他是为了虎符答应亲事,那之后的种种,也算得上是用心良苦了。”

“鬼爷爷,我记得你之前并不喜欢他,这句话更不像你的风格。”百里冰懒懒地开口,似笑非笑,“你不如告诉我,爹爹去哪里了。”

鬼医怔了下,随即心虚地摸摸鼻子,摇头,“乖乖,爷爷真不知道。”天知道夹在这父女二人之间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哦?”百里冰不再追问,却忽而轻蹙了下眉头,侧过头对旁边倾绮道,“去看看,是谁来了。”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轻叩,霜月推门进来,恭敬道,“少宫主,司寇公子来了,见还是不见?”

“司寇钰?”百里冰微微颌首,她也确实是时候该见见他了。

“乖乖,你难道是因为他?”鬼医猛地一拍脑门,显得很兴奋,“难怪你不肯圆房!”忽而又叹了口气,“可怜的小昊儿,唉!”

百里冰无奈地瞅他一眼,“不是你想的那样,等下不许多话。”

……

司寇钰的气色不太好,素来温润清雅的面容此时有些恍惚之色,像是魂灵游离于外似的,有些心不在焉。

“公子请。”霜月将他引至房内,恭敬立于一旁。

“少宫主。”司寇钰墨玉般的眸子自百里冰脸上淡然划过,又转至旁边的鬼医,“见过鬼医前辈。”

鬼医摆摆手,“小钰儿,你今日来可是有事?这时辰不用早朝吗?”

“昨夜贪杯醉了,已经向皇上告了假。”司寇钰面上没有半点愧色,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关之事。

“那你来这里?”鬼医故作不解。以他感觉,此时司寇钰心里的人定然是琼函帝姬,却并非眼前这位百里冰……那这小子来这里,莫不是来退婚的?想到这里,他不由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显而,他猜得很准。

“之前将少宫主误认为故人冒然允婚,是在下的错。”司寇钰淡淡开口,话中意味却甚为明朗。

鬼医倒吸一口凉气,愣愣地看向百里冰。这,好像是这丫头第二次被这小子退婚了吧?这这,也太欺人太甚了。

百里冰倒是并不动怒,只微微一笑,转眸看向旁边的倾绮,吩咐道,“把那块信物拿来。”

“是。”倾绮应声。

司寇钰脸上漠然神色却在听到她这句话时全然崩溃,倏地抬眸直视她,语调冰凉颤抖,“婂婂?”是他尚在梦中还是最近醉意太浓?他曾怀疑过百里冰是琼函,却在秋市上见到她时彻底否定,可此时这声音,不是她又是谁?

百里冰眸底波澜不兴,依旧浅浅而笑,“公子在叫谁?殿下不在这里。”

司寇钰面色一白,目光绞痛直直凝视着她,想要说什么,却终是住口。

他修长的指尖在触到倾绮递过来的玉佩时像被烙铁烫到般猛然缩了回去,声音似数九河水般寒凉,“倾绮姑娘,上次在秋市时,为何没有见到你?”

倾绮平静回应,“那天我另有任务,没有随在少宫主身边。”

“哦?”司寇钰沉默。

倾绮拿着玉佩收也不是,递也不是,僵在半空为难地看向百里冰。

许久,司寇钰抬眸直直对上百里冰似水般明澈的眼神,满目清辉灼然而亮,嘴角温润笑意渐漾渐深,“少宫主,你我的亲事何时举行?关于先父之死的真相,还请体谅在下迫不急待的心情。”他语气甚是温和,却隐有咄咄逼人之意。

百里冰有些错愕,此人刚刚才说冒然允婚,怎地就突然这么快改变主意了?

“公子方才说冒然……”她尚未说完,话语已被司寇钰打断,“在下方才失言,还请少宫主见谅,难道少宫主不关心百里宫主的安危了?”

百里冰叹气,对于他这般快的态度转变她还真是有些无所适从。

“据我所知,公子昨日在殿下和二公子的喜堂上,曾殷殷呼唤殿下小名……”百里冰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淡淡道,“听闻当时公子神情不忍,哀伤绝决,这般情形,我以为还是缓些日子,待公子心伤疗愈再成亲也不迟。”

“缓些日子?”司寇钰意味不明看她一眼,唇边笑容似水般的温柔,话语出口却是冷凉无温,“不错,我司寇钰此生唯一亏欠之人便是婂婂,但你我之间不过是挂名夫妻,少宫主莫不是介意我心有所属?”

“这……”百里冰此时已不知该说什么,此人心意已决,她根本也没有合适理由来拒绝,只能应付道,“此事容我考虑一下。”

“少宫主,有些话在下可以说在前头,婂婂既已嫁人,我此生无意再娶。如果不是因为你流烟宫横加阻挠,我也不会去御前悔婚,做出一生愧疚之事,”司寇钰漠然垂睫,掩去眼底的几许苍凉,“至于你我的夫妻名分,待查出先父之事便作罢,之后婚嫁配娶,各不相干。”他此际想知道的是,究竟是谁让他与她擦肩而过,近在咫尺却远比天涯,而她又是为何,要将他兄弟二人骗得团团转!

明明是他的妻,却不告诉他真相,任他一意悔婚!明明身中蚀月,却不让他知晓半分!明明玉洁冰清,却粉饰荒唐!明明命不久矣,却要独自面对一切!

若他没有猜错,这些事情都和父亲之死有关,仅剩半年性命,她是想让他痛悔至死吗?

百里冰一怔,心下怒气不打一处来。流烟宫之事虽说是皇叔那只老狐狸所为,但御前悔婚之举并没有人拿刀架着他去做,此时怎地听上去像是她强迫了他?

“公子此话有失公允,我堂堂流烟宫少宫主岂需做出逼婚之举?如此,你我婚事不必再提,至于太傅随身玉佩之事,我保证会查彻清楚,给你个交待!”她并非没有脾气之人,这件事她定要找皇叔查个水落石出,什么婚不婚事,不过是那老狐狸的幌子而已。

司寇钰斜睨她一眼,眼底有细碎的光影在流动,“在下倒以为,这件婚事非结不可,否则的话怎对得起我御前悔婚之举?且,少宫主若真有诚意,便该早日完婚才是。”

百里冰气结,出口便道,“那你便不顾我的声誉?”女子再嫁,怎么也是件有伤风化之事,他司寇钰谦谦君子,总该有所顾忌罢?

司寇钰微微一笑,眼底却有如一泓流光月影般的透彻了然,“少宫主慧质兰心,又怎会没有相宜之道?大不了再换个身份罢了,于你,有何难?”

他话语明显意有所指,言罢缓步倾身靠了过来,声音清雅悦耳却点点湮灭在风里,“你可知这世上最痛之事是什么?那便是情有独钟,矢志不愈。”

那一种痛,叫矢志不愈,无药可救。

另有隐情

 司寇钰的一番话,将百里冰的心思全然打乱。如果她没猜错的话,他已经认出了她的身份。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永远的秘密,这点她很清楚。

 

 于身份之事,她其实并没刻意隐瞒,只不过到目前为止,确实没有什么事情让她有必要去解释这个问题。

 

 从司寇钰的态度来看,他非但并没打算揭穿她,她反而从他的神态里看到了一些愤怒,还有指责。他在怪她对他隐瞒身份,怪她不去阻止他之前在御书房的悔婚。

 

 当然,她也没有料到,他这几年来对她不甚关心的原因居然是思慕那名吹埙的女子,且将百里冰当成了意中人……而皇叔那只老狐狸又在从中作怪,这中间的误会还真是有些曲折。

 

“乖乖,你要倒霉了1鬼医看着司寇钰的背影,幸灾乐祸地开口。这兄弟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司寇钰能够年纪轻轻就被昱帝赏识自有他的过人之处,而司寇昊怕是更为难缠。

 

“两个都不相让,你到底要哪个?”

 

 百里冰脸上神色有些黯淡,许久没有回答。她不是没有答案,只是现在已经没有了回答的资格。

 

 就算喜欢又如何?她身中奇毒,就算鬼医不说她也知道,女子体寒很难有孕,更何况她这在雪池中浸了几年的身体,此生怕是都不会再有孩子……所谓父皇和司寇昊的法子,其实不过是安慰她而已。

 

 司寇昊待她本就是由怜生情,所图谋的更是要将太子拉下位的大事,即便她离世而去,他最多不过是唏嘘哀叹一番,总会再遇上个适合他的女子;至于司寇钰说的除她此生不娶,想来也不过是一时执拗,他身负司寇一族的兴衰,就算为了家族也会娶妻生子,所需不过是时日罢了。

 

 他们想要的,她根本就给不起。

 

 这世上最痛之事,不是爱而不得,而是怕爱成了伤害。

 

……

 

“主子,留娘来了。”倾绮的声音将百里冰从沉思中打断。

 

 百里冰回神抬眸,正见到不留娘子从门外走来,蓝衣布裙,干练清爽,从神色上看似乎事情办得相当顺利。

 

“少主,属下刚才碰到大公子,他气色不太好,可有什么事?”她进门的时候司寇钰正好出去,见了她冷冷一笑,那样子气恼中带了些愤怒,她却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

 

 百里冰微微一笑,“凡事总有意外,他自小就沉稳淡定,喜怒不形于色,总算是遇上让他恼羞成怒的事了。”

 

 不留娘子眉头一动,立时反应过来,惊道,“他知道少主身份了?”

 

“不错,”百里冰颌首,不欲多谈此事,转移话锋道,“事情办得如何?”

 

“陀陀岭快被挖空了。”说到正事,不留娘子笑了起来,“殿下怕是猜不到,除了六殿下之外的几位都派人去了。”

 

“那可查出到底是谁?”她放了许多诱饵,就是为了找出对江湖令势在必得之人,而此人,必定和太傅之死、太傅夫人身中盅毒有关。

 

“去的人马很多,但明显都是各为其主,所有人等,不过是奉了两人之命行事,太子和二皇子。”不留娘子不着痕迹地扬了扬眉,“想来一切都是两位皇子在争势。”

 

 百里冰叹气。早在她知道父皇将虎符交与司寇昊之时,她就知道父皇对六皇兄是甚为中意的,这皇位几个皇兄明争暗夺,从未间断过,最终将归于谁家,还真是难以预料之事。

 

“太子和二皇兄……那到底会是谁呢?”行刺司寇兄弟时痛下杀手,待她却只是以血色青莲警告,此举充分说明,那青衣人必定是皇室中人,且与她关系较好,如今答案就在太子和二皇子之间,她还真是有些徬徨。

 

“属下收到景辰消息,古醉月是被一名青衣人救出,那人欲将她置于死地之时被太子相救……”不留娘子欲言又止。

 

 百里冰抚额不语。答案已经毋庸置疑,那人必定是太子了。难道太子真的到了要借助武林势力才能稳固皇位的地步?可他这样对司寇兄弟,就不怕父皇对他更加失望?

 

 太子想要江湖令,那她到底该不该将‘凤凰’交给他呢?于情于理,她似乎该帮太子一把,可为何她总觉得事情并非表面这么简单?

 

“你说他们若是知道东西就在眼皮底下,会是如何反应?”百里冰思忖良久,喟叹道,“六皇兄的态度真是玄妙得紧。那江湖令关系武林势力,太子他们抢破了头,出动那么多的人马,他必然是知道的,为何就这般笃定呢?还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父皇待她凡事都不相瞒,太子稳坐储位已是多年,此时她若插手,不知会否忙中添乱?六皇兄……确实有治世之才,这点正是让她矛盾的地方。

 

“如果六殿下对江湖令没有兴趣呢?”鬼医忽然开口。

 

“不可能吧?”百里冰摇头,忽而直视鬼医,冷哼一声,“鬼爷爷,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鬼医扬眉一笑,甚是摆谱地撩袍蹭到她身旁坐下,抬手示意倾绮递茶过来,待半盏茶悠悠饮尽,这才慢吞吞地开口,“乖乖,此事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见她慎重点头,又道,“那江湖令,恐怕不只是号令武林那么简单,我听说这里面有个惊天秘密……”说到这里,他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和太子身世有关。”

 

 太子身世?百里冰震惊万分,一时只觉大脑一片混沌。鬼医为人虽然滑溜不正经,却从来不说假话。如今她功力恢复,他却并不急着回流烟宫,连宫里他养的奇花异草都顾不上去掂记,想来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办。

 

 她原以为是皇叔暗中留他做事,如今看来,倒极有可能和她相关。可她却未想到,居然会关系到太子身世。

 

 太子自出生就被立为储君,自当是父皇和母后之子,他的身世若有问题……要么并非母后亲生,要么并非父皇所出,这两个可能,不论是哪一点,必将在朝野掀起震天巨浪,而如此得益最甚的,自然是除太子之外的几位皇子,以及与赵家素有嫌隙的朝臣,而这之中就包括了司寇一族。

 

“鬼爷爷,以你之见,这件事会不会是有心之人为了害太子哥哥所施计谋?譬如——六皇兄?”此时她心头十分混乱,父皇将虎符交给司寇昊,也就等于是偏向于六皇兄那里,这件事难不成是真的?而此事一旦成真,不论哪种结果,太子必无善终,连带赵氏一门都会被累及。那她呢?她的身世又是否和太子一样?

 

 见她这般神情,鬼医忍不住叹了口气,“乖乖,这件事情我并不知情,但你如此聪明,心里该是清楚的罢?”

 

 百里冰沉默。良久,她抬眸缓缓笑开,“鬼爷爷,你说父皇要见百里冰的话,爹爹他会不会出现呢?”如果太子身份真有问题,皇叔那只老狐狸是不可能不知情,他这样躲着她,必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原来竟是这件事……

 

 这些年来,父皇也好,皇叔也好,都曾郑重嘱咐,千万莫要让母后见到百里冰的容貌,她虽不知是何原因,却也是允诺了下来。为今之计,她却是不得不以此相挟了。

 

 毕竟,她时日无多。

 

————

 

 一弯月牙懒懒挂在夜空中,几颗廖落的星子衬在一旁,显得凄清怅然。

 

 司寇钰在书房坐了整整大半日,总算是处理完了案上的奏折。满目疲倦地抬起头时,却正撞上司寇昊若有所思的眼神。

 

“你怎么回来了?三日不到便回门?”说完他便想到了流云客栈里的某人。新婚第二天的一早,她不在帝姬府陪伴夫君却出现在流云居,必定是制住了司寇昊,否则以司寇昊的性情是不会放她出去。

 

 可此时她也该回了帝姬府,这二弟为何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