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效远被她这样不冷不热的一句话给堵住了,愣了一会,这才看着她脸色,呐呐说道:“你生气了?”

昌平不语,盯他看了半晌,脸上神色阴晴不定,终于皱眉说道:“你出去吧!没事了!”

步效远只好出去了,只是心里却像是坠了块石头,压得他极是难过。默默往回走了一半的路,终于不甘心,忍不住又折了回去,正好碰到出来的余甘。余甘急忙见了礼,又说道:“公主已经歇了,叫人不要去打扰她。”

步效远看了眼那还亮着灯火的窗口,有些苦恼说道:“她早上还好好的,现在为什么又这么生我的气?”

余甘也回头看了下,这才捂嘴轻声笑了起来,凑近了些说道:“驸马爷,你问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公主今天确实有些怪。特意从御药房里要了很多干梨花,这倒罢了,竟然还自己到了厨下叫厨娘教她做梨花糕,连手都被烫了。莫非是为这个才生气的?”

步效远一下呆住了。

梨花糕。

“梨花糕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

她是记住了他的话,所以才特意做给他吃的吗?偏偏今天自己却迟迟不归。

她一定是为这个生气的!

他的胸口一下滚烫了起来,脑门热得几乎又迸出了汗,一语不发地就往她的屋子方向跑了过去。

22

22、二十二章 …

步效远跨过了游廊,飞快地跑到了她的屋子门口,身子快要撞到门了,这才硬生生地停了下来,伸手轻轻地碰了下门。

门还是虚掩着的。

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犹豫了片刻,终于一下推了进去,门发出轻微的吱呀一声,极是悦耳。

“余甘吗?”里面传来了一个娇脆的声音,“不是跟你说了,我要歇了吗?”

步效远不应,只是飞快地朝里走去,没有停顿。他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会失去刚才的那种勇气。

他绕过了那扇长长的屏风,一眼就看见帐子并没有放下,昌平正懒洋洋半躺半坐地靠在床头,手上握了本书卷。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是你!”

她抬眼看见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只是很快就哼了一声,侧过头翻着自己手上的书页。

“我……,我晚饭还没吃饱……”

步效远吭吭哧哧地说道。

昌平神色一动,瞟他一眼,这才弓腿坐起了身,软软凉凉说道:“你这么急火火地冲进来,我还当是天塌下来了呢,原来不过是晚饭没吃饱,叫厨娘再烧就是了。这话在我面前说还可以,若是被别人听见,人家还当我待你不好,连饭都不让你这个尚公主的驸马吃饱呢。”

“我想吃你做的梨花糕!”

步效远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红着脸说道。

昌平咬唇盯他片刻,见他在自己注视下终于有些忸怩地低下了头去,生了一个晚上的闷气这才稍稍消去了些,哼了一声:“哪里来的梨花糕!”

步效远一怔,抬眼看去,见她侧头正斜睨着自己,烛火映衬下,一双眼睛里隐隐仿佛有笑意在流动,只是嘴里说出的话却又像是还在生气,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犹豫了片刻,终于低声说道:“我刚才听余甘说你做了梨花糕,以为……以为……”

“以为是做给你的吃吗?”昌平接过了他的话,“我是自己想吃了,这才做了几块!”

昌平说完话,见他失望地哦了一声,慢慢垂了下头,竟然转身要走了,心中一下又有些恼起来,一下掀开了盖在腿上的锦被,趿了鞋就朝桌边去了。

步效远听见身后起了响动,回头看去,见她已是到了桌边,抬手掀开了上面摆着的一个精致的食盒盖子,从里面端出了个碟子,沉着脸朝门外叫了起来:“茯苓,茯苓!”

桌子有些靠里,刚才他没注意到上面的东西,现在才看清了她手上的那个碟子,里面还正盛着几块雪白的糕点。只是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

茯苓听见里面高声呼传,急忙推门进去。

“把这东西拿去倒了,喂猪也行!”

茯苓偷眼看了下呆若木鸡的步效远,又见公主神色不善,笑着上前接了过来,这才状似无意说道:“公主为做这几块糕点,跟着厨娘学了一个下午,连手都烫了,抹了火油才好些,这样倒了真是可惜。驸马不吃的话,我拿去分给小丫头们可好?”

步效远这才反应了过来,红着脸对茯苓说道:“给我吧。我要吃的。”

茯苓瞟了下昌平,见她虽仍皱着眉,只并未说什么,于是笑嘻嘻把手上碟子递给了他,这才出去了。

步效远一手端了碟子,一手捏起一块雪白的糕点,送到了嘴边,两口就咽了下去,又狼吞虎咽了两块,却是被噎住了,正有些难受,看见面前多了只白皙的小手,手上一只杯子。

“慢点吃,噎死了可别怨我!”

话声里带了丝微微的娇嗔之意。

步效远急忙接了过来,喝了几口的水,这才长长地呼出口气,朝对面的她嘿嘿笑了下。

“呶,坐到桌边吃吧!”

昌平接过了他手上的碟,放到了桌上,自己也坐了下去。

步效远应了一声,急忙跟了过去。

“好吃吗?”

等他终于伸手去拿最后一块的时候,她突然看着他问道。

她做的梨花糕,有些硬实,没有他从前吃过的那样松软可口,更比不上那种用新鲜梨花蒸出来的清香。但是他觉得好吃。尽管肚子已经撑得很饱了,他还想把最后一块也吃掉。

他犹豫了下,抬眼看向了就坐在自己边上的她。黑发松松垂下搭在鼓起的胸前,腰肢一握,忽然想起前次在涧底自己抱她在怀的情景,心又是一跳,急忙点头。

“好吃!”

“撒谎!”

昌平嘴里骂着,嘴角却有些微微上扬,“我自己都吃过了。”

“真的好吃。和我娘做的一模一样!”

步效远认真地说道。

昌平终于笑了起来,眼睛弯弯像新月:“好啊,那你就叫我一声娘,以后我天天做给你吃。”

步效远脸一下红了起来,紧紧地闭着嘴巴。

“算了。”她大概突然意识到这话有些孟浪,自己也是微微脸红,挥了下手掩饰说道,“你吃不下就不用勉强了。我做得确实不好吃。”

步效远仿佛没听见,又拿了最后一块糕点,就这茶水也吞了下去,这才抬头朝她笑了下,揉了揉肚子:“这回才饱了,明天一天都不用吃饭了。”

昌平看他片刻,这才低声笑骂了句:“真是个傻瓜……”

步效远虽然被她骂,只是见烛光里她眼波流转,端的妩媚动人,只觉心神一荡,心中极是甜美,等听到她低声咝了下,这才惊觉自己竟已是握住了她还搭在桌上的那只手。低头看去,见她本来白皙柔滑的手背之侧一道醒目的红痕,知道是被烫伤的,像被针刺了般地一下松开了自己正停在她手背红痕上的手,心疼道:“疼吗?以后不要再亲自做糕了。我吃一次就很满足了。”

他两个坐得很近,近得昌平甚至能闻到他白天从军营里带回的那种尘土之气。此刻他眼中流露出的疼惜,那种自然、直白、丝毫不加掩饰的疼惜,甚至在最爱她的母亲的眼中,她也从来没有看到过。

她的脸泛出了一层红晕,慢慢地低下了头。

步效远的心开始怦怦地跳了起来,全身发热。此时的她,露在衣领外的一截白皙脖颈被烛火映照得泛出了如玉般的光泽,整个人看起来是那样的娇弱温柔,就像一朵盛开的海棠,仿佛只要他伸手轻轻一揽,她就能扑跌进他的怀里任他蹂躏疼惜。

“昌平……”

良久,他终于颤声叫她。

她浓长的眼睫一跳,迅速抬眼看了下他憋得通红的脸,然后软软地嗯了一声。

“我……,我……”

步效远突然呼地一下站了起来。

“我该回去了。”

昌平抬起了脸,有些意外地盯着他。见他眼睛盯着地面,一只手紧紧地贴着身侧而立,身形崩得笔直。微微咬了下唇,压住了心中莫名泛出的一丝不快和失望,终于说道:“我也正想说了,你身上一股汗味,再待我这里要熏死人了。快点走!”声音已是有些凉了起来,不复刚才的温软。

步效远有些尴尬,抬手用袖口了下自己鼻尖上新沁出的汗,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慌忙转身而去。

“等等!”

他伸手开了门,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她的叫声,立刻停了下来,转身看去。

“你想回去看下吗?我是说,你原来的那个家……”

昌平犹豫了下,终于说道。

步效远惊讶地看着她,很快,他的脸上就现出了极其欢喜的神情。

你怎么知道我一直想着回去看下的?

他心里这样想着,却终于忍住了没问,只是重重地朝她点了下头:“想!”

昌平望着他仿佛孩子的笑容和闪闪发亮的眼睛,仿佛也被感染了,刚才的那丝不快已经烟消云散了去,脸上也渐渐露出了丝笑容:“那就明天吧。我陪你。”

步效远这一夜几乎是在辗转难眠中度过的。公主亲手给他做的梨花糕,公主坐在他身边温柔低头的样子,公主还说明天陪他回家……

他的那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家,现在还在吗?那些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亲邻,现在还记得他吗?

卫尉寺的羽林军们一年当中会有几次休假。但是他在伙房中的两年,却一次也没有过,他甚至没有踏出太宁宫围墙之外的半步路。那时他不知道当初官府对自己的缉捕令是否一直还在,所以也断绝了回去看下的心思。

她低着头的时候,他真的很想把她抱住,亲吻她泛了粉润桃花颜色的脸颊和嘴唇。如果他没忍住,真的就那样把她抱住了,她会让他抱,让他亲吗?

朦朦胧胧入睡前,他的脑子里忽然跳出了这个念头,于是又一阵辗转。

***

步效远和昌平成婚的那天,他曾骑在高头大马上,与公主的车辇一道出了太宁宫,绕街而行。他的一些旧日亲邻也曾过去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只毕竟是远远看见,就算依稀有些面熟,两年的时间过去了,又会有谁会想到那个尚了公主的驸马就是与他们曾比邻而居的屠牛小子?所以当他出现在了他家门前的那条巷子里时,看见他的人在一阵短暂的茫然惊讶过后,大叫出了他们曾经最熟悉不过的那个名字:“阿步!”

“阿步回来了!阿步回来了!”

人们闻声从家门口涌了出来,把步效远围住,上下打量着他,拍着他的肩膀。

“阿步,比从前壮实了不少!”

“阿步,这两年在做什么?”

“阿步,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胡说!谁说效远哥不会回来!”

一片欢声笑语中,一个女孩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格外响亮,把众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步效远回头望去,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杏核般的乌溜眼睛,尖尖的下巴,正俏生生地立在那里,注视了片刻,笑了起来:“阿杏!”

“效远哥,你还记得我!”

阿杏白皙的脸颊上起了阵淡淡的红晕,挤到了他的面前。

“效远哥,别人都说你不会再回来了,说不定已经死在了外面,我却不信,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你家里的东西都还在,我经常过去打扫,就是等着你回来。”

阿杏脆生生地说道,引得旁人都笑了起来:“阿步,有我们屠巷一枝花给你收拾房子,你福气不小啊!”

“阿杏,谢谢你了。老叔呢?”

步效远有些窘,急忙岔开了话题。

“效远哥,我爹去年得病死了,现在我家里就我和我娘两个。”

阿杏的眼圈微微红了起来,低下了头去。

步效远愣了下,心里涌上了一阵难过。

他到现在还记得,老叔两年前往他手里塞包袱,让他逃命时的情景。除了父母,住在他家隔壁的老叔一家就是对他最好的人了。没想到现在他竟然也已经去了。

“效远哥,你回来就不会再走了吧?以后我和我娘再也不怕有人会欺负了……”阿杏擦了下眼睛,笑着朝他靠得近了些,“效远哥,到我家去坐坐吧,我叫我娘给你下香喷喷的鸡蛋面……”

“他要走的。他已经成亲,入赘了我家!”

带了些清冷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把正在说笑的人都给镇住了,一时鸦雀无声,齐齐看了过去,见一个衣饰精致的女子站在那里,相貌极美。说了这句话就紧紧抿住了红唇,只是盯着步效远在看,眉间仿佛有一丝不悦。

“效远哥……”

阿杏脸上的红晕一下褪尽,睁大了眼看了下那女子,又看向步效远。

“她……她是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