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看他朗朗君子模样,谁知是个无耻下流胚。

  ☆、第25章埋伏

  第二十五章埋伏

  云意一夜没睡,想的都是他靠在近处的脸、带着压迫感的气势,以及灼热滚烫的呼吸。她参不透她与陆晋之间,萍水相逢各有所需的缘分,竟然会发展到这一步。那么亲密,又那么陌生。她脆弱得无法抵御,但又好像是半推半就的矫情。

  或许从宫门失守那一刻起,她便成了卑微的落魄王孙。五鬼图是她最后的尊严,然则似乎贞洁名声,大约都需视作烟尘。

  她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弥足深陷不能自省,陆晋这样的人,不动声色,谋段在心,她斗不过。

  可是…………如何能逃得过呢?

  答案依旧无解。

  翻来覆去一整夜的后果,第二天统统写在脸上。连昨夜给她引路的绿意丫鬟都忍不住建议,“要不?姑娘抹一层珍珠米分?”

  云意不大在乎,“算了,横竖也不去见什么厉害人物。”

  “二爷多厉害。”随手给她挽一头垂鬟分肖髻,再拿炭笔描出一对水弯眉,便成渌水亭畔,盈盈笑语一美人。哪还需要米分妆,憔悴三分,反倒惹人怜爱。推开门,就是恨了她一整晚的曲鹤鸣也免不了呆立庭中。

  陆晋正低声吩咐曲鹤鸣,留下将后续麻烦清理干净,过后快马向北与巴音汇合。见她出门,即上前一步隔开曲鹤鸣视线,“用过早饭,我与你一道启程。”

  云意抬眼扫过曲鹤鸣,他低着头直愣愣望着身边一丛矮树,木得像块石头。

  “您是爷,自然是听您的。”她是笼中鸟,他是逗鸟人,她很能认清现实。

  打发走云意,他与曲鹤鸣都十分默契地不提昨夜。曲鹤鸣仍有疑虑,“二爷,季平此人,是留还是……”

  “跟他说是王爷旨意,令他往乌兰城侍奉肃王,途中若有其他,谁也查不到咱们头上。”

  “那…………”

  “她虽说是个烫手山芋,但扣下来远好过交出去。”他低头理一理袖口,不再与他多言,“回去恐怕就要出征,该提拔上来的,你要多留心。”

  “二爷放心。”

  陆晋掸开肩上一片飞絮,沉默中转过身,往小花厅去。

  他一来,云意连忙高举双手,“我没吃你的,一口都没有!”

  他轻笑,欺身来刮一刮她嘴角,“知道了,公主再清白不过。”

  她气得涨红了脸,无语凝噎。

  好在太原离乌兰已十分近,一早起程,天黑之前就能落脚。这一回路只剩下云意与陆晋二人,他另找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车夫在外赶马,自己也找机会躲懒,与她一同窝在马车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看看我,我亲亲你…………

  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行走的糖丸,随时他都要来舔一口,砸吧砸吧嘴,眯着眼睛说不错,尚可。

  她捏紧了拳头,好几次想提刀杀他。

  杀他?这个念头闪过,似一粒种,落了地生根发芽瞬时拔出一棵大树。她的记忆清晰,同莺时趴墙根偷听的画面浮现眼前,那奸夫说,要在城外栈道上设伏送他归西。

  不过眼下情势有变,她跟着他回来,又正是陆占涛下令搜捕之人。假设她是奸夫…………她用尽心力展开想象,视线落到闭目养神的陆晋身上,思绪当下拐个弯儿偏离轨道,她想的是,我如是奸夫,怎么也不会看上郑仙芝呀,她那么凶,吵起架来恨不能张嘴活撕了对方,其实和陆晋正相配,一个母老虎,一头草原狼,一个嗷呜嗷,一个汪汪汪。

  嘿嘿……厮打在一起才好玩儿呢。

  “公主笑呵呵的琢磨什么?”一剂醒神汤,醍醐灌顶。

  “没……没什么……我想吃的呢!”

  “想来也是。”分明是瞧不起她,料定她只想着吃。

  云意内心升起一股莫名得意,嘚瑟着想,等着吧你,我才不告诉你你长一脑袋绿毛呢。直到他从匣子里拿出一盒玫瑰香饼,她的瞎嘚瑟一转眼都变作崇拜,看他如同信女遥望神祗,溢满了崇敬之心,“二爷,你什么时候藏了吃的在身上?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

  云意竖起大拇指,声音洪亮,“真是英雄盖世!”

  陆晋冷哼,“这就英雄盖世?敢情你在眼里尧舜禹汤都比不上你们家胖厨子。”

  云意闻一闻香饼,拧起眉毛来反驳,“二爷,您厉害了,也不能这么讽刺我呀。我也是读书人,我方才夸二爷英雄盖世,还说错了不成?”

  陆晋复又闭上眼,慢悠悠说:“即是盖世英雄,自然想讽刺谁就讽刺谁,不然何苦当英雄。”

  耳濡目染,陆晋胡说八道的功力见长,很快要赶超鼻祖顾云意。

  云意气得头疼,心里念着,活该你戴绿帽,嘴这么毒,换她是奸夫,一样要砍了他泄愤。回过头来想,既然她的身份已算不上障碍,陆晋又是单枪匹马回城,杀了他,抢了她,正好去亲爹面前邀功,岂不是一举两得?

  “二爷!”她忽然惊叫,陆晋也措手不及。

  “怎么了?”

  “我肚子疼……”她立时捂住小腹,装个可怜样,“哎呀……要死要死……疼得不行……”

  她目光游离,陆晋心里便已经猜中几分,狐疑道:“难受?”

  “嗯……”她忙点头,“要不这样,二爷您今儿先进城,我呢就在附近枫桥镇住下,您要不放心就找个人看着我呗,反正我怎么也翻不出二爷您的掌心呀。”

  孤身一人,又带个累赘,怎么看也赢不了。不论胜败,反正不陪他一块儿倒霉。

  陆晋久而未语,她继续追上,“哎……我肚子好疼啊……疼死我了……真走不了,一步都挪不动。二爷您行行好,让我休息一晚上再说。”

  “你歇口气,爷是铁石心肠,这些招数不顶用。”

  她苦着脸,欲哭无泪。她觉着,自己在陆晋跟前被拆得七零八落,每一块都让他看透,没得花招可玩。

  只有等,祈祷他真是盖世英雄,以一敌百。

  等到暮色四合天地黯然,正是虎狼伏出夜鬼现身之时。马车行至双岔路,选上一条上坡险路,又窄又小,而另一条正是宽阔栈道,平缓通达。

  马车停在一片高地,陆晋撩起车帘先落地,摊开手在近处等,等她探出头,一把横抱起来,往一处无人的茶棚去。

  车夫也下了马车,自寻一张落满灰尘的桌,慢慢吞吞一遍接一遍擦他的戚家刀。

  此处人烟稀少,棚内还有人开门迎客。一落座才知,端着茶壶茶具招呼人的竟然是曲鹤鸣。

  他一身黑衣劲装,少了文气多了利落。随意倒满了茶,慢声道:“雨前龙井,二爷慢用。”最粗糙廉价的茶具,泡最精贵上等的茶。

  暴殄天物。

  陆晋解下斩马刀,砰一声,横放在桌上。

  依旧冷着脸,皱着眉,猎豹一般浑身警戒。

  云意抬眼看四周,都是辽阔旷远的黄沙高原,零星一点绿,遮盖不住裸露的岩石粗犷的地貌。斜阳将土地染成血,再一点点拖进黑暗。黑暗是一块巨大的裹尸布,张着口等,等愚人自投罗网。

  不远处车马声渐近,云意认得,那是公主车驾。平地走的人,马上的将领,车前的徽印,每一处她都记得。

  这就像一个巨大的陷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陆晋端着茶杯,望向远处,他在等,等利箭离弦,一声尖利鸣叫,划破耳膜。

  来了!

  人马分两队,自两处山坡俯冲,用的是蒙古骑兵的惯常战法。先把对方阵型冲散,再缓过身各个击破。

  为首的人一到山底就觉不对,对方比他们更熟悉战法,压根不拘泥阵型,看似一盘散乱的沙,却能散开又合拢,虽人数不多,但也可勉力一战。

  刀剑声、厮杀声、哭喊声都在脚下,云意甚至端不稳茶杯,摇摇晃晃抖个不停。陆晋在此时一把握住她手腕,勾了勾嘴角,笑容却未达眼底,“怕什么?”

  “我不喜欢看杀人。”

  “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

  最后一个音落地,前后道路各杀出一队人,自两侧围剿。方才俯冲人马已无回天之力,杀光屠尽无需费力。

  自然,还有三五人认出陆晋,一路狂奔冲上茶棚。

  车夫头一个迎上去,来的人多了,曲鹤鸣也扔了茶壶拔剑相搏。

  唯陆晋仍端坐在长凳上,悠悠然看人厮杀,以命搏命,就当看一场郎情妾意无趣无聊的戏。还能抽出空来关心云意,“怎么?肚子不疼了?”

  她受惊,开口却说不出半个字。

  眼看有漏网之鱼提刀来战,云意吓得跳起来往后躲。回头看,陆晋拔刀、出手,快如闪电。似乎动也没动,便已然斩下那人头颅。

  霎时间,血如泉眼喷溅。那新鲜人头成了孩童脚下的皮球,自颈上落到桌面,再滚滚滚滚到云意脚下。

  她吓得面色煞白,混乱间只管抓住身边人往他背后躲。

  过后才知,被她捞中的人是曲鹤鸣,难得的是他竟没有甩手推开她。而是咬咬牙,忍着她瑟瑟缩缩躲在他身后抽泣。

  陆晋手中的茶,凉了。

  ☆、第26章血腥

  第二十六章血腥

  夜风起,吹起烟尘模糊双眼。

  他立在风里,自始至终仅出手一次,杀一人,斩一颗头颅。

  云意却在落寞的夕阳里望见一尊杀神,所到之处,无人可挡;他遇神杀神,遇父噬父。

  她从未认清他。

  杀声灭,栈道上的人将尸体爹成小山,泼一层火油,烧得轰轰烈烈。

  陆晋收起斩马刀,吩咐“车夫”,“府里缺只圆凳,捡起来,只当是下面人孝敬他。”

  车夫将人头拎起来,那人虽死不能瞑目,硕大的眼球还保持着刀落时的惊诧,怪异外凸好似一只破损的铜铃。然而脸上一滴血也未沾,脖下伤口整齐利落,倒过来能看清陡然收缩的血管,以及白森森被斩碎的颈骨。

  云意捂住嘴,攥紧了曲鹤鸣的衣袖,一声不吭。

  但陆晋的眼风扫过,曲鹤鸣即刻让开身子,毫不犹豫。留下她,仿佛是孤身一人,在大漠孤烟里对上陆晋这样一个杀红眼的狂人。

  “过来——”他招手。

  “我…………”她害怕,退不敢退,进也没胆。

  不过陆晋的话从来不必说第二遍,自有曲鹤鸣从身后推她一把,乱了重心,她好似投怀送抱,一头扎进男人胸膛。

  她倚着他,闻到一股血与汗交叠的气息,像是启封一坛烈酒,熏得人莫名兴奋。

  “怕什么?”他歪着嘴角,短短一瞬已从肃杀换回宠溺。

  “怕你……”

  “好人也怕坏人也怕,世上还有谁是你不害怕的?”

  她捏着他胸前染了血的衣襟,漆黑如夜的眼睛里攒一层晶莹水光,她是水中月镜中花,是琉璃碎梦,再是刚硬的心,也注满秦淮旖情。

  “那……二爷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眸色深沉,粗粝的手指在她纤细柔嫩的脖颈上缓慢滑动,思量她如此脆弱,只需他一点点力,就能在最后一抹晚霞消散前将她捏碎,但再看她眼中秋水横波,又能读到坚忍、沉静、不屈。

  女人的美好兴许就在此处。

  他笑一笑,捏起她下颌说:“自己猜。”

  “我笨得很。”

  “笨还知道要留在枫桥镇?”他越是不拆穿,她越觉得危险。

  “那个……我听说枫桥镇上风景好,嗯,对,风景好……”

  陆晋懒得听她胡扯,自腋下提起她,物件一样搁在桌上。拿起刀,转身就走。“子通,你留下来看住她。岳翎与我同去,时辰不早,不可再行耽搁。”车夫一言不发,跟着陆晋向外去。

  陆晋至棚外再回头看她一眼,与曲鹤鸣说道:“她脚好了,让她自己走。”

  曲鹤鸣心里踌躇,二爷的醋劲不是一般二般啊。

  得了令,他站在一旁冷眼相待,压根不想与她多待。

  云意扶着桌角,原打算自己慢慢下来,一个不小心抓了满手鲜血,那血似乎还带着温度,叫嚣着烫她掌心。

  这一下,先前人头落地鲜血淋漓的画面闪回眼帘,她闭上眼,却看得更加清晰。胃中翻滚,她忍受不得,赶忙跳下桌往外冲上几步,抱着茶棚立柱搜肠刮肚地吐。

  早晨喝的粥,马车上进的玫瑰香饼,一个个都跑出喉咙。

  更没有什么仪态可言,她涨红了脸,眼泪鼻涕都被呛出来,连整洁都谈不上。好在身边也就剩曲鹤鸣一个,他恨她恨到骨子里,再添一分厌恶也无所谓。

  天黑了,月亮换走了太阳。她以为谁都看不见,双臂紧紧抱着棚柱,侧脸紧贴粗糙的圆木,从先前的压抑、克制,最终变为撕心离肺的嚎啕。

  曲鹤鸣就在身后注视,看着她弯下腰、站不稳,哭得浑身颤抖,涕泪横流。

  终于他等得不耐烦,握住她手臂将整个人都提起来。同时亦诧异,不知她几时瘦成这副模样,纤纤弱弱剩一把骨头,风大一点就能吹散。

  “二爷早走了,你矫情给谁看呢你!”

  “用不着你管!”云意被他拖着,又走回棚内,她腹中酸水上反,呛得喉咙一阵重咳。她弯着腰,身体弓得像一只小虾。看得曲鹤鸣也担忧,“喂,你他妈要死别死这儿,回头让我怎么交差。”

  云意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抽出帕子来擦干净脸,挑了挑眉,讥诮道:“我就是想死,要你多管闲事?”

  他冷冷道:“一点屁事要死要活。昨儿是谁跟我说,做人做事愿赌服输,丢了性命只怪自己。你眼下是干什么?哭哭啼啼怨谁?怨老天还是你那横征暴敛昏庸无能的父亲?”

  “你闭嘴!”

  “我为何要闭嘴?当年我孤身一人流落西北,比你艰难千百倍,我死了吗?我如今堂堂正正就在你眼前,看着你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什么是报应?我告诉你顾云意,这就是报应!”

  “那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你才算手刃仇人,这血海深仇才算报得轰轰烈烈。”她双眼通红,眸中带泪,仿佛风吹雨打后一朵半凋零的花,顷刻间就要米分身碎骨。

  他不明白,为何心头酸涩,为何想要去触碰她眼角藏着的泪。

  “我杀你做什么?我杀了你,二爷不会放过我。”

  “子通抬举我了。”

  曲鹤鸣道:“你把自己看的太轻,二爷不在,你大可不必如此,装模作样,撒娇卖痴。”

  不知想到什么,她忽然直起腰,换一副笑脸。如不是眼底仍藏着血丝,他几乎要怀疑方才的一切从未曾发生过。

  “懒得理你!”哭完了又像没事人一样,快步往回走。曲鹤鸣看她脚步,全然不是重伤初愈跛足难行。

  他远远望着,于心中给自己一句警醒,这人是毒药,沾染不得。

  再说陆晋,领着公主车驾再入乌兰城。忠义王府已成军机重地,里里外外重兵把守,他要入内院见陆占涛,还需搜身解甲,验明之后方可放行。

  早几日便已报信,公主没了,随扈一个没少。他心知大哥不会轻易放过,眼下一见面便开战。进了门,陆寅还是老样子,天生一个白面书生,却费尽心力要在行军打仗上与他争长短。

  “我记得二弟办事,从没出过纰漏,如今为了千万雪花银,也能有不慎之举,悔之莫及了?”

  他坐在陆占涛右侧,手中一只圆山窑彩地金辰大茶盏,来回晃着青叶浮茶,话是轻描淡写,意却深在其中。

  一个不慎,就是陆晋故意所为。

  陆晋却全然无畏,语速平缓,专心自述,“李得胜派出两拨人来,儿于龚州就地斩杀南闯王周凤顺,次日于白狼河河口遭遇定西王赵智,赵智一行二百余人,熟识水性,凿开船底,使船沉于河心,公主顺流而去不知踪影。儿已派策那留守龚州继续寻找,自快马北上,将随行之人带回。”

  陆寅道:“剩下几个奴才能有何用?打断了骨头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陆晋垂目不言,他要说的话已经带到,信与不信并不取决于他与陆寅之间的口舌之争。

  全赖陆占涛——

  他今日照例饮酒,至夜深便有些熏熏然不明就里。然则陆晋献策有功,京城稍有异动,他即遣人回城密奏,再三进言要将肃王软禁在乌兰城内。若依旧是顾家江山,便借口保护皇亲,若如眼下,乱行无主,则可挟皇子占尽先机。

  更何况如今西北兵强马壮,京城里李得胜又是一群乌合之众,他那颗早年间让今上浇灭的逆反之心再次重燃。王侯将相做到顶,也该自己给自己往上升一升。至于宝藏,他倒不似陆寅那般热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