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伸棋望着她,笑道:“你别睡了,今天我请陈阮陵吃饭,这个陈阮陵前前后后没少给你送礼,就也请夫人下楼来与我一起招待招待吧。”贺兰斜睨着他,“谁是你夫人,谁爱当谁当去,反正我不是。”

高仲祺笑道:“你这人也真奇怪,我几次三番说结婚你都不同意,难道你愿意没名没分地跟着我?”

贺兰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做出要睡的样子来,“我现在懒得很,才不和你说这些呢。”他笑了一笑,攥住了她的手,玩笑一般地开口问道:“贺兰,我对你说的都是真话,你对我说的,到底有几句真话?”

她睁眼一笑,“你真想知道?”

他攥着她的手,微笑着点头,“我想知道。”

贺兰就眨一眨眼睛,乌黑的眼睫毛扇子般一开一合,那一瞬笑逐颜开,如炽火流阳般灿烂明媚,“其实我都是骗你的,你信吗?”

他一笑,“我信。”

贺兰到底缠不过高仲祺,到底还是被他拉起来,换了一件旗袍,以女主人的身份下楼与陈阮陵见了个面,筵席就摆在餐室里,除了野味火锅之外,还有几味川清名菜,东安子鸡,腊味合蒸,皮冻甲鱼盅……贺兰只不过是坐在一旁,随意吃了一点东西,她对这一桌子油腻之物没多大兴趣,专门挑炒冬笋来吃,高仲祺与陈阮陵说着话,顺势夹了一大筷子鱼肉到贺兰碟子里,贺兰道:“我不爱吃这个。”

高仲祺笑道:“咱们孩子不爱吃炒冬笋。”

贺兰道:“你怎么知道的?”高仲祺转过头来,眼睛里都是温柔的笑意,“因为我不爱吃。”

贺兰“哼”了一声,依旧吃着冬笋,一旁的陈阮陵笑了一笑,朝着外面的一个灰衫男人点一点头,那男人是陈阮陵的随行副官,这会儿就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个黄松木匣子,陈阮陵拿过匣子,站起来笑道:“这是陈某的一点绵薄心意,送给贺兰小姐,还请贺兰小姐笑纳。”

贺兰笑道:“陈先生怎么又给我送礼?左一件右一件,我都不好意思拿了。”

陈阮陵道:“贺兰小姐客气了。”

便笑容满面地把匣子递过来,贺兰接过匣子,顺势打开,这匣子早就放好了香精,才一打开,就可以闻到扑鼻的玫瑰香气,里面的宝蓝色天鹅绒垫子上分明摆放着一串光彩夺目的项链,整条都由方钻镶成,正中挂着一颗通体翠绿的翡翠坠子,有鸽子蛋大小,翠水欲滴。

贺兰拿起那一挂钻石项链看了一看,自然是满眼惊艳,抿唇一笑道:“谢谢陈先生,我很喜欢。”

陈阮陵笑道:“贺兰小姐喜欢就好。”

贺兰将钻石项链又放回了匣子里,转过头来向着高仲祺笑道:“仲祺,我吃好了,回屋去躺躺行不行?”

高仲祺笑道:“吃好了就睡,你要当猪啊?”贺兰伏在他的手臂上,咯咯地笑起来,直笑的面颊晕红,才抬起头来擦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道:“我愿意,我喜欢这样,你才管不着我呢。”

高仲祺笑道:“好吧,你上楼去吧,正好我和陈先生还有事情要谈。”贺兰就捧着匣子站起来,朝着陈阮陵笑道:“陈先生慢用,我不陪了。”陈阮陵也跟着站起来,向着贺兰礼貌地鞠了一躬,道:“贺兰小姐慢走。”

贺兰一路回了卧室,将门一关,就将黄松木匣子扔在沙发上,走到窗前撩开宝蓝色的窗帘朝着外面看了一眼,那车道上自然还是站着陈阮陵的车和护卫,果然没有楚州那样严备,想必他初到X平,自然是无暇准备得更周密。

贺兰拿出电话簿子,随手翻了翻,找到了一个电话号码,正是“戴记洋行”,她走到床柜前拿起电话,拨了电话过去,没多久就有人接起了电话,贺兰道:“我姓贺,上次在你们那里选了鸡块西洋料子,你们说没货,现在到了没有?”

那边的人就道:“贺小姐稍等,我查查货簿子。”没多久那人就笑道:“贺小姐上次要了三种花样料子,这会儿只到了两样,我们戴老板原说等到齐了亲自给贺小姐送去呢。”

贺兰不耐烦地道:“不用了,正好我明后天要出门,我自己去拿,告诉你们老板,剩下的花样要快一点到,拖了这样长的时间,我都等不及了,X平又不是只有你们一家做旗袍的洋行。”那边的伙友连声抱歉,贺兰也不多说,“啪”地一下挂了电话。

夜里静悄悄的,又下起雪来,扑簌簌地钉在了长窗上,贺兰正睡着,忽然察觉到了弹簧软床朝着旁边微微一陷,是有人坐在了那里,贺兰知道是他回来了,她睡意顿时全消,模模糊糊就觉得一股酒气向着自己拂过来,越来越近,她再也没法子装睡了,一阵心慌,赶紧睁开眼睛,笑着道:“烦死了,又来吵我睡觉,身上的酒气那样大。”

昏暗中就见高仲祺的双眸里闪着明亮的光芒,他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贺兰被他看得时间长了,不免有点心慌气促,道:“你看我干什么?”他也不说话,却上了床,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把被子拉过来,盖住他们两个人,她不免挣一挣,轻声道:“你不要乱来,我还怀着孩子呢。”

他搂着她,笑道:“知道了,娘子,为夫保证规规矩矩的。”

他的语调温柔极了,只是将她抱在了怀里,果然没有妄动一下,贺兰伸手在他的脸上摸了摸,触手滚烫,便道:“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不怕造坏了肠胃么?”

他就以薰薰,握着她的手,:“要是喝醉了能让你多问这样一句,那我情愿天天泡在酒缸里。”贺兰道:“又要说疯话了。”他笑道:“我知道,我这个人在你眼里就是个疯子,其实你生我的气,我怨我换了你的药。”

贺兰靠在他的怀里不说话,他道:“贺兰,我八岁就没了爹娘,靠着自己长大,我一直都想,如果我有一个孩子,我一定很爱他,不让他吃一点苦。”贺兰道:“你八岁就没有爹娘了?”

他的声音沉重,透着一种恍惚的痛楚,“贺兰,这川清江山本就不该是秦鹤笙的,当年川清都督程藉就是我爹,我娘是林南茶园高家的小姐,秦鹤笙联合其他几股地方势力,假意要开什么咨议会,在会上害了我爹,那天晚上我娘藏了一撘连银元在我身上,让我跑,我跑出来了,但我爹我娘都死了。”窗外下着很大的雪,那雪光映照在床上,透着一片明亮,他抱着她,默默地道:“贺兰,你别怪我对秦家人心狠手辣。”

她沉默着不说话,他放缓了声音,“贺兰,你跟我走吧。”

她怔了怔,“去哪?”

他道:“反正我的目的只是扳倒秦鹤笙,我不想要别的,贺兰,我带着你和孩子离开这,找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买一片茶园,采茶过日子,把我们的孩子养大,我一想到那样的日子,我就很快活。”

他X力为她描绘出一幅很好的画面来,窗外的雪扑簌簌地砸在玻璃窗上,屋子里却暖得让人杺出细汗来,贺兰竟觉得有些恍惚,那样好的日子啊,她的唇角都不禁浮现出一抹柔柔的笑意,他的目光其实一直都停留在她的面孔上,这会儿见她笑了,他禁不住喜上眉捎,伸手在她的面孔摸了摸,静静地道:“贺兰,我—直都觉得,哪怕是这千里江山在手,都比不上你给我的一个笑脸。”

他温柔地望着她,X低头在她的脸上亲了亲,昏暗中,他的—双眼眸依然亮如星辰,贺兰简直恍惚了,眼前这个男人是她曾经耀爱过的,她不可能对他再也没有半点感觉了,他在她的灵魂里刻下了最狠最烈的一笔,这一辈平都不可能消除,往事如骤然降临的裱雾,四猫八方地朝她捅过来,她想起他对她的好,他说过要一辈子给她暖手,她觉得自己的心好似是沉浸在温热的水里,不住地上下漾着,她真狠不得就在此刻死了算了。

他真的醉得狠了,声音渐新地低下去,竟就朦朦胧胧地睡着了,只是不肯松开她,双手环着她的腰,将她揽在自己的怀里,她仰起头,看到他乌黑的额发下那一张英挺的面孔,他睡着的时候,嘴唇紧紧地抿着,像一个倔强的小孩子,这阵子她把他折磨得那样狠,这世上只有她,可以轻易打碎他坚硬的外壳,直接刺到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让他鲜血琳漓却无半点还手之力,且还心甘情愿。

贺兰伸出手来,在他的面颊上轻轻地摸了摸,柔声遭:“仲祺。”

他设有半点察觉,发出沉重缓慢的呼吸声,双臂又在无意识间将她抱紧些,她能感受在他胸口的心跳声,真切实在,而那一瞬,她心里的痛楚与挣扎如海啸一般呼啸而来,在她的耳边呼呼作响,犹如狠戾的恶魔,等待着撕碎她最后一丝防线。

隆冬腊月,大雪纷飞,云层厚重如铅,天地之间白皑皑的一片,又有雪花,撕棉扯絮般落下,没头没脑地下个没完,一阵狂风吹过,卷起了冰冷刺骨的雪雾子朝着人脸上扫来,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高仲祺到楚州会,开完会就连夜驱车回邯平,这一路上千赶万赶,许重智提心吊胆整整一路 ,生怕这天气恶劣,雪天路滑,行的又都是山路,万一高仲棋有个闪失,就是把他活剐了都担当不起,幸好一路无碍,眼看着三辆汽车一路开进了邯平的城门,他才暗暗地松下一口气来。

正式下午四五点钟,天穹暗沉,风雷迷漫,道路两边居然还有些做小买卖的摊担,高仲祺原本披着呢氅靠在车座上补眠,这会儿睁开眼睛朝外面看了看,那车宙上铺着厚厚的一层积雪,他敲了敲车窗,积雪拂落下去,就见路边一个穿着棉袄的老头子正站在一个货担前面,货担上挂着些小孩子玩的玩意。

高仲祺忽地道:“停车。”

货郎担的老头吓得嘴唇不住地颤抖起来,就见一排三辆军车停在了面前,从里面走出来全副武装的持枪卫戎,竟就将他团团围住了,他不过是极老实的卖货郎,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就见一群几簇拥着一个人走过来,那人身穿军装,身形挺拔,领章灿然生光,左右的人为他打着油伞,老头子慌得两腿友软几乎要倒在雪地里,哆嚷着道:“长官….”

高仲棋笑道:“你不要害怕,我是来买东西的。”

那老头子胡子和眉毛上都结着冰霜,怔怔地望着高仲祺,高仲祺在他的货郎担上拿起一个拨浪鼓,转了一转.那拨浪鼓就咚咚地响起来,他笑起来,道:“这个多少钱?”

老头子忙不迭地道:“长官要是喜欢就拿走,就拿走。”高仲祺笑了一笑,道:“多给他点钱。”

许重智已经走上前来,将整十块银元故在了老头子的手里,老头子眼睛都瞪大了,捧着那一把银元的双手不住地发抖,许重智低声道:“总司令,上车吧,这里的防卫不太安全。”

在楚州开会的时候,有革命党企图炸会场谋杀高仲祺,但被汤敬业提前侦获,并且对外封锁了消息,只有内部人知道,但也是惊险万分.许重智打死都不敢大意。

高仲棋看了看手中的拨浪鼓,鼓面上描绘着一个红肚兜的大胖娃娃,脸蛋红扑扑地笑着,他自己都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转过头来对老头子道:“这是给我的孩子买的,我要当爸爸了。”

老头子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个人就是名震川清的总司令高仲祺,这会儿只顾得诚惶减恐,连声道:“恭喜,恭喜长官,多于多福,多子多福。”

高仲祺转过身上了车,那汽车开起来,车外依然是一片混沌的雪世界,他手持着拨浪鼓,轻轻地晃一晃,那皮锤就硅在了鼓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最近忙得要命,眼里布满了血丝,却在那一刻,含笑的面孔上没有半点睡意。

等到了傍晚,天色晦暗,高仲祺的车已经到了遥孤山下,正要顺着山路开上山去,忽见一辆汽车风驰电掣地开过来,司机认得车牌号,道:“这是山上宅子里的汽车,咦,是方营长。”

许重智一惊,抬眼看去.就见方营长快步奔下了汽车,一脸惶急,身后传来车门的响动,高仲祺已经下了车,许重智忙跟着走下来,那路上铺满了积雪方营长奔得踉踉跄跄,竟然一头扎到了雪地里.他连滚带爬地起来,全身都是雪,惶骇地道:“总司令,贺兰小姐从山上的台阶上摔下来了。”

骤然起了一股子飓风,将冰透了的雪粒子卷起来,呼啸着朝着人脸抽打过去,那一种疼,可以让人瞬间没了呼吸,身体好似是被冻住了,一寸-寸.好似没了知觉,只有一颗心,疯狂地向着{深不见底的黑渊里坠,周围是可怕的沉寂,森寒的冷风呼呼地吹过耳畔,鬼哭狼嚎一般。

窗外是深沉的夜色和混沌的大雪。

屋子里热极了,高仲棋坐在客室的沙发里,他从回来就坐在那里没有挪动半分地方,卧室里人影幢幢,医生和护士来来回回地走着,丫头端了一盆血水走出来,红通通的颜色,—如拨浪鼓上胖娃娃红通通的脸蛋。

他的手动了动,是去拿茶几上的荣盏,但是盛着茶水的茶盏被他碰翻了,茶水哗啦一下流淌了半个茶几面,他慢慢地把手缩回来,又朝着卧室里望了望,深邃的眼底里一片干涸的光,是脱离了水面的鱼,在痛苦地进行着最后的挣扎。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上的灯一片刺目地雪亮,医生满头大汗地走出来,惶然道:“总司令,孩子保不住了…”

接下来的话他忽然就听不见了,四周在刹那间静寂无声,他坐在沙发上,怔忡地抬着头.看着那医生的嘴一张一合,喉咙里仿佛鲠着尖锐的鱼刺,生硬残忍地划开了他的咽喉,他说不出话来。

他颤抖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咬在嘴里,又去摸洋火匣子,洋火匣子就在茶几上,已经被茶水泡湿泡软了,他低着头,咬着烟抽出一根火柴,在湿淋淋的磷面上划着,就是划不着,他扔掉手里的火柴梗子,又抽出一根,接着在磷面上划,再扔,再抽,再划……许重智赶紧取出自己身上的洋火,划燃了一根送过来,“总司令。”

他没说话,头都没有抬,目光直直地停在自己的手指上,固执地守着手里的那一盒湿淋淋的洋火匣子,磷面被划烂了,洋火匣子在他的手里变成破破烂烂的一块,他的手指苍白颤抖,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细的线,倔强硬挺得像一个不屈不挠的孩子。

他想他真是傻,她怎么会给他生孩子,她是恨他的呀,恨不得杀了他,但她更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可以让他生不如死,就像是现在这样,哪怕他低声下气地求她,她也不会心软。

深夜的时候,他走到卧室里去。

护士正在给她喂药,就听得她虚弱地说:“你把窗户打开,我热得很。”护士忙道:“贺兰小姐,你现在身体弱,经不得风吹,可千万不能开窗户,至少一个月不能冷着冻着。”说完一回头就看到高仲祺站在门口,忙站起来轻声道:“总司令。”

他点点头,从护士的手里接过那一碗药,挥了挥手,那护士便走了出去,关上了门,卧室里只开着一盏小灯她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面无血色,望了望他,静静地把头转了过去。

他坐在床侧.端着药碗,用小勺子舀了一点,送到她的嘴边,她转过头来看着他,眸子里闪过一点惊讶,他说:“吃药吧。”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淡淡的光线映照在她苍白的面孔上,他慢慢地把勺子和药碗都放在柜子上,默默地坐在她的身边,窗外下着很大的雪.随风满世界飘荡,天寒地冻,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八,灯罩的四面垂着粉红色的流苏,在那里无声地晃着。

他望着她,半晌轻轻道:“贺兰,你有没有听到孩子哭?”

她闭上眼睛,他的声音沉重如铅,是化不开的阴霾,“我听见了’我还听到孩子跟我说话,他哭着说,爸爸,妈妈的心真狠,她把我摔死了,她为什么不让我活着。”

她陡然睁开眼睛,冷冷地道:“你身上不是带着枪呢么,干脆拿出来把我毙了。”

他竟然笑了“你想得美。”

话音一落,忽地伸出手来拽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床上拽起来,她才流产,身体虚弱,这会儿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然而他却不管了死死地抓住了她,双眸阴狠起来,“我问你,那天早晨在秦家你拿了我的枪,明明可以一枪毙了我,你为什么不动手?!”

她被他钳制在手里,筋疲力尽地一笑,柔弱轻柔,那苍白的面孔上竟然在那一瞬闪现出令人目眩的动人之色,“你心里明白,何必来问我,我那时候不过是为了保兆煜,不得不让你觉得我对你还有情。”

她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吃力地道:“我知道你是故意把枪放在我面前试探我,那把枪里不可能有子弹,因为你这样精明的人,不会如此粗心大意但如果不是为了兆煜,我早就用别的法子杀了你了!”

他扬手便给了她一个耳刮子!

她一头撞在了床头上,脸颊上火辣辣的疼,嘴角吣出一点鲜红的血丝来,她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他却伸手扼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拎起来扼在床头,目光如鬼噬般阴森寒冷地看着她,呼吸急促,恶狠狠地道:“我是心甘情愿地纵着你,但你也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1”

她被他扼住,动弹不得,脸色苍白如纸,只有—双眼眸明亮如炬,这会儿分外安静地一笑,“那你动手啊。”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胸口好似燃着一腔火,摧枯拉朽地将一切都化为灰烬,无论他如何对她好,都没有用,半点作用都没有!

他觉得好像是有一只手,狠狠地探进了他的胸膛里,恶狠狠地捏住了他的心,用力地翻搅着,必是要把他逼到垂死的境地里去,十年前他奉命在川林剿匪中枪,一粒子弹卡在了他的肺里,军队里麻药紧缺.医官用刀子和镊子一点点从他的胸口把子弹剜出来,都没有这样痛过,那天早上,他的确是在试探她,他退去了枪匣里的子弹,他假装睡着,他听到她的抽泣声,后来她把枪放下了,他的整颗心都被那种疯狂的快乐填满了.他以为她还是对他有情,所以他一再纵容着她,哪怕她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放走了秦兆煜。

他从八岁开始靠着自己活着,这样过了半生半世,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枪林弹雨、处心积虑、铁骨铮铮……种种冰冷充斥了他过去的二十八年,只有曾经与她在一起的日子,他是真正快乐的,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干净单纯地爱着他,她的笑,她的泪,她的一点点小心思,都属于他-个人,可现在不是了他倾尽全力地去爱她,哪怕是把自己降到一个最卑微的地步也无怨无悔,可是她就是很他,把他视为仇人,洪水猛兽。

风卷着大雪,呼呼地扑到窗上来,他的胸口一起一伏,低声道:“你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折磨我?”

她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一把乌黑头发垂落在了枕面上,单薄的肩头脆弱得好似一片薄透的琉璃瓦,乌黑的头发下那一张面孔雪白如玉,乌黑眼睫毛下的一双眼眸里透出极安静的神色,垂着粉流苏的纱罩灯透出昏黄的光芒,她像是刻在瓷瓶上的釉花,淡而温暖的白描。

他的目光凝定在她苍白的脸上,半晌轻轻道:“贺兰,这世间有一种毒药,你喝下去,在临死前的那一刻,眼前会出现很美好的幻象,你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可是为了贪图那临死前一瞬间的快乐和甜蜜,情愿装作不知道,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未入肠胃,已绝咽喉,贺兰,你对我竟然如此残忍。”

他的嘴角微微抽搐,失神地笑了一笑,缓慢地道:“但我不杀你,因为我不舍得,你就是算准了我不舍得,所以你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对待我,我却偏偏就是爱你,我真他妈的贱!”

拂晓时分天地白茫茫的一片。

天边铅云低垂,地上积着厚厚的积雪,一脚踩上去,可以淹没到膝盖,一阵阵的风将枯树叶子刮得哗哗作晌,远远地传来一阵钟声,是远处的庙宇在敲晨钟,一声连着一声,天寒地冻,呵气成冰,高仲祺不知道自己顺着这条雪路走了多久,走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得雪越来越厚,一脚踩下去,积雪就没过了军靴,许重智带人跟在他的后面,手捧着他的氅呢,一个劲儿地道:”总司令,你把这氅衣披上吧,天冷得厉害。”

高仲祺始终没说话,他忽然猛冲到了前面的雪地里,接着一下子跪在那里,周围都是白茫茫的大雪,天高地阔,渺无人迹,几只寒鸦飞过,许重智慌张地道:

“总司令。”

他与那些侍从都慌张地要上前来拉,却听得高仲祺低沉冷硬地道:“滚!”

许重智知道他的脾气,忙伸手制止了那些侍卫,又领着他们朝后退了一步-。

高仲棋头朝下往雪地里一趴,便把自己深陷到积雪里,冰冷透体,刺骨的雪花扑到他的脸上去,天地之间一片静寂,偶尔从不远处的山林里传来几声鸦叫,他趴在雪地里,心疼得几乎要炸开了,周身都冷得发僵,只有脸上是滚烫滚烫的,融化了脸下的积雪,雪下是冻硬的泥土,呼啸的北风席卷着地上的雪片一团团地朝人身上扑来……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大雪时断时续,只是下个不停,就要过年了,邯平城内已经有了烟花爆竹之声,赵季春乃是新上任的邯平警察厅厅长,他原本只是袍哥会里的一名打手,为汤敬业做了些事情,就被汤敬业提拔,到警察厅里做了都尉,愣头青一般的人物,这阵子却不知又走了什么运,竟莫名地被调为警察厅厅长,这样的好命,他至今还摸不着头脑。

天色还早,赵季春正在办公室里饮茶水,忽听得电话铃声一阵乱响,他接起电话,还没等打起官腔来,就听到自己的内弟,现在正担任侦缉队队长的魏安在电话里道:“姐夫,出了大事了,咱们要大难临头了。”

赵季春不管三七二二十一,率先骂道:“你祖宗的大难临头。”

魏队长就哭丧着道:“姐夫救我,革命党又作乱了,杀了一个扶桑人,就在我管的这片区的酒楼里……”赵季春一怔,脸色都变了,先伸手在锃亮的脑门上拍了拍,“现在那边扶桑人多还是咱们人多?”

魏队长慌张地道:“咱们人多。”赵季春闻听此言,当即发狠,破口大骂道:“先把那革命党抓了关起来,等我先禀告汤处长再说,你个没用的东西,奶奶个腿的就知道从白到黑扯卵蛋,我这辈子摊上你这么个猪脑壳小舅子,我上辈子就没得积德。”

高仲祺—直住在邯平的原督军府里,整日里处理公务,闲暇时就带着几个亲信卫从出去打猎,却再未回过遥孤山的别墅去,许重智一直跟着高仲祺,整整一个月,高仲祺却是绝口不问遥孤山别墅的事情,许重智更是不敢说。

这一日例会结束,已经是傍晚时分,天空阴沉沉的,高仲祺从会议室里出来,独自去了西花厅内侧的暖阁里休息,许重智刚接了城防司令部的电话,听完消息就急匆匆赶来,就听得暖阁里一片寂静,他知道高仲祺最是厌恶别人打扰他睡觉,但兹事体大.许重智不敢稍特,正巧那樱桃木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他便先朝着里面偷偷地看了一眼,果然就望见高仲祺坐在沙发上,双腿伸直交叠放在茶几上,手里拿着一支燃着的烟,那烟烧出好长一截烟灰来,他也毫无察觉,目光放空,望着屋子里的一个角落发呆,半天不动一下。

许重智敲了敲门,高仲祺的身体—动,烟头上烧出的一大截子烟灰落在了地毯上,他回过头来,望见了站在门口的许重智,有点不耐烦道:“什么事儿?”

许重智立正道:“报告总司令.陈阮陵死了”

高仲祺明显一怔,“谁死了?”

许重智道:“陈阮陵。”又接着道:“今天中午陈阮陵先生在同和堂的包厢里请客,身中两枪,都是致命部位,当场毙命。”

高仲祺得听到了这里,却冷笑道:“陈阮陵身边防护那么周密,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竟然能杀了他?”

许重智道:“大概是他一时疏忽大意吧,据邯平警察厅那边交上来的供词,杀手已经承认自己是革命党,目前此人已经被邯平警察厅的人抓起来了,但扶桑那边强烈要求将杀手交给他们处置。”

许重智话音刚落,就听得门外传来了敲门声,高仲祺道:“进来。”秘书长李文启推门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收到的文件,上前来交给高仲祺,高仲祺禚打开看了一眼,冷笑一声,道:“不过死了一个陈阮陵,扶桑倒是如丧考妣,十万火急,这么快就把要求返还凶手的文件送过来了。”他思忖了片刻,将手中的香烟按在了烟缸里掐灭,“把汤敬业给我找来。”

不到一个时辰汤敬业就到了如今汤敬业正是高仲祺身边第一紧要人物,他一手把持俞军的特务系统,对于这类事情的处理向来都是极熟稔,便侃侃而谈道:“总司令,我的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死的是陈阮陵,恐怕扶桑不能善罢甘休,如今北面又有匪徒闹事,咱们正用得着扶桑,如今秦兆煜也算有些本事,竟不知从何处借了一支队伍…”

高仲祺一声冷笑,道:“还能有谁,无非是金陵虞家在幕后支持着他罢了。

管他如何,秦兆煜敢带兵回来,我与他势必要旧仇新帐一块算,打就是了。”汤敬业笑道:“若是往常,秦兆煜倒也不足为患,只是年前挟桑人帮着咱们打败了彭喜河,他们提出的条件我们也只答应了十之—二,想来他们必定恨的牙痒痒,万一他们借着这个机会寻衅起事,那可就不好了。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过是一个革命党,直接扔给他们,只当是安抚安抚他们,且让他们消停下一阵子,等咱们先收拾了秦兆煜再说。”

高仲祺将扶桑领事馆递交过来请求交还凶手的文件拿出来看了看,汤敬业所说,也正是他心中所想,如今俞军根基未稳,不宜与扶桑结仇,他面无表情地道:“算了,把凶手给他们吧。”

接着就拿出了自己的钢笔,将笔盖旋开,在文件上迅速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依然是一手漂亮的瘦金体,字体刚劲,力透纸背,他签完了便按电铃,秘书很快走进来,他把文件交给秘书,淡淡道:“马上去办。”秘书双手接过文件,转身走了。

汤敬业站在一旁,看着高仲祺做完这一切,便笑了一笑,道:“大哥,我刚得了一坛子好陈绍,今儿晚上反正也没什么事儿了,咱们哥几个痛饮几大杯如何?反正死了一个陈阮陵,也该庆祝庆祝。”

高仲祺连日心烦,难得这会儿有一个消遣,便道:“就在西花厅里百个席面吧,让许重智派个侍从官到你家里去取酒。”汤敬业哈哈大笑道:“好嘞,我那一坛子好久,在梨花树下埋了整十年,正是炉火纯青的好时候,保证你闻一口,就能倒三倒。”

果然没多久侍从官就带了一坛子好酒回来,许重智又张罗着在西花厅里开了一桌鱼翅席,西花厅正对着院子,院子里长了好几颗梅树,正是梅花盛开,满园飘香的时候,那陈绍的封泥一开,酒香四溢,高仲祺叫了几个亲信的副官、侍从主任共饮,六七个人却喝了八九斤酒,喝酒划拳直至深夜方歇。

高仲祺直喝的酩酊大醉,幸而许重智不敢多喝,等散了酒席,先安排侍从官送汤敬业等人回去,又找了两个侍从官送高仲祺到卧室,因为屋子里的热水管子烧的热极了,人一进去,就能出一身汗,高仲祺止不住的喊闷,许重智便将那长窗开了一条缝,谁料醉意朦胧的高仲祺转头看了一眼开着的窗户,却道:“不能开窗,她经不得风吹。”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窗前,将窗户死死地关上了。

许重智怔了怔,正不解其意,却见高仲祺四下里望了望,又到柜子后面看了看,又转过身来,将铺在床上的鸭绒杯子一掀,半晌道:“人呢?”许重智见高仲祺被酒烧的通红,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忙道:“总司令,你醉了,快躺下来歇歇吧.”

那几名侍从官过来帮忙,但是三四个人也按不住高仲祺,他忽然挣起来,急促地问道:“她是不是走了?上哪儿去了?”许重智看高仲祺那双眸通红的样子,忽地明白过来了,赶忙道:“贺兰小姐没有走,她正在遥孤山别墅里呢,总司令现在要过去么?”

高仲祺却怔了怔,略有些散乱的黑瞳竟就安静下来了,许重智却分不清高仲祺到底是清醒了还是糊涂了,却听得高仲祺缓慢道:“你去和她说,我没生她的气,我只是不敢去见她,我看见她,我心里难受。”许重智忙道:“是,我这就去给贺兰小姐打电话。”

他却又道:“这么晚了别打了,她被吵醒了就很难再睡着了。”

许重智说了一声“是”。看着高仲祺总算是安静下来了,便道:“总司令,你躺躺吧。”

高仲祺点点头,许重智就带着那几名侍从官走了出去,将灯关了,又将卧室的门关上,屋子里安静漆黑,窗台上摆放着一个青釉花瓶,里面插了一瓶子没梅花,红若胭脂。

高仲祺坐在床头,他朝着旁边看了看,床的另一半是空荡荡的,很冷,他记得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半夜他有时会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地寻找她,她就在他的身边,睡得很熟,他轻轻地伸手过去,将她抱在怀里,那时候她就像一只温暖的小猫,蜷缩在他的怀里,暖暖的呼吸拂过他的胸口。

这就是他最想要的幸福,一辈子刻骨铭心的幸福,他把自己沉静在这样的回忆里,心里便漾着一点点微微的甜意,好似她还在他的身旁,屋子里暖气袭人,他不知是在何时睡过去的......

耳边似乎从那一刻起有风声吹过,满山红艳的红山茶,女人用甜美悠长的声音唱着山歌,她的手里拈着一朵红茶花,朝着他招摇着:“好不好看?好不好看?”那鲜红的茶花颜色映到他的眼瞳里,恍若铺天盖地的大火,那样地红,一切又全都改变了,茶园变成了一个四壁冰冷的屋子,屋子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遍体鳞伤的女人,不住地颤抖着,他的心忽然狠狠地揪成一团,心态得喘不过起来,那女人的身体抽搐起来,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哭着道:“仲祺,救救我......”

他从梦中徒然惊醒过来,惊喊了一声,“贺兰。”已然是一身涔涔的冷汗,目光慌乱,呼吸急促不稳,阳光从百叶窗外透进来,门外传来侍从官的声音:“总司令。”

高仲祺心跳极快,忽然抬起头来,朝着外面道:“几点了?”

侍从官道:“十二点了。”

高仲棋道:“马上打电话到遥孤山别墅去。”

侍从官遭:“总司令,许副官早上就往遥孤山打电话了但是雪太大了,压断了好几根电线,电话打不过去。”高仲祺一阵心慌意乱,直接从床上下来,道:

“备车,上山。”

冷风顺着俞口监狱的铁窗灌进来,顺便卷进来了一些冰冷的雪霰子,噼里啪啦地打在水门汀地面上,很快在地上结成了薄薄的一层冰,贺兰遍体鳞伤地倒在冰地上,头发乱莲蓬地拂在脸上,她到底在这个冰冷的地方躺了多久,连她自己都记不得了,只记得疼,皮开肉绽的疼,混乱之中她听到有人走进来,有人蹲下身来,对她说:“贺兰小姐,我都安排好了,今天下午会有行刑队把你带到遥孤山下的靶场,处决你。”

贺兰有气无力地道:“多谢了,汤处长。”

汤敬业笑道:“我应该谢谢你,谢谢你终于放过我大哥,让你少受些皮肉之苦也是应当的,你的枪法很准,恭喜你夫仇得报。”贺兰喘了一口气,眼瞳里的光芒散乱微弱,她望了笑嘻嘻的汤敬业一眼,再没说话。

她能这么轻易地杀了陈阮陵,暗地里策划全盘的,是汤敬业。

一切的一切,都由汤敬业安排给她,包括“戴记旗袍”店的暗号,而她重新回到高仲祺的身边,是因为等闲人不可能靠近陈阮陵,但若是高仲祺的女人,却可以另当别论了,杀了陈阮陵,自认革命党,一切善后工作由汤敬业完成,他有足够的能耐,让一切都波及不到高仲祺的身上去,神不知鬼不觉地结束贺兰的性命。

这就是汤敬业与她谈妥的全套计划!

等到高仲祺回到别墅的时候,他只会认为贺兰走了,却想不到,贺兰已经死了死在他亲手签定的批文之下,汤敬业至此一举三得,一杀掉里了仲祺的大麻烦陈阮陵,二除去了贺兰,三,这世上没有了贺兰,就再没有人能够将高仲祺禊攥在手心里!儿女情长,终不如鸿图霸业,千里江山来的重要。

一缕乱发吹拂在贺兰苍白的面孔上,呼出的空气凝成霜白的雾气,她艰难地开口道:“汤处长,反正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你告诉我,承煜的死,与高仲祺真的没有半分关系么?”

汤敬业先是一怔,眉骨上的疤痕狰狞可怕,他咧嘴嘿然笑道:“贺兰小姐,您是要上路的人了,还问那么多干什么?”

贺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我若不是到了这步田地,你也不会对我说实话,但我就是死,也总得死个明白,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高仲祺指使扶桑人杀了承煜?”

汤敬业走到她的面前.得意地冷笑,“你这话说得也在理,就算是我大哥指使的,如今告诉了你,但你已经蒋到了这步田地,又能如何呢?!”她暗淡的眼眸里忽然闪过一点光亮,那唯一的光亮凝注在了汤敬业的脸上,汤敬业却面无惧色,继续悠然自在地道:“贺兰小姐,你就听我一句,全都知道还不入什么都不知道的好,也免得黄泉路上伤心难过,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他冷冰冰地笑了几声,如夜里呜叫的黑枭,转身便推开狱门走了出去。

四周一片死寂,冷风从墙壁上唯一一面铁窗外面灌了进来,有人在监狱外面走来走去,脚步橐橐作响,她听到钟声,从遥远的山庙那一边传来,又一阵冷风吹进来,卷进来一些雪粒子和碎土屑,她睁开眼睛,却发现地上落着一片粉红色的梅花瓣,连带着一丝细嫩的花蕊,随着风乱晃着。

贺兰伸手过去,手指上伤口糊血,触目惊心,她费力地捡起一片梅花瓣,拿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咬破的嘴唇慢慢地扬起一个细微的笑弧,她仰面躺在水泥地上,望着花瓣轻轻地笑了笑,微喘着道:“承煜,梅花开了。”

冷风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她慢慢地伸手到自己旗袍的夹层口袋里,最贴身的一层,里面—直藏着一个硬硬的小胭脂盒子,描金珊瑚色,盒盖子上描刻着明媚葳蕤的芙蓉花,像是曾经的她.那个鲜妍若六月流光般灿烂的女孩子.但是那个曾经的她,似乎被压在记忆里太久了,久到她自己都记不起来了。她打开盒盖,用小指头挑了一点胭脂,一点点地揉在手心里,待将胭脂捂热了.再慢慢地涂在脸上。

往事好似一幕幕画片,在她的眼前一一闪过,将一切重新翻搅起来,仿佛真的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可是她还是那么清晰地记得那些过往的日子,那些些属于他的片断……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原来曾经追逐的轰轰烈烈爱恋,都比不上那一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恩爱安稳来的真实重要,他就站在镜子旁边,仔细地端详着镜子里的她,见她脸上还涂着一点胭脂,便笑道:“你涂胭脂好看极了。”她道:“那我从今以后只涂给你一个人看。”他亲自伸手从胭脂盒里挑了一点点出来,慢慢地在手心里揉开,轻轻地涂在她的面颊上,她的眼睫毛无声地一垂,唇角漾着一抹甜甜的笑意……铁门外响起锁链的声响,有脚步声纷沓而来,奄奄一息的贺兰被人从地上拎起来,她的身体轻飘飘的,麻木冰冷的好似不是自己的了,她几乎是被人架着出了牢门,她的眸子里一片恍惚,无声无息地低着头,呼吸好四散在了冰冷的空气里,双手都是血淋淋的口子,滚热的眼泪凝在眼角,化成了凉凉的冰粒子,喉咙传来一阵真火辣辣的疼,眼前都是老于走廊里的水门汀地,暗黑如脓血的颜色,结着一层霜的冰面……那也许是那一年下的最大的一场雪。

铺天盖地的大雪犹如万马奔腾,呼啸着席卷了整个邯平,地上积着厚厚的雪,她被塞上了汽车,没多久她又被拽下了车,雪花扑到了她的脸上,一波又一波,狂风呼啸着扑打在她的脸上,贺兰一脚踩上去,就跌了个跟头,有人将她拖起来,拖到刑场上去,寒风刺骨,冰冷的雪霰子打在她的脸上,刀割一般,她的双手被反绑着,抬起头来就看见行刑队站在不远的地方,手里端着乌黑冰冷的长枪。

大块厚重的铅云乌沉沉地压过来,没有太阳,惨淡冰冷的雪世界,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来,北风呼呼地刮着,身体从里到外都没有一点热气了,僵冷战栗,她不是怕,她是冷,冷的牙齿咯咯作响,她抬起头,望见了在冰云里穿梭的灰色太阳,她想,我要死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太阳了。

但三辆汽车疾快地开进刑场,风驰电掣般地驶过来,她抬眸望过去,车还没停下,高仲祺却已经从车内冲进来,在他的身后,是许多侍从,训练有素地冲过去拦住了行刑队的人,是他来了,竟然是他来了。

大学铺天盖地,一切都变得不再清晰。

鸾凤吹乱了她的黑发,她的唇角浮现出一抹微弱的笑意,他奔跑到了她的面前,剧烈地喘息着,军帽下的一双眼眸里闪烁着惶急、紧张、痛楚、焦躁……但这一些都在看到她完好无损地站在他的面前那一刻起,化作了绝地逢生的激动和狂乱,高仲祺一把抱住了她,将她冰冷的身体紧紧地抱在了怀里,颤抖惊惶地道:“贺兰,我来了,我来了。”

他死死地抱住她,甚至开始害怕这一刻是虚无的梦境,他差点就失去了她,他闻知了消息,疯了一般朝这里赶,总算是赶上了。

贺兰靠在他的怀里,轻声道:“帮我把手上的身子解开,我手疼。”他才如梦初醒,慌乱地将缚住她双手的绳索解开,她的手臂上是斑斑的血痕,十个手指血肉模糊,触目惊心,他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怒意,声色俱厉地道:“我不会放过那群混蛋,我要杀了他们!”

她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他捧着她的手,轻轻地往她的手心里呵气,暖着她冰冷的双手,那暖意带来的是压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如漫山遍野的狂风雪漫,呼啸着从她的脑海里闪过。

记得还是在邯平地时候,他带着她到遥孤山去看风景,天高地阔,路边积着薄薄的一层雪,山上的温泉氤氲,让梅花早早地开放,树下还开着一簇一簇的小黄花,很是幽静自在,她穿了一件素白的哔叽斗篷,风把那斗篷鼓起来,领子上出峰的毛时不时地拂过面颊,他领着她走了几步,微笑道:“冷不冷?”

她摇摇头,莞尔一笑,“只是有点冻手。”

高仲祺边将他的两只收拢在自己的手里,低下头往她的手心里呵了一口气,有搓了一搓,温柔地笑道:“我给你暖手,暖一辈子。”她带着鹅黄色的手套,手套上还有着小绒球一晃一晃的,眸子里闪过开心雀跃的光芒,明媚灿烂如榴火骄阳,“你对我真好。”

她送他离开的那个早上,她穿了一件素蓝色锦缎旗袍,娴雅淑静,天气很暖和,红妆路的两旁种植着高大的枫树,云柏和一些翠绿的矮灌木丛,牵牛藤缠绕在木槿花上,开着一朵朵小花,很鲜艳的红色和淡霞粉色,时间还很早,晨曦从树叶的缝隙间洒落,周围是一片柔和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