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悲伤欲绝,眼泪哗哗地往下落,秦太太身体一阵猛烈地抽搐,又有一口血涌了出来,痛苦地道:“贺兰,我求求你,你只要能留住秦家最后一根血脉,我……我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贺兰望着秦太太那哀恳的可怜凄惨样子,心中如锥刺一般,含泪伏拜在地,道:“母亲你放心,我一定救他。”秦太太那黯然无神的眫子里,竟闪过一丝微微的笑意,更有一行眼泪,从眼窝里无声的流出来,那死死攥住贺兰的手,一下子就松开了。

屋子里一片死寂,连针尖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到,只有放在格子上的小金钟,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长窗外刮过一阵大风,发出呜呜的声响,好似有人在哭着,贺兰手里的帕子,一滴滴地往下滴血,是秦太太吐出来的血。她呆呆地望着已经没有呼吸的秦太太,只觉得自己已经被逼到了绝境,除了拼着命往前走,竟是毫无退路,滚烫的眼泪止不住地从她的脸上向下乱滚,湿了一大片衣襟。

秦太太一夜暴卒,此消息一出,自然是令人震惊万分,自第二日起,秦邸门前,那一条胡同,都被车子塞满了,等上门来慰问地亲戚,秦家旧僚不计其数,门房来回传报不暇,宅内一片缟白,乌云惨淡,贺兰又声称秦太太生前一心向善,如今往生极乐,要为秦太太做一场极大的度亡法事,几乎将楚州大小寺庙的番,道,僧,尼尽皆请来。一时之间,整个秦邸,来往皆人,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彻夜不歇。

侍二处侍卫长孙文杨一直负责监视秦宅动静,如今看到这样乱成一团的场面,竟是无从下手,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连着打了好几个电话到保安司令部去,没多久高仲祺就调来了武装团,宪兵队的人,将原本已经水泄不通的秦邸团团围住,声称为防止暴动分子趁机作乱,来往之人皆要留名登记领牌,这秦邸是进来容易去难。

秦邸的大礼堂,已被设为灵堂,孝帷秦蜡灵位都已经齐备,另有公府乐队在外缓缓奏着哀乐,贺兰披麻戴孝,跪在灵案一侧,朱妈抱着芙儿跪在一侧,往铜火盆里烧纸钱和锡箔元宝。

秦荣走进来,对贺兰道:“少奶奶,段大小姐来了。”

贺兰抬起头,就见段微玉走了进来,也是一身孝衣,到了灵前行礼,待得礼毕,才拿手帕子擦着泪,走到贺兰的跟前,哽咽着道:“贺兰。“贺兰抬起头来,她的脸上有着一种苍白色,从皮肤透入心里的寒冷与苍白,她默默道:“微玉姐姐。”

段微玉小声哭道:“贺兰,你不要怪我父亲不救秦家,那时候高仲祺要夺权,我父亲本不与他善罢甘休,可是没想到不早不晚,我二弟三弟都被扶桑人扣住了,我父亲也没办法,真的……"贺兰点一点头,“我不怪你。”她站起来,从朱妈的怀里接过芙儿,伸出另一只手来握住微玉的手,轻声道:“微玉姐姐,你陪我到后园走一走,行吗?”微玉以为她是累乏了,为她缓解缓解也好,便道:“嗯。”

她们一起走到后园去,正是下午时分,阳光正好,麻雀站立在松柏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隐隐可以听到从前面传来地佛声与木鱼声,却把此地衬托得更加幽静,假山石旁是一棵桂树,开了半树的花,又落了满地的花片,贺兰与微玉站在桂树下说了好久的话,微玉惊愣地看着贺兰,“这怎么能行?”

因为站得久了,贺兰的孝衣上,沾了一层的桂花瓣,她的眼眶一点点泛红,半响沙哑着嗓子,说道:“我也是没办法,只能托付给你了。”

她怀里的芙儿见了这样鲜亮的花树,便伸出手来咿咿呀呀地要抓花瓣,她还太小,根本听不懂身边两个大人说话,也不懂她们的意思,贺兰将芙儿紧紧地抱在怀里,亲亲她的小脸,便有几滴眼泪落下来,落在孩子柔嫩的小脸上,贺兰屈起食指,慢慢地将芙儿脸上的眼泪擦了去。

微玉早就落了泪,哽咽道:“你别这样,让人看着这心里怎么受得住。”

贺兰眼中含泪,有风吹过来,吹动着她的孝衣下摆,连同鬓角上的乱发都一同随风乱晃起来,怀里的芙儿忽然抬起头来,发出甜甜的奶音,“妈……" 贺兰的眼眫里噙着那样大一颗眼泪,只轻轻地一垂那长而浓密的眼睫毛,眼泪便“啪”地落下来。

微玉看她这样凄凉的情形,心中一阵酸涩,老大不忍,轻声道:“贺兰,你放心,只要有我在,绝不会苦了这个孩子,我带着她到俄国去。”

贺兰含着泪点一点头,狠下心来将芙儿往微玉的怀里一塞,转身便走,芙儿一见母亲不管自己,竟就走了,登时大哭起来,贺兰一路疯跑,将那孩子的哭声远远地甩在了身后,红砖路在她的眼前延伸着,好似要伸到了一个永远看不到的尽头的角落里去,砖路两旁的枫叶染了血一般的红意,贺兰跑了几步,忽地站住了。

正式秋分,那砖路上落着一层枯叶,树荫下生着凉薄的青苔,明媚的秋光一束束地照下来,她低着头望着砖道,缓缓地跪坐下来,看着砖缝里刚刚长出来的一株小草,嫩嫩的绿色,随着风轻动着,承煜就是在这里倒下去的,流了那样多的血,如今血迹已经被清洗干净,只是那些渗透到砖路缝隙里的血,早就化入泥土之中。

贺兰伸手向前摸了摸那嫩绿的小草,小草在她的手里无声地摇摆着,叶片是不是地扫到她的手心上,痒痒的触感,她低不可闻地喊了一声,“承煜,你帮帮我……”

那话音一落,便有两行泪滚滚落下来了。

十二 琵琶别抱佳人归南浦 负却当年君子鸾锦书傍晚,忽然下起大雨来,沁凉入骨的雨水从乱云翻滚的苍穹之上簌籁落下,湘林别墅周遭种植着许多松柏,在这样阴郁的天气里,越发地乌沉碧森,一阵狂风卷来,别墅呜咽成海,分清是雨声还是松涛声,而站岗的侍卫,只披着一层雨衣,笔挺犹如铁钉子般站着,军帽下的面容沉默冷淡。

汤敬业一进大厅,雨衣还未脱,许重智已经带人迎了上来,指指楼上神色谨慎地道:“汤处长,你得等一会儿,沈统制和孙师长正在上面,军需处的杨处长也在,不过正在挨训就是了。”

汤处长道:“怎么?”

许重智道:“杨处长的侄子在军需处任职,往日里刮油也就算了这次算他没长眼睛,刮到太岁头上去了,克扣了早该拨给罗邺清部的粮食和军饷,罗邺清那个炮筒子脾气,给点火就炸,这会儿正在前线打彭喜河,更是惹不得,直接一个电话打到总司令这儿,也不管是谁接的电话,张口就骂上了,杨处长这个二百五侄子,只怕性命难保。”

汤处长道:“我这次来是为了孙文杨的事儿,这家伙还被关在宪兵队的监狱里。”

许重智赶紧摆摆手,“算了汤处长,总司令没要他的命就不错了你想想给了他那么多的人,居然能让贺兰……”他的口气一顿,压住了声音,“居然还能让那个女人带着秦兆煜乘着出殡那一会儿就跑了,孙侍卫长那—双眼睛是窟窿么?

这般没用,说什么以为抱着小孩的就是秦家少奶奶,等到时候把轿帘子一掀,妈的居然是段家的老姑娘段薇玉,贺兰小姐好一招金蝉脱壳。”

汤敬业还要说话,就听得楼上哗啦一声,竟传来高仲祺的怒骂声,“滚,都他妈的给我滚出去,谁再敢求一句情,都给我到宪兵队的监狱里蹲着去!”那楼上的门忽啦-开,一行人都灰头土脸地下了楼,侍从室里传来电铃声,许重智忙回了侍从室,不多一会儿又转了回来,朝着汤敬业道:“汤处长,总司令叫你上去。”

汤敬业忙上了楼,就见那办公室里果然是—地的狼藉,地上摔了许多东西,连—对雍正年间的珐琅彩瓷,这等价值高昂之物,都没有幸免,高仲祺正坐在办公桌前批文件,旁边站着一个秘书,满脸小心翼翼的惶遽之色。

汤敬业道:“总司令。”

高仲祺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批文,那文件上的重要条款都由秘书特意圈出来,以节省高仲祺审阅时间,高仲祺一目十行,快速地在文件上写着“已阅、准拟……”等字样,他办事干脆利落,须臾便批号了一沓子文件,秘书暗地里送了口气,赶紧走出去,高仲祺将钢笔飞快地旋上,扔在一旁,这才对汤敬业道:“你安排得怎么样了?”

抓捕贺兰和秦兆煜的事宜,有特务处处长汤敬业全权负责,汤敬业早就在城门、轮渡、码头、火车站等交通地设置路障,又安排了巡捕房和部分宪兵队的人,全城搜索,料想此刻楚州城便如铁桶江山一般,汤敬业就笑道:“总司令你放心,贺兰小姐与秦兆煜除非是长了翅膀,否则绝对飞不出楚州去。”

高仲祺那眼眸里闪过一丝寒色,冷冷道:“好,她费尽心思要保秦兆煜,我就非杀秦兆煜不可!”他端起了一旁的茶盏,慢慢地啜饮了一口茶水,又道:“必须在租界外面设路障,她没有通行证,肯定不敢往火车轮船上想办法,百分之八十就是寻租界里的秦家故旧,以获援助了。”

汤敬业道:“孙文杨那边消息一传来,我就在几条大街的租界路口都设了关卡,贺兰小姐就算是带着秦兆煜逃了,恐怕当时也来不及把秦兆煜送入租界,但她错过了这个时机,如今再想把秦兆煜送进去,绝无可能!”他已经是胸有成竹,又道:“陈阮陵又来了,他说他答应咱们的事儿,已经做了一半,咱们答应他的事儿,不能再拖了。”

那茶放的久了,喝在嘴里十分苦涩,高仲祺皱一皱眉头,勉强咽了下去,半晌道:“牧陵战场正在吃紧,这会儿得罪他们不好,先把楚州码头借给他们用用。”汤敬业应了,正要转身去办,忽听得高仲祺道:“抓住了秦兆煜,就地枪决!”

汤敬业怔道:“那如果抓住了贺兰小姐,要怎么处置?”

高仲祺瞳孔一缩,面无表情地道:“关到乌棣桥去。”

汤敬业顿时一笑,他有点不太相信这句话,“总司令知道,我那地方……里面可吓人了点,万一吓坏了贺兰小姐……”

高仲祺把茶杯“啪”地一下摔在桌上,冷茶水泼了半个桌面,茶壶竟被摔成了两半,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瞳孔越发锁得如针尖般大小,冷冷地高声道:“你少给我废话,她那样大的本事,我越不让她做的事儿.她越敢做,她怕什么她担子大得很!”

夜深了,空气中是—股厚重的檀香味,又有咚咚的木鱼声遥遥地传过来,炕上铺着蓝布褥子,传乘淅淅沥沥的雨声,另有一棵高大的香橡树,在风雨中摇晃着,那浓密的枝叶,时不时地要触到纸糊的窗户,发出哗啦的声响。

地上破了一条腿的椅子上挂着一套尼姑穿的玄色袍子,袍角溅满了泥水.门口的帘子被人掀开,贺兰换了一件旧夹花布旗袍走了进来,见兆煜靠在炕上。也是—身旧衣,脚上穿着青布搭襻鞋,便道:“我们这样,恐怕说不是逃难的,也没人信了。”

兆煜轻声道:“是啊。”他今天走了一路,这会儿脸色已经不好,贺兰把手中的那一件尼姑袍子放在了椅子上,走到他的跟前来,将手背放在了兆煜的额头上,看他还烧不烧了,果然就觉得温度退下去了一点。

贺兰松了口气,道:“你在这里躺着,我到前面的庵堂里击买—点米粥来。”

他们住的地方,是楚州内一间极小的寺庙.庙殿的后面有几间住房,大都住着贫困的连会馆都住不起的学生或者没几个钱的穷苦之人,贺兰转身出了屋往前面的厨房去,才知道这间寺庙程是简陋穷苦,吃的东西只有两样,饭是小米粥,菜是煮白菜。

贺兰没法子,端了两碗小米粥和一碗煮白菜回到屋里,慢慢地放在炕上,兆煜还迷迷糊糊的,依稀听到脚步声,知道是贺兰回来了,睁开眼睛一看.就见炕上摆着简陋的吃食,贺兰歪坐在一旁,那半边侧脸上,竟是十分伤心的表情。

兆煜轻声道:“嫂子。”

贺兰回过头,一看是兆煜,忙道:“你醒了?饿不饿?”她那最末的一个字却有些沙哑,仿佛是要哭似的,兆煜笑道:“我饿坏了,能吃两大碗粥。他从炕上往这边挪了挪,贺兰忙着去扶他,兆煜微笑道:“我没事了,嫂子你让我自己来。”他坐好了,端起了饭碗,用筷子慢慢地扒拉着米粥,一点点地往嘴里送,贺兰挟了一筷子菜给他,兆煜笑了笺,那苍白的脸上露出很满足的神色来,道:“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给我挟过菜。”

贺兰见他精神很好,便笑道:“你是在说我太把你当小孩子了么?”

兆煜摇头笑道:“我觉得高兴。”贺兰再没说什么,自己也没吃,把碗里的粥都倒在了他的碗里,他看了看她,她笑道:“你吃你的,我再去盛,这里的饭菜虽然不好,但是小米粥是管饱的。”

兆煜这才又吃了几口,贺兰道:“今天恐怕是不成了.明天我们起一个大早,趁着路卡还不严密,把你送到租界去。”

兆煜却道:“芙儿呢?”贺兰握着饭碗的手无声地一僵,默默地垂下眼睛,轻声道:“我把芙儿留在了很可靠的亲戚家里,等一切都好起来了.我再把她接回来。”

兆煜望了望贺兰,半晌道:“嫂子,我以后一定把芙儿给你接回来。”

贺兰点点头,低声道:“嗯。”兆煜放下饭碗,他肺炎才好了一半,伤口愈合极慢,说了一会儿话精神就不济了,呼吸也有点急促.贺兰道:“你躺一会儿,我去找点热水来,晚上你好吃药的。”兆煜轻轻地“嗯”了—声,闭上眼睛,又昏沉过去了。

他这样昏沉到了半夜,不知为何,却就醒了.缓慢地睁开眼睛,就见桌角摆放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屋子里昏昏暗暗的,贺兰坐在椅子上,弯腰伏在炕上,头枕头着自己的胳膊,正睡熟着。

兆煜见她身上连一件衣服都投有披,纸糊的窗格外面是呼呼的风声,生怕她冻着了,他大伤初禽,并没有力气将她抱上炕来,只好一点点挪过去,把身上的毯子盏在了她的身上,她靠在自己的胳嘴上,半边脸向外,苍白的皮肤被盈盈的烛火照着,好似笼着—层温暖昏黄的光,乌黑的眼睫毛深深地簇拥在一起,还有一点发丝粘在了脸上,贴在嘴唇上,随着投进屋子里的一点点风轻晃着。

煤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他二人的影子映在墙上,犹如一片剪纸画。

兆煜屏息静气地望着她,胸口跳得有些厉害,他慢慢地伸出手去,将贴在她嘴唇上的那一丝头发撩开,她毫无察觉地睡着,眉宇轻轻蹙起.却让人有一种种坚不可摧的感觉,她是何等地勇敢,勇敢得把他从死亡的边缘里拉了出来。

那屋外的冷风呼呼地吹着,窗纸仿佛随时都要破了,桌上的煤油灯芯上跳跃着一点点烛火,兆煜只觉得身上一阵发冷,又是一阵发热,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了贺兰的手,轻轻地握一握,她的眼睫毛似乎是被风吹着.一阵乱晃,呼吸略微有些急促,他怔怔地看着她,慢慢地把手放开了。

到了第二天,贺兰请庙里的小和尚雇了一辆洋车,搀扶着兆煜上了车,又花钱买了庙里的一条毯子,盖在了兆煜身上那个,自己借了同时住在庙里的一个妇女的蓝布头巾,裹在了头上,讲一个花格包袱抱在怀里,打扮得越发像一个农妇了。

兆煜看着她打扮好走出来,那苍白的面孔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笑意来,她也觉得自己此时的样子,可见是十二分的土气,便道:“我知道难看极了,已经很别扭了,你不要笑。”兆煜道:“好,我不笑了。”

贺兰上了洋车,车夫拉起车,便一路奔着下了山,这山路很长,他们昨日也是坐了半日的洋车才到了庙里,他们又特意赶了一个大早,就见一轮红日,才刚刚出了地平线,那半边天际,染着金粉色的晨曦,将道路两旁的槐树林照耀成一片金色,秋风刮过,就铺了一地的落叶。还有些半黄半绿的树叶,依然挂在树枝上,她鬓角的一点头发乱拂着,让人总是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替她捋好,他努力地转过视线去,就见一颗不知名的小灌木上,开着大嘟噜大嘟噜的黄花串,煞是好看。

兆煜忽然道:“等一下。”

车夫就靠着路边小心的放下车把,回过头来,顺手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贺兰奇怪地道:“怎么了?你不舒服么?”

兆煜摇摇头,却伸手到车篷外,摘了一朵小黄花,转过头来给她,贺兰微微一怔,默默地接过那一枝花来,又对车夫道:“走吧。”车夫便拉起车来,兆煜再没有说话,只是靠躺在那里,贺兰用手拈着那一朵小黄花,也是沉默着,那山风朝着他们一波波地吹来,很是让人神清气爽。

行了没多久就听到车夫道:“前面有路卡。”

贺兰抬起头,果然就看到前面已经被挡住了,铁丝将几个木路障连在了一起,铁丝上还绕着尖锐的铁蒺藜,几个背长枪的大兵懒懒散散地站在那里抽烟,大概是因为时间还在,所以长官都还没到。

洋车还没到跟前那几个大兵就嚷嚷起来:“停下停下。”

车夫赶紧放下车把,几个大兵一起走过来,大概是怕走慢了没有油水可捞,车夫连连笑道:“军爷,我就是个拉车的,拉车的。”也不看他,齐刷刷的直往车上看来,粗嘎地道:“车上什么人?下车。”说罢就一起围拢上来了。

贺兰见只是几个下等兵,倒也不怎么害怕,只道:“各位军爷,我男人病得厉害,劳烦你们放个行,让我们到山下找大夫。”一个大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斥道:“他妈的生病了还有钱坐洋车,老子现在穷的连个绑腿都没有。”

就有另一个大兵笑道:“吴老四,你少在这儿装穷,你那个绑腿分明是给窑子里的娘们做裹脚布去了!”吴老四瞪着绿豆眼睛,振振有词地道:“我还能有谁,只能给你家的娘们做裹脚布去了。”他们这样嘻哈的谈论,很是粗鄙不堪,贺兰默默地从衣袋里抓出一把钞票来,塞到离自己最近的吴老四手里,奉承地笑道:“各位军爷,麻烦通融通融,我男人的病耽误不得,让我们过去吧。”

吴老四掂了掂手里的钞票,果然是很厚的一沓,便给另外几个大兵使了个眼色,那些大兵就扬了扬手,道:“赶紧走。”荷兰松了口气,车夫拉起车来,便一路下山去了,又过了半个时辰,兆煜因车上颠簸,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那脸色苍白地如纸一般,贺兰摸一摸他的额头,果然滚烫的烧起来。

她心中害怕极了,忽然想到在这样的地方都有路卡,要想去租界使馆恐怕是万万不能了,她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子来,正是哈里森先生留下来的,那名片上写着哈里森的住址,就是前面的别墅区,然而若是这样直接奔到哈里森家里去,这里不是租界使馆,如果高仲祺的人搜查过来,哈里森没有倚仗,未必肯冒险保住兆煜,把兆煜交出去了也未定,这风险又多了几分,但是,如今万不得已,总要赌一赌。

贺兰这心中七上八下,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眼看着到了最后一条岔路口,必须要定下来的时候,迎面就有一辆军车疾驶过来,在洋车旁边呼地开过去,荷兰心中一惊,一颗心几户要跳出胸腔来,她慌得沙哑着嗓子道:“等会儿。”

车夫停下车,回过头来,贺兰看了一眼兆煜,兆煜盖着毯子,将头偏向一边,睡得很沉,荷兰慢慢的下了车,她一侧身的工夫,就将兆煜给她折的那一枝小黄花落在了车上,贺兰走到车夫跟前,先掏出一大把钱来递给车夫,低声道:“麻烦你,沿着这条岔路往前走,那有一片别墅区,你到631号公馆,”她又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车夫,急道:“你只说要见哈里森先生,把这名片给他,他自然还有一大笔钱要赏你,足够你自己买一辆新洋车。”

车夫一听还有这样的好处,简直是天上掉下来一个金元宝,忙不迭地点头,将钱和名片都收好了,贺兰道:“快走,快点跑。”那车夫点点头,拉着车便顺着贺兰指的一条岔道飞奔下去,贺兰回头看了一眼兆煜,兆煜靠在车上,依然昏迷着,他的眉眼,果然像极了承煜。

这里分出去三条岔路,路旁又都种着榕树,树林茂密,洋车很快就没有踪影影了,然而汽车声越来越近,贺兰转过头来,就见那辆军车已经倒了回来,向着她这边驶过来,贺兰将头上的蓝布巾往下一扯,不管不顾先往前跑,那军车立即就加快了速度,跟了上来,贺兰跑了没几步,就被军车拦住,贺兰气喘吁吁吁地站住,就见车内走出一名军官和几名侍卫来,那名军官用犀利的目光把贺兰从头审视到脚,贺兰瞄了他戎装上的军衔一眼,竟是个团长级别,她攥着手里的蓝布巾,直挺挺地站着.那名军官开口道:“你是什么人呢?刚才拉着你的洋车呢?”

贺兰稳一稳心神,镇定地道:“我是住在山上的房客,想要下山去买点东西,拉洋车的是我丈夫,他刚才接了个活,我就下车来自己走了。”

军官默不作声,半晌冷笑道:“你这样细皮嫩肉的,能嫁一个拉洋车的丈夫?”

贺兰本来双手拧着手里的蓝布巾,这会儿却拿起来,擦了擦自己的眼角,仿佛是拭泪一般,哑声道:“我本来就是大家少奶奶,只因为我三叔谋了家里的产业,把我和我丈夫赶了出来,不然你以为谁愿意吃这个苦呢,你去邯平打听打听,我们三环路上的匡家洋行里卖的钻石别针都是顶好的舶来品。”

军官瞧她这样,真是言辞镇定,毫无半点慌张之色,便道:“那你刚才跑什么?”

贺兰道:“哟,长官,兵荒马乱的,你这么大辆车追着我一个妇道人家,我不跑能行么?”军官便冷笑了一声,又看了看贺兰,道:“对不住了非常时期,有消息说我们要找的人就住在山上的庙里,我们正要去抓捕,这会儿就是凭你说到天上去,都得跟我们走一趟。”

贺兰道:“那就走吧。”

她那心里,不禁泛过淡淡的一丝凉意,侍卫走过来.逼着她上车,贺兰上车前回头望了一眼这蜿蜒的山路,就见那山麓里,成片的密林都是黄绿之色,距离眼前最近的是一棵大槐树,那槐荚被秋风吹着.已经变成了乌黑色,犹如庙里屋檐下那上了锈的小铜铃,在风中猛晃着。

纵然是白天,乌棣桥监狱内也是极阴暗潮湿,空气里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霉味和血腥味,墙壁上挂着一盏煤油灯,顺着铁窗透进来的冷风不住地摇晃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灯光照得冰冷的水门汀地面影影绰绰,偶尔有惨叫的声音从某个角落里传出来,令人不寒而栗。

牢房的外面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锁链的开锁声,有宪兵先进来,持枪站在她的周围,遮挡住了那一盏煤油灯的光亮,贺兰抱膝坐在木板床上,慢慢转过头来,就见汤敬业走进来,率先笑道:“贺兰小姐,汤某真是三生有幸,终于请到你的大驾了。”

贺兰淡淡道:“怎么?要处决我了么?”

汤敬业哈哈笑道:“贺兰小姐开什么玩笑,我敢处决你?除非我也不想活了。”

贺兰便把头一转,话也不说一句了,汤敬业随意地挥了挥手,让手下的人退了出去,自己走到木板床旁,笑了一笑,道:“贺兰小姐真乃女中豪杰,能在外面手底下救出秦兆煜,在下十分佩服。”

贺兰只觉得心中一松,按照他这样的说法,兆煜应该是有救了,她的努力果然没有白费,她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开了,背部在不知不觉间靠在了石墙壁上。汤敬业目光一扫,已然笑了起来,“这样就对了,贺兰小姐,秦兆煜昨天就上了船,外面抓不住他了。”

贺兰道:“既然如此,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汤敬业微微一笑,闲闲地道:“总司令去浦口驻防,恐怕还一时半会儿没得空照顾到贺兰小姐,我也知道总司令把贺兰小姐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金贵,能不来巴结巴结么,以后也好倚仗着贺兰小姐升官发大财。”

贺兰冷笑了一声,“痴人说梦,等彭喜河的部队到了,你们就全完了,还谈什么以后!”

汤敬业嗤笑了一声,“贺兰小姐,好歹你也跟了外面总司令一段时间,你就真以为一个土匪出身,满肚子草包的彭喜河能在外面总司令眼皮子底下造出多大的风浪来?彭喜河离死不远了。”他上前一步,略低了头,专注地望着贺兰的眼睛,“我告诉你,没有人能在我大哥面前耍心计,除了你之外,我大哥一碰上你,就全乱了。”

贺兰不屑地道:“汤处长高看我了。”

汤敬业微微一笑,“我在邯平就想你死,你这样的女人,活在世上~天我大哥就没法子祝下心来做他该做的事,你是这世上唯一能牵制住他的人,非除去不可!”贺兰的脸上没有半点畏惧的神色,淡漠地看着他,“你现在就可以轻易杀了我。”

汤敬业摇摇头,声音非常苦恼,“别傻了,死在我手里,我就得给你陪葬,这是我大哥亲口警告我的。”他认真地审视着贺兰脸上的表情,却又却轻轻地一笑,“但我想到了别的办法,能让你死的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

贺兰冷冰冰地看着汤敬业,他面对着她,逆着光,脸上的阴暗仿佛是魔鬼眼眸里泛出寒冷恶毒的微笑,“其实我—直很奇怪,像你这样有主见的女子,却从来没有想过为夫报仇么?”

贺兰的目光里似乎突然迸射出一股子火花,“汤敬业.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汤敬业笑道:“你该不会真以为是革命党暗杀了秦承煜吧?”

贺兰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好像是炸了般“嗡” 了一声,一颗心疯狂地跳动起来,一下比一下快,几乎要破胸腔而出来.她直勾勾地看着汤敬业,澄若秋水的眼眸里陡然迸射出一缕寒光来,“是高仲祺?!”

汤敬业却摇摇头,笑道:“贺兰小姐开玩笑了,当然不是,当初秦大公予遇害,事实上第二天我们就查出了凶手,但秦鹤笙却不让公布真相!”

她怔道:“为什么?”汤敬业一笑,“因为俞军惹不起扶桑人。”

他这才从自己的戎装口袋里拿出一份折叠的方方正正的文件来,扔到了她的面前,她把那文件展开,文件上写的是扶桑公使陈阮陵买通杀手暗杀秦承煜始末报告,末端是秦鹤笙的批文,“为形势所迫,暂不予外传”,后面钤着秦鹤笙的私印,红红的—块。

那恐怖的牢房里阴冷如地狱,四面传来令人胆战心惊的惨叫,汤敬业缓缓地勾起唇角,轻轻地笑一笑,“秦鹤笙倒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杀了陈阮陵,只可惜老头子命不够长,刚与龙枭帮会的人接上头,还没给他可怜的儿子报上仇,他自己倒先死了,贺兰小姐,这回你应该明白秦承煜到底是惨死在谁的手里了吧。”

牢房的铁门发出哐当的声响,紧接着是锁链的哗哗声,汤敬业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贺兰一个人抱住膝盖坐在木板床上,在这个时候,她竟反而镇定下来了,眸子干涸如枯渠,整个身体好似掏空了的躯壳,没有半分重量,她想起她刚生完芙儿的时候,虚弱的身体也是轻飘飘的,动都没有法子动一步,秦承煜俯下身来背着她进院子,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腔里心脏的跳动,如大山一般踏实,可是后来他死了,她抱着他冰冷僵硬的身体,自己也好像是死了一样发不出半点声音,只知道死死的抱紧他的尸体,周围人几乎是将她的手指硬生生的掰开,在将他的尸体搬走的那一刻,她发出了绝望的一声大叫,她大叫着他的名字,“承煜——”

但他听不见了。

她也是从那一刻起,才清楚的知道,到底自己有多爱承煜!

牢房外传来呼呼的风声,那一扇唯一的牢窗外是一轮冷冷的弯月,她伸出手来,在旗袍的夹层口袋里按了按,有一样圆圆的东西,硬硬的硌在了她的肋上,东西还在,她心里立时涌起了一种极踏实的感觉,目光变得坚毅如铁。

高仲祺去了浦口驻防,两天后才回到楚州,连湘林别墅都没有回,直接就到了乌棣桥监狱,那牢房的走廊两侧都是昏暗的油灯,水门汀地面上人影幢幢,只有军靴落地的脚步声在这片死寂的地方响起,守卫将铁门打开,高仲祺走进牢房里,冷风从铁窗外吹进来,将挂起来的煤油灯吹得咯吱作响,昏暗的光线在他的眼前不停的摇曳,他的目光凝定在贺兰的脸上,道:“你在这住的还不错吧?”

贺兰回过头来看了高仲祺一眼,“就是夜里有点冷,能给床被子吗?”

“不能!”

“那算了。”

她无谓地转过头去,抬眸往牢房里唯一一扇鞥通到外面的铁窗那边看了一眼,也只是看到了麻苍苍的天空罢了,身后半点声息都没有,她回过头,却见他一双乌黑的眸子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般地愤怒,她却只是漫不经心地道:“你怎么这样风尘仆仆的?脸色也不好看。”

他看着她那若无其事的呀样子,心里的火苗噌噌的往上蹿,“你还敢来问我!我在浦口待了三天两夜,几乎没有合过眼,回到楚州来第一件事就是……”她却直接打断了他,淡淡地道:“那就请你去休息,谁让你到这儿来了?我又没请你!”

他紧盯着她,半响道:“好,你说得好。”转身一脚踢开了牢房的铁门,铁门猛地朝一旁扇去,几乎砸到了特务处警卫队队长梁乃文的脸,梁乃文一看到高仲祺怒气冲天的走了出来,忙一路跟了上去,连声道:“总司令,您别发火,汤处长就过来了。”

高仲祺忽地煞住脚步,指着她所住的牢房方向,怒道:“给她换个牢房!哪冷关到哪去!”梁乃文深知贺兰的身份,这会“啊”了一声,“最靠西倒是有一间,四壁通风,到了半夜就能把人冻僵,男人都受不住。”

高仲祺那目光雪亮如电地看过来,梁乃文赶紧把头低了下去,道:“是!”高仲祺转过身,已经带着侍从橐橐地走了。

到了半夜,梁乃文还呆在乌棣桥审讯才抓到的几个革命党,就有侍从官过来请他听电话,电话是从湘林别墅打过来的,正是高仲祺的贴身副官许重智,“梁队长,你不会真把贺兰小姐冻起来了吧?”梁乃文为难道:“这是总司令的命令……”

许重智道:“梁乃文你这不是作死么?赶紧把贺兰小姐送过来。”

梁乃文一怔:“送哪去?”

“湘林别墅!”

贺兰冻得实在是太厉害了,身上没有一处是热的,到了暖暖的屋子里,更是止不住打起冷战来,连着喝了两碗热热的姜汤,才缓了过来,又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从鼻子里呼出来的气都是滚烫的,她用手帕捂着嘴,难过地说:“你有药没有?我恐怕是要伤风了。”

高仲祺去按电铃,连着按了好几下,很是急躁,侍从官急忙走上来,高仲祺道:“去把药箱拿来。”那侍从官忙转身去拿药箱,贺兰坐在椅子上,小声地道:“这姜汤里放了好些冰糖,那样甜,我快渴死了。”

高仲祺道:“不放冰糖你又喝不下去。”说着又把扣着的茶杯翻过来,拎起青花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水,他不知为何手有一点不稳,竟淋了一点茶水在茶几上,贺兰一手揉着太阳穴,却只是端起茶杯慢慢地呷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侍从官拿了药箱回来,道:“总司令,你要什么药?”高仲祺道:“你放那儿吧,我自己找。”侍从官便把药箱放在桌子上,转身走出去。高仲祺走到桌旁,打开药箱给她找伤风药,将那一药箱翻得哗啦作响,刚拿起一瓶阿司匹灵,才倒出一片药来,贺兰道:“我不吃阿司匹灵,太苦了,我吃了不一会就能吐出来。”

他便把阿司匹灵放下,又忙乱地在药箱里翻找着适合她吃的伤风药,贺兰却闲闲地伸出手指,蘸着茶几上的一点点茶水,慢慢地在茶几上划着横杠,一条又一条,又很耐心地划了一个圈,好似一个布满铁栅栏的牢笼。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黑眸闪烁如电光,忽然将那一个大药箱拂到地上去,药箱里的药哗啦一声倾倒在地板上,贺兰的手指在茶几上一顿,他已然到了眼前,伸手用力地把她按在了椅子上,怒道:“你存心耍我!”

贺兰道:“我可不敢。”

高仲祺目光灼灼,“你有什么不敢,就连你放走了秦兆煜,犯了这样大的事儿,我都不跟你计较……你就是心里知道我舍不得碰你,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往我心口上剜刀子!”

贺兰的目光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乌黑的长睫毛轻轻地一扇,更衬得一双眸子好似两潭潋艳动人的秋水,她伸手拿他紧紧攥在右手里的药瓶,轻声道:“你找对了,我就是要吃这种药,有点橘子味。”

他却只是攥着那一个药瓶不放,咄咄逼人地看着她,贺兰拿不动,竟抬起眼眸朝他微微一笑,露出细白牙齿,“你不给我吃药,等我生了病,第一个传染给你。”

她说话的时候,唇角扬起一抹柔软的弧度,轻颦浅笑,亦娇亦嗔的声音,连弯起来的眼角,都透着温柔的妩媚,他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火花的微茫,忽然将手往她身下一抄,就将她抱了起来,贺兰慌道:“哎,你放我下来。”他已经“嘭”地一脚踢开了卧室的门,将她抱了进去。

他将贺兰放在了床上,便去解她的旗袍扣子,贺兰忙挡住他的手,很慌张地道:“你不要闹。”

他将她抵挡的手按在了床上,那弹簧床很软,他压了上来,贺兰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是沉了下去,沉到了深海里去,他的眼瞳里有着雪亮的光,好似一团火在烧着,熠熠生光,他低声说:“你这次又想要什么?”

贺兰望着他,目光清亮如湖水,却没有说话,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深沉。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说,只要你有!”

卧室里没有开灯,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她的面容沉浸在月光里,,好似一块上好的羊脂玉,散发着温润的光芒,她身上的香气氤氲在他的周围,勾魂摄魄一般地钻到他的呼吸里去,印到他的心上,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她完完全全都是他的,他忽然用力地亲了下去,缠绵地堵住了她的嘴唇,近似于贪婪地享受着她身上的温暖与柔软,贺兰在他怀里闷声不吭地挣起来,就好似不适应他这样的动作与行为一般地反抗,她果然已经不习惯他了,那么她习惯了什么……他心里忽然掠过一种火辣辣的嫉恨,像是着了魔一般,双臂收得死紧,恨得发了狂,不容逃避地与她缠在一起,蛮横沉重地占据了她的身体。

她难过地发出了一点声音,月光照在了她的脸上,她紧紧地闭着眼睛,一直都没有睁开,不肯看他一眼,乌黑的眼睫毛簇拥成了妩媚动人的线条,卧室里已经通了热水管子,她的额头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他的呼吸就在她的耳边,动作粗重肆意……所有的前尘旧事,就好像是在那一瞬间,被重新颠倒过来,即便他比谁都清楚,她是有图谋而来,他逼走杀光了她身边所有的人,从此却再也没有了可以钳制她的人或事,他在把她逼入绝路的同时也让自己万劫不复,她的一无所有将让她永远无所畏惧,也让他永远无可奈何,总有一天,他要为这一刻付出沉重的代价。

但是她要什么他都会给她,只要她不走,哪怕她要他的命!

陈阮陵再次来到湘林别墅的时候,别墅里的枫树已经红艳如火,正值深秋,却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天空一碧万顷,偶尔有一两丝如白絮般的白云从天际飘过,别墅的门口,两名哨兵持枪对立,许重智已经迎了出来,笑着道:“陈先生到了,快请进来,总司令正在办公室里等着你呢。”

陈阮陵笑一笑,道:“我来了好几趟,这次倒是难得不吃闭门羹了。”

许重智便笑道:“陈先生说哪里的话,总司令这几日为前线战事忙得焦头烂额,这不稍有闲暇,就特意等着陈先生呢嘛。”

陈阮陵也没多说,随着许重智上了左侧楼梯,直接去了高仲祺的办公室,一推门就见高仲祺身穿便装坐在沙发上,陈阮陵先笑道:“知道总司令事儿忙,不好意思,我又来叨扰了。”

高仲祺便站了起来,微笑道:“小许,你先出去,没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来打扰我和陈先生谈话。”许重智便谨慎地点了点头,转身出去又将门带上,陈阮陵已经坐在沙发上,开门见山地道:“总司令,咱们都是明白人,不用弯弯绕绕,我们扶桑要俞安铁路的修建权,这也是事先谈好的,怎么如今总司令一再地拖延,这般不信守承诺?”

高仲祺从珐琅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来,夹在手指间,淡淡地道:“我也想问一问,钟伯轩如今就在安金,你们却只是围而不剿,是什么意思?若是你们认为一个钟伯轩就能钳制得了我,那么这俞安铁路的修建权,俄国人倒也来与我谈了几次。”

陈阮陵那目光一闪,投到了高仲祺脸上来,高仲祺面色淡漠地将烟咬在嘴里,随手擦了一个取灯儿,正要点烟,就见那办公室的门呼啦一下被人推开,陈阮陵倒没想过居然还有人敢这样闯高仲祺的办公室,惊愕地回过头去,就见来回晃着,那浅颦微嗔之间,眸子里波光流转,竟然更有一番的妩媚明艳,好似一幅上了暖色的仕女图,那样地楚楚动人,连陈阮陵自己都怔住了。

她却连看都没有看陈阮陵一眼,很是目中无人,一双澄若盈盈秋水的眼睛里透出薄薄的嗔怒来,目光只在高仲祺的脸上定了一定,转身将门不轻不重地一摔,竟就走了。

高仲祺却放下手里的香烟,站起来便跟着走了出去,陈阮陵坐在办公室内,只听见门外传来高仲祺压低了声音,“你不要急,我办完了这点事儿马上就跟你去。”

那个女人却依然不依不饶地嗔怒道:“说好了这个时候陪我去洋行买首饰的,你要是忙,我不劳烦你的大驾就是了。”

陈阮陵犹在怔忡之中,又有脚步声传来,高仲祺又走了回来,坐在沙发上,依旧拿起刚才的那一根香烟,看了一看,又放了回去,脸上的神色又些不好,陈阮陵何等聪明,这会儿变笑道:“若是总司令有事,那么我改日再来。”

高仲祺便顺势道:“今日确实是有些事情,抱歉得很,让陈先生白跑着一趟了。”他揪了揪电量,没多久许重智就上楼来,正好有一个电话接进来,高仲祺转过身去接电话,陈阮陵随着许重智下了左侧楼梯,才走到大厅里,陈阮陵便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看。

贺兰站在二楼的楼梯栏杆处,那里真好放着一个景泰蓝方樽,里面插着几枝盛开的芙蓉,她拈了一枝,在手里滴溜溜地转着玩,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人在看自己,她转过头来朝下看,便与陈阮陵目光相接,陈阮陵礼貌点头致意,贺兰却连一个笑容都没有,一双明眸冷冽如水一般,随手将手中的芙蓉花枝往方樽里一掷,竟就转身走了。

高仲祺放下电话,就赶紧往卧室的方向去,谁料一推门,才发现那门是反锁的,他敲了敲门,低声道:“贺兰。”那屋子里也没人答话,高仲祺又敲了敲门,屋子里还是没有半点动静,他又轻声道:“你把门打开好不好?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去。”

秘书长从秘书室里出来,已经站在那里等了许久时间,这会儿不得已道:“总司令,绥境公署送来一批文件……”

秘书长的话未说完,高仲祺却回过头来,墨一般的眼眸闪过一丝怒意,秘书长吓得一怔,赶紧退回自己的办公室去。

他在那扇紧闭的卧室门外等了许久,也说了许多话,她也不来开门,最后他不得已,还是让侍从官找来了钥匙,将门打开,他走进去就见卧室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他的心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莫名地一阵慌张,但回头却看到落地窗大开着,透明的轻纱随着秋风乱晃,她躺在露台上的白色藤椅上,他走过去,她已经睡着了,秋天的风蓬蓬地吹到她的脸上,她的眼睫毛被风吹得一阵乱颤,像是被风吹乱的花蕊。

他弯下腰来,将她抱在怀里,她的头靠在她的胸口,发出浅而均匀的呼吸声,乖得像一个孩子,他把她抱到床上放下,又拿被子给她盖好,她翻了个身,缩在被子里,唇角轻轻地向上扬了一扬,这样细微的动作,还是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竟是一笑,伸手过来呵她的痒,道;“好啊,居然给她装睡。”

她最受不得痒,窝在被子里左躲右闪,笑得喘不过气来,急道:“不要闹了,你再闹,我就走了。”他竟就住了手,她伏在枕头上喘了半天气,这才缓了过来,却又到:“你出去,这回我真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