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仲祺笑道:“你刚才朝着要去洋行,怎么这会儿反倒提都不提了?”

贺兰毫不在意地道:“洋行有什么可去的,我又不差那么几件首饰,我还没睡午觉呢。”

高仲祺见她又把眼睛闭上了,便笑道:“那好吧,正好我也没睡午觉,咱们一起。”他就要上床来,贺兰忙就推了他一把,细细的眼眉微扬,眸子里眼光流转,亦嗔亦怪地道:“你快走开,跟你在一起,我又没得睡。”

他却靠上来,双手撑在她的肩膀两侧,低头凝视着她,眸子里射出来的光直到她的眼底深处去,淡淡的烟草气拂在了她的脸上,他望了她片刻,温和地道:“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你得告诉我。”

贺兰道:“什么事儿?”

他微微一笑,眸光熠熠,“你这次的目的,是想要做褒姒妲己,还是西施杨贵妃?”

贺兰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微微仰着脸,唇畔红润饱满,轻轻地伸出手来摸了摸他坚毅的下巴,半响嫣然一笑,妩媚动人,“你猜?”他定定地看着她,半晌轻声道:“只要你不走,你想干什么都行。”

贺兰展颜一笑,连唇角的梨涡都盛满了盈盈的笑意,他醉了一般地看着她的面容,胸口掠过一阵激荡的情绪,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用力地按到了自己的胸口,“贺兰,我的心是实的。”

她望着他笑,眼眸里闪烁着宝石般的晶莹光亮,“说什么傻话,难道还有谁的心是空的不成?”

他专注地看着她脸上的笑容,默然无声,她的美,她身上的香气,她的身体,都实实在在地在他怀里,只有心不在。

天气正好,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头上,镂花铁栅栏上缠绕着翠绿的牵牛花,别墅地面是仿白石铺地,大门的另一面墙上铺着黄绿色相间的常青藤,开着几朵小花,花的颜色是鲜艳的虾子红,在风中缓缓摇曳。

许重智忙了一个上午,刚在办公室里喝了一口茶,那桌上的电话铃声便哗哗地响了起来,许重智接起电话,率先笑道:“汤处长。”汤敬业不悦地道:“怎么总司令办公室里的电话打不通?”许重智一面解着领子上的戎装扣子透气一面道:“汤处长,你就是有天大的事儿,这会儿也不要去说,我敢保证说一件驳一件,总司令正想找人发火呢。”

“怎么?”

许重智道:“这还用问,还能有什么能把总司令搅和成这样,贺兰小姐今天早上什么话也没有说,竟就一个人出门了,到现在没回来,总司令心情很不好,你要是胆子大,你就去和总司令说事儿,能把你骂个狗血喷头。”门外闪进来一个侍从官,朝着许重智道:“许副官,总司令叫你上去。”

许重智就朝着电话里叹了一口气,道:“听见没有,我这就要上去挨骂了。”他挂了电话,又赶紧把解开的扣子重新都系上,确定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高仲祺挑出毛病了,便赶紧上了楼,刚要推办公室的门就见秘书长一脸惶色走出来,许重智就势走了进去,一进办公室果然就是一种压抑的冷意扑面而来,高仲祺坐在沙发上,眉头锁得死紧,手里夹着一支烟,而香烟碟子里,已经满是烟灰和烟头。

许重智道:“总司令,找到人了,侍卫打电话回来说,贺兰小姐正在明阳路的咖啡馆里喝咖啡。”高仲祺的眼眸里立即闪过一丝亮意,目光紧紧地凝定在许重智的脸上,“只有她一个人?”

许重智道:“是,只有贺兰小姐一个人,总司令要过去吗?我这就叫人备车。”

高仲祺怔了怔,将手中燃着的烟扔到了碟子里,那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些,半晌道:“我不能去找她,她看见我……恐怕要不高兴。”她向来都是不受控制,不容他人摆布的,这一点他清楚得很。

许重智忙道:“我已经收侍卫跟上去了。”

高仲祺猛然站起来,眉头忽然皱紧,一脚踹在了茶几上放的玻璃面上,那玻璃面本是活动的,哗啦一声掉下来,摔在大理石地面上,碎成了好几大块,许重智退后一步,高仲祺雷霆大怒,“你让侍卫跟着她干什么?!若是让她看见……让她看见……”许重智脸上已经显出了惶然不知所措的神气,慌道:“我这就让侍卫撤回来。”他转身就要出去安排,谁知才一开门,却又听到高仲祺大声道:“回来。”

许重智慌地回过身来站好,高仲祺却没有说话,只是呼吸粗重,胸口上下起伏,半晌颓然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从长窗射进来的几束日光都投注在茶几脚上,他的面容沉浸在晦暗的光线里,声音略有些沙哑,“叫那些侍卫远远地跟着,别让她看见。”

下午两点左右,贺兰坐在明阳路的咖啡馆里,慢慢地吃下了一份蛋糕。

蛋糕上面是红润的樱桃,她用叉子叉起樱桃,送进嘴里,甜味弥漫在舌苔之间,后来她出了咖啡馆,顺着街道慢慢地朝前走,路过一家玉器行的时候,她看到了在玉器行的门面柜上摆着一盆玉石芙蓉盆景,玉质柔润,石纹雅致,玉石雕刻着的朵朵芙蓉花色泽鲜艳,栩栩如生,她站在那里看了半天。

店主便殷勤地走上来道:“小姐好眼光,这是上等和田玉雕刻的,正宗月白色,你瞧这花瓣上的一点颜色,这也有说法,叫‘秋梨子……’”店老板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贺兰伸手摸了摸那盆玉石芙蓉,果然是触手温润,她默默地看着,那眼里也显露出喜爱的颜色来,道:“我买了。”

店主便很抱歉地道:“真是对不起,这盆玉石芙蓉已经被沈统制家的少奶奶订走了,连定金都交了。”贺兰怔了一怔,道:“那还真可惜。”

店主忙哈腰道:“小姐里面请,店里还有许多玉石盆景比这个要好呢。”

贺兰便没了兴致,道:“算了吧,别的我不喜欢。”她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却回过头来,看了看放在门面柜上的那一盆玉石芙蓉,就见那玉石雕琢的芙蓉,温润晶莹,灿若明霞,精致极了,她回头看了几眼,还是走了。

她在街口叫一辆黄包车,随口说了一个地址,那黄包车拉着她一路飞奔,没多久就到了地方,车夫放下车把,笑道:“小姐,你到了。”

贺兰这才如梦初醒,抬起头来就看到了大帅府的仪门石狮和高达八丈的围墙,但是门外的匾额却被摘下去了,挂上了新的牌匾,门前的汉白玉石阶上,站着一排持枪相对的冷面侍卫。

贺兰道:“这地方怎么变了?以前不是这样的。”车夫笑道“这是原来的秦家大帅府,现在被改成警备办公厅局了,老话儿怎么说来着,一朝天子一朝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唉,人生在世,不就那么点事儿么,小姐是要进去吗?”

她静静地道:“不是。”

那些活生生的人和事儿,仿佛是一下子变成了上辈子的事情……她初进大帅府的时候,轰轰烈烈的爆竹声,怎么转瞬之间就好似成为了前生的记忆,一下子全都没了……承煜为她采过一枝素心兰,她将那一枝素心兰送到她手里的时候,微微笑道:“等你回去插在卧室的花瓶里,一晚上都很香。”她不好意思,低声道:“人家都在看我们呢。”他依然很温暖地笑着:“没事儿,他们笑的是我。”

她的心里成了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她到底经历了多少事情,经历了生死离别,经历了痛苦挣扎,眼看着亲近的人在自己面前一个接一个死去,她的心变成了冰冷的铁块,即便就在此刻将她千刀万剐,她不知道什么是通了。

贺兰默默道:“走吧。”车夫怔了怔,道:“小姐这回腰上哪去?”

贺兰恍然如梦,低声道,“我也不知道。”车夫疑惑地看着贺兰,尴尬滴笑了一笑,“小姐,你不知道,我更不知道了。”贺兰知道为难车夫了,便道:“拉回刚才的街口去吧。”车夫应了一声,把她又拉了回来,天色渐晚了,电车从街道中间开过去,发出“叮铃铃铃”的声响,商店和洋行里卖着各种鲜亮的百货。

“我又没有家了。”她坐在车上,轻声说。

车夫其实并没有听到她说什么,但也回过头来好意地对她笑一笑,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流,他静静地坐在车上,擦一擦脸上的眼泪,藕色镂花旗袍装趁着他年轻纤细的身体,她像是一朵随风摇曳的芙蓉花。

回到湘林别墅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她推开卧室的门就见他坐在沙发上,卧室里的水晶灯照耀在他的眼眸里,细细碎碎好似莹亮的宝石,她捧着一纸袋的花旗橘子,头晕乎乎的,脚步略有些踉跄,先冲着她娇憨地一笑,叫了一声,“仲祺。”

他在焦躁不安中等了她整整一天,早已经是一肚子的怨气,然而她只是这样对他浅浅一笑,温柔地叫他的名字,竟可以化解他所有的恼怒,她将花旗橘子放在茶几上,他站起来,已经闻到了她身上的酒气,她站不住,一个趔趄,他早就将她抱在了怀里,她仰着脸看着他,笑眯眯地道:“终于轮到你等我了。”

以前总是她在等他,他总有许多事情要做,她就傻傻地等着,还不敢挪动地方,生怕他回来找不到他,他陪她的师姐本来就很少,她却从来不会抱怨,她那时候多么天真,坚定不移地认为他就是值得她托付一生一世的人。

直到他害得她家破人亡。

她的脸被酒意烧得滚烫,泛出红晕来,好似涂了一层鲜艳的胭脂,高仲祺搂着他的腰,她却皱了皱眉,双手抵在他的胸口上,不高兴地道:“满身的烟味,去洗澡。” 高仲祺凝视着她,柔声笑道:“你还满身酒气呢,不如我们一起去洗?”

她咯咯地笑起来,笑意溅到眼眸你,眼眸弯成了妩媚的月牙,“我不洗澡,你剥橘子给我吃。”

她摇摇晃晃地坐在沙发上,把一整袋花旗橘子都扔到了他的怀里,金黄色的橘子散落出来,落在沙发底下,一阵乱滚,就好像是她的眼泪,从眼窝里落下了,顺着脸颊往下乱滚。

他说:“你不要哭。”

她索性放声大哭起来,“高仲祺,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她几乎是疯了一般冲上来,撕他咬他踹他,甚至破口大骂,“你这个混蛋!混蛋!我要杀了你!”

他一动不动,任由她这样闹下去,她终于筋疲力尽,头晕眼花,用最后一点力气抓起一个青花瓷瓶,朝着他的脸砸过去,接着她倒了下去,在最后朦胧的意识里,她听到一声门响,是侍卫听到了这样打的动静,不得已冲了进来,侍从管道:“总司令,你流血了!”

她在失去意识的时候,终于听到她的暴喝,“都他妈的给我滚!”

那天晚上他醉得厉害,身体里面火骚火燎的,模糊之中就感觉有人一直陪在他身边,她难受得翻腾,盖不住被子,他将他抱在怀里,暖着她,她嚷着要水,他又去倒水给她,她昏昏沉沉地又哭起来,喝进去的水全都变成了眼泪重新流了出来,她稀里糊涂地哭着喊,“妈妈。。。。妈妈。。。。”其实她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妈妈长什么样子,脑海里全都是姨妈的样子,但她就是想叫妈妈,有人攥着她的收,真暖和,她闭着眼睛,沙哑的嗓子哭着说,“妈妈,你带我走吧。。。。”

模糊中听到一个声音,就在她的耳边,“贺兰,你别离开我。”他听清楚了,心里面突然一凉,然而那样的清醒只是一瞬间的,很快,她又载到火烧火燎的痛苦深渊里去,眼前一片黑暗。

第二天下午她终于清醒过来了,守在一旁的丫头喜气洋洋地出去叫医官,她没等医官进来就去浴室里洗了一个澡,再走出来的时候高仲祺已经坐在卧室的沙发上,医官并没有进来,他抬头的时候,贺兰看到他的额际上贴着一块纱布,眼里布满了疲惫的血丝,他笑了笑,指着核桃木托盘上的一碗白粥和酱菜,道:“你来吃点东西。”

贺兰正觉得饿了她从昨天晚上晕到现在,一点东西都没吃过,清谈的白粥好像是一层薄雪一般,她觉得嘴里发苦,先吃了一口酱小黄瓜,高仲祺笑道:“吃点粥。”

贺兰便舀一勺粥吃到嘴里,米熬得很糯,火候刚好,她还是皱皱眉头高仲祺问道:“怎么了?”

贺兰道:“一点滋味都役有。”

高仲祺怔了怔,脱口道:”我明明加了盐。”

贺兰握着勺子的手忽然僵在了半空中,她转头看了他一眼,突兀地把勺子一捧,冷冷道:“我不吃了,太难吃了,咽不下去。”转过身去随手拿了一本杂志看,他只是沉默地看了看她,站起来去掀了电铃,丫头走进来,他说,“去拿一点饼干和牛奶来。”

那丫头应了,转身走出去,他又走回来,俯下身来望着她,温柔地笑道:“你闻到香气没有,今天花房里新开了‘绿牡丹’,我让工人剪了一大柬送上来,就插在外面的暖阁里,走,我带你去看看。”

贺兰翻着手里的杂志,懒懒地道:“我这会儿不想动。”他耐心地笑道“才起来就不想动了,这样可不好,去看看吧,花开得好看极了,”他千方百计地要带她去看花,贺兰被他缠不过,便仰起头来朝着他甜美地笑一笑,柔柔地道:“那你抱我去看。”她微笑的时候,唇角扬起来,眼角眉悄都是柔媚的情意,眸子晶莹透亮,他说:“好。”

他一把便将她抱了起来,她的身体纤细翩然若蝶,杂志从她的手里落了下去,呼啦一下落在了绵软的地毯上,她伸出手来搂住了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上,片刻又抬起头来,冲着他甜甜一笑,“仲棋,你心跳得真快。”

他抱着她去蹬阁里看“绿牡丹”,一暖阁子的花,团花碧绿如翡翠,晶莹副透,一株株昂然绽放着,被落地窗外的日光照着,恍若含笑的美人,花瓶的旁边摆放着一盆王石芙蓉,被娇艳的花朵簇拥着,却依然光彩夺目。

贺兰忽然明白了其实他真正想让她看的,不是“绿牡丹”。

她说:“你放我下来。”

他放下她,她穿着软缎鞋,踩在绵软的地毯上,慢慢地朝前走了几步,捧起了那一盆玉石美蓉,仔细地端详着,他却做出很惊讶的样子来,笑道:“我倒从来没有注意家里还有这个物件,你喜欢?”

贺兰回过头浅浅一笑,“是啊,我喜欢。”

接着扬起手就把那一盆玉石盆景摔倒了墙上去,那玉器本来就十分脆弱,被她这样下大力一摔,“啪”的一声,玉石俱焚,好好的一盆玉石芙蓉转瞬间就碎成了一地的玉块。

高仲祺脸色一变,眉峰深锁了起来,眸子里分明闪过一丝怒意,贺兰的眼泪,却已经XX地落下来,不依不饶地跺着脚哭道:“难道我就是个贼?出一趟门,还要劳烦你的人暗地里跟踪我,你干脆还把我关到特务处的监狱里去,看管起来岂不是更方便。”

她一哭他就完全乱了,几乎有些手足无措地解释道:“你别哭,先听我说,我并不是派人跟着你,我是怕你有危险。”

她跑进了卧室,转身就要关门,他赶紧追了上去,手按住门框,正赶上她摔门“哐”的一声,他推开门走了进来,就见她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落在绣花睡衣上,溅开一小朵一小朵的泪花。

他走过来,伸出左手擦她脸上的泪,她把头一偏,就是不让他碰,他低声说:“我知道我把它拿出来你会生气,可是我又控制不住想要拿出来,因为你喜欢它,只要是你喜欢的,我都想给你。”

她哭得越发伤心起来,戚戚哀哀,他说什么她都不听,门外传来侍从官的敲门声,“总司令,陈阮陵和汤处长还在X靖公署的易主任,作战部的几位军团全到了,都等在办公室里。”

他下午就有一个很重要的回忆,彭喜河的部队在牧陵打得很凶,更放出了半个月内进驻楚州的狂话,据汤敬业派出去的特务发回来的情报,俄国人已经暗中派人与彭喜河接洽,率先做了两手准备。

高仲祺道:“我一会儿再回来。”

贺兰的脸上都是泪珠子,这会儿拿起一个软枕头扔在他的身上,哽咽着道:“你走你走,你一辈子不来才好呢。”高仲祺没法子,只能站起来,又看了她一眼,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没多久一个侍从官就过来了,手里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匣子,匣子上雕刻着精致的花纹,他双手将雕花檀香匣子捧到了贺兰的面前,道:“这是扶桑公使陈先生送给贺兰小姐的礼物,总司令让我拿过来交给小姐。”

贺兰接过匣子,按下机括,匣子盖“啪”的一声自己弹了起来,就见是一匣子东珠,足有二百多颗,晶莹透澈.圆润巨大,这东珠向来都被称为宝中之宝.稀世奇珍,在以前都是皇族人物才可佩戴,这满满一匣子东珠,可谓是价值连城了。

这个陈阮陵,果然是个老奸巨猾,闻风而动的机灵人物。

贺兰站起来,走到露台上去,这露台本就正对别墅的大门,刈草的机器在草坪上突突地响着,贺兰站在露台上,手里的珠匣子很沉,沉甸甸地直往—坠,她看到车道上都是陈阮陵的护卫,前后四辆防弹汽车,穿灰色长衫的侍卫笔挺地站在车道上,屹然不动犹如石雕,楚州就是陈阮陵的巢穴,他的贴身保卫系统,犹如铜墙铁壁一般。

贺兰无聊地趴在白色雕花栏杆上,栏杆下面是刚刈完的草坪,许多麻雀落在草地上,啄草根下面的草种子吃,车道上站着的灰衫侍卫忽然面色肃穆起来,贺兰的目光一闪,看到了走出别墅大门的陈阮陵,许多护从簇拥在他的周围。

陈阮陵转身上车的时候,转过头来朝露台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看到了捧着珠匣子的贺兰,再一次向着贺兰微笑示意,彬彬有礼,贺兰打开珠匣子,用食指和拇指拈出一粒圆润闪亮的东珠,随手扔向了一只在草坪上蹦跳的麻雀,麻雀嗖地一下飞起来,较远的几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还在傻傻地啄食,贺兰抓起一把冰凉的东珠,天女散花一般地扔下去,麻雀群受惊,呼啦一下齐飞起来,溜圆的东珠落在翠绿的草地里,熠熠生光,站在草坪上的工人都愣住了,当然也包括陈阮陵。

门外忽然传来丫头的惊呼声,“咦,这门框上怎么有血?”

贺兰顺手把珠匣子放在露台的藤桌上,转身走回到房间里,看到正要端茶过来的丫头站在门边,她走过去,就见那门框上一片淡淡的血痕,她怔了怔,丫头问道:“贺兰小姐,你受伤了吗’”贺兰摇摇头,又走回到卧室里击。

高仲祺回来的时候正巧丫头端茶出来,行了个礼道:“总司令。”高仲棋待要推门走进去,那手却又停在了胡桃木门上,转过头来问了一句,“她睡了吗?”丫头笑道:“贺兰小姐正在翻杂志呢。”

高仲祺点点头,将军帽摘下来交给那丫头,这才推门走了进去。她坐在沙发上,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却还是保持原来的样子,慢慢地把书页翻过去。高仲祺坐过来,微笑道:“别看了,快去换一换衣服,晚上我带你出去吃饭。”

贺兰回过头来,看一看他,他笑道:“你想吃什么?”她却一伸手,把他的右手拉过来,果然就看到他那手背上夹出了好大一条血口,脱了层皮,这儿已经不流血了,只是看着有些吓人罢了。

她瞟了他一眼,有点嗔怪的神气,柔声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明明看到我要摔门,还往里面冲。“她从起床来就发脾气,这会儿难得这样和颜悦色,他心中高兴,便道:“你明明知道我会冲进来,还摔门。”

贺兰从肋下解下自己的手帕来,仔细地擦了擦他的伤口,有低头轻轻地吹了吹,暖暖的风拂过他的手背,他觉得心里一阵发紧,漾起一种异样的温柔她抬起头来,眼眸晶莹剔透,好似汪着一弯水,轻声道:“还疼不疼了?”

他有点恍惚地道:“不疼了,一点都不疼,。”她粲然一笑,往他的怀里一靠温柔地道:“仲祺,我们回邯平去好不好?”

他怔道:“回邯平?”思忖了片刻,道:“如今前线吃紧,一刻都离不开我,现在去邯平,恐怕不方便。”

她笑了一声,“哦,原来不方便,那算了。”说罢就将他的手往旁边一甩自己站起来走在梳妆台前去拿梳子梳头发。

他笑道:“怎么把头发放下来了?我不是跟你说一会儿要出去么?”说着便走过来,亲自为她打开了梳妆台上的化妆品盖子,又拿过一盒胭脂来,挑了一点放在手心里揉开,哄着她笑道:“这胭脂颜色不错,你抹一点。”

贺兰却把脸一转,淡淡道:“我不爱抹胭脂。”

高仲祺忽然意识到她自从跟他在一起到现在,果然是从来没有擦过胭脂,也许是真的不爱罢,他拍掉了手心里的红脂,还是笑了一笑,道:“那你把头发梳起来吧,我带你出去玩玩。”

她淡淡地哼了一声,“我哪儿也不去,我哪还有脸出去,整个楚州谁不知道我是秦家少奶奶,如今我不三不四地跟着你,算个什么东西呢。”高仲祺道:“只要你点头,我们马上结婚。”

贺兰冷笑一声,“丈夫尸骨未寒,妻子却就琵琶别抱,掉首无情了,且不说楚州人的口水能淹死我,像我这样狼心狗肺、不知廉耻的女子,恐怕这天打雷劈我是挨定了。”

高仲祺皱眉道:“何必把自己说成这样。”

贺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一把青丝从梳齿间滑过去,她勾起居角,平静地一笑,声音无力极了,“这些话其实还是好听些的呢,别人说的那些,才叫狠毒我真盼这会儿一口气上不来.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他不忍心往下听,走过来,从后面抱住她的身体,“贺兰,我知道我让你受委屈了我对不起你。”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天边的霞光都褪尽了屋子里没有开灯,暮色如墨一般泼溅过来.浸透了她的半边面孔,她低下头,落了一滴泪,他的手拢住了她的腰,那—滴泪正好落在他手背的伤口上,沙沙地蜇着他,疼痛猛然窜到他的心里去,在她重新回来那一刻起,他就发誓,再也不让她难过。

她默默地靠在他的怀里,哽咽着说,“我就是想回邯平去清静清静。”

他低声说:“好。”

十三 片红飞减乱云对碎琼 白雪茫茫此情问天地一月,讨逆军彭喜河兵败牧陵。

彭喜河自起兵便一帆风顺,挥师西进,妄图先解钟伯轩被扶桑围住的困境,谁料才到牧陵,就遭到高仲祺亲信军长罗邺青的猛烈阻击,彭喜河不对招架不住,连连败退,与此同时,高仲祺麾下第五路军星夜行军,讯若脱兔,竟在彭喜河自以为擒获高仲祺简直是手到擒来,不费半点力气之时,横插到了讨逆军的后方,先一鼓作气端了彭喜河在渠水的老巢,又在渠水一线驻兵,形成围堵之势。

待彭喜河反应过来,川清战场,已成口袋,彭喜河的部队,竟成了瓮中之鳖,十月二十八日,彭喜河麾下魏团长倒戈,彭喜河与卢继春死于乱军之中,高仲祺派遣罗邺青收编彭喜河和卢继春的败兵,而前后不到四个月,川清之局定矣!

{名报}主编登载文章道:“......川清大战,可谓惊险绝伦,死地后生,览中华之地,若论用兵诡道,计谋韬略,是故始知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神出鬼没,实乃北辰西祺两将军矣!”

因为邺平的邀孤山附近有温泉泉眼,所以即便是初冬时分,这里的温度,总是要比别的地方高上一些,宅子外的绿地上,是修剪得很整齐的冬青树墙,贺兰坐在日光室的雕花交椅上,无线电匣子开着,女播音员的声音机械缓慢地传出来:“......叛军彭喜河部兵败牧陵,实乃咎由自取,为万民所恶,川清司令部总司令高仲祺电告各部队......”

贺兰伸出手,慢慢地关上了无线电匣子。

落地窗的一侧,是绿油油的棕榈盆栽,沐浴着下午的日光,枝叶越发地茂盛,挽翠走进来,向着贺兰礼貌地笑道:“贺兰小姐,总司令刚打了电话来,说晚上有一个庆功宴要出席,就不回来陪你吃晚饭了。”

贺兰点点头,扶着椅子站起来,忽然就觉得一股子恶心从胃里翻出来,她赶紧拿帕子捂住了嘴,吐出几口酸水来,挽翠吓了一跳,道:“贺兰小姐,你这是怎么了?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看一看?”贺兰摇头道:“不用了。”

她将帕子丢了,就要往日光室外面走,谁料走了几步,脑海里忽地闯过一个念头来,她被这一个念头吓得四肢眨眼冰凉,仿佛是被雷劈了一般惊骇地呆在那里,全身发颤,顿时觉得脚下一阵绵软,好似是踩到了棉花上,站都站不住,眼前的东西一阵猛晃,挽翠惊道:“贺兰小姐。”

贺兰两眼一闭,已经晕倒在地上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卧室里没有开大灯,只开着一盏小小的床灯,挽翠见她睁开眼睛,顿时喜上眉梢,笑意洋洋地道:“贺兰小姐你可算是醒了,不然总司令还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样子呢。”

贺兰道:“几点了?”

挽翠朝着卧室落地钟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七点了。”这冬季昼短夜长,才不过晚上七点钟,长窗外已经是漆黑一片了,绵厚的窗帘用金钩子挂着,一层层得垂下来,倒还可以看到树枝映在窗上的影子。

卧室外的客室里时不时传来高仲祺的声音,很低,听不清在说些什么,贺兰道:“他在和谁说话?”挽翠自然知道贺兰口中的“他”是谁,便笑道:“自然与给贺兰小姐把完脉的金大夫说话。”

她顿一顿,又满眼喜气地道:“对了,这样大的事儿竟忘了说,恭喜贺兰小姐,刚才金大夫给您把了脉,说您已经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总司令高兴得什么似的,与金大夫说话的时候打了好几次结巴。”

贺兰嘴唇上的血色都褪去了,躺在那里动弹不了,沉默着不说一句话,挽翠道:“贺兰小姐,你怎么了?哪不舒服吗么?我这就去叫大夫进来。”贺兰吸了一口气,吃力地道:“不用,我再睡一会儿,你出去吧。”

挽翠便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那卧室里安静下来,时不时还能听到他与金大夫说话的声音,贺兰转过头,看着窗帘上的金钩子,月色镀在了金钩上,凝聚成一点点亮意,亮得刺眼,她听到了门声,是他走了进来。

那屋子里静得只有热水管子的呼呼之声,他坐在床边上,望着贺兰,贺兰睁着眼睛看着那金钩,半响轻叹了一口气,“你到底是比我厉害些,我又被你算计了。”

高仲祺道:“你别怨我。”

她转过头来,望着他俊挺的面容,忽地粲然一笑,“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她这一盈盈一笑却仿佛是吹散所有阴霾的春风,让他紧紧提起来的心松缓下来,他不再压抑内心的激动,轻声笑道:“男孩女孩我都喜欢,最好你给我生一对龙凤胎。”

贺兰扑哧一下,推了他一把,“你少臭美了。”她笑起来的时候两颊两侧除险了温柔的梨涡,好似盛满了醉人的酒液一般,他一阵目眩神迷,俯下身来亲了亲她的嘴唇,贺兰躲着他,展颜笑道,“不要闹,你晚上不是还有庆功宴要参加的么?”

高仲祺道,“什么庆功宴,哪有你半分重要,我今天晚上哪都不去,就陪着你,还有我们的孩子。”他说到这里,却把手顺势轻轻地放在了她柔软的温暖的腹部上,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贺兰,这是你和我的孩子。”

贺兰躺在床上,望着他深情款款的面孔,笑了笑,再没说什么。

第二天贺兰起床较晚,正准备下楼去,刚出了卧室,就见几个丫头四处忙乎着铺地毯,宅子里的旧地毯都换了,新地毯绵软地好似棉花,踩上去竟都能陷下去半寸,贺兰走到楼梯扶手处,又见楼梯扶手和台阶也铺着棉厚的地毯,挽翠正在楼下指挥着几个工人往外搬花瓶和花架,另外有工人把桌椅的扶手边角等尖锐的地方都给包裹住了,整个屋子到好似被棉花包裹的软仓。

贺兰下了楼,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挽翠忙走过来解释道,“这是司令吩咐的,贺兰小姐怀了孩子,不能有半点磕碰,但凡有半点闪失,我们这一屋子的下人的命,也就不要了。”贺兰怔了一怔,冷笑道,“你们把屋子弄成这样,那如果我要出去,你们又该怎么办呢?”

挽翠笑道,“外面天气那么冷,出去也没什么意思。”

她见贺兰的脸上出现了不悦的神色,又笑道,“但是贺兰小姐要出去,我们这帮子做下人的怎么敢拦,总司令特意安排了警卫处的方司令,随行保护贺兰小姐。”

贺兰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朝着外面看了一下,果然就看到花园周围明显多了许多卫兵侍从,她道,“你去把我的斗篷拿来,我要出去。”挽翠知道拦阻不了贺兰,赶紧去通知方营长,等贺兰穿了斗篷出来,方营长已经登载了大门外,朝着贺兰彬彬有礼的笑道,“贺兰小姐,总司令吩咐,由我们保护你们的外出安全。”

正值一月份,才下了一场小雪,枯黄的草坪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细雪,草坪的一边有一刻挺拔的松木,松针苍翠,几粒灰松子落在草叶里,贺兰走了几步,后、左、右都是警卫结成的人巷,各自距离她不到三米的距离,就算她一个不小心跌了一跤,恐怕还没有落到地,就有警卫将她扶住了。

贺兰站在松树前,捡了几粒松子捏在手里,天气干冷,每呼出一口气,就可以形成一片淡淡的白雾,贺兰抬起头来,仰望着松木上那一片深蓝的天空,天空澄澈得好似一面镜子,没有半点杂质。

贺兰道,“我快闷死了。”

她忽然转过身,朝着马厩的方向跑过去,方营长皱一皱眉头,警卫们都如影随形的跟着,等到了马厩旁,就见几名马夫正在往马槽里填食疗,马厩里有的事号码,骅骝,率耳,盗骊,骐骥,狮子聪。。。贺兰拿过挂在墙上的马鞭子,指着一匹周身色如霜纨的骏马道,“我要骑马。”

方营长站在一侧,低着头道,“贺兰小姐,请不要为难小的。”

贺兰回过头来,眸子里闪过一丝怒意,“连高仲祺都不敢拦我,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跟我这么说话。”

方营长依然躬着身,客气地说,“贺兰小姐要骑马,只要总司令答应了,我和我的手下决不敢拦着,但是现在总司令不在,贺兰小姐还请饶恕在下。”

贺兰怒容满面,还要说话,竟就见挽翠呆了几个丫头慌慌张张地走过来,见到这样的情形,慌地都跪在了雪地里,连声哀求道,“贺兰小姐,你饶了我们吧,我们也是父母养的,你这样做,我们只有死路一条啊。”

贺兰叹了口气,她将马鞭子扔到了雪地里,说,“你们都起来,我要回房去。”

挽翠破涕为笑,赶紧站起来扶着贺兰回了大客厅,挽翠殷勤地笑道,“贺兰小姐,午餐你想吃些什么?总司令特别让厨房准备了一份银鱼羹,你看可还使得?”

贺兰淡淡地说道,“随便吧。”便转身朝琴房去了。

下午三四点钟,宅院外的车道上响起一阵汽车声,正是高仲祺回来了。他早上正是和陈阮陵去打猎了,打了些野味回来,让侍从官拿到厨房里去准备野味火锅,这会儿才进大厅,忽听到有人笑着喊道,“仲祺,你总算回来了,闷死我了。”

高仲祺抬起头来,就见贺兰站在楼梯上,穿着一件杏黄缎织金折枝菊旗袍,宽宽松送的,她脸上鲜妍明媚的笑意好似一幅暖色的图画,紧接着抬起一只脚来,金鸡独立,一步迈了两个台阶,蹦跳着从楼梯上往下跃,身体摇摇摆摆高仲棋的脸上都变了颜色,顾不得许多,几个箭步过去,两只手臂伸出来接她,贺兰却猛地刹住了脚步,故意晃了他一下,俏生生地站在高他一级的台阶上,水汪汪的眸子里波光流转,嗔道:“讨厌,谁要你接,你看,我一下子就站住了。”

高仲祺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眸里闪过一丝严霜般的冷意,她却站在那台阶上,双手把他的脖子一搂,嫣然一笑,“别这么看着我,怪吓人的,你吓着我不要紧,不要把还没出生的小孩子吓成一个胆小鬼。”

高仲祺的脸色依然难看,却是默不作声地一伸手,就将她抱了起来往楼上走,贺兰在他的怀里左右乱挣,涨红着脸道:“快把我放下来,陈先生还在那站着呢,看让人家笑话。”

陈阮陵早就转过头击,目不转睛地望着放在落地窗一侧的盆景,几个侍从官也静静地眼观鼻,鼻观心,全然不往这里看了。

高仲棋一直把贺兰抱到卧室去,将她放在了锦绣堆绒的沙发上,贺兰始终笑嘻嘻地看着他,抱着他的脖子不放,他直直地望了她片刻,默然道:“我求求你。”

贺兰微笑,“求我什么?”

“放过这个孩子。”

他那话音一落,又是一句,“我知道我看不住你,你要做什么没人拦得住,可是我只求你这一次,你怎么折腾我都行,别碰孩子。”贺兰将手—送,就推开了他,道:“那么我要出门,你不许警卫跟着我。”

高仲祺道:“你出门可以,但必须要让警卫跟着。”

贺兰不高兴地道:“那些人就像看贼一样盯着我,我不喜欢。”高仲祺笑道:

“他们是奉命保护你的,你说什么他们就要做什么,你怎么能把自己说成是贼呢?

难道你有什么贼心,”

贺兰看了一眼高仲祺,道:“你走吧,跟你说话就要生一肚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