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氏的墓穴也早就挖好了,在众亲友的哭泣中,六十四个杠夫稳稳的将棺木抬到墓穴前,他们轻轻抽掉多余的大杠,只留两根撑着棺木,多余的杠夫拿着大杠退到一边,留下来的四个杠夫小心的抬着棺木将之放在墓穴中…

谢向晚默默的看着母亲的棺木一点点沉下去,哭了这些日子,她的眼泪早就干了,小巧的鼻子红彤彤的,此刻,眼瞧着母亲将要彻底离去,以为早就没了的眼泪再次盈满眼眶——

“娘…”

谢向晚发出凄厉的哭喊声,小身子猛地向墓穴冲去,柳氏大骇,忙一把抱住她,连声安抚:“大小姐,太太已经去了,您要节哀呀,不能让太太走得不安心呀…”

这些道理,谢向晚当然明白,可明白是一回事儿,但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能不能克制则是另外一回事儿呀。

她一个激动,双眼一翻,小身子一软,竟哭得昏厥过去。

待她再次醒来,已是次日上午,望着窗外投射进来的明媚阳光,谢向晚竟有一瞬的失神,仿佛昨日的种种不过是一场梦境。但很快,她便又恢复了常态,因为她不是真正的三岁孩子。

“哎呀,我的大小姐,您终于醒了!”

柳氏一直守在chuang前,见谢向晚终于醒了,她激动的竖起双掌连连念佛。

“奶娘,什么时辰了?娘、娘亲——”真的下葬了?谢向晚还是有些不死心的问道。

柳氏的面皮一僵,旋即道:“已经巳正三刻了,老祖宗刚才还命人来瞧,说是等您醒了就去延寿堂,老祖宗和亲家老太太有话说呢。”至于洪氏的下葬问题,则被她含糊过去了。

谢向晚一怔,“老祖宗和外祖母寻我?”还有话说?

猛然间,谢向晚脑中灵光一闪,她想到了,估计老祖宗和外祖母要说的是那件事——

第040章 小小富婆

延寿堂的正房里,老祖宗万氏坐在正中的罗汉床上,罗汉床的两侧雁翅一样各摆着一溜红木椅。洪问天夫妇坐在右侧的上首两个位子上,紧跟他们身侧而坐的是匆匆赶来的洪绍磊。左侧上首的位子上坐着个身着素白衣裳的中年美妇,美妇身侧依次坐着两个小小少年郎。

谢嘉树父子也在正堂,一个拿了个鼓墩坐在了罗汉床的近侧,另一个则直接被万氏拦在了怀中。

谢向晚领着奶娘、青罗等人进来的时候,在座的众人已经寒暄完毕,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些闲话。

洪氏下葬了,洪问天夫妇虽然万分悲伤,但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两位老人的情绪也已经渐渐稳定下来。洪绍磊是洪家的独子,也是洪氏的同母哥哥,年龄比洪氏大了足足一轮,可以说是看着妹妹长大的,他对洪氏最是疼爱。

只是洪问天夫妇来扬州的时候,他一方面没想到妹妹会这么早离开,另一方面也是忙着今春漕粮进京的事儿,所以没有跟着一起来,原想着等忙完了这一遭,他再来看妹妹,顺便也将两位老人接回京城。

结果,洪绍磊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一‘等’竟错过了大事,他连妹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回想当日接到父亲的信后,洪绍磊心疼得要命,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扬州。但京城距离扬州不是一步两步的路程,抬抬脚就能到,饶是他紧赶慢赶,也只将将赶上了洪氏的出殡。

因着这一遭,洪绍磊心中无比愧疚,见到与妹妹容貌相似的谢向晚摇摇晃晃的走进来,他的眼眶一酸,竟又流出泪来。

“妙善,来,来老祖宗这里!”万氏将怀里的谢向荣抱到罗汉床上,冲着谢向晚招招手,慈爱又带着几分怜惜的说道。心里则默默叹气,唉,这才半个多月的时间,两个原本白白胖胖的孩子,生生磋磨成这个样子。

谢向荣还好些,他因年岁渐长,身体正在发育、抽条,年初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褪去婴儿肥,有往翩翩美正太发展得趋势,所以在洪氏丧事中,谢向荣虽也消瘦了许多,却并不明显。

而谢向晚就明显得多了,她才三岁,洪氏将她养得极好,小女娃儿原本白白胖胖、粉粉嫩嫩的,结果这十几天哭丧下来,硬生生瘦去了一大圈,粉嘟嘟的小脸都凹下来了,让熟悉的人看了很是心疼。

“妙善给老祖请安,给外祖父、外祖母请安…”谢向晚并没有急着扑入老祖宗的怀里,而是先恭敬有礼的向在座的长辈行礼问安。只是目光接触到那个中年美妇的时候,她稍稍愣了下,皱着小眉头想了好久,才记起这人的身份。

只见她有模有样的冲着那美妇行礼,用嘶哑的声音说道:“陈夫人安好,陈二少爷安好!”

“恩恩,真是个好孩子,”陈夫人眼中带着一丝激赏,她早就听说谢向晚早慧、有佛缘,原本还以为是商贾人家为了给女儿扬名,特意放出来的话,随后自己与洪氏成了‘好姐妹’,她看在洪氏的面子上,对谢向晚也高看两眼。饶是如此,陈夫人对谢向晚也颇有些不以为然,一个孩子,一月前才过了三岁的生日,能早慧到什么程度?

不过,经过洪氏之丧,陈夫人对谢向晚的观感倒是好了许多,当然不是因为灵堂上传出来的什么‘谢家大小姐有佛缘,观音菩萨入梦调/教’的话语,陈夫人不是那种普通的无知内宅妇人,她出身,自幼饱读诗书,信奉的是‘子不语怪力乱神’,而不是什么佛祖菩萨。可以说,在扬州陈夫人是极少数不整日念经拜佛的官眷太太。

陈夫人之所以改变了对谢向晚的看法,是因为听儿子和侄子说了谢向晚在灵堂上的表现,粗婢下人的胡言乱语,陈夫人不信,但却信儿子和侄子,这两个小子年纪虽小,却是她夫君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的,颇有几分主见,他们说谢家大娘早慧、懂事,想来应该有七八分的准头。

今日一瞧,陈夫人更觉得儿子和侄子的眼光不错,唔,这谢向晚确实有些不凡呀。

谢向晚向众人行过了礼,才缓步走到老祖宗跟前,这些日子她吃不好、睡不好,还每日在灵堂跪拜哭灵,整个人憔悴不堪,仿佛一只水灵圆润的胖苹果,转眼变成了干瘪的小白菜,一身素白孝服穿在身上都有些打晃,两只小脚虽力求平稳,可也因为身体虚弱的原因看着有些摇摆。

即便如此,小丫头还是身形挺拔,脚步分毫不乱的前进,两只手也极有规律的轻微摆动,行动间,竟有几分行云流水的优雅姿态,那模样,真心不想个三岁的奶娃儿,反倒像个极有教养的世家千金。

不过,此时众人的注意力并不在此,老祖宗见小曾孙女规规矩矩的走到自己身边,也只是怜惜的将她抱在怀里,有些干枯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髻,“昨夜睡得还好吗?早饭都用了些什么?”

谢向晚倚在老祖宗的怀里,一股淡淡的香味儿萦绕鼻端,鼻翼微微动了下,她便准确的分辨出这是上好的安息香,老祖宗晚年笃信佛法,每日都要在延寿堂的小佛堂诵经烧香,而她用的佛香都是谢家花大价钱从广州市舶司买来的珍品,许是整日与佛香为伍,所以老祖宗哪怕不特意熏香,身上也总带着淡淡的香气。

深深吸了一口这佛香,她乖巧的回答了老祖宗的问题,随后看了眼在场的众人,又看了看坐在她身边的谢向荣,谢向晚心中已经猜到了老祖宗唤她来的目的,但她还是故作不解的轻声问了句:“老祖宗,您唤妙善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老祖宗也正想书归正传,听到小曾孙女的问题,便顺着这个话头,说道:“…原不该这么早告诉你们,但你们是阿元的儿女,有些事,你们听听也无妨。”

果然,老祖宗这是要把娘亲的产业和嫁妆当着娘家(洪家)、世交(陈夫人)的面儿,跟她和大哥交代个清楚呀。谢向晚脑中那个成熟的灵魂默默的想着。

仿佛是印证谢向晚的猜测一般,就见老祖宗扭头冲着罗汉床后的屏风使了个眼色,从屏风后绕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利索妇人。那妇人手里捧着个一尺见方的扁方匣子,她恭敬的走到近前,先给万氏等人行了礼,而后便默默的站在一边。

在场的人都认得这个妇人,她不是别人,正是洪氏身边最得用的陪房媳妇洪兴家的。

“洪兴家的,在座的都不是外人,阿元临终前有什么安排,你就当着大家伙的面儿说说吧。”老祖宗一手揽着谢向晚,一手攥着串沉香佛珠,她淡淡的说道。

“是,老祖宗!”洪兴家的也没有客套,向前迈了一步,再次跟众人行了个礼,方沉声道:“太太临去前,曾留下几句话…”

说是几句话,其实洪氏说的远不止区区‘几’句话,而是将她的身后事详细的做了安排。

第一,是洪幼娘进门的事儿,这件事已经得到了洪家、谢家两家的认可,所以洪兴家的也就没有再提。

第二件,便是分派她的嫁妆和东苑的产业。因为这些安排是在洪氏‘难产’前就做出来的,那时的洪氏并不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所以在她的遗书中,她明确的表示,若是她产下的是个女儿,那么她的嫁妆两个女儿平分,若她生的是个儿子,那么她名下所有的嫁妆将全都传给谢向晚。

“这是嫁妆单子,按照太太的吩咐,一共抄录了两份,一份交给大小姐,”洪兴家的把匣子交给身侧的小丫鬟,然后自己打开匣子,从最上面抽出两个封好的信封,每个信封都鼓鼓的,显是装了不少纸张。她将一个信封交给谢向晚,不等谢向晚说话,她又恭敬的双手捧着另一个信封来到陈夫人面前:“这一份则烦请陈夫人保存。”

“唉,这原本是贵府的家务事,我一个外人实不好插手,然我与阿沅相交四五载,总归要为她做些什么,其它的事儿我有心无力,但帮她收藏些东西,还能勉力为之,”陈夫人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接过那信封,冲着老祖宗和谢嘉树祖孙两个微微一笑,道:“两位也知道我和阿沅的情分,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说着‘见谅’,陈夫人一点儿都没有担心对方误会的样子,坦然的将密封好的嫁妆详单收了起来。

“陈夫人太客气了,您能这样待元娘,是元娘的福气,我们只有高兴的,哪里还会怪罪,”老祖宗和谢嘉树忙欠身,嘴里更是说着感谢的话。

其实,洪氏的嫁妆单子洪家、谢家都各有一份,洪氏特意又誊抄了两份,还故意将其中一份交给知府夫人保管,为得是预防东苑续娶的太太或是谢家的某些人会染指,而这个‘某些人’的范围内,并不包括老祖宗和谢嘉树。

谢向晚是谢家的女儿,洪氏的嫁妆交给她,又不是便宜了外人,两位谢家人都不会眼红,更不会起歪心思。

虽然洪氏当年是十里红妆嫁入谢家,她的嫁妆非常丰厚,但谢家四代盐商,子嗣还单薄,五六十年的积累全都传给了谢嘉树。谢嘉树手中的钱财之多,绝对超乎世人的想象,所以他也好、老祖宗也罢,真心没把洪氏的那点儿嫁妆看在眼中。

所以,祖孙两个非常清楚,洪氏这一招防的不是自己,也就称不上生气不生气了。

这些陈夫人也心知肚明,所以她才没有拒绝洪氏的请托。收下这份嫁妆单子后,陈夫人的任务便结束了,她跟老祖宗寒暄了两句,又跟洪氏夫妇打了招呼,便以家中有事为由,领着两个小少年离开了。

两个小小少年临行前,不约而同的看了呆愣愣抱着个大信封的谢向晚一眼——

一个在心里嘀咕:这小丫头哪里‘不凡’了,整个一小呆瓜呀;另一个则暗暗咋舌:看不出来呀,这小丫头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身家,洪家是漕帮,豪富程度不亚于盐商呀。洪氏身为漕帮大小姐,她的嫁妆定少不了,谢家这个小丫头单靠这份嫁妆,就能过得极好呢。唔,回头悄悄跟陈伯母身边的侍女打探一下,看看洪氏的嫁妆到底有多少!

送走了陈夫人一行人,谢家和洪家的人坐下来继续商量事情。

分派完了嫁妆,接下来便是东苑的产业,当初谢嘉树为了兼祧两房,提前将谢家的产业一分为二分别交给了洪氏和袁氏。

原本,洪氏死了,东苑又有了续娶的新太太,而这位新太太还会为谢嘉树生儿育女,她生养的这些儿女也是东苑的孩子,同样享有东苑财产的继承权。此刻,洪氏并没有权利将东苑的所有财产分割,但她还是做了些安排。

“这是燕州五百顷良田的地契,这是扬州十八家商铺的契书,这是京城大宅地契…”洪兴家的又从匣子里拿出一大叠契纸,一一展示给在场的诸位看,而后她继续道:“太太说了,大少爷是嫡长子,遵照礼法,应当分得七成的家产,剩下的平均分给其它的少爷。”

这个‘其它的少爷’,自是包括谢向安以及继室所出的儿子。

洪氏的这个安排,于情于理都挑不出错来,但是细细一想,就会发现问题。

因为洪氏分割的只是东苑账面上的产业,至于谢嘉树私下里交给她的那部分,却只字未提。很显然,这笔产业洪氏不准备让‘外人’沾手,而是要平均分给她的三个儿女。

对此,谢家祖孙两个、洪问天夫妇二人都很明白,但他们都有志一同的表示了同意——当初谢嘉树之所以把自己的私房多分给洪氏一部分,为得就是补偿她,如今她死了,这份补偿也理当由她所出的儿女继承。

至于其它的孩子,谢嘉树有着绝对自信,谢家富可敌国,只要是他的孩子,他都不会亏待了。当然,洪氏所出的子女是他最看重的(因为他潜意识里还是把洪氏当做嫡妻,而她所出的子女便是他的嫡长子、嫡长女),多得一些也是情理之中。

分割完产业,便是东苑庶务和仆役的安排。

“太太当时没想到二小姐会百日内进门,便临时吩咐奴婢,暂时代理内宅的琐事,另外还想请老祖宗身边的刘妈妈过来指点奴婢…”洪兴家的嘴里说着‘没想到’,但还是把洪氏之前的安排说了出来,她的意思(或曰洪氏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不管小洪氏什么时候进门,最初的三五年间,绝不给她管家的机会。

老祖宗在内宅混了一辈子,一听便明白了,她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嗯,丹桂在我身边服侍了三十多年,是个极能干的,让她和你一起打理家务,倒也稳妥。”她对洪幼娘没啥好感,但一想到这个小洪氏以后将是大郎(指谢嘉树)的妻子,老祖宗也不想她太不像个样子,便想趁机打磨打磨她。

唔,相信只要小洪氏是个聪明的,她就该充分利用这几年的功夫,好好学习,早日成为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

东苑的仆役,暂时不动,该干什么的还是去干什么。

见洪氏将身后事安排得妥妥的,谢家上下没有异议,洪问天夫妇深觉欣慰的同时,也都纷纷表示赞同。至于洪幼娘会不会受委屈,段氏淡定的表示,她毫不在意。

而洪问天呢,还是那句话,两个女儿,他更疼爱自己亲自养大的那一个。为了心爱的长女,小女儿受点儿委屈就受吧,再说了,能嫁入谢家这样的望族,对洪幼娘来说,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稍微受些磋磨,就当是老天对她的历练了。

就这样,东苑的未来就此决定,至于以后的事态发展会不会遵循洪氏的意愿,那就不是在场人能左右的了。就是谢向晚,她也不敢保证他们兄妹三人会一帆风顺。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自从以后,她便是一枚手握巨额财产的小富婆…

第041章 不简单啊

又是一年早春时分,清晨,天际边刚刚泛出一丝光亮,谢家大小姐所居住的天香院便有了点点亮光。

天香院位于东苑正院东侧,是一个独立的小院,说是小,那也是相对而言,比起延寿堂、正院而言,它确实小了些,可与一般的庭院相比,却足足大了一圈儿。天香院有五间正房,两侧各两间耳房,还各有三间厢房。

正房的正中三间是客厅,东侧是谢向晚的卧房,西侧则是书房。

东侧的耳房与卧房相通,是谢向晚的大丫鬟值夜时所住的房间,此刻,耳房里已经燃起了烛火,青罗正领着两个七八岁的小丫鬟给主子熏衣服,准备今日要穿戴的配饰。

“弹墨,今儿是大小姐出孝后头一次去给老祖宗请安,这衣服也是刚做的,你一定要仔细些,切莫出了纰漏,知道吗?”

青罗再一次细细的翻看了一遍给谢向晚准备的首饰、荷包等小物什儿,当她的目光落在熏笼上的簇新衣裙时,忍不住再三叮嘱。

“青罗姐姐,您就放心吧,”从昨日就被拎着耳朵反复叮嘱,小丫鬟弹墨几乎就要把青罗的话倒背如流了,接下来青罗姐姐一定会说:“今儿太太和西苑两位也会去给老祖宗请安,切莫让她们寻到什么不妥,伺机笑话咱们大小姐…”

果然,就在弹墨暗自腹诽的时候,青罗第N次的絮叨:“…切莫让那几位瞧了笑话,咱们大小姐为先太太守孝三年,整日在家中静心读书、抄经,除了年节里再也不肯出去半步…这才三年呢,扬州城都快忘了咱们大小姐观音童女的美名了。”

而西苑那位却整日吹嘘二小姐如何聪慧、如何孝顺,只把谢向意吹成个小才女。

呸!青罗默默在心底啐了一口,暗道,不就是会背几首诗、会写几个字吗,我们大小姐三岁的时候就做得比二小姐好,结果,二小姐趁着大小姐闭门守孝的时间,竟硬生生被西太太(西苑谢太太袁氏,被东苑的下人们简称西太太)捧成神童才女,真真不要脸。

如今大小姐终于出孝了,也好让你们瞧瞧,什么叫真正的才女。

不只是青罗心里憋着这么一口气,就是从京城来的两位教养嬷嬷,也都暗暗较着劲,临近出孝这一两个月间,她们对谢向晚的要求愈发严格,力求她的每一根头发丝都能透出优雅来。

当然,谢向晚本身的表现就非常好,过去三年里,在旁人看来,她是关紧门户一门心思的为母守孝,当然事实上她也确实在为洪氏守孝,但在守孝的同时,她也在努力的跟着两位嬷嬷学习,顺便也在拼命的消化、融合谢离的记忆。

幸好谢向晚本身就是个聪明的,且身边又有见多识广的嬷嬷指点,只用了三年的时间,她便将谢离一辈子的记忆消化了三分之一,才艺、知识什么的也都慢慢被她学了大半,这时的谢向晚,虽然只是个六岁的小萝莉,但琴棋书画样样熟悉,品茶、调香、插花等淑女技艺也都通晓一二,武艺、马术、蹴鞠、泅水等体育课程也在偷偷的练习中…可以说,过去的三年,谢向晚过得无比充实,整个人也有了脱胎换骨的蜕变。

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小家伙从一个浑身散发着奶香的小屁孩,变成了个上下透着灵气的娇美小萝莉。

是的,谢向晚长得非常漂亮,小家伙很会长,五官都是踩着父母的优点,再加上眉间那仿若神来之笔的朱砂痣,硬是将小家伙的气质提高了好几个档次。饶是她相貌精致得不可思议,也没人说她是‘祸水’。

就是小洪氏也必须承认,谢向晚这个臭丫头太有福气了,一个小屁孩儿美成这样却不见半分‘妖媚’,反而带着几分仙气儿,每每见了她,小洪氏心中就算无比想让这个死丫头消失,她也说不出半句挑衅的话。

当然她也不会这么傻,更不敢。

三年前,大洪氏的七七一过,谢家便按照约定将小洪氏迎娶进门。婚礼办得很是寒酸,至少在小洪氏看来,这场婚礼简直比纳妾强不了多少。但她却吸取了之前的教训,非但没有抱怨,反而很是懂事的对谢家、洪家的人表示‘理解’。过门后,更是严格恪守‘约定’,从不往谢嘉树跟前凑,更不轻易招惹谢向荣、谢向晚两兄妹,也不过问东苑的庶务,每日准时赶往延寿堂服侍老祖宗,老祖宗乏了,她就去东厢房看谢向安。

这个‘看’绝对的写实,因为她坐在一边,静静的看着谢向安的奶娘和几个大丫鬟照顾他,一点插手的意思都没有,更没有主动去抱他。

但,这也不是说小洪氏不关心谢向安。谢向安是早产儿,且出生时还遭遇了难产,虽然勉强生了下来,但身子骨却极虚弱,饶是被一群人悉心照看着,他还是三不五时的病上一场。每当谢向安生病的时候,小洪氏都会默默的守着一边,煎药、喂药的事儿她不敢插手,但却日夜不休的守着榻前,直到谢向安痊愈,她才放心的去休息。

整个过程,小洪氏没有半分的勉强,也没有丝毫的作伪,看她焦虑的眼神、心疼的表情,就是谢向安的奶娘洪氏都渐渐对她改变了看法。要知道,洪氏可是大洪氏从洪家带来的心腹,她对小洪氏的戒心非常重,可就是她,也被小洪氏的言行‘感动’了。

三年呀,小洪氏足足坚持了三年,且从没有做过丁点儿对谢向安不好的事儿,更没有主动勾搭过谢嘉树,仿佛她嫁到谢家,就是为了照顾谢向安,其它的她并不在乎。

别说是奶娘洪氏了,就是老祖宗亲眼瞧了小洪氏的表现后,也不禁有些心软,这两天总在想,阿元已经去了三年了,大郎一年半前去了燕州,错过了与小洪氏圆房的吉时,下个月他就要回来了,是不是该给他们安排一下了呢。

不得不说,小洪氏过去几年的表现确实不错,让许多人改变了对她的看法,但也有例外,那就是大洪氏的铁杆儿心腹洪兴家的,以及咱们的大小姐谢向晚童鞋。

“这个女人不简单!”谢向晚不止一次的提醒自己,她可没忘了母亲临去前那古怪的表情,而且吧,谢向晚最喜欢换位思考,她发现,如果她在小洪氏的身份和处境上,她也定会‘蛰伏’,在没有十足的把握和靠山前,绝对不会让人抓住任何把柄,就算要报复,也要等自己站稳脚跟、有绝对的筹码后再进行。

谢向晚非但没有对小洪氏放松警惕,反而愈发忌惮这个女人——能忍到小洪氏这个地步,还能做得甘之若饴,真心不简单呀。更不用说小洪氏那时才十六岁,就能有如此城府,让人不得不防呀。

换上簇新的衣裙,谢向晚顶着两个可爱的小鬏鬏,噙着萌萌的笑容,缓步走出了天香院,迎着晨曦的光亮,一路朝延寿堂而去。

第042章 萌萝出击

“大小姐来了!”门口的小丫鬟看到谢向晚一行人进来,一面恭敬的行礼、打帘,一面向里面通传。

“老祖宗可起来了?”谢向晚站在廊下,看了看天色,估摸了下时辰,轻声问着。

就在这时,屋里走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清秀丫鬟,只见她穿着谢家丫鬟的统一服饰,即鹅黄色的立领窄袖小袄,外罩青缎掐牙比甲,下配一条水红色长裙,不过这个丫鬟比普通丫鬟戴的首饰要好些,鬓间竟簪了一支小巧的赤金点翠花簪,显见是个在主人面前是个极有体面的丫鬟。

谢向晚认得这个丫鬟,她是老祖宗身边的二等丫鬟,名叫碧玺,是谢家的家生子,几年前选进延寿堂当差,因她本分、稳重,院子里的管事妈妈很是喜欢,偶尔还会在老祖宗面前提上一提,时间久了,老人家也就记住了这个伶俐的小丫鬟。恰巧两年前,前一任碧玺到了婚配的年纪,被老祖宗放出去许了人,二等丫鬟的名额便空出了一个,老祖宗也没有多想,就把这个小丫鬟提了上来,成为新一任的‘碧玺’。

没错,老祖宗在谢家四五十年,身边的一等丫鬟、二等丫鬟换了不知道多少茬,但名字却是固定的,一等丫鬟的名字分别是:琉璃、珍珠、翡翠和玛瑙,二等丫鬟则是:碧玺、水玉、珊瑚和玳瑁。旁人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而换到老祖宗身上则是铁打的名字流水的丫鬟。

“哎哟,是大小姐来啦,快请进来,方才老祖宗还念叨您呢!”碧玺冲着谢向晚行了礼,笑盈盈的招呼着。

谢向晚微微颔首,跟着碧玺一起进了正房。进了门,一股暖烘烘的热气迎面扑来,眼下虽已入春,但温度还低,所以谢家主人房内的火盆都还燃着。尤其是老祖宗这儿,她上了年纪,身边又带着个三岁的小娃儿,一老一小的最受不得春寒,是以这屋子里的温度比谢向晚房内还要高上几度。

“妙善给老祖宗请安,老祖宗,昨儿您睡得可安好?”

谢向晚看到斜倚在罗汉床上的慈爱老妇,熟稔的行礼问安。

“好好好,老祖宗好着呢,快起来,这孩子就是懂事,”老祖宗刚梳洗完毕,正准备用早饭,见小曾孙女儿来了,忙笑眯眯的冲着她招手。

谢向晚没有立刻扑向老祖宗,而是又冲着立在罗汉床侧的年轻美妇行礼,“妙善给太太请安,太太/安好!”

“大小姐免礼,”被谢向晚‘拜了’三年,小洪氏还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她微微侧身,只受了半礼。

见此情况,谢向晚的眸光闪烁了下,心道,小洪氏这是演戏呢演戏呢还是演戏呢。她想干嘛?想表现自己多么守礼、多么谦卑,还是想反衬谢向晚这个原配所出的嫡长女有多么的嚣张?

心里冷笑两声,谢向晚面上却丝毫不显,眉眼弯弯的扑向老祖宗,爱娇的说:“老祖宗,妙善一大早就来给您请安了,早饭也没用,这会儿肚子都咕咕叫了,您听——”

说着,她还故意冲着老祖宗嘟了嘟嘴儿,白胖小手揉着肚子,一副好委屈的小模样儿,配上她精致的五官,简直可爱到爆。

老祖宗顿时乐得眉开眼笑,伸手戳了戳谢向晚白嫩嫩的额头,道:“你这孩子,头前儿还说自己是大孩子了,结果一转眼儿就跟我这儿撒娇,行啦,老祖知道你孝顺,老祖可舍不得咱们家妙善挨饿,走,老祖带你去吃好吃的…”

老祖宗一边说笑着,一边作势要起来,小洪氏眼明手快,抢在琉璃动手前便赶到老祖宗身边,恭敬的扶起她。

琉璃被抢了差事,也不恼,而是熟练的蹲下/身子给老祖宗穿上鞋子。很显然,琉璃这个一等丫鬟已经很习惯被小洪氏‘截胡’了。

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表示,小洪氏已经成功的让延寿堂的奴婢们习惯了她的存在,而她也在一步步的融入进了老祖宗的生活中。

就在这时,门口又传来小丫鬟的通传声:“西苑太太和二小姐来了!”

听到通传声,老祖宗的身子微微一顿,她冲着身侧使了个眼色,然后扶着小洪氏的手又坐了回去。站在一旁的玳瑁会意,忙出去迎接。

不多时,袁氏、谢向意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妾身给祖母请安!”袁氏盈盈下拜,姿态端得优雅,声音也透着柔婉。

“蓁蓁给老祖请安!”谢向意已经四岁了,小家伙被喂养的极好,圆滚滚、白嫩嫩,人长得也不坏,虽比不上谢向晚精致绝伦,但也是萌妹纸一枚,套在一身大红洒金的袄裙中,活似年画里的喜庆娃娃。

蓁蓁是谢向意的小名,当初袁氏为了彰显自己比洪氏有文化,特意取了这么个名字,取自《诗经》:“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当然,除了袁氏喜欢诗经外,蓁蓁二字的寓意也不错——繁茂,一来是希望谢向意能健健康康,二来也是期盼她袁氏能子女繁茂。

只是袁氏没想到的是,洪氏没有给谢向晚起小名儿,反倒是由山光寺的高僧给赐了个如此有来历的名字。妙善,哼,你咋不直接叫三公主呢。不能怪袁氏心里泛酸,实在是‘妙善’这个名字乃是观音菩萨出家前的俗名呀。若不是谢向晚有观音童女的名声,她还真压不住‘妙善’这两个字咧。

抬眼看到死对头一身光灿的站在面前,袁氏的心里习惯性的又冷哼了一记,不过她眼角的余光瞥到恭敬肃立的小洪氏时,不由得唇角上扬,笑眯眯的道:“今儿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原想着能比妹妹早来一回,不想又被妹妹赶在了前头。”

当初因着比洪氏晚进门,袁氏被迫叫了洪氏两年姐姐。如今洪氏的庶妹进门,小洪氏却是比袁氏晚进门,按照所谓的‘先来后到’,袁氏毫不客气的以姐姐自居。

而小洪氏呢,正是锁着尾巴‘蛰伏’的关键时刻,对于袁氏的挑衅,她只默默记在心里,并不敢出言辩驳。再加上老祖宗和谢嘉树听了袁氏的称呼后,也没有纠正,似是默许的模样,小洪氏见状,愈发不敢轻易出手了。

含糊的应了一声,小洪氏微微弯腰,正欲提醒老祖宗用饭,不想袁氏却不肯放轻易放过,当年她是想与小洪氏结盟来着,还私下里给小洪氏提供了不少信息,结果她没想到的是,小洪氏竟然是个软蛋,被洪太太段氏一个下马威吓破了胆子,嫁入谢家后,除了装孙子就是自甘下贱的做奴婢,半点儿当家太太的样子都没有。

别说让她对付谢向荣兄妹三个了,就是让她拿回东苑的管家权,小洪氏都办不到。

袁氏最看不过这样的废物了,所以,两年前她便打消了跟小洪氏合作的念头,反而时不时的在老祖宗或是下人面前踩她一踩——小洪氏可是东苑的当家主母,她被打脸,整个东苑都跟着没面子呀。

今日正巧是谢向晚出孝后第一次公开露面,袁氏更不想错过这个碾压东苑的机会,就见她笑容不减,语气却带着几分凉意的说道:“自古讲究长幼有序,咱们谢家又讲究个先来后到,当年我每每见了洪姐姐,可都是以‘礼’相待的哟。”她刻意加重了‘礼’字的读音,竟是要让小洪氏向她行礼。

小洪氏面皮顿时臊得通红,她知道,她今日若是行了礼,以后就甭想在袁氏面前挺起腰杆了。

可不行礼,似乎又说不过去,因为袁氏说的没错,不管她心里怎样嫉恨洪氏,每次见了洪氏,袁氏都是先行礼问好的。

小洪氏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向老祖宗,不想老祖宗似是没看到她与袁氏的相争,竟身子一歪,倚在靠枕上眯起了眼睛。卧槽,好你个老妖婆,老娘在你跟前当了三年的奴婢,前前后后的伺候你,说句被人说烂的话,我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吧,你竟连一句话都不帮我说?!

就在小洪氏急得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时候,一直静默不语的谢向晚却突然开口了——

“此言差矣!”

第043章 各有计较

话音方落,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向谢向晚,就连眯着眼睛假装打盹儿的老祖宗也睁开了眼睛,饶有兴趣的看着板着小脸的小曾孙女。

“哦?我哪里说的不对?”被个小毛丫头当众说‘差矣’,袁氏的脸色很难看,语气也有些不善,“大小姐你年纪小,当年的事儿你不知道,所以有些话,小孩子家家的还是不要插嘴的好。”

说到后面,竟是有些训诫的意味了。

谢向晚一点儿也不恼,继续端着认真的表情,回道:“我年纪虽小,可也知道些道理。老祖宗,我曾听大哥说过,父亲为了家族繁茂,亦是为了先二老太爷的香火承继,兼祧两房,将我们东苑这一支过继给了早逝的二老太爷,可有此事?”

老祖宗眼中闪过一抹亮光,很显然,她似是已经想到了曾孙女儿接下来要说的话,她缓缓点头,表示确有此事。

谢向晚微微一笑,目光直视袁氏,脆生生的说:“而您呢,则承继大老太爷这一支,对吗?”

袁氏皱了皱眉,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可又有些不确定。毕竟眼前这个小丫头才六岁呀,就算再聪明又能聪明到哪里?她还真能想到那些?

小洪氏听闻此言,终于反应过来,艾玛,对呀,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谢嘉树是兼祧两房呀,东苑是二房,而西苑则是大房,按照宗法,两苑的太太都是正室,虽拥有同一个丈夫,彼此间却是堂房妯娌的关系,根本不存在谁大谁小、谁是姐姐谁是妹妹的问题啊。

当初谢家以‘先来后到’、‘长幼有序’为借口,小小的压了袁氏一回,逼着她唤了洪氏两年姐姐,其实是在变相的表示对袁氏嚣张的不满,以及对洪氏大度谦让的补偿。为的就是让袁氏明白,就算是兼祧两房,你也是后进门的,虽也是正妻,却要矮洪氏半头。

如今洪氏去了,小洪氏进门,袁氏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结果却没想到谢向晚一个六岁女娃儿会用宗法说事儿。偏这个宗法吧,很是微妙,你不在意的时候真心没人注意,可当你真把它拎出来做借口的时候,却又端得‘义正词严’。

思及此,小洪氏终于笑了,好心的替袁氏回答:“大小姐说的极是,‘大嫂’,您说呢?”

小洪氏故意将‘大嫂’两个字咬得极重,看向袁氏的目光也满是戏谑。

“…”对,对你个溜溜球,袁氏用力咬着后槽牙,心里暗骂不已,他娘的,当年被洪氏逼着叫姐姐的时候,怎么没人说她们两个是妯娌呢?!

意识到被谢家人坑了,袁氏的眼中闪过一丝恨意,看向老祖宗的目光也带着几分凌厉——都是这个老不死的,当初要不是她坚持,自己怎么会傻呵呵的叫了洪氏两年‘姐姐’?

小洪氏见袁氏有些失态,愈发高兴,她上前跨了一步,故作姿态的敛衽行礼,嘴里直说:“大嫂,弟妹给大嫂请安了,大嫂安好!”一句话竟唤了三声大嫂,唯恐旁人听不到。

“…好,弟、弟妹多礼了,”袁氏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旋即对着老祖宗道:“孙媳妇那儿还有些事,就先告退了,蓁蓁,你留下来服侍老祖宗,可好?”这个鬼地方,她真是一刻钟都呆不下去了,更不想面对谢向晚那张灵气十足的脸。

不等谢向意说话,老祖宗先开口了,“既是有事要忙,大太太只管去吧,蓁蓁也跟着一起去吧,我这里有二太太和妙善呢。”

此话一出,袁氏和小洪氏的脸色微微一变,她们很清楚,老祖宗这是正式敲定了她们的名分——堂房妯娌。自此,谢家不必再含含糊糊的唤什么‘东苑太太’‘西太太’,而是按照宗法排行,袁氏是长房大太太,小洪氏则是二房二太太。

谢向晚的眸光也微微闪烁了下,她知道,自己方才那番话,彻底将谢嘉树兼祧两房的事儿敲死了,过去洪氏还在的时候,所谓的‘兼祧两房’不过是权宜之计,是一场有些儿戏的闹剧。而自此后,这件事经由老祖宗拍板儿,成为既定的事实,名分自此确定,不可更改。

谢向晚还知道,经此一事,袁氏定会恨极了她,而小洪氏也会对她心生戒备,还有可能将她列为头号大敌。但她不在乎,因为她必须在长辈面前有所表现,必须让长辈知道她不只是个六岁孩子,还是个早慧、通晓事理的神童,只有她不断的表现,她才能在长辈面前有更多的话语权,她的话也才能真正让长辈重视并采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