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人慢慢靠近了他,“可怜,都喝成这样了。哎,这位张世子他这辈子都没指望了,你知道么?他异母弟弟张大将军和今上是亲戚,今上只会向着张大将军,还能向着他啊?他没指望了,一辈子就泡在这小酒馆了。”

“曾经威风过的人,落到这一步也挺可怜的。他真的没指望了?说不定今上也像先帝似的突然…换了新帝,一朝天子一朝臣,说不定鹿死谁手呢?”

“不可能。今上正值青年,又不像先帝似的贪酒好色,寿命长着呢。除非崔太后废了今上,这个酒鬼才有那么一丁点儿希望。”

伏在桌上的张劼似乎动了动。

那正在闲聊的两个人还是没停,“你没听说过么?承恩侯两个女儿进了宫,陛下待这两姐妹十分无情,宠爱不及姜贤妃的十分之一,就连夏德妃也比崔家两个女儿有体面。姜贤妃已经怀孕了,这皇长子是姜贤妃所出,皇后之位和崔家无缘喽。”

“承恩侯也是好性子。今上这皇位本是他外甥的,崔家不支持,今上能登基?今上不宠崔家的姑娘,向着姜贤妃,单凭这个我就不能忍。若换了我,干脆废帝,另立新君,立个才几岁的小皇帝,看他听不听我的。”

已经到了半下午的时候,这酒馆里没什么人了,这两个人又喝得舌头都大了,越说越不像话。

张劼听得心怦怦直跳。

换个皇帝,换个年龄小的皇帝,崔家可以重新掌权,他的春天也到了,可以把张勆抢走的一切全部夺回来…姜贤妃怀孕了,崔家两个姑娘没指望,承恩侯一定很生气…

张劼趴在桌子上不知想了多久,直到酒馆里就剩他一个客人时,才一脸迷糊的起来,扔下一锭碎银,跌跌撞撞的走了。

张劼托人往定国公府送了个信,说有急事商量,杨氏便悄悄换了仆妇的衣裳出来见他。见了面,张劼和杨氏窃窃私语了小半天,杨氏眸中现出冷光,“我一个做了十几年国公夫人的人,现在沦为小妾,连个有体面的管事嬷嬷都敢给我脸色看,我虽活着,但生不如死!劼儿,这种日子不光你不能忍,我也忍不下去了。咱们拼尽全力搏一搏,我要重新做我的定国公夫人,你要重新做国公府的世子爷,继承祖先留下来的基业!”

“好,一定!”张劼热血沸腾。

他不能一辈子泡在小酒馆醉生梦死。他得找回昔日的辉煌,重回张家,重回定国公府。

“娘,咱们怎么办?”张劼虽有这个志向,却没什么办法,殷勤向杨氏请教。

杨氏掠掠鬓角,微微一笑,笑得颇有几分风情,“我和承恩侯、忠恩侯都是见过面的,这兄弟二人对我都不错,承恩侯对我更好些。我约他出来见个面,亲自跟他灌灌迷汤,会说服他的。”

张劼不知道杨氏还有这个门路,呆住了。

他的母亲和崔家那两个臭名昭著的人有来往…

杨氏嗔怪,“瞧你那魂不守舍的样子,是在想什么?好了,我和承恩侯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话而已,没什么的,你别胡思乱想了。”

张劼嘿嘿笑,“不乱想,不乱想。”

张劼瞅瞅他母亲那张徐娘半老的面庞,猜想了一下她和承恩侯见面时的情形,一阵恶寒。

但是,这杨氏的能力还真是不能让人小看。她差人往崔家送了桃花笺,约承恩侯在酒楼见面,承恩侯还真的来了。张劼随着杨氏一起向承恩侯见礼,见承恩侯色迷迷的眼光从杨氏头顶直扫到脚底,而杨氏一直冲承恩侯笑得柔媚讨喜,不由的心中郁闷烦燥。

杨氏陪承恩侯喝了不少酒。待承恩侯喝得微醺,杨氏慢慢提起贵妃、淑妃不受宠,而姜贤妃已经怀孕的事,承恩侯拍案大怒,“姜家那丫头已经怀了龙种?朱琮欺人太甚!没有我崔家,他能登基?他能做这个皇帝?”

杨氏趁机道:“还不如立安王家的小孙子呢,那孩子才几岁,立了他,太后娘娘垂帘听政,天下全是崔家的。”

“本侯明儿就和安王说。”承恩侯喝高了,“豪迈”的挥挥手道。

杨氏可不满足于他这句话,撒娇撒痴要他写下书信给安王说这件事。承恩侯一则是喝多了不清醒,二则是只当哄哄杨氏,乐呵呵的真的提起笔写了信,信上是和安王说新帝无道,崔太后有意废了他,另立安王的小孙子。承恩侯写完信之后,顺手还从身上取下印信盖了,瞧着那鲜红的戳,承恩侯眉花眼笑。

杨氏珍而重之的把这封信收了起来,事后交给张劼,“拿这个到安王府去,将来你就是安王面前的红人了,何愁大事不成?何愁荣华富贵不来?”

张劼怀揣着一颗雄心,伴随着这封书信一起,梳洗一新,去了安王府。

才到安王府前,他便被巡逻的五城兵马司的人抓着了,“这人形迹可疑,一定是个细作,抓回去细细拷打审问。”不由分说把他绑得严严实实,堵了嘴,带到一个黑呼呼的大厅。有人搜了张劼的身,张劼怀里那封书信当然也藏不住被搜出来了,那搜身的人惊呼,“造反啊,有人想造反!”

张劼魂飞魄散。

这件事实在太大,当天便一层一层报到了内阁,报到了新帝面前。新帝垂泪,“慈明太后果真要废了朕么?朕不敢违命,这便下退位诏书。”徐首辅等人大惊,“陛下,万万不可!”皇帝哪是随便废立的。

徐首辅等人是宁愿这个阁臣不当,也不敢在自己任期内做出废立皇帝的大事。不是人人都有胆子做霍光的。更何况新帝登基以来兢兢业业,礼贤下士,并没有劣迹。真废了新帝,没有办法服众。

新帝把承恩侯这封书信遍示群臣,“若朕不应废,此人应处以谋逆重罪。”

新帝命人把这封书信抄录了一份,到延寿宫呈给崔太后。

崔太后看完这封信,直挺挺倒了下去。

她是太后,她至高无上,可她弟弟也不能阴谋废皇帝、立皇帝啊。此非人臣所为。

崔太后昏倒了,这是大事,新帝亲来看视、慰问。

“皇伯母安好。皇伯母现在还寂寞否,要不要朕的小外甥女入延寿宫陪伴?”新帝站在崔太后床榻前,貌似恭敬,眸光中却是不屑、戏谑、鄙夷。

崔太后喘气声音都粗了,“朱琮,你好大胆子,敢对哀家冷嘲热讽!”

新帝不由的笑了,笑容幽冷阴森,“朕哪敢对皇伯母冷嘲热讽?朕可是孝顺侄子,皇伯母要朕的小外甥女进延寿宫,朕连个不字都不敢说。”

崔太后死死盯着新帝。

如果目光能吃人,她的目光已经把新帝杀死千万遍了。

她恨极了眼前这个人。

后宫之中没人敢挑衅她。她那个桀骜不驯的亲生儿子都不敢违拗她,只有眼前这个可恶的人,胆敢不把她放在眼里。

新帝微笑俯下身子,“皇伯母,你真的有那么喜欢我姐姐的小女儿么?比你弟弟的安危还重要?”

崔太后恨不得把新帝撕碎了,却不得不暂时忍下一口气,“不,哀家要清净,叫你姐姐和她小女儿不必来了。”

新帝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笑容愉悦,“姐姐很想带小恬恬进宫孝顺陪伴皇伯母的。不过,既然皇伯母爱清净,姐姐和小恬恬还是不来打扰了。”

“很好。”崔太后咬着牙。

新帝也不急着走,“皇伯母,你知道这封信是从谁身上搜出来的么?张劼,被张家除名驱逐出族的张劼。据张劼供称,这书信是杨氏从承恩侯手里拿到的。皇伯母听了一定很高兴吧?这个杨氏可是皇伯母你当年一手提拨起来的亲信啊。”

第120章

崔太后被新帝这样当面挑衅, 心中燃烧着最为强烈的憎恨,愤怒到了极点,绷硬得像块石头, 全身骨节吱吱作响。

新帝笑得愈发温文尔雅, 文质彬彬。

崔太后傲慢惯了,但为形势所迫, 不得不暂时隐忍,“琮儿, 承恩侯也是你舅舅, 舅甥之间有话好说, 不必小题大做,大惊小怪。”

新帝微笑,“是, 承恩侯不过是想废了我另立安王之孙而已,这又是什么大事了?”

崔太后被新帝讥讽,只作不知,亲切的道:“你舅舅这个人性子直, 喝多了爱胡闹。什么另立小皇帝之类的话不过是说着玩儿。琮儿不会和你舅舅较真的,对不对?”

新帝凝视崔太后良久,方道 :“朕自然不会。”

崔太后心情稍微安定了些。

被朱琮这小子挑衅也好, 颜面大伤也好,最重要的是她弟弟平安无事,崔家平安无事。

崔太后憋着一口气,和颜悦色的赏了新帝一个笑脸。

这对于崔太后来说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崔太后内心之中感到深深的屈辱,决定度过眼前这个难关之后,一定要狠狠还击,让新帝知道知道她慈明太后崔氏的厉害。

赵氏进宫向崔太后哭诉,“太后娘娘,侯爷他是冤枉的。我全打听清楚了,这全怪定国公府那个杨氏,是她诱侯爷出去,也是她诱使侯爷写下那封信,还是她的亲生儿子张劼拿着去安王府的。结果还没到安王府就没人给截了,害苦了咱们崔家!”

崔太后想到这一切全因杨氏而起,五脏犹如遇到烈火的干柴一般呼呼呼地烧起来了,厉声喝道:“拿了这个杨氏,立即前来见我!”

宫人不敢抗命,忙出宫至定国公府,宣定国公的妾侍杨氏到延寿宫。定国公府是张午的妻子韩氏管家,见延寿宫有人到来,不敢怠慢,一边款待宫中使者,一边到后宅催促杨氏。杨氏正惶惶不可终日,听到崔太后宣召,三魂不见了七魄。

“不,我不能到延寿宫去,崔太后饶不了我。”杨氏倒也不笨,知道一旦去了延寿宫一定没有好果子吃,吓得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

杨氏想不去,但此时此地,哪里由得了她?韩氏差来的人催着杨氏马上就走,杨氏心里更慌。偏偏她的女儿张洢这会儿不在,不知道去哪儿了,杨氏忙叫过小丫头杨桃,命她急急到定国公面前送个信儿。杨桃年龄不大,人也不机灵,不知道该到哪里找定国公,“国公爷这会子应该上朝去了。便是不上朝,也要四处走动,不会在府里。”自从张劼摊上这么桩谋逆大案,定国公是吃不好睡不好坐卧不宁,从早到晚的在外奔走,想把张劼从牢里给救出来。现在去找定国公,哪儿找去?不知道他上哪了啊。

杨氏急得跺脚,“你去外院给添禄送个信儿啊,添禄是国公爷的小厮,亲近之人。你见不着国公爷,还见不着添禄么?给添禄送过信儿,你赶紧找姑娘,让姑娘拿主意。”

“是,奴婢明白了。”杨桃这才知道应该怎么做。

韩氏差来的是个三十多年爽快麻利的管事媳妇,早等的不耐烦了,伸手拉了杨氏,“快走!宫里来人你也在这儿磨磨蹭蹭的,存心找不痛快。”不由分说拉着杨氏便往外走。

杨氏面红脖子粗,用力想打掉管事媳妇的手,“我是你能胡乱拉扯的人么?你不过是个管事媳妇,认清自己的身份!”

那管事媳妇冷笑,“我是管事媳妇 ,你又是什么金贵人了?你以为你还是从前的国公夫人么,一个姨娘罢了,和我一样都是奴才,冲着我你摆不起架子!”

杨氏被这管事媳妇气得不断地喘气,浑身发抖,两眼亮闪闪的,像忿怒的猫眼睛一样。

她可是做过十几年超品国公夫人的人啊,现在连个管事媳妇都敢当面奚落她了!

“好你个没有上下尊卑的东西…”杨氏嘴唇啰嗦。

管事媳妇蛮横的拉过她,“到延寿宫去和太后娘娘讲上下尊卑吧。”

杨氏听到延寿宫三个字,从头到脚皆是冰冷。崔太后在延寿宫等着她呢,这回她把承恩侯给坑了,崔太后绝不能轻饶了她。

杨氏不寒而栗。

“快给国公爷送信儿,快…”杨氏被管事媳妇强拉着往外走,挣扎着回头交待杨桃。

“放心吧,忘不了。”杨桃连连点头。

杨氏被强拉走了,杨桃忙也跑出小院子,一溜烟儿到外院找定国公的小厮添禄去了。

杨氏被拉到外头,宫里的使者早等得不耐烦了。杨氏一出来,那使者冷笑一声,“带上杨氏,走!”杨氏听到这阴恻恻的一声,口中发干,身子发软,几欲晕去。

眼看着杨氏就要倒下,那使者抬眼大喝,“无耻贱人,你迷惑了承恩侯,还想再迷惑谁?”杨氏一个激灵,站起身子,神色惶恐,“我没有,我没有!”使者目光阴寒毒辣,杨氏魂飞魄散。

杨氏被迫跟着崔太后的人往外走,一双腿似有千斤重量,每抬起一回都费尽力气。

等待着她的一定不是好事,一定是场狂风暴雨…

杨氏跌跌撞撞被带到大门前,门前停着辆精致的香车,张勆正扶唐梦芙下来。

唐梦芙踩了红木脚踏拾阶而下,不过是从马车到路面这短短的几步,竟也被她走得曼妙生姿。

果然是位天生丽质的美人。

唐梦芙携了张勆的手,笑盈盈站在车畔。

崔太后的使者虽然骄横,见了张勆、唐梦芙夫妇也皮笑肉不笑的行礼问好。

阳光耀眼,杨氏眼中全是张勆和唐梦芙那讥讽的笑容,一声大叫,神情狂乱,“你们是来我的笑话的,对不对?我就要倒霉了,你们是不是很开心?”

张勆神色冷冽,唐梦芙笑着对那使者说道:“这疯婆子在说什么?我怎地全然听不懂。”继而面带忧色,“使者是带她到延寿宫去的么?到了太后娘娘面前,她若是再这般发疯,惊了太后娘娘,如何是好。”

使者很是傲慢,这时却眼皮跳了跳,深深一揖,“多谢唐夫人提醒。”是了,这杨氏眼神、神情都不对,到了延寿宫可得把这个人看好了,不能让她惊着太后娘娘。

“你说我是疯婆子…”杨氏啰啰嗦嗦。

“你不是疯婆子,难道真是风韵犹存能迷惑得承恩侯写下那种书信的半老徐娘?”唐梦芙调侃的道。

杨氏又是气愤,又是着急,又是害怕,绝望的叫道:“你污蔑我!”

什么风韵犹存能迷惑得承恩侯写下那种书信的半老徐娘,崔太后最护着的就是她的娘家人了,如果确定承恩侯真是因为她倒霉的,崔太后焉能轻轻放过她?

杨氏态度很差,唐梦芙也不跟她计较,心情很好的道:“杨氏,你本事很大啊。承恩侯因为你已经入狱了,你知道么?”

“你说什么?”杨氏怛然失色。

唐梦芙甜甜一笑,“杨氏,你自求多福吧。”

张勆冷冰而厌恶的扫了杨氏一眼。

杨氏脸色陡然变为灰黄,死了似的。

张勆身上有股子凛然正气,更有股自内而外的杀气,他腰间佩剑,杨氏却恍惚之间觉得那柄利剑是悬在她头顶的,就要冲着她一剑劈下了…

“你要杀我,是么?”杨氏身子颤了颤,面无人色。

张勆神色冷漠,并不开口,唐梦芙清脆的道:“你不配死在他的剑下。杀你只会污了他的剑。你的荣光始自延寿宫,美梦破灭也在延寿宫,你快随这位使者走吧,延寿宫才是你的归宿。”

早已心焦的使者听不得这句话,命下属拽了杨氏便走,“世子爷,世子夫人,小的改天再向贤伉俪请安。”话音才落,已逼着杨氏到了宫车前。

杨氏拼命挣扎着回头望,只见张勆和唐梦芙携手站在那里,正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是张勆和唐梦芙害我的。”杨氏热泪滚落,“一定是他俩害我的。没有他俩,我落不到这个田地。他俩挖了陷阱等着我和劼儿往下跳,用心险恶,毫无亲情。”

使者拉她上了车,重重一巴掌抽在她脸上,“少废话!张世子和世子夫人让你勾引承恩侯的?张世子和世子夫人让你自作主张命令张劼到安王府送信的?坏事的是你,休想拉他人下水!”

使者一阵拳脚脚踢,杨氏狼狈的伸手护着头脸,时不时发出低低的、痛苦的呻-吟。

一个约十七八岁、身材瘦削的女子神色慌张的出来了,“我娘呢?我娘呢?快把我娘拦住,她不能进宫,她一定不能进宫!”

这女子年纪不大,满脸戾气,看面相便知道定是自私偏激狭隘之人。

这人自然是张洢了。

张洢追出大门,杨氏已被延寿宫的人带走了,急得直跺脚。杨桃陪笑脸献殷勤的提醒,“姑娘,世子爷和世子夫人来了,要不求求他们吧。奴婢早就听说过,世子爷本事可大了,世子夫人又是姊归长公主的小姑子、陛下的亲戚,他俩一定有办法救人…”

张洢反手一记耳光重重抽在杨桃脸上,“我用得着求他们!”

杨桃人虽不聪明,说这话却是一番好心。无端挨了这一巴掌,伸手捂着脸颊,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又不敢流下来,可怜之极。

“这个张洢。”唐梦芙不由的摇头。

太没涵养了。国公府的姑娘动辄责打丫头,像什么样子。丫头便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交给管事嬷嬷教训,管事嬷嬷自会按家规家法责罚,姑娘家亲自动手,那不是责罚是泄愤了,成何体统。

张勆和唐梦芙一个玉树临风,一个光可鉴人,张洢却是脸色灰败,三人站在一起,张洢更是被衬得灰扑扑的,一丝光彩也无。

张洢心中不忿,叉腰怒骂,“都是一家人,我娘我哥哥落难,你俩干看着不肯伸出援手,真是铁石心肠!”

杨沅匆匆忙忙从府里出来,脸上一层薄汗,“阿洢,表哥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快莫要如此。”

张洢正在气头上,怒目瞪着杨沅,“你心里就只有你的表哥!你是我嫂嫂啊,我哥哥被关在牢里,你有脸为别的男人说话?”

杨沅嫁的是张劼,想的是张勆,这件事定国公府人人心里明白。但这是第一回有人当着杨沅的面毫不留情的说出这种话,杨沅到底是娇生惯养的侯府千金,被张洢这么一说,登时羞红满面,又气又急。

“张洢你不要欺人太甚。”杨沅颤声道。

张洢呸了一口,“呸,是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才对。”心中怒火愈盛,对张勆和唐梦芙道:“你俩还有脸回来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娘被延寿宫带走,我哥哥还关在牢里,你俩没事人一样!”

张洢气愤之极,只顾泄愤,也没注意到有几匹骏马疾驰而至。

“阿洢,住口!”定国公满脸大汗的下了马,大声训斥,“你是怎么跟你六哥六嫂说话的?不懂事,没规矩!”

“爹。”张洢看到定国公,像看到了救星,跑到定国公面前哭诉,“娘被延寿宫的人带走了!您快救救她啊!还有哥哥,他被关在牢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吃苦受刑…”

张洢哭得跟什么似的,定国公又是心疼,又气她没眼色不识大体。现在张劼被关在牢里救不出来,杨氏又被延寿宫带走,正是用得着张勆和唐梦芙的时候,张洢不和他们修好,反倒当面质问,还指望张勆和唐梦芙帮忙么?傻啊。

张勆和唐梦芙面上挂着淡而讽刺的笑容,叫了声父亲,便不再说话了。定国公满脸是汗,惶恐不安,小声的向张洢道:“为父这些天到处奔走,也救不出劼儿。你在这儿闹什么?你六哥是大将军,你六嫂是姊归长公主的小姑子,慈圣太后面前的红人,他们若肯出面说个话,咱们也就不必愁得睡不着觉了。阿洢你怎么连这个也想不到。”

张洢还在委屈的哭,“都是一家人,还得我巴结着六哥六嫂,他们才出面救人啊?”

定国公眉头皱得能夹死只苍蝇,面色严厉,“不许再哭了。去向你六哥六嫂陪不是!”

张洢被定国公威逼着,不情不愿的福了福,“六哥,六嫂,方才是我不对,我给六哥六嫂陪不是了。我方才那样,也是因为咱们本是一家人,没和六哥六嫂见外。六哥,六嫂,你俩本事大,快想法子把我娘我哥哥救出来,爹爹便高兴了,祖母也开心,合家团聚,岂不是皆大欢喜?”

“是啊,阿勆你想想法子。”定国公眼巴巴的看着张勆。

唐梦芙肚中暗笑,叫过含笑耳语两句,含笑会意,悄悄的抽身走了。

定国公府门前慢慢聚集了不少闲人,冲着这边指指点点,“瞧见没有?定国公那个被逐出族的儿子犯了事,进了监狱,现在定国公让张大将军救他出来,正在威逼利诱呢。”

定国公浑然不觉,还在给张勆说好话,“阿勆,劼儿是你亲哥哥,你不能置之不理。”

张勆容色冷淡,“张劼早已被张氏宗族除名,他涉入谋逆案,不只我不会管他,整个张氏宗族也没人肯管他的。你早就求过伯祖父了吧?伯祖父只会骂你,不会肯帮你。”

定国公脸上一红。

他确实去求过齐国公,齐国公大骂一通把他给打出来了。

张劼已被驱逐出族,齐国公不会出现保他,张氏宗族不会出面保他。

定国公不甘心,低声下气的道:“阿勆,劼儿是你亲哥哥,虽说被张家除名了,你还是要救救他。杨氏虽不是你亲娘,却也是咱们张家的人,你也不能见死不救。阿勆,爹知道你本事大,你替爹救出杨氏和劼儿,爹一辈子感激你。阿勆,咱们是一家人啊。”

张勆虽然对定国公的为人处事早已经习惯了,这时心中还是一片悲凉,“我七岁离京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和你是一家人?我在边关辛苦征战十三年,你有没有想过我和你是一家人?父亲,在你心目当中我究竟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当然是啊。阿勆,爹当然当你是亲生儿子了。”定国公脸上发烧,心里发慌。

唐梦芙忍不住为张勆说话,“你当他是你亲生儿子,还让他去救杨氏?就是杨氏害得他小小年纪离家出走,远赴塞外,现在你让他救杨氏?”

定国公脸皮也是真厚,“唉,这个不怪杨氏,是我糊涂。我当时年轻,确实许诺过杨氏,要以嫡礼相待。我也知道委屈阿勆了,可我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对不对?阿勆,芙儿,你们要怪就怪我,莫怪杨氏,这都是我的错。”

张勆气极反笑,“甚好。都是你的错,那后果自然由你来承担。杨氏被延寿宫的人带走,莫说是我了,连陛下也没有办法。你等着给杨氏收尸吧。”

“你说什么?给杨氏收尸?”定国公惊骇之极,失声大叫。

他是受惊吓太过,不过远远的围观那些闲人就传开了,“看见没?张大将军不肯救他那个已被张家除名的异母哥哥,定国公就冲张大将军发火了。你们说说,世上哪有这样当爹的,两个都是儿子,一个是原配嫡出,又有出息,一个是妾侍所出,顽劣到被逐族,现在还牵涉到谋逆重案里了。这当爹的就是不疼那个有出息的,一心向着那个没又本事又爱惹事的,这算啥?”

张劼牵入的是谋逆重案,你定国公让张大将军去救人,保不齐人没被救出来,张大将军自己倒折进去了。到时候你当爹的不心疼?

“这位国公爷也是稀奇。若换做是我,我有两个儿子,一个没出息的儿子已经深陷泥潭了,我一定要保住另一个有出息的儿子,不能让他也陷进去。定国公倒好,他是威逼着另一个儿子也往泥潭里跳。”有人叹息道。

“就是,这位国公爷不明智。”众人议论纷纷,都觉得定国公不近人情。

定国公眼泪掉下来了,“你是说杨氏这回保不住性命了么?不,杨氏是我定国公府的人,崔太后就算再跋扈,她也不能杀了我的…”想说“不能杀了我的夫人”,但又想到杨氏这时已不是定国公夫人了,只是他的一个妾侍,不由的一阵心痛,说不下去了。

“你胡说,你胡说!”张洢先是惊得呆住了,继而发出一声声尖叫,“你胡说,我娘不会死,她一定不会死!”

张洢发了疯似的闹起来了,定国公府门前一片混乱。

看热闹的人兴奋的踮起脚尖向这边张望,胆大的越聚越近,都想看得清楚些。

混乱当中,只见身材颀长醒目的张大将军甩开定国公等人,先是把他一位身姿窈窕动人的年轻女子送上了香车,方才对定国公长长的一揖,朗声道:“孩儿自当孝顺父亲,但父亲命孩儿去营救一个涉入谋逆重案的除族之人,孩儿万死亦不敢从命!父亲大人就算打死孩儿,孩儿也是这句话,还请父亲大人见谅!”

张勆这话异常响亮,围观的人大多听到了,更加亢奋,“听听,张大将军不乐意,定国公就要打死他了。偏心糊涂又狠毒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