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看了眼花瓶里搁着的望鹤兰,“我赔你束新的吧。”

他声音轻轻的,额前的阴郁也终于被陆上的暖风吹散了不少,和刚上岸时判若两人。

“你刚才,”许漫抿了下嘴唇,鼓起勇气问道,“是不是因为我不请自来……生气了?”

应峤一愣,立刻否认道,“没有。”

是没有生气?

还是没有因为她不请自来生气?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许漫问不下去了,怕他又发火,也怕自己自取其辱。

小区附近没什么花店,应峤取了车,载着她转了两个街区,才找到一模一样的花。

应峤翻出出门时拍的望鹤兰照片,连包装纸都选得分毫不差,当真算得上“完璧归赵”了。

许漫捧着花重新回到车上,心里五味陈杂。

车子又发动了,沿着熟悉的马路重新驶入小区。

“他家在哪边?”应峤放慢车速,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

“就东南角那栋。”许漫缩缩脖子,将脸半埋入花束中。

也把脸上的失落,掩藏起来。

但那低头嗅花的陶醉模样,落进旁人的眼睛里,却又有了不一样的解读。

应峤没再说话,一路沉默着将人送到林家别墅门前。

许漫道了谢,抱着花了正要走,他却又把人叫住了。

“学生还是要以学习为重,没事早点回学校……要是有人欺负你,就打我电话。”

去探望一个半瘫痪的老人,能被怎么欺负?

许漫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他却已经踩下油门。

黑色Jeep气势汹汹地穿过栽满碧绿乔木的林荫道,消失在转角处。

第十五章 暮夏夜微凉(三)

许漫在林爷爷家也算得上是常客了,护士和阿姨见她一进门,就拉着她嘀嘀咕咕地说小话。

一个说“小许妹妹你可要多劝劝林爷爷,复健最忌讳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

另一个说,“还是要先去找小林先生,让他工作之余,也要多关心爷爷。”

一番交流下来,许漫算是明白林家“现状”了。

林持瀚最近忙工作,林爷爷关心不够。

老头一不高兴,就闹脾气了。

许漫上了楼,林爷爷正坐在窗户边生闷气呢。

见了她,倒是挤出些笑意来,还让阿姨搬把椅子陪他一起坐。

许漫把花交给阿姨,插了整整两个花瓶。

林爷爷歪着脖子看了会,点头说好看。

许漫又陪他打电动,泡普洱,磨蹭到老头终于心情舒畅了,才劝道:“林爷爷,小翰哥忙工作,您不该生气呀,这不是好事儿吗?”

老头眯着眼睛,装着哼哼唧唧的生气。

他当然知道这是好事,但不摆这个一石二鸟的计,林持瀚能老实按着他们的安排回去上班?

老头年富力壮时候除了赚钱,就只知道嫌弃儿子心气不大、顽固守旧,并不清楚儿子和儿媳感情不和,家庭氛围冷的像块冰。

林持瀚自小就没得到多少父母爱,稍大一些又远渡重洋去国外留学,养成了个散漫浪荡、凡事不求精进的性子。

就连参加个骑行车队,居然都懒得做一做事前攻略。

和他那个刻板却又一条路走到黑的老爸,简直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极端。

林爷爷年纪大了,心里还是明白的。

小孙子不但市跟父母过不去,更是在和自己过不去。

人生一世,能有多少重来的机会?

他岁月和病痛被束缚在了轮椅上了,儿子和孙子,却还有大把的未来。

偏偏林持瀚对什么都兴趣寥寥的,连结交狐朋狗友们,都三心二意的。

——他仿佛游离在这个世界上的一般,就连放纵都放纵得不不彻底。

最近两个月,突然听小孙子连提了几次这个救援队的小姑娘,林爷爷当然喜闻乐见。

女孩身上的那股热情和朝气,正是孙子所缺少的。

应当是心生向往,才不自觉亲近爱慕吧?

林爷爷今天胡诌了个 “女孩眼里认真工作的男人最帅气”的老土借口,林持瀚居然还真信了。

他不但放弃在这里等小姑娘上门的机会,而且真回公司上班去了。

林爷爷忍着笑,听着许漫耐心地劝解。

茶香满室,杯子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末了,他干咳一声,扭过那张苍老的菊花脸,试探着问:“那,你陪爷爷去看看小翰?”

许漫大大的眼睛瞪了下,犹豫着问:“去他工作的地方?”

“是呀,让阿姨做点好吃的,我们给他送过去。”

***

车子从大门开出口来,在林木氤氲的内部道路绕了两个弯,终于驶入直路。

说是直路,其实也不过是两排别墅之间的大道。

道旁树木参天,树后还有围墙,私密性极佳。

许漫眼尖,还是留意到了左手边那栋掩藏在绿意之下的熟悉门墙。

那围墙上的藤本蔷薇粉白相间,密密麻麻爬了半墙,只铁栏栅处透出一汪碧水。

潜水的人,却已经不在里面了。

她想得出神,并没有留意到有人也在围墙内的高楼上隔着玻璃窗眺望,并被人嘲讽:“咦,你的小女朋友怎么坐别人的车走了?”

应峤只做不闻,拉了窗帘转身就走。

应泽贱兮兮地笑了下,又回头望了眼车牌号,有些奇怪地拨通了手机里的一个号码。

“老林,你爷爷带我哥女朋友私奔了!”

“放屁!”林持瀚在电话那头破口大骂,“我爷爷带的是我女朋友,再说,你哪儿来的哥哥?”

“我……”应泽噎了下,立刻提高声音,“我爸妈亲自生的哥哥,你有什么意见?!”

电话那端的林持瀚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哥叫什么名字?”

“应峤啊。”

山川水泽,果然是亲兄弟!

林持瀚在电话那头眨巴半天眼睛,愣是答不上来。

他回国后,在国内就没几个好朋友。

和应泽认识,还是因为他和爷爷同个小区,在公共球场打球认识的。

但他打球也没什么瘾,对这位小老弟的认识也仅限于姓啥名谁,家里似乎是搞早教的——至少听起来,和野蜂救援队是没什么瓜葛的。

“到底是谁女朋友?”应泽却不肯善罢甘休,“刚才我哥可是亲自把人送去你家的——你不是想撬墙……”

“你哥都亲自己送了,你还不明白?”林持瀚定了定神,睁眼说瞎话道,“她和你哥不过是队友关系,和我才是有希望发展成男女朋友的。”

搞了半天,原来真是他和母亲误会了?!

应泽了然,回头瞄瞄已经消失在楼梯口的应峤,哂然一笑:

家里这棵铁树,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开花的。

***

许漫下了车,仰头去看面前高耸入云的商厦。

这是蒲州的商业中心,也是最出名的金融集聚区。

是白领们忙碌工作的战场,也是还未踏入社会的大学生们嘴边经常挂着的未来与梦想。

林爷爷却没急着下车,安安静静地坐在车里,有些出神地看着窗外面的高大楼宇。

“林爷爷?”

老人这才回神,犹豫了片刻,摇头道:“你帮我送上去吧。”

许漫一愣,很快反应了过来。

老人生病的事,应该还没让公司的人知道。

她心头一阵酸楚,点头接过司机递过来的保温罐。

林持翰的办公室所在楼层不低,许漫进了电梯,看着轿厢里的倒影一阵恍惚。

“叮”的一声,电梯门再一次打开。

走出电梯间,便是印着林间科技logo的玻璃门。

许漫抬脚就往里走,前台小姐急忙阻止道:“小姐,您找哪位?”

许漫一愣,将保温煲往上提了提:“我替林爷爷……啊,我找林持翰。”

“您找小林总呀?”前台小姐拿起座机拨号,“BOBO姐,有个女孩找小林总……小姐您贵姓?”

“我姓许,”许漫赶紧解释道,“许漫漫。”

几分钟之后,林持翰便西装革履地小跑着出来了。

他惊喜之余,又有些疑惑:“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我爷爷呢?”

“他……”许漫往前一步,小声道,“他不肯上来——只让我把这个给你送上来。”

林持翰呆了呆,脸上的笑容也如蒙上了一层薄雾。

“他……算了,咱们进去聊。”

说着,他接过保温罐,领着她往里走去。

许漫是真当他是朋友,见他难过,心里也不好受。

林持翰的办公室在最里面,门口没贴任何牌子,办公桌大的惊人,并排放了三台电脑,全都开着内部软件。

桌上,也堆满了资料。

“新接手工作,”林持翰尴尬笑道,“千头万绪就一个乱字。”

许漫倒不嫌弃,伸手抢回保温罐,拎到窗边的茶几上。

拧开,倒出满满一碗老鸭汤。

“你快吃吧,爷爷还在下面等着我呢。”

林持翰“嗯”了一声,却没动手。

许漫无奈,安慰道:“林爷爷一定能康复的。”

林持翰苦笑着点头,拉了椅子将她按坐下来,“你陪我一起吃点吧,辛苦你跟着跑一趟。”

“我不辛苦呀,”许漫笑道,“倒是你……”

她本想说你应该多陪陪祖父,复健是非常重要的。

但是看到他办公桌上那些凌乱的文件,却怎么也不好意思开口劝解了。

林爷爷嘴上说着要孙子多陪伴,言语间,却对孙子勤恳工作满是自豪。

即便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遇到老部下,却还是亲自和她一起送汤到公司楼下。

这何尝,又不是另一种口是心非呢?

许是因为怕老人久等,林持瀚吃得极快。

那滚烫的汤水灌进口腔里,几乎没任何停顿就咽进了肚子里,呼吸间还带着热气。

最后一口热汤下肚,他收了碗筷放回保温包里,拎起来就走。

“咦,”许漫诧异道,“你不上班了?”

“工作永远都做不完的,明天再做吧。”林持瀚一边说,一边推开了门。

“那刚才就不用急着喝汤啊,”许漫不解道,“下楼和林爷爷一起……”

“你这么辛苦送上来,难道让你白跑?”

他说得这样自然,手也仍旧体贴地扶着门等她通过。

许漫心里一暖,诚恳道:“你真是一个特别好的人。”

“哈哈哈哈,”林持瀚笑得暧昧,“你这是要给我发好人卡吗?”

“我是说真的,很真诚的,字面意思夸你。”

“那还真谢谢你了。”

……

两人一路走一路斗嘴,引得沿路几个办公室的员工们纷纷侧目。

不仅线下的销售员们满脸八卦,连负责线上平台的IT男们也难得从电脑前抬起了头。

这还是那个总是颓着脸的小林总吗?

完全容光焕发,精神奕奕好嘛!

第十五章 暮夏夜微凉(四)

林持瀚这么快吃完东西下来,许爷爷是完全没有想到的。

他甚至让司机把车停进了地下车库,放倒了座椅,还在身上盖了条小毯子——依照他的认知,宝贝孙子非得逗个半天才舍得送小姑娘下来。

可现在——

林爷爷瞄了瞄手表,15分钟零3秒。

再加上上下楼的时间,林持瀚简直是把汤直接灌下去的!

这么好的机会,也不去把握了?

在家的时候,不还火急火燎地想表现自己有魅力的一面?

林持瀚带着歉意上了车,顺便还帮许漫拎着包和保温罐。

林爷爷无奈,只得努力装出欣喜若狂的样子:“小翰,你忙完了?”

林持瀚嘴巴抽搐了下,憋着笑道:“先陪您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