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一切,他才躺倒在铺了竹席的小房间床上。

这天实在是闷热,他摇了好一会儿扇子,翻来覆去都是汗。

最后,他还是爬起来把风扇拧开了。

凉风呼呼地吹到身上,舒服得老头终于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模模糊糊似乎听到了下雨的声音。

雨滴落在着头顶的瓦片上,敲在窗户上,清脆而带着回响。

“终于下雨了,要凉快咯。”他实在睁不开眼睛,摸索着关了电扇。

外面的雨水似乎并不足以驱散屋内的闷热,他睡着睡着,就又醒了过来。

老板于是抬起脚,踢开床边的窗户插销,再把糊着报纸的窗户踢开了半扇。

一股浓重的泥水味涌了进来,当真带来了一丝凉爽,隐约却还夹杂着点酸臭味儿。

老板终于睡踏实了,大雨滴噼噼啪啪砸在干燥的地面上,当然会有泥水味。

他可不是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小青年,完全不会杞人忧天!

梦里绿草青青,梦里溪水潺潺,梦里自己还年轻……

梦到了最繁盛的时候,那些花朵却开始凋零。

成串的凌霄花腐烂在枝头,簌簌地落下,沾到身上就变成了带着臭味的黄泥……

老板蓦然睁开眼睛,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天已经大亮了,床边的窗户没关严实,他的脚还架在窗户上——窗棂、窗台、脚面、席子,还真沾着不少黑漆漆的泥点。

他凑近一闻,当真又嗖又臭!

老板讶然地爬起来,探头出去一看,不只窗户和地上都是泥点,小平房顶上都脏兮兮臭烘烘的呢。

“哪个神经啊,大半夜拿脏泥巴扔我屋顶上!”老板老当益壮,中气十足的破口大骂。

骂了半天,也不见人谁回怼,更不要说敢作敢当站出来认错了。

老板无奈,回屋喝了两大杯茶,再用水盆接了水,把窗户、墙壁和屋顶都冲洗干净。

他年纪毕竟大了,这一番劳作累得够呛,当晚连乘凉都没什么精神。

早早关了店门,躺倒就睡。

这回倒是没再做梦,可隔天一觉醒来,仍旧是满窗满腔的脏泥巴污水渍……

***

许漫是第一次碰到这么磨性子的任务,整整三天,78个小时!

他们无人机也用了,地毯式搜索也用了,警方联动也做了,光闵家附近的几条街就找了不下3次。

甚至,连那个早已经夷为平地,又在平地上建起菜场的纸箱厂,都去了2次。

闵爷爷,还是没有任何踪影。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中间他们还跑了次隔壁市,因为有个热心市民打电话来说,似乎在高速路口上看到了类似着装的老人。

应峤亲自带队去找,沿着省道一路追踪过去,最后居然追到了人消防队的门口。

人小伙子不过就是少白头,并且执行任务后没及时脱掉工作服被人惊鸿一瞥而已。

路走到了尽头,桥也并没有出现。

每年都有不少走失的失智老人,寒冷、炎热、饥饿、摔伤……一个小小的意外,就可能给这些找不到回家路的老人造成致命的障碍。

有些,甚至陈尸于离家不远的偏僻角落。

闵涛彻底没了精神,每天沉默寡言地跟在队伍里,再不见笑容。

集训也暂停了下来,加入搜寻的人员却并没有减少。

高楠和欧阳畅想几个都专门请了假,骑手群也每天有人在那留意着路上的行人。

第四天傍晚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电话拨进了应峤的蓝牙耳机里。

“请问,是野蜂救援队吗?”

应峤这两天接电话接得耳朵都生痛了,他脚步不停,一边用木棍拨开房屋后面的草丛检查,一边轻轻“嗯”了一声。

“我爷爷说你们在找一个穿消防服的老人家,我们抓……我们收留了这么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女孩的声音轻柔而带点怯懦,口齿确实清楚的。

“你们在哪儿?”应峤扶住耳机,死盯着前面几根折断的草茎。

第十一章 老来多往事(五)

许漫坐在装备车副驾上,隔着玻璃窗,看着前面的指挥车灵巧的变道、拐弯,又拐回主路,完美地避开又一个长长的红灯。

他们的车是徐安在开,自然也紧跟队长的步伐,干干脆脆绕过了红灯。

路过纸箱厂原址的时候,她还是不大甘心地探头出去瞄了两眼。

坐在后面的林中磷抬手就将她拽了回来,拽完还嫌弃地抽了纸巾擦手。

许漫自己有错,抿着嘴巴摸了摸被拽疼的胳膊,没吭声。

这片所谓的原址现在已经变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广场,还建了座音乐喷泉。

海豚飞跃出水,水柱随音乐起落,完完全全没有了旧工业区的模样。

再往前是三向的立交桥,过桥之后,往右开上大道,过两个路口,终于在一个由两间小平房组成的小卖部前停了下来。

那小卖部规模不大,招牌也老旧。

老板坐在屋檐下摇扇子,另一个看着孙女模样的女孩站他边上。

旁边摆着一张小方桌,一个穿着老头衫的老人正低头呼哧呼哧喝粥。

许漫还没推开车门,前面车上的闵涛已经当先冲了下去。

“爷爷!”

老头又吃了两口,才抬起头,板着脸看他。

“爷爷,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闵涛顾不得擦眼泪,蹲下来上下打量他。

老人家比照片黑瘦了一些,斑白的头发黏糊糊的,脸上还有泥渍。

“得帮我清理干净!”老板那扇子戳着自己屋顶和墙壁:“你看看他给我把这墙糟蹋的,一连好几天,每天晚上挖烂泥往我墙上泼!你说缺德不缺德?”

闵涛连连道歉,“您放心,我一定给您重新刷一遍。”

“刷了就完了?还影响我生意了!”老板摇起扇子,“他从刚从到现在,吃了我大半锅粥,仨咸鸭蛋、2根火腿肠;还用了我洗发水、沐浴露、毛巾……”

“该赔该赔。”闵涛说着就伸手进裤兜里去掏钱,掏了半天才想起来出门太慌张,压根忘了带钱包,“真不好意思,我扫码给您转个账成不?”

小孙女连扯了老板好几下胳膊,老板就当没看到,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那串二维码:“你扫!”

闵涛这边在道歉,应峤绕着小卖部走了一圈,意外地发现那些污泥几乎都泼在窗户啊、门啊等有出入口的地方。

干涸掉的泥巴一层叠一层,果然泼了好多层。

那边闵涛在问:“他这几天就一直在您家附近?一直就没吃东西?”

“这不吃着吗?!”老板年纪虽然大,脾气可真不小,“多大仇!天天蹲我家门口,给我这店墙上、窗户上泼脏水、扔泥巴!我刚看到他抱着那破捅半死不活躺后门口,恨不得一脚踢死他!为老不尊!”

他絮絮叨叨控诉了半天,还把闵爷爷的犯罪工具,一只脏兮兮的垃圾桶拎到了闵涛面前。

至于那些污水和脏泥巴,都是闵爷爷从附近的臭水沟,一桶一桶拎上来的。

装备车上就有水管,应峤检查完了房子状况,领着众人先把墙体清洗了。

宋繁缕又去买了涂料,挽着袖子给老板重新刷墙。

欧阳畅想凑过去嗅了半天,摇头:“宋哥,还得再买点香水,这味实在太重了。”

老板显然听到了,一边给人找零钱,一边又开始骂骂咧咧。

那客人买完东西,也飞快地捏着鼻子走了。

闵涛拿着涂料刷,回头看了眼自家坐着发呆的爷爷,有些徒劳地问:“爷爷啊,你到底要干什么呢?”

老人沉默,有些茫然地转过头四下张望。

他这几天虽然风餐露宿,精神状态看着却还好。

两只有些微陷的眼睛里像有烛火在燃烧,干燥的嘴唇微微开翕,声音却轻到几乎听不到。

许漫凑近了些,也只隐约听到一句“找不到”。

大家给小卖部刷完墙,欧阳畅想又去买了瓶空气清新剂,对着屋里屋外一通乱喷。

那味道刺激得好几个人喷嚏连连,老板倒是挺满意的,摇着扇子插着腰,像闵涛道:“年纪大了老糊涂了,你们家里人就应该多费心照看。你们小时候,还不是他们一把屎一尿养大的?”

闵涛被训得眼眶又红了,愧疚地拉紧了老人的手。

“一会儿还是送医院做个全身检查。”应峤道。

闵涛点头,去扶老人上车。

老人走了两步,蓦然又站住了,有些磕巴地说:“衣服。”

老板皱眉,“那么脏,我都给你扔了!你就穿我的吧,看你可怜送你了!”

“我的衣服啊——”闵爷爷浑若未闻,只是固执地重复。

闵涛于是又去垃圾桶那翻衣服——确确实实脏得非常彻底,都被阴沟水泡透了,也难怪老板直接给扔了。

闵爷爷原地走了个圈,看到小卖部侧面的窗户时,眼睛又一次睁大。

许漫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窗户里透出了点不大明显的昏黄的灯光,似乎是老板的小孙女在角落里翻找东西。

“又烧了——”闵爷爷蓦然出声道,接着,抬脚就往那刚洗干净倒扣着晾干的垃圾桶走去。

“闵爷爷,您去哪儿?”许漫赶紧跟上去。

老人自言自语似乎的嘟囔道:“烧了——灭火呀——”

他看着干瘦,脚程却不慢,很快便走到垃圾桶边,拎起来又往阴沟方向走去。

“都烧起来了,快跑吧——叫娃娃们跑啊——”

“没着火呢,”许漫哭笑不得地拉住他,解释道,“闵爷爷,那是屋子里面人的亮着灯,没着火!”

“黄了,烧了……”

“您真的看错了。”

……

看着被缠得毫无办法的许漫,应峤突然问老板道:“您这儿发生过火灾吗?”

“都好多年了,”老板不耐烦地看着拎着垃圾桶的闵爷爷,“那时候工业区都还没拆呢,这对面也不是菜场,是个小学。小学食堂着火,烧得可厉害了,连带着把我这儿屋都引燃了……”

应峤恍然,轻轻道:“我们那老爷子以前是纸箱厂消防队的,大约以前来救过火吧,一直惦记着你们。”

“救……”老板一直眯着的眼睛在这一瞬间夸张地睁大,嘴唇抖了一下,又一下。

一直到他们离开,他也没能再说出一个字儿来。

第十二章 无硝烟战役(一)

寻人任务顺利完成了,野蜂的训练,自然还是要继续的。

许漫在宿舍睡了一个下午加晚上,醒来时肚子空瘪瘪的,心情也空荡荡的。

她胡乱吃了早饭,仍旧是坐车去黑蜂射击馆。

她还没进门,大老远就听到了欧阳畅想咋咋呼呼的声音:“闵涛,你爷爷上报纸了诶!”

玻璃门自动打开,许漫就见闵涛拿着个飞镖,正冲墙上靶子射去。

“笃”的一声,飞镖正中红心。

马小南也凑过去:“我也听说了,当年那些被他救过的学生都去看他了,里面还有上市公司老板诶。”

闵涛有些得意地回过头:“那是,也不看是谁爷爷。”

许漫四下张望了下,不见应峤,便凑到方勤身边:“队长呢?”

“在射击区教客人打枪呢。”方勤盯着平板,似乎又换了部新剧在追。

许漫有心想去看看应峤,又找不到借口,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

方勤撇嘴:“胆小鬼。”

许漫反驳:“你不也一样。”

“我?”方勤轻哼,“我可不一样,野花哥这个月已经约了我近10顿饭了,看了七八场电影了。”

“那他表白了?”

方勤叹气:“大约,还需要个一年半载吧。”

宋繁缕的泡妞方法老套而执着,循序渐进,节奏慢到方勤想要哭出来。

两人约了这么久会,最亲密的事儿,就是过马路时宋副队长抬起手掌把她往前赶了那么一赶躲避车辆。

两人连个小手都没牵过,更不要说什么表白确定关系了!

许漫听得可怜,暗暗握拳,“我可不能学他!”

“你那哪是不够主动,你那是太太主动、太耿直,太没有技巧了。”方勤分析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你连人家男的什么心思都没摸透,贸贸然出击,当然会撞南墙。”

不过,野花哥要有她一半的主动,估计他们俩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也是这个时候,外面一阵熟悉的引擎声响起。

方勤往外瞥了一眼,立刻拍许漫肩膀道,“你家林少爷来了。”

许漫侧头,正好看到林持瀚拉开车门下来。

他今天穿得倒是运动服,白色棒球棒、白色运动衣、白色运动裤,就连背上那个干瘪的登山包,都是白色的。

“你看人白得多好看,”方勤也不看电视剧了,任凭男主角抱着女主角哭天抢地的,“要不要再试试,刺激刺激我表哥?”

“你可别再坑我了,”许漫抿嘴,脸上明白写着拒绝,“你那个方法压根对队长就不管用,以前他还照顾照顾我呢,现在直接当我是透明的。”

什么吃醋,什么刺激觉醒——人队长连个眼神都懒得多给呢!

自己会信方勤那种连宋繁缕真心都看不透的傻姑娘的话,也是叫猪油蒙了心。

话是这样说,林持瀚却是明摆着往他们这儿来了。

“Hi,两位美女早呀!”他今天出门可真是好好拾缀过了的,连腕上的运动手表都白得可爱。

——他这种打扮不同于欧阳畅想那种粗放式的风骚审美,带着股小资精致的劲儿,如西餐厅里放在白瓷碟上的芝士蛋糕一般。

方勤抬手轻晃了晃,“早!”

许漫也自然而然接了句问候。

林持翰往收银台那一倚,随口问,“你们今天不集训?”

“等我们队长呢。”许漫道。

林持翰“咦”了一声,“他也会迟到?”

“哪有,在教客人呢。”许漫忙不迭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