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上翻了翻,很快翻到了信息的源头。

不是方勤转发,也不是应峤和宋繁缕通知的——这个任务的求助人来自野蜂内部。

发消息的正是那个第一次集训时,和许漫交换了位置的闵涛。

“我爷爷离家出走了,我查遍了家附近的摄像头都找不到人!他有阿尔茨海默症!”

许漫呆呆地凝视着那行早翻出来的记录,阿尔茨海默症,还有个更为大众所熟知的名称——老年痴呆。

野蜂每年的寻人任务里,一大半都与之相关。

年迈的老人们犹如失群的孤雁,迷失在或长或短的回家路上,仿佛蹒跚学步的稚童一般无助。

方勤已经整理好寻人启事,附着老人的照片、基本信息、离家时间等资料,图片末尾还有任务群的二维码。

城市寻人不同于别的救援,最有效的其实就是人海战术,多一个人参与,就多一份希望。

许漫瞄了眼集合时间和地点,也飞快地识别二维码入群。

“我送你过去吧。”林持瀚也在骑手群里,自然看到了方勤转发的寻人启事。

许漫点点头,手指有些茫然地在手机屏幕上摩挲了下。

林持瀚一边调头,一边感慨着叹了口气。

时光如白驹过隙,它将懵懂幼童拔节成翠竹一般的少年,又将满头青丝磨砺成苍苍白发。

林家爷爷悲恸于失去的自由躯干,闵家爷爷却连回忆都没有了。

射击馆比闵涛家近,许漫便请他将自己重新送回射击馆。

“你们不是去那个老人家集合?我直接送你过去吧。”林持瀚看了眼导航,分析道,“这样也省得他们等你,浪费时间。”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许漫安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去翻手机。

寻人启事已经转发了,老人的外貌她也看了好几遍了,最后终于发现了不对的地方,赶紧拨电话给方勤:

“小方姐,什么叫‘失踪时可能赤足、裸(和谐)体’?”

方勤那边噪音一片,似乎也在车上,“他把今天穿的衣服给脱在家里了,家人翻遍衣柜,所有衣服都在,日常穿的鞋子也在……”

这……

许漫仰头看了眼车窗外火辣辣的太阳,当真一脸迷茫。

阿尔茨海默症一般是没有感觉障碍的,能感觉到疼痛,自然也能感觉到冷热。

这么热的天气裸着就算了,为什么要打赤脚呢?

闵涛家住在地铁站旁,家门口附近几条道路全是单行道,车流量也特别大。

林持瀚绕了两圈,才终于找到停车位。

许漫老远就看到野蜂的指挥车了,小跑着过去,却发现车里只有一个徐安。

“来了呀?”驾驶座上的徐安拎起一件志愿者马甲,指了指对面的小区:“8栋2单元0102室,他们都进去了。”

许漫接过马甲道了谢,从车上下来,意外地发现林持瀚也跟了上来。

“反正都来了,多个人多份力量,”他推了推墨镜,“我陪你一起找吧。”

这样的帮助,许漫是没办法拒绝的。

两人于是一起往小区里走去。

开放式的老小区楼层不高,不但没有电梯,连摄像头都不多。

闵涛家又在一楼,进出便利,甚至可以形容为四通八达。

两人走到闵家门口,大门都没关,里面隐约传来人声。

许漫当先走了进去,客厅或坐或站都是人,应峤站在闵涛身侧,正听他介绍情况。

“我们小区一共8个摄像头,附近的5个摄像头我全部翻过了。人午饭前还在,吃完饭就不见了!”闵涛眼眶通红,又指了指床上的衣裤,“你看,衣服、裤子都在,鞋子也在!他这走哪儿,都不应该完全没人注意到啊!”

应峤拍了拍他肩膀,问方勤,“任务小组群有多少人了?”

“40多个人了,”方勤道,“但毕竟是工作时间,能来现场帮忙搜索的只有20个左右,现在到了10……”他扭头了下许漫和没穿马甲的林持瀚,犹豫道,“11个吧。”

应峤“嗯”了一声,“那先组织起来,老宋带队,按方圆5公里的番外地毯式查。我和闵涛再去翻一次摄像头。”

说完,便和闵涛一起往外走去。

许漫下意识侧身,眼睁睁看着两人往外走去。

应峤目不斜视,只在看到门口的林持瀚时微微蹙了下眉,迈步出了玄关。

***

地毯式搜索枯燥而辛苦。

宋繁缕把剩下的人分成了四个小组,自己带一组,其他三名老队员各带一组。

许漫和林持瀚被分配到了方勤和林中磷那组,一行人沿着滚烫的马路挨家挨户询问。

遇到店内有摄像头的店铺,便留人下来简单翻看记录,顺便反馈给应峤——附近的摄像头实在太少,老人万一进了哪家商铺,也可能被记录下来。

从烈日炎炎的下午到夜幕低垂,他们甚至连附近的大型垃圾桶、房屋后面的草丛都统统翻遍了,仍旧一无所获。

附近的居民也好,商户也吧,没人见过照片上长相的老人家,更遑论夸张的“裸人”。

扩大搜索区域之前,搜救小组成员重新回到了指挥车附近,利用吃饭的时间开个短会。

宋繁缕一边大口吃着快餐,一边含含糊糊地嘟囔:“闵涛,你再去家里找找你爷爷的衣服——我们翻摄像头也好,到处问人也罢,衣服是个很重要的标志……”

林中磷也难得插嘴,“他就不可能裸着出去的,他要是裸着出去,没准半条大街的人都去围观了。”

第十一章 老来多忘事(三)

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闵涛却当真放下筷子,往家里走去。

应峤略一思忖,也起身跟去。

许漫嘴里还有米饭没咽下去,这时也直接站了起来,跟着就往里走。

说她好奇也好,新人不经事也好,她就是想不明白老人把衣裤留在家里的缘由。

她跟着走了,林持瀚也自然而然地站了起来。

闵涛家本市的亲戚几乎都赶来了,也是最早开始出门寻人的,这时正聚在院子里吃饭。

闵涛顾不上打招呼,推开门直接往祖父的房间走去。

闵奶奶和闵爸爸跟了过来:“涛涛,怎么了?”

闵涛指指祖父的房间:“我再去找找,看看他到底穿的哪身衣服,没准能有线索。”

“我都翻了好几遍了,”闵奶奶说着擦了下眼角的泪花,“他就那么几身衣服,真的一件都没少……这是做了什么孽,好端端的人走丢了,万一……”

在老人的唠叨声里,闵涛还是把房间打开了。

祖父的房间简洁而朴素,除了一张床、一套桌椅、一个衣柜,就没别的家具了。

床上的被子叠的整齐如刀切,衣柜里的衣服分门别类码好,就连桌子上放着的相框都紧贴墙壁,一丝不苟。

闵涛凭着记忆将衣服一件一件翻检过去,最后探头问门口站着的闵奶奶:“我爷爷那件打了补丁的条纹短袖T恤呢?”

“阳台上挂着呢。”闵奶奶道,“我刚去看了,还有那条藏青色的裤子,都在。”

闵涛无奈地关上衣柜门,冲着应峤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真没有了。”

应峤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照片,“你爷爷以前当兵的?”

闵涛“嗯”了一声,语气里带点儿骄傲,又有点心酸,“当了两年消防兵,退役后去了国营的纸箱厂当工人,后来纸箱厂成立了义务消防队,他又参加了消防队,一直干到退休。”

这类企业消防队许漫也有耳闻,一般由本地政府和企业共同组建,队员则通常由经过培训的本厂职工担任。

消防车就停在厂区里,队员闲时在岗位上工作,有火警任务时换装出动,偶尔还担任工人们的消防演习教官。

因为常年驻守在工业园区,又有官方组织的技术和设备支持,经常被119联动出警。

有时119还没接到火警,他们已经开着消防车到达现场,控制住火情了。

“老爷子真厉害。”应峤看着照片,由衷地赞叹道。

许漫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照片里的中年男子穿着消防服,端着消防水枪,精神奕奕地看着镜头。

仍旧是背脊挺直,表情严肃。

那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和寻人启事里的混沌迟钝截然相反。

许漫不由自主地想起来林持瀚口中的林爷爷,扭头看向他。

林持瀚也正转过头来,看到她眼中的担忧和哀伤,半是安慰半是玩笑道:“别着急,一定能找到的,我爷爷现在也相信自己配合治疗就能重新站起来呢。”

许漫给他逗得嘴角都弯了起来,再看到闵涛发呆的样子,又笑不出来了。

“老人家平时有什么爱好吗?”应峤半蹲下查看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的一排旧书。

“就老喜欢提年轻时候的事,还老喜欢捧着我们涛涛穿救援队队服的照片,总念叨着自己后继有人了。”闵涛父亲说着,又拿了矿泉水往他们手里塞——自从应峤拒绝了闵家给准备午餐的要求之后,他就一直试图想往他们衣兜里塞点什么。

他那语气里的自豪感,不由自主地就让许漫联想到了闵涛劝高楠参加培训时的话:“咱们做公益救援,也算是为人民服务,比你那本职工作有意义多了。”

父子父子,果然一脉相承的,便连那颗赤子之心,都尤其相似。

“谢谢闵叔,我们车上都带着水,”应峤将矿泉水瓶推回他怀里,“老爷子的消防服,还在吗?”

闵涛一愣,蓦然醍醐灌顶。

他冲到老人床边,拉出床底的大木箱,三两下打开。

箱子里一股浓重的樟脑丸香气,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闵涛仰头看向应峤:“队长,他应该穿着纸箱厂的消防队服、头盔和消防靴走的,全套的。”

***

有了具体的着装,他们再一次去翻了摄像头,终于在路口监控那翻到了一个模糊的橘黄色身影。

林中磷把之前调试过的无人机放了上去,沿着干道搜索。

大家带着手电,在地面上继续搜寻。

方勤也重新整理了寻人启事,组织转发和扩散。

夜色越来越深,街上的行人也在逐步减少。

林持瀚穿着时装皮鞋,走得多了,脚指头火辣辣的疼,脚步也逐渐蹒跚。

许漫见他神色不大对,劝道:“你先回去吧。”

“我这鞋不好,休息会就行了。”林持瀚挨着路边台阶坐下来,除了骑行迷路那次,他可很久没有这么狼狈过了。

许漫“嗯”了一声,既想留下来陪她,又有些焦急地看着越走越远的林中磷等人。

林持瀚苦笑:“没事,你们先去忙,我一会儿就跟上来了。”

“可……”

“我其实倒是建议,可以问问那个纸箱厂在哪儿。”他开口道,“闵家奶奶不说闵爷爷喜欢怀恋往事,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本来就容易产生记忆障碍,他会不会去那个纸箱厂了?”

“可闵涛说,纸箱厂早就倒闭拆迁了呀,连个遗迹都没有了。”许漫道,“他就是想回,也回不去了。”

林持瀚沉默,半晌,扶着台阶重新站了起来:“那咱们还是再找找吧,他这么大年纪在外面过夜,容易出事。”

第十一章 老来多忘事(四)

夏夜的南方水泥楼房沉闷而湿热,年轻人早早开上空调,把房间吹得凉飕飕的好透气。

年纪大的老阿婆老头子,则喜欢搬着凳子到楼下的小卖部来乘凉。

这家小卖部已经开了几十年了,眼看着对面的幼儿园变成了小学,小学变成了公交站,公交站又改建成了菜场,也马上就要到拆迁改建的时候。

老板如今年纪也大了,摊在躺椅上,懒洋洋地摇着扇子:“现在的人啊,都懒得嘞——”

刚点好蚊香的王家阿婆接口:“对的对的,我那小孙女,叫她下楼来乘凉都不下来。非要在热死人的屋子里开空调,看什么电视剧。”

“小孩子吹空调不好的,”李叔伯拍着大腿嘟囔,“人都要吹废了,想我当年在厂里干活,40多度的高温,我也不叫一声苦。”

“讲不听啊——”

……

老人们絮絮叨叨地聊着天,偶尔有人买个矿泉水、冰棍,老板便用扇子戳着那只用棉花垫子盖住的冰柜:“自己拿,看好了再打开玻璃推门哈。”

收钱时候他也不起来,躺椅旁边就放着个装钱的铁盒,伸伸手就能够到。

至于乘凉的同伴们——他们是不吃冰的,实在热的厉害,也就从家里带诸如西瓜、葡萄之类水分含量足的水果。

倒是附近小广场那两支排舞队,经常来买矿泉水。

一支喜欢快节奏歌,动次大次非常刺激心脏。

另一支虽然什么歌都练,但是耐心过足,一首歌往往跳上几个月。

她们没跳吐,听的人也快吐了。

将近8点的时候,来了桩大生意——那小青年穿一身藏蓝衣服,一口气就要了15瓶矿泉水,15个面包。

15瓶矿泉水还好,15个面包可就有点为难老板了。

他这儿小本生意,面包这种容易过期的东西,最不敢压货。

他撑着椅子扶手起来,在货柜里翻了半天也只找到6只面包、3块蛋糕。

年轻人全都包圆了,还抓了七八根火腿肠、3个真空卤蛋、2瓶八宝粥、一盒快过期的蛋黄派。

王家奶奶撇撇嘴,小声和隔壁楼的老姐妹八卦:“肯定是赌输了给人买点心,什么东西都要。”

老姐妹深以为然,感慨:“现在的小年轻啊……”

那小青年听得眼角抽搐,问老板:“大伯,您这店里有摄像头吗?”

老板立刻警惕起来:“你想干嘛?”

“咳,”小青年给矿泉水呛了一下,“您别误会,我们是野蜂救援队的,正在找一个和您年纪差不多的老人家,走丢了——他穿一身黄色消防服,您见过吗?”

“没见过。”老板对什么野蜂家蜂不感兴趣,至于什么“救援”,什么“老人家”……这个社会骗子太多,通通忽略就可以了!

在他坚持不懈地等待下,小青年终于还是付完款拎着东西走了。

夜越来越深,跳广场舞的队伍也解散了。

老阿婆老阿公们也陆陆续续搬着小凳子回去了,老板看看时间,把躺椅搬回店里,关上半扇店门,开始了他独自守店的深夜时光。

这片住宅区其实是随着老工业区发展的时候建立起来的,老工业区逐渐衰落外迁,住宅区也失去了原本的面貌。

老板和这小店,经历过火灾,抗击过台风,甚至还差点被改建拆迁了。

如今这样意外被保留下来,满足了老板自己,却让他早已经在新城区置业的儿女们牵挂牢骚。

他眯着眼睛,慢腾腾地摇着扇子。

藤制的躺椅发出轻微的“咿嗞”声,像是记忆里屋顶被烧裂的声响,又像是对面小学着火时火苗舔舐树木的声音。

哎,老了不经事儿了。

被人提起一句“消防服”,闭上眼睛就火啊烧啊的想个不停。

11点的时候,他起身把另一扇店门也关了。

抽屉里大额的现金和收银台后面的最贵的那几种香烟都要收起来,玻璃柜关好,蚊香熄灭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