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北地蛮牛!不过区区雕虫小技,竟也敢大言不惭。萧邺被世人号称第一神箭,不过是仰仗其祖辈功德而已。我中昭巍巍大国,胜你之人遍地可见。可笑你坐井观天,竟这样自以为是!”

一个清脆又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百官一惊,齐齐看了过去,见竟是昌平公主发话了,眉头微蹙,面罩寒霜。

元炬一愣,盯她片刻,见她望着自己的目光中带了丝鄙夷之色,心中极是不快,冷笑了数声,转向了女皇道:“陛下,原来小王在公主眼中竟是如此不堪之辈。小王也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之人,这就放出话来,贵国有哪位勇士自觉能与我一较高下,尽管出来,小王奉陪便是。若是输了,小王立刻归国,再不敢存了攀附公主的心思。若是侥幸再赢,陛下再行先前之约也不迟。”

“痛快!”没等女皇回答,昌平已是双手扶住桌案,缓缓立了起来,目光扫过满场的文武百官和远处黑压压的无数卫尉寺羽林军,朗声说道,“今日这场竞武,是为我择驸马而设。中昭的勇士,你们有谁愿意出来接受北夏世子的挑战。无论是谁,只要赢了世子,我昌平必定下嫁于你,对天立誓,决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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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昌平的声音清晰而高亢,被风托送着传遍了校场里的每一个角落。

“昌平!”

坐她身侧上首女皇低声喝止。

“对天立誓,决不食言!”

她仿佛没听见,再次扬声,一字一字重复了一遍。

王萧端木三家之人脸色阴沉,刚刚落败的王睿萧邺呆若木鸡,文武百官大惊失色继而面面相觑,而在校场中的卫尉寺羽林军队列中却迅速起了一阵骚动。一张张年轻面孔上的表情不再是单一的木然或者肃穆,开始浮上了一层热血沸腾后的梦幻般的色彩。

他们的公主,这个国家里无上高贵,无比美丽的公主殿下,为了捍卫中昭勇士的光荣,不惜将自己放上了祭台来召唤他们。就算以生命为代价,他们也愿意回应来自于她风中的声音的召唤。这是隐藏在每一个中昭勇士的身体里,与他们的血脉一道奔流不息的忠诚和挚爱。

年轻的羽林军们开始慢慢向前靠近了几步,校场上响起一阵盔甲碰擦时发出的沉闷之声。

中昭崇尚武功,高级官吏虽然沉迷于声色犬马,军中下级军官和士兵却时常有武技演练,卫尉寺的皇家羽林军更是精锐之师,不乏身手了得之人。年轻的少丞、拱卫郎、武功郎先后出列,射箭失利,刀搏之时,第三位武功郎的一臂被斩,猩红的血狂喷而出,染红了他脚下的一片黄土,他的脸色比雪还要白。

再也没人出列了。

校场里的气氛沉闷无比,压得人透不出气来,数百之众,竟然静默得连一声咳嗽也无。

元炬双臂抱胸,傲然看向了昌平,见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她的眉间竟然还是平静一片,眼底分明还是对自己的轻视,心头怒起,大声道:“中昭国若是再没勇士出列,小王这就向陛下求亲,携公主归我北夏……”

断臂的武功郎这时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断臂,重重跪在了公主和女皇的脚前,叩头请罪:“我有辱陛下和公主颜面,求赐死。”

女皇为之动容:“你虽落败,这样的武士风范却足以照耀中昭的天空,何罪之有?朕非但不能罚你,反而要奖赏你的勇气和风度。你叫什么名字?”

“多谢陛下。我的名字并不重要。我请求陛下和公主允许我的义弟前来为我中昭勇士正名。他虽然地位卑贱,甚至没有资格立在今天这演武场上,亲眼目睹陛下和公主的天颜,但我用我的头颅担保,他一定不会让陛下和公主再次蒙羞!”

女皇目光微微闪动:“他如今在哪里?”

“他是羽林军伙房中的一个火头军。”

全场又是一阵静默。元炬怒极反笑:“中昭莫非真当是无人了,竟连个烧火的小子都拉出来丢人现眼。”

“陛下,我再次用头颅担保,我义弟虽然出身卑贱,武艺却绝不在在场的任何一人之下。”武功郎再次重重叩首,回身看向了元炬,“元世子,我技不如你,这断臂只是今日我一人之辱,断断不能叫你牵上中昭一国勇士之名。英雄不问出处,莫非你竟不敢再多比一场?”

元炬受激,怒目圆睁,大步向前到了女皇面前,单腿跪地:“陛下,我元炬今日破例,愿意自降身份,与贵国的这卑贱之人再次竞技。我若侥幸再次得赢,非但要亲手砍下那卑贱之人的头颅,公主要随我北上,而且,我北夏与贵国分界的滦河以南三百里地,贵国就当做公主的嫁妆,归属我北夏。我若败下阵来,滦河以北三百里的丰沃之地,甘愿让给贵国,以做这场竞技的彩头。陛下以为如何?”

元炬这话一出,全场再次哗然,明元女皇也是微微有些惊诧。

中昭与北夏接壤,滦河一带是边境线,以南归中昭,以北属北夏,一百年来相安无事。只是最近十几年,北夏国力大增,便对这块水草丰美之地起了觊觎之心,时常会有流兵前来骚扰劫掠,百姓苦不堪言。几年之前,女皇派军驻扎,这才中止了北夏的劫掠,只是自此以后,两国就为边境之线纷争过数次。元炬今天一时激愤,竟说出这样的话。若是真能不战而叫北夏自退三百里,这于国自然是极大的利益。只是若是败了……

本是一场自己精心安排过的择选驸马的比试,没有想到,因为自己女儿的一句话,竟会演变成两国国土之争。

明元女皇瞥见元炬满脸倨傲之色,又见那臂膀虽断,血流不止,此时却仍昂首跪在自己脚下的军中品级最低的武功郎。她本就是个极有胸襟之人,略一沉吟,就已经做了决定。

“元世子有这样的气魄,朕自然奉陪。来人,让武功郎下去医治伤处,速速将那个火头军传来。”

武功郎长长吁了口气,朝着女皇和昌平郑重叩首,这才蹒跚着下去。

没等多久,玄武殿校场的的北门进来了一个身穿火头房皂服的年轻人,朝着场中过来。两边列队的羽林军们纷纷为他让路,他终于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一步步地到了离女皇和公主数十步外的地方,跪了下去,顿首到地。

“抬起头来。”

女皇端详他片刻,见他黑黑瘦瘦,面容敦厚,浓眉之下一双眼睛却看着地,却是从容不迫,并没有丝毫慌张表露,心中微微有些满意。

“你叫什么名字?”

“步效远。”

他说。

他说完了这三个字,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暗地里紧紧地捏住了拳头,终于鼓足了勇气,抬起了眼,看向了女皇下首静静端坐着的昌平公主,这个两年来他只能偶尔远远看上一眼,却早已经深深刻在了他心头之上的人。

她看向了我了!

步效远的心猛地狂跳了起来,额角已经渗出了一滴汗。

昌平看了一眼这个看起来极其普通的年轻男人,又收回了目光。

他和前面的几个人一样,是为了捍卫中昭勇士的荣誉,捍卫自己这个公主的尊严而勇敢地站出来的吗?

她……已经完全地忘记了我。就和我从前想的一模一样。

步效远的心里迅速地涌上了一层淡淡的悲伤。但是很快,他就终止了自己的悲伤。

比起她还记得自己,现在还有比这要重要上百倍千倍的事。

公主要嫁给王萧端木家的其中一个男子,他知道了这消息,心中暗暗难过了很多天,但是后来他想开了。她是皇族贵胄,与这三大世家联姻,这是中昭百年的习俗,不可更改。也只有那样鲜衣怒马的世家子弟,才能配得上昌平公主。

但是就在片刻之前,情形突然起了剧变,他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平时从来不会正眼看下他的宫中侍卫传唤,告诉他北夏世子比武夺魁,现在必须由他来阻止公主嫁给他。他必须赢,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一瞬间他全身热血沸腾。

公主是绝对不能远嫁北夏的。

现在上天竟然把阻止这一切发生的剑交到了他的手上。他是何等的幸运!

不用那个侍卫说出口,他在那一刻也已经发誓,就算是用自己的血去阻止这一切,他也在所不惜。

***

“刀、弓箭、剑,你任选一种,一场定输赢。”

元炬倨傲看着这个看起来沉默寡言,毫不引人注目的对手,准备着用他头腔里喷出的热血来为他和昌平公主的婚礼作为最灿烂的贺礼。

“我只会用刀。”

步效远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从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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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元炬略微一怔,随即解下了腰间悬着的佩刀,掷到了侍从的手上,傲然说道:“我的佩刀,是用神山岩脉深处的乌金所铸。你的血只会污了它的灵刃。在我北夏,男子娶亲之时必定要亲手斩杀一牲,以血祭天。今天我就用你们这演武场上的刀来斩下你的头颅,让你颅腔中喷溅而出的热血作为我和你们尊贵美丽的公主成婚而向上天奉上的血祭!”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如鹰般的狰狞。

羽林军士们在这充满了嗜血欲望的声音中,注视着这个默默站着,仿佛从地底突然冒出的陌生人。就在今天之前,他们谁也没注意到过这个卫尉寺中羽林营中最低贱的伙夫。而现在,女皇陛下和公主的尊严、中昭勇士的荣光,竟然突然地与这个人就这样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这是一种何等的震撼。他们等待着这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沉默的年轻人用他手上的刀去捍卫这一切。

步效远走到了陈列着各种刀械的器架前,慢慢地依次拿过每一柄刀,闭上了眼睛。

“磨磨蹭蹭,哪里来的那么多花样!”

元炬早已经选中了一柄沉重的朴刀,刀尖拄地,有些不耐烦起来。

步效远蓦然睁开了眼,目光落在了一柄鸾刀之上,握了起来。

元炬冷笑:“不知死活。”

朴刀又名双手带,顾名思义,背厚刃薄,极其沉重,砍杀之时的威力也可想而知。那鸾刀刀身虽却宽不到朴刀一半,上古祭祀之时常用以切割牲口之用的。他选了这鸾刀,若非无知,就真的是不知死活了。四周见了这一幕的官员们立刻低声嗡嗡议论起来,有摇头的,也有叹息的。明元女皇亦是微微皱眉,神色有些凝重。

步效远浑然没有觉察周遭的一切动静,只是单手持刀,立于元炬几步开外的对面,凝神注视他的刀锋,也未应答他的挑衅。

“接住了!”

元炬双手持刀,高高地朝着步效远当头劈了下来,又重又快,转眼间就已到了他头顶不过几寸之地。刀刃割开了空气,隐隐发出呼啸之声。

全场的人这一刻几乎都倒吸了口凉气。

萧邺看向了昌平公主,见她双手扶住桌案,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也正紧紧地盯着场中的那二人。心中一阵沮丧,暗叹口气,垂下了头。

元炬这聚了全身力气的一劈,本以为必定不会失手。不想眼看刀锋就要落到对方的头上,手却一空,对面那人竟然已经偏过了身子避过,几乎就在一眨眼间,他还没看清楚,那柄鸾刀的刀尖已经挑向了他的咽喉。

元炬身材巨大,动作却是不慢,反应也极快,立刻后仰避过,刀锋已是堪堪从他咽喉处掠过,他感觉到了那种叫人寒毛竖立的来自于刀锋的冰冷和肃杀。

暂短的死寂过后,全场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喝彩之声。

元炬站稳了身形,怒视着对面的那个中昭男子,见他仍是那样静默而立,面无表情,唯独一双暗沉如墨的眼紧紧盯着自己,怒吼一声,再次举刀向他斜斜劈了过来。

没有刀锋相格发出的铿锵之音,几乎像闪电一样,甚至也没有人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步效远的刀锋已经再次抵到了元炬的咽喉。

元炬又惊又怒,还没反应过来,手腕上已是被他不偏不倚踢中了神门穴,陡然一阵酸痛,五指抓握不力,刀已是松脱,尚未及地,被步效远一脚踢在了刀背之上,在空中划了道高高的弧线,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太阳光,终于锵然落地。

宏大的校场里充斥了叫人无法呼吸的静寂,还没有谁能来得及从这场结束得这样简洁而叫人惊魂动魄的格斗中惊醒过来。

“好!”

终于,一声带了欣喜而威严的低沉喝彩声打破了这静寂,那是明元女皇的声音。

“好!”

仿佛被惊醒了过来,终于,中昭的文武大臣们和羽林军们爆发出了附和之声。这声音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不可能!你的刀怎么可能这么快!你一定用了妖术!我知道在你们的南方有一种妖术,会摄乱人心,你一定是用了妖术!”

元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怒目大声嚷叫。

步效远仿佛没有听见,微微用力,刀锋已经刺入了他咽喉处的皮肤,殷红的血慢慢地流了出来。

“如果可以,我会一刀斩下你的臂膀。就像你刚才对我义兄所做的那样,而不是这样地放过你!”

他靠近了他,用只能他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

“步效远,不可。”

坐得近些的卫尉寺少卿发现了元炬喉间逸出的血,急忙出声制止。

步效远盯了元炬有些扭曲的脸片刻,终于把自己的刀锋从他的咽喉处徐徐撤回,微微颔首,大声说了一句:“承让了,元世子。”说完这一句,他就后退了几步,静静立着,眼睛仍是看着自己脚前的方寸之地,那里的黄土之上,已经被武功郎的断臂鲜血染得暗红一片。

“刀剑无眼,来人,快送世子下去好生救治。”

明元女皇已经开口说道。

元炬的一双大眼瞪得几乎要跳出了眼眶,终于恨恨地点头:“我记住你了。终有一日,必定要你十倍偿还我今日之辱。“说完转身,勉强对着明元女皇的方向行了个礼,又盯了脸色已是一片云淡风轻的昌平一眼,带着随从扭头大步而去。

女皇心情大快,笑着朝着仍立在场中的步效远招了下手:“我中昭果然是人才辈出,连朕羽林军火头房中的人竟也有如此了得的身手,果然是藏龙卧虎。步效远,你方才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刀功,倒是如何练就的?说来听听,朕有些好奇。”

步效远将手上的鸾刀稳稳插回了兵械架上,这才朝前几步,远远跪了下去,应道:“多谢陛下称赞,我的刀功,实在当不起出神入化四字。我入羽林军之前,曾经……”

他微微抬眼,看了下昌平的方向,见她一双剪水般的眼睛虽然看着自己,却是波澜不惊,平静一片,心中蓦地一阵黯然,又低下了头去,停住了。

“哦,曾经如何?”

女皇大约心情真的不错,竟然追问不放。

“陛下,先父以屠牲为业,所以我也从了父业,为乡邻屠牛宰猪。”

步效远并未抬头,只是这样说道。

女皇哈哈大笑起来,群臣见女皇开心,自然也是凑趣,跟着笑了起来。等好不容易停住了笑,女皇这才一边摇头,一边继续笑问道:“你这样说朕就不信了。天下屠夫何其之多,怎么没见别人也练出你这样的刀功?”

步效远抬头,注视着女皇,慢慢说道:“陛下,我从小就跟了位师父学习武艺。师父教导我说,武艺的最高境界,就是做到眼中无对手,而是用心去感应对手的一举一动,判断他下一步的意图。我为人愚钝,一直无法体会其中奥义,所以屠牛运刀的时候,就学着不用眼,而是用心。一开始的时候,我做不到这一点。直到几年之后,我的眼里已经没有牛了,而是凭着心力依照牛体的结构,用刀击入开解。触类旁通,所以这几年,我就渐渐领悟到了刀技的运用之法。今天我之所以选那把鸾刀,只是因为它与我平常用惯的屠刀类似。”

女皇听罢,惊讶万分,半晌才用手轻轻拍击了下自己面前的桌案,赞叹道:“朕三十二岁登基,到如今已逾十数年,天下奇事见过不少,像步卿这样,将手上的一把屠刀运用到这样境界的,倒真是第一次遇见,实在是大开眼界了。步卿,今日你立下奇功,以羽林军火头房伙夫的低□份胜过那北夏的世子,震我国威,说你独挽狂澜也不言过。你要何等赏赐,说来便是,朕只要拿得出,必定无不应允。”

步效远刚才在说话的时候,昌平公主不过略微看了下他,脸上挂了丝漫不经心的微微笑意。等听到他说起屠牛的时候,她仿佛想起了什么,眼中微微一凛,终于仔细地盯着他看。等他说完了话,把目光转向了她,两人四目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