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小睦把一个大大的旅行袋放在陆羽平脚边。冬日的清晨天空还是一种烟灰色。没有咖啡香的“何日君再来”就像乱世一样萧条。

“芳姐说,你的衣服都在里面了。还有几张CD,一本书,剃须刀和你的手机的充电器。你――不看看还少什么?”

“不看。”他闷闷地说,“是不是我得把钥匙还她?”

“不用。”小睦嗫嚅着说,“锁已经换过了。还有……电话号码也换了,她,不准我告诉你她们家现在的电话。”

“噢。真够彻底的。”陆羽平笑了,“我这就算是被扫地出门了,对吧?”

“陆羽平你不要怪她。”小睦忧伤地看着他,他简直没法相信这就是那个欢天喜地的小睦。

他深呼吸了一下,看着小睦的脸,“她现在好不好?”

“还行。”小睦笑笑,“就是上个礼拜病了几天,不过现在好了。”

“什么叫‘上个礼拜病了几天’?一个礼拜总共不过七天。”他心里一阵烦躁。对着小睦吼了一句。

“陆羽平。其实对你来说,这样也好。”小睦认真地看着他,“其实你已经为她做过很多了。现在正好可以回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你是安慰我,还是真的这么想?”

“都有。”小睦不好意思地坦白。

其实小睦说得没错。都结束了。像场不可思议的梦一样结束了。尽管结束得蛮惨烈的――他的脖子上到现在都还留着她抓的血道子。然后她把他关在门外,任他死命地敲门把全楼的邻居都敲出来了也不理他,也不肯接电话――但是,这就是结尾了。他知道这对她来说是种毁灭般的伤害――不过,还好他算是眼不见心不烦。用小睦的话说,他终于可以回去过他自己原来的生活。上课,赶毕业论文,然后像所有人那样在考研和找工作之间踌躇一番,常常见见赵小雪,然后像所有大学恋人一样准备好了在毕业那天和大家一起失恋。生活本来就该是这样的。现在他比谁都有资格热爱这样平庸的生活。他受够了曾经听起来惊心动魄过起来满目疮痍的日子。小睦去开门了,店里渐渐地开始有客人来,咖啡香开始氤氲,赵小雪换上制服以后冲着他走过来,趁人不备在他脖子上轻轻拧了一下。美式咖啡温暖了他的喉咙,他的内脏。他投入地吞咽着,为庆祝劫后余生。

那天晚上,他和赵小雪去看电影。那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光明正大地约会。凌晨他们一路走回到他的小屋,然后他们热烈地缠绵地做爱。非常好,这个开端,预示着平静平淡平安的幸福终将到来,感恩吧,你要学会卑微地活。

但是他没有告诉赵小雪他已经和夏芳然分手了。当她沉沉睡去的时候他清醒得冷酷,就像是黑暗的海底那些没有声音的珊瑚礁。他拥住这个女人,这张通往和别人一样的生活的通行证。他想:就让我这样下去吧,再多卑鄙这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半梦半醒之间,他回到了过去的某一个夜里。那天夏芳然感冒了,有些低烧。出事后她的身体特别的弱,所以小小的头疼脑热都让他紧张。他睡不着,隔一会就摸摸她的额头。在睡意终于渐渐袭来的时候她突然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吓醒了他,厌烦就跟着惊吓一起毋庸置疑地到来,他脱口而出“妈的你找死啊”。她小声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紧紧地搂住了她,他吻她,他说笨蛋我跟你逗着玩的。现在他像那个晚上一样咬紧了牙,煎熬排山倒海地侵袭而来。殿下,请你原谅我。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一部分(6)

那个手链是他故意放在抽屉里的。他知道这么重要的东西本来该放在一个更隐秘的地方。但是他没有。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希望有一天能让夏芳然发现它。她绝望地看着他,她说陆羽平你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真的认识孟蓝是不是?其实你从她现在的脸上已经分辨不出所谓“表情“这样东西了。只是他知道她很绝望。其实当时还是来得及的,当他看到她拿着那串手链时心里竟然漾起一种带着惊恐的期待。他害怕她认出来这是孟蓝的东西他也害怕她根本认不出来。来得及的,那个时候否认其实是来得及的,那个时候他可以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他可以撒谎他可以笑着说你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总之,只要他肯否认,其实都来得及。但是他一言不发。他太知道在那种时候沉默的分量。没错,你都知道了,但这不是我说的啊你看我一直在保持沉默。

殿下,请你原谅我。对不起。我累了,我不能再陪你了,我给不起了,我走不动了呵殿下。

从明天起,正式地做一个普通人。他疼痛地,庄严地对自己宣誓,像两年前发誓要照顾夏芳然一辈子那样庄严。从明天起,仁慈一个普通人的仁慈,冷漠一个普通人的冷漠,在乎每一个普通人在乎的,谴责每一个普通人谴责的,像普通人那样爱,像普通人那样残忍。既然你根本就做不到你认为你能做到的事情,那就请你像接受你长得不够帅接受你头脑不够聪明一样安然地接受你的自私。你能做到不要拿着逃避当荣耀就已经值得表扬了。坦然地接受良心的折磨和夜深人静时的屈辱,没有关系的,那只是暂时。日子终将宁静地流逝,胆怯的羞耻也可以在未来的某一天被岁月化成一张亲切的面孔,因为经过长久的相处你跟它之间说不定会有感情。等待吧,耐心地等待,你总有一天会原谅自己,就算不能原谅也还可以遗忘,就算不能遗忘你最终可以从这遗忘不了的屈辱里跟生活达成更深刻更温暖的理解。就算不能理解但其实有时候逆来顺受的滋味里也是有醉意有温柔的。前景乐观,不是吗?

一月。年关将至。他整天待在实验室里。赵小雪马上就要考研,他则开始不那么热心地投简历准备找工作。整个城市在黯淡的冬季里黯淡着。他偶尔会去“何日君再来”,跟小睦打个招呼,他们心照不宣地不去谈论有关夏芳然的任何事情。

他送赵小雪进考场的时候对她说:“别紧张。” “不会的。”她甜蜜地笑笑,“考砸也没关系,因为我准备好了要嫁给你。”然后她凑到他耳边,轻轻地告诉他:“我怀孕了。”

然后她促狭地一笑,跟着人潮走了进去。

冬日的清晨是很酷烈的温馨。他走到街的另一头,出神地看着街道的尽头处一棵没有叶子的树。他喜欢树。因为树即使是死了也依然站着。

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是小睦气急败坏的声音。“陆羽平你赶紧滚到市中心医院的急诊室来!芳姐她,她――”

她吞了五十片安眠药。

36

他们给她洗胃。长长的管子往她的喉咙里塞。她沉默地,坚决地抗拒着。于是他们很多个人围过来,像是要强奸一样按着她的身体,她的四肢。那只管子蛮横地撕裂着她。他们终于成功了,他们满意地松开她,一只胳膊把她薄得像只纸片一样的身体拎起来,对她说:“吐吧,好好吐,吐出来就好了。”

陆羽平站在门口,现在他终于可以置身事外。他静静地看着她在那些手底下挣扎,他看着她毫无用处的反抗,当她被那只医生的胳膊轻松地拎起来的时候他终于愤怒了:轻一点好吗她不是一个行李箱。

她开始吐。不管不顾地吐。他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的。他穿越了一个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走到她的身边来。非常习惯,非常熟练地把她拥在了怀里。她瘦了,他的手可以感觉到她小小的脊背上的嶙峋的骨头。他的气息就这样环绕了上来,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走远过。

“陆羽平。”她委屈地告状,“他们都是坏人。”

“是坏人。”他附和着她。公主的逻辑永远如此,她才不管这些人刚刚救了她的命。

“陆羽平,你不要以为我是为了你才做这件事,我不是为了逼你后悔,我只不过是累了,你明白吗?”

“当然明白。”他纵容地微笑着,“我这么平庸的男人满大街都是,长得不帅,也不能干,又不会讨女孩子喜欢,哪值得你这么认真?”

“我累了。”她的语调软软的,有些撒娇的味道,“我实在懒得再去动手术,懒得再闭上眼睛等着麻醉药的药劲上来或者下去,懒得再看见那些我实在喜欢可是又不能穿的衣服,懒得再去买那些纯粹是为了找新款墨镜的时装杂志,懒得再去把苹果切成那么小一块一块的――你看,我其实很没出息啊,让我想死的事情都这么微不足道。要是我现在可以恨该多好啊,恨孟蓝,恨你,恨所有的人,能恨得咬牙切齿不共戴天,――那样的话我说不定还有活下去的力量。可是我没有。陆羽平,所以我就是被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一点一点打败的。”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一部分(7)

他紧紧地搂住她。这不公平。一点儿都不公平。为什么那么多人活得那么残忍那么无耻还总是可以自得其乐,可是他有生以来只对那个叫孟蓝的女孩子一个人残忍过一次,真的只有一次而已,就要受这么大的惩罚?这太过分了吧。他闭上眼睛,沙哑地说:“现在没有我来给你切苹果了,是不是只能自己动手?”

“嗯。所以烦死了。烦得想死。你都看见了。” 她像个承认错误的孩子一样小声地说:“陆羽平,我很想你。”

“听好了。” 他拨开遮着她的脸的头发,细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庞,深深地凝视她蒙着白翳的眼睛,“我不会离开你。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你。等你出院了,咱们一起离开这儿。咱们不做那些整容手术了,那一点意思都没有。你不是从来没有看过大海吗?我也没看过。咱们就去海边,大连,青岛,北戴河,海南,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去。你觉得这样好吗?”

她摇摇头,微微一笑,“我现在哪儿都不想去了,我就想去那个所有的人都拦着我不准我去的地方。其实我早就想这么做。从――从我知道孟蓝的那件事情开始,我就想要这么做。可是那个时候,我身上有好多的伤,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害怕,验尸的时候,会给你惹麻烦。”

他深深地吻着她的手,眼泪汹涌而出。“殿下,”他说,“殿下你原谅我。”

“别开玩笑。”她不满地嘟哝,“有我这么惨的殿下吗?”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他带着一脸的泪,对她做了个鬼脸,“我说过了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去,当然也包括,那个所有的人都拦着你不准你去的地方,你现在懂了吗?”

“陆羽平你疯了!”她吃惊地叫着。

“没有。”他紧紧地握着她的小手,“我在来的路上就这么想。我们曾经,说好了要走一辈子。可是咱们没有做到。但是我突然想起来,其实我们还是可以做到的。只要我们能让这一辈子变短,不就行了吗?我们可以让它马上结束,这是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

“讨厌。”她的泪滴在雪白的被单上,“你这叫作弊你知道吗?丢人啊。”

“就作这一回。”他笑笑,“为了你,这值得。”

37

夏芳然轻松地叹了口气:“以后的事情我就全都告诉你们了。那段时间他要回家过年,所以,所有的事情都是我来做的。我得买毒药,还得找地方,还得想出来利用电影院里放《情人结》的机会把它搞得浪漫一点――很不容易呢,比别人办年货还忙。”

徐至微笑了:“现在说重点吧。既然你忙了这么一大场,那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喝了毒药,可是你没喝?”

“你猜。” 她生动地笑着,“是一个特别,特别简单的原因,简单到白痴的原因。”她停顿了一下,“你们不要嘲笑我啊――因为,我害怕了。我在最后那一刻害怕了。本来我们是想用买玫瑰花这个借口把那两个孩子支走,然后我们做我们要做的事儿。是他先喝的。他倒下去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把手伸给我,然后他好重地抖了一下。就像是把他命里剩下的,所有的力量全都抛了出来。重重地摔在了我怀里。那个时候我就突然怕了。我问自己这是怎么搞的,我那么想死我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准备了那么久不就是等着这一天吗?还犹豫什么呀怎么这么没出息呢?我跟自己说不能那么任性要马上把毒药喝下去,可是我的手一直抖,一直抖,抬都抬不起来。我真是纳闷我那天吞安眠药的勇气跟冷静都到哪儿去了?我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跟我说:还有机会。你现在不去喝它还来得及。”眼泪涌进了她的眼眶里,隔着墨镜他们看不到她泪光闪闪,但是她的声音弥漫上了一种潮湿的水汽,“我是一个死过很多次的人。”她很小声地说,“一个人弥留的时候,会看见光。我就看见过,那还是我刚刚出事的时候。很强,很耀眼的光,特别远,远得就像一声用尽了全身力气的,没有边际的喊叫。那个时候你就好快乐啊,你觉得你马上就要飞起来。可是我没有飞起来,我还是回来了。我回来的时候,一睁开眼睛,就看见镜子里自己那张脸。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哪个是梦。是那道光,还是那面镜子。心里空落落的,好慌。特别害怕。可是就算是那个时候,我还是很庆幸我醒过来了。还是醒过来好啊。因为,你看见那道光的时候,心里是很开心很幸福没有错,可是你同时也清楚,你觉得幸福是因为你自己马上就要变成它了。一旦你飞起来,你就要变成它了。我暂时还不想变成一道光,就算它是宇宙里最温暖的力量我也还是不想变成它。我还是想做夏芳然,就算是那个毁了容的夏芳然也可以,我舍不得就这样让夏芳然消失,因为我爱她,我曾经拼了命地爱过她,保护过她。她给过我那么多的快乐那么多的骄傲。我不能因为她现在变成一个负担了就这么甩掉她。其实说穿了我还是不想死啊,可是我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陆羽平的手已经完全冰凉了。我真蠢,你们是这么想的吧?”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一部分(8)

良久,徐至问:“刚开始审讯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你不是不想死吗?又为什么要承认你自己杀人?”

“没有证据。”她静静地说,“没有人会相信我的。真荒唐,一个人要找出证据来证明自己怕死――可是那就是我当时的处境。毒药是我买的,酒瓶上就是有我的指纹,连现场都有那两个小孩可以作证,在别人心里我就是一个毁了容所以心理变态的女人。还有你们――你们居然有本事找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来当犯罪动机。全齐了。那个时候我想这真是荒唐透顶。也许这就是我的命。那种时候难道要我来用这种语气告诉你们我看见过一道光吗?就是打死我我也做不出那么白痴,那么没有尊严的事情。”

“徐至,”她歪着脑袋,娇慵地一笑,“你是警察。你一定见过吸毒的人吧?”

“喂,夏芳然。”李志诚非常错愕,非常底气不足地打断她,“你,你不能叫他的名字……”但是环顾四周发现没人理他,非常尴尬,只好作罢。

“我是在电视上看见那些吸毒的人的。” 她轻轻地叹着气,声音里染着一层凄美的雾,“我看见过一个倒霉的家伙,他家里人为了让他戒毒,把他的左手铐在床架子上。可是他毒瘾来了,一点理智都没有了,你猜他为了跑出去买海洛因干了一件什么事?他拿一把斧子把自己铐在床架子上的左手砍掉了,然后就这么鲜血淋漓地跑到大马路上――这是真事啊我看的那是纪录片。徐至,我知道那个时候的我,被你们认定了是杀人凶手的我,为了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得像那个吸毒的家伙一样,把自己变成一只不择手段的动物。否则没有别的出路。为了不遗漏任何一个有可能证明我无辜的细节我什么都得告诉你们,哪怕你们根本就不了解我跟陆羽平之间的东西,哪怕你们非但不了解还要去嘲笑――你们已经开始嘲笑了,你们已经找出来那个叫赵小雪的莫名其妙的女人谁知道你们还找得出什么?就算不能证明自己清白了总可以博得一点法官的同情来减减刑吧?既然已经变成动物了就得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我会告诉你们说我被毁容都是陆羽平害得,我会泪如雨下地告诉法官陆羽平打我,我还得在你们的人面前脱光衣服在我已经惨不忍睹遍体鳞伤的身体上大海捞针似的找出一个陆羽平留下的伤痕――运气好的话也许还是有的。” 她笑了,她的眼泪流了下来,“这样换来的清白跟自由有什么意义?这样的清白跟自由,和让那个家伙疯了一样砍掉自己的左手的毒瘾,有什么分别?算了吧,我的命没有那么值钱。我的脸,我的身体,我的生活虽然已经被孟蓝变成了这副乱七八糟的样子,但是我不能再跟着外人一起糟蹋它们。徐至,” 她温柔地说,“现在你明白我那个时候为什么承认我是凶手了吗?”

“我明白。”他看着她的脸,斩钉截铁地说,“因为你是一个美女。”他微笑了:“你一直都是一个美女。过去是,现在还是。”

38

徐至站在校门口,好不容易才在进进出出的学生中间找到罗凯。那个孩子走得慢吞吞地,斜背着书包,还是小大人的模样。当他抬起头看见徐至的时候,才像个孩子那样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找你真难。”徐至对他微笑着,“所有的人都穿得一模一样的,一不留神就错过了。”

罗凯笑了:“你不穿警服,我也差点就认不出你啦。”

“那天,我听到你的留言了。” 徐至说,“这两天事情太多,所以没空跟你联系。请你去吃肯德基怎么样?把没说完的话告诉我。”

十分钟以后,罗凯的脸上一点早熟的气息都没了,两个腮帮子都填得鼓鼓的,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徐至的面前却只有一杯可乐。他摇摇头,说:“我就不明白,这种垃圾食品白送我我都懒得要,怎么就这么讨你们小孩的喜欢。”

“恩。我妈也常常这么说。”罗凯点头,“你们上了年纪的人好像都这样。”

“喂。”徐至笑着,“不管怎么说我比你妈小多了吧?拜托不要用‘上了年纪’来形容我好吗?”

“你几岁?”罗凯歪着头。

“三十三。”

“不过比我妈小两岁而已――” 罗凯欢呼着,“所以说你是上了年纪的人也不冤枉你嘛――”

“没看出来,你妈妈这么年轻。”他有点意外。

“你是说她看上去很老?”

“不,没那个意思,只不过我听说过她,知道她是个很厉害的律师,我还以为她的年龄要更大一点。”

“没关系,就算是那个意思也没什么。我知道,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没办法呀,有一次我听见我舅妈说,我妈要是不赶紧再找个男人结婚的话,特别容易内分泌失调。”罗凯非常认真地说。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一部分(9)

“小鬼――” 徐至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明天是星期六。不上课吧?来我们这儿重新录个口供,把你那天说的话再重复一遍,好好想想二月十四号那天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忘了说,或者――因为当时你妈妈在旁边你没敢说的事情。” 徐至笑吟吟地看着他。

“重新说一遍――也没什么说的了。”他犹豫地眨眨眼睛。

“你尤其是要好好讲清楚当时他们俩是怎么跟你们说他们要殉情的。那一段最重要。现在你是唯一一个能――间接证明夏芳然是无辜的,人证,你懂不懂?”

“她没有杀人,对吧?”罗凯问。

“对。但是要找证据不那么容易,现在,可以说她的命就在你手里了,你懂吗?”

“可是我不到十八岁,他们会相信我吗?”罗凯得意地笑了,“你别忘了我是律师的小孩。”

“我不知道。可现在除了你,暂时我还找不着其他的证据。”

罗凯怔怔地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他说:“要是,徐叔叔,要是小洛还活着,我们是不是就有两个人能证明他们俩是要殉情,这样会不会更有希望一点呢?”

“当然,但是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徐至沉默了一会儿,微笑地看着面前的孩子,“现在你在学校,有没有同学说你的闲话?”

“我妈妈正在托人帮我转学。”罗凯懂事地笑笑,“闲话倒是没有,不过没人理我了,大家跟我说话的时候笑得都有点假,连有的老师都是。以前特别喜欢理我的那些女生现在见了我都躲着走……不过这样也好,挺清静的。可是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好像有点怕我呢?他们该不会是以为――小洛那件事是我干的吧?”

“乱讲。”徐至说,“没那回事。换个环境也不错,要转到那个学校去?”

“不知道。” 罗凯腼腆地瞟了一眼窗外,“其实我妈妈早就想让我走,她想让我离小洛远一点。”

“等你变成大人以后,你也会对你的孩子这么做。你才这么小,再过几年你才能真正知道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不是你想的那样。”罗凯看着他,“徐叔叔,我跟小洛,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那个时候我跟她在一起是因为大家都欺负她。他们那么多人欺负她一个,太不公平了。要是我不理她,就等于是帮着别人来欺负她。不能那样。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也被人欺负过,那时候我爸爸妈妈还没有离婚,有一次我们班的一个同学在街上看见我爸爸和另外一个女的走在一起,他第二天就在黑板上画桃心,画两个人打kiss,说男的是我爸爸,女的是我爸爸的小蜜。全班同学都笑我,他们在我的练习本上画那种画,每天放学的时候他们都把我堵在墙角不让我走。一直到我小学毕业,我的外号都是‘小萝卜头’,不是《红岩》里的那个小烈士啊,他们的意思是:我爸爸是‘花心大萝卜’,我就是‘小萝卜头’。”他深深地,毫无顾忌地看着徐至的眼睛:“徐叔叔,所以我知道那个时候小洛心里是什么滋味。”

徐至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个孩子毫无戒备的眼神让他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地一颤。这个时候是罗凯自己转移了话题,他说:“到时候,我是不是还得出庭作证?”

“那是一定的。”徐至点点头。

“我怕我妈妈不高兴。”孩子为难地垂下了眼睛,“不过我会去的,我就知道夏芳然姐姐不会杀人。那个时候妈妈跟我说小洛是被夏芳然姐姐推下去的,我就一点都不相信。”

“我一直都觉得奇怪。”徐至饶有兴趣地问,“那天我们去你家的时候我就觉得有意思。为什么你从头到尾都认定夏芳然没有杀人呢?”

“这个――我明天是不是也得说?”罗凯惶惑地看着他。

“你先说给我听听吧。”

“那――你能不能不要嘲笑我?”他犹豫着。

“怎么会。”徐至鼓励地说。

“因为。”罗凯的脸突然间像个女孩子一样泛起一阵潮红,“因为我觉得――我觉得――小洛有可能是自己跳下去的。”

人来人往的肯德基突然间弥漫着一股肃杀的寒意。似乎这个城市生活中最平常的地方变成了武侠小说里的某个布景。孩子鼓足勇气和大人对视着,说是对峙,好像也可以。 

徐至沉默了大约十秒钟,然后没有表情看了一眼窗外,转过脸,似乎是懒得再问“为什么”这种庸俗的问题了:“罗凯,我想起来婷婷跟我说的一句话――就是那个跟我一起去过你家的女警察,记得吧?她跟我说:正因为你有的是经验,所以你不相信例外。我说不对,因为你经历的多了以后,所有的例外都有可能变成经验。可是现在,罗凯,”徐至看着孩子的眼睛,“这句话我收回。因为自从接上这个案子之后,我认识了夏芳然,陆羽平,你,还有小洛。”说着他笑了,一种温暖的东西在他的眼神里流动,“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这不过是个很简单的情杀案,后来查着查着,我又觉得它很复杂,至少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但是最终它其实还是个非常简单的案子,我会觉得它复杂是因为你们,你们几个就是我的‘例外’。”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一部分(10)

“你说什么呢?”罗凯很困惑,“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明白呀?”

手机的声音尖利地响起。那一端的婷婷像是刚刚奔跑过,喘着粗气:“你在哪儿?赵小雪现在在我们这儿,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你赶紧过来吧。”

“谁呀?”罗凯瞪大了眼睛。

“警花。你见过的那个。”徐至微笑。

“噢。”罗凯拖长了声音,“我觉得那个小姐姐――她喜欢你。从她看你的眼神我就能看出来。”

“喂。”

“真的。你干吗这么看着我呢?”罗凯一脸无辜的样子。

39

母亲端正地坐在客厅里等他。“你去哪儿了?”母亲问。她没有像平时一样问他“你怎么现在才回来”,而是直接问他去哪儿了。他从这句问话中闻出了硝烟的气息。他把沉沉的书包扔在地上,说:“放学晚了,我们今天考试来着。”

母亲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他其实已经比她高了――这无非是近半年来的事。她不得不仰着头看着他,渐渐地,她的眼睛里涌上了某种年代久远的,飘满尘埃的气息。然后她干脆利落地甩了他一个耳光。

“你现在撒谎面不改色心不跳了是吧?你可真是你爸的儿子。”她说。

他的身体随着她的巴掌重重地晃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站直了,没有伸出手去摸滚烫的脸颊,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但是他依然倔强地说:“要是你刚才已经去过学校了,你为什么不直说?这又不是在法庭上,你为什么老是要把别人当成是傻瓜一样?――”

话没说完他另外一半脸上已经又挨了一个更清脆的耳光。“顶嘴?”她看着他,“你很厉害啊。”她的声调突然有些悲凉:“罗凯,为什么你现在这么恨我?”

又来了。一种重复了很多次的煎熬又要降临。厌倦在孩子心里像炸弹一样爆裂,可是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他抬起头,看着她,他说:“我没有恨你。”他本来还想再说几句柔软的或者是示弱的话可是她的表情让他失去了说这些的兴趣――这个在法庭上还有别人眼里威风凛凛雷厉风行的女人在这种时候像所有怨妇一样让人同情又令人生厌。

“是徐至叔叔来学校找我的。妈妈。”他终于这样叫了她一声,“我们去肯德基了,他要我再去他那里作一次笔录。因为那个叫夏芳然的姐姐她其实没有杀人,我们没说多少话他就让一个电话叫走了……”

“你还敢撒谎?”她想要厉声地呵斥一声,但是她的嗓子突然间哑了一下,这让她的呵斥变得又滑稽又凄凉。

“我没有。”罗凯委屈地说。

“罗凯,”她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的?我要送你走那还不是为了你好吗?我让你离那个丁小洛远一点那还不是为了你好吗?你懂什么?你这个傻孩子你不知道这世上唯一对你好唯一不会害你的人就是妈妈。罗凯,”眼泪涌出了她的眼眶,“你那么小的时候你爸爸就不要咱们了,妈妈是咬着牙才走到今天的呀。那个时候妈妈接下美隆集团的那个案子,你知不知道人家原告方说要找人卸我一条胳膊?可是我是硬挺了下来咱们才能买现在住的这个房子啊罗凯!我就是要让那个男人看看没有他咱们也能过得这么好。要不是为了你我这么撑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早就一头碰死去了你知不知道?现在你进进出出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你看我就像看仇人一样你什么意思?你――”

“就是因为你老是觉得谁都对不起你,爸爸才会不要你的!” 他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他已经受够了她成百次地重复这套房子的来历,“爸爸又没有不要我,是你不让他要我!打官司爸爸哪赢得了你呢你把所有的人都买通了。” 他被自己的话吓住了,原先这只不过是即使在他脑子里出现他也要当机立断地赶跑的念头,怎么突然就说出来了呢?

母亲愣了半晌,然后毫不犹豫地揪住他的头发:“你滚啊,你滚到那个男人那里去啊!那么个狼心狗肺的男人居然还有你来替他撑腰你们天下乌鸦一般黑!”她的巴掌在他脑袋上呼啸而过,带起来一种沉闷的声响,“混蛋。没有良心。我生你干什么?我那个时候本来就不想要你!要不是因为你爸坚持我就不要你了。我已经到医院挂过号了你知不知道?早知道有今天我当初就应该趁早把你打掉。” 她突然一把抱紧了他,这块从她身上掉下来但是却可以比她高出半个头并且还要继续长高的血肉:“罗凯,你别这样啊,妈妈不能没有你,罗凯,宝贝。”

孩子哭了。他的头发已经被母亲揪乱了,他清秀的脸在乱蓬蓬的头发下面泪光闪闪。是母亲那句“我应该趁早把你打掉”催出他的眼泪的。可是他不肯承认这个,他认为自己是被母亲扇在脑袋上的几巴掌打疼了。他倔强地仰起脸,他说:“你不相信你就给徐叔叔打个电话去问嘛――你不讲道理,你怎么随便打别人的头呢?”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一部分(11)

“就是打你的头了又怎么样?” 她捧起他的脸,“打坏了我养你一辈子,打死了我去给你偿命,反正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他心头一凛。回味着这句“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那触动了他心里最隐秘最阴暗最羞耻的一个角落。他原以为如果小洛不在了的话就没有任何人能触动,任何人能知道的角落。他还以为他可以忘掉,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是问题依旧出在小洛身上,这个已经不在的小洛将永远提醒着他生命中某个像是做梦,像是被催眠的瞬间。那本来就是一场梦的,不对吗?但是小洛怎么就把梦变成真的了呢?

恐惧让他抱紧了母亲:“妈妈,你不要哭。我不去外国,不去找爸爸,我哪儿都不去。”他无助地说。

“好。” 她把他的头揽在自己胸前,那是婴儿时代的罗凯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认得的地方,“好。”她重复着,“这可是你说的啊,你不许变卦,听到没有?”

40

十二月底的时候,这个城市下了很大很大的一场雪。地面,屋顶,树梢,还有车盖上面都被涂上了一层厚厚的奶油,这个城市在转眼间有了一种童话般善意的气息,即使是错觉也是温暖的。

小洛喜欢雪。小的时候小洛觉得雪看上去是一样很好吃的东西。小洛家里的阳台的扶手是红色的,积上厚厚的一层雪以后就变得像一个很厚实的蛋糕。那个时候的小洛总是管不住自己,用小指头悄悄地挑起一点雪,放进嘴里,好冷呀。它们迅速地溶化了,一秒钟内就跟嘴里的唾液混在一起,难分彼此,这个过程让小洛莫名其妙地有一点悲凉。

其实小洛现在也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趁人不注意她还是会用指尖挑起小小地一点雪放在嘴里。嘴唇像是被扎了一下那样冻得生疼,小洛知道那是雪花们在粉身碎骨。然后她对自己不好意思地笑笑:真难为情,已经是初中生了怎么还在做这种事情呢。要是罗凯知道了又不知道要怎么嘲笑她了。罗凯,想到这个名字小洛心里就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说温暖不太恰当,那或许是一种安慰。

这两天大家都在淋漓酣畅地打雪仗。雪球丢得满天都是,平时很文静的女孩子们也在毫不犹豫地往别人的脖子里塞雪球。学校里到处都回荡着快乐的“惨叫” 声。就连那些高三的,在小洛眼里就像大人一样的哥哥姐姐们也在玩着跟他们一样幼稚的游戏。把一个人,通常是男生推倒在雪地上,大家一起往他身上扑雪,通常在变成一只北极熊之前他是不大可能站起来的,这个游戏叫“活埋”。“活埋”的时候男生女生们的欢笑和尖叫的声音都混在一起,一般情况下,都是男生负责“动手”,女生在一边呐喊助威。

小洛羡慕地站在窗口看着这一切,她知道那是与她无关的欢乐。她现在加入不了他们了。虽然没有人把这件事明明白白地讲出来,可是大家彼此都是知道的。心照不宣的滋味可不大好受。不过这段日子以来的雪倒是冲淡了大家对偷偷往她的书上写骂人话的兴致,因此小洛还是觉得生活终归是呈现一种欢乐的面孔。她的手指不知不觉间伸到窗棂上,挑了一点积在窗棂上的那层雪。正要往嘴里送的时候,罗凯从后面拍了一下她的头,罗凯说:“真没出息呀你。”小洛脸红了,索性不再掩饰,还是把手指送进了嘴里,舔一下,对罗凯笑了,她慢慢地说:“冰激凌。”

一阵口哨声在教室的那一端响起,一个男生学着小洛舔了舔食指,起哄地嚷:“哎哟――好甜蜜呀。” 教室里不多的几个同学都笑了起来。一个女孩子一边往教室外面跑一边欢快地说:“冬天来了,狗熊都是要舔熊掌的!”这下大家笑得就更开心了。

“罗凯。”小洛拉住了要往那个吹口哨的男生跟前走的他的衣袖,“算了。别过去。你不是说过咱们不要理他们就行了吗?”

说真的小洛有点难过。这是第一次,小洛觉得自己很介意别人的玩笑。为什么呢?她想不明白。其实班里也有其他的男生女生被人开玩笑说成是一对。可是他们在开别人的玩笑的时候小洛听得出来那种玩笑是没有恶意的。当有人说完“好甜蜜啊”这句话之后大家也会笑,可是那种笑是真的很开心。不会像这样。为什么呢?小洛不明白。算了,不想了。雪又开始下,这一次来势汹汹。真好,又可以看见干净的雪地了。小洛于是又开心了起来。

其实小洛也不是没有想过。如果被人起哄的不是罗凯和自己,而是罗凯和许缤纷,那又会怎么样呢?但是小洛没有继续往下想。所以小洛不知道,她自己触犯了这个世界上的某条规则。其实用规则这个词都是很勉强的。那只不过是众人心里对某些事情很隐秘很晦涩很模糊的期望。比方说,大家都认为罗凯那样的男孩子就是应该和许缤纷那样的女孩子在一起的。偶像剧里不都是这么演吗。罗凯和许缤纷如果真的在一起,也许依然会有人嫉妒,有人不服,有人背后说闲话,可是没有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把这当成一个笑话。隐秘,晦涩,还有模糊的希望一旦变成大多数人都拥有的东西,它就自然而然地不再隐秘,不再晦涩,不再模糊了。因为每一个人都可以借着跟别人的不约而同来壮胆,当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之后,那就自然会有人跳出来给这种原本说不清道不明的期望起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字。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甚至连名字也不用起,借口也不用找――人多势众本身就是天意,谁还有什么不服气的吗?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一部分(12)

当小洛一个人来到午后的操场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突然间被一种来自天外的静谧击中了――整个操场又是落满了雪。几天来被他们的脚印搞得一片狼藉的雪地如今又静悄悄地完好如初。完整无缺的雪地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坟场,雪花们从遥远的天际义无反顾地飞下来,跳完一个对自己来说美丽绝伦在别人眼里其实很苍白的舞蹈,然后静悄悄地死在坠落的那一瞬间,把自己变成一片雪地的千万分之一。小洛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呼吸的声音,带着被冷空气抚摸过的痕迹。

大家的欢呼声从远处传来。这片雪地马上就要被踩坏了。小洛遗憾地想。果然,已经有一个雪球落到了她的脚边,雪球飞溅着碎裂的时候这些雪花又以另外一种奇怪的方式在顷刻间有了生命。小洛慢慢地把它们捧起来,重新把它们捏成一个球,这个时候又有人把一捧雪对着她抛过来了:“丁小洛,当心!”也不知道是谁的声音,但是小洛听见这句话以后就把手里的雪球对着他砸过去了。那时候小洛心里松了好大的一口气:好不容易啊,总算有一个契机,可以对着别人扔自己的雪球了,要知道小洛这些日子以来是多想跟大家一起打雪仗啊。今天好了,原来只不过是这么简单而已。

小洛的雪球打中了班里的一个女生。那个女孩子愣了一下,勉强地对小洛微笑了。她也抛了一个雪球回来,软绵绵地,纯粹是礼节性的。但是这已经给了小洛好大的鼓励。小洛开心地追赶了上来,满满地捧了一把雪对着她纷纷扬扬地洒下去。迎着阳光那些细碎地洒落的雪晶莹剔透地扑了那个女孩子一头一脸。她也不客气了,尖叫着把一个更大的雪球重重地对着小洛的头砸过来,小洛笑着躲了一下,被那个雪球擦过去的半边脸顿时麻痹了一样的冰冷。整个操场上回荡着小洛的笑声,银铃般地,好听得让所有的人侧目。更多的雪球擦着小洛的衣服过来了,小洛灵巧地躲闪着它们,它们蹭过她的防寒服时发出的冷峻声响让小洛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大侠那样了不起。“麦兜,看着!”小洛宿舍里的一个女孩子不声不响地来到她身后,把她的防寒服的帽子里装满了雪,然后出其不意地把那个帽子扣到她头上,一种冰冷的眩晕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来到一个似曾相识的梦境。小洛依然笑着回击,抓住那个女孩子把一把雪塞进她的衣领。

“丁小洛你干什么呀!”那个女孩子恼怒地喊着,“放手啊你这只猪!”“对不起嘛――”小洛开心地叫着,又去忙着回击另外一个男生抛到她身上的雪球。她想要弯下身子抓雪的时候那个刚刚尖叫过的女孩子走上来,不声不响地绊倒了她。小洛躺在了雪地里,好软,好舒服呵。“给我活埋她。”她听见那个女孩子冷冰冰,没有表情的声音。

然后小洛的眼前就挥舞着很多双手。冻得通红的手,戴着各色手套的手,捧着雪球的手,像天女散花一样把雪的粉末洒向她的手。一般说来,“活埋”是打雪仗的高潮时的节目。你能听到好多开心的笑声,欢呼声,还有掌声。可是小洛什么都没有听到,也许是那些像子弹一样在她身上碎裂的雪球充斥了她的听觉吧。“活埋”里最有趣的一幕,就是被活埋的人摇晃着试图站起来,但总是被抛向他的雪打回到地上。小洛知道自己现在真的像一只小北极熊,触目所及,她就像是大雪后的屋顶,树梢,车盖一样被变成了一块奶油蛋糕。没想到呵,看上去那么可爱的蛋糕,真的变成了才知道这滋味一点都不好受。“麦兜,好玩吗?”不知道是谁在说话,小洛这才注意到微笑依然挂在自己脸上。小洛喜欢雪,真的非常喜欢。学校的广播站就在这个时候非常应景地播放着那首名叫《雪人》的歌:“雪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静静缤纷,寒冷冬天就要过去,而我也将,也将不再生存――”很多个孩子欣喜地弯下身子,用双手把雪地上的雪扬得老高,碎碎的冰屑像雾一样在他们的手下蒸腾。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些冰雪就像阵阵落花,掩埋了小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就不再试着站起来了。她把脸藏在已经湿透的防寒服的袖子里,渐渐地,她无声无息地变成了一个雪地里一个微微隆起的小雪堆。真奇怪,当这些雪慢慢越积越多的时候,原先彻骨的寒冷竟然转变成了一种微弱的,钝钝的温暖。

“你们干什么呀!”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也太过分了吧!”这个女孩子就是许缤纷。许缤纷跑过来,跪在了雪地上,急匆匆地像是盗墓一样扒开这个雪堆。小洛的眼睛和许缤纷的眼睛相遇的刹那小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丁小洛你没事吧?”许缤纷问。小洛的眼睛湿润了一下,对许缤纷粲然一笑。这一下大家都笑了,几个女孩子过来把小洛拉起来,帮她拍掉身上,头发上的雪,好像刚才发生的不过是一场普通的游戏。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一部分(13)

当小洛出现在罗凯面前的时候,罗凯吓了一大跳。她浑身都湿了,头发上还在往下滴水。好像外面下的不是雪而是一场夏天的倾盆大雨。她的嘴唇发紫,可是眼睛明亮得像是星星。

“你怎么了?”他问她。

“没怎么啊。”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我跟许缤纷他们玩打雪仗,玩得可高兴了!”

“跟谁?”罗凯瞪大了眼睛。

“别问那么多了。走。”小洛拖着他就往楼下跑,“陪我去喝羊汤,好不好啊?我都快冷死了。”

滚热的羊肉汤泛着一股很香的腥气。小洛毫不犹豫地往里加了一大勺辣椒,然后几乎是一口气就把那一大碗全都喝光了。然后十分豪爽地说:“老板,再来一碗。”罗凯惊讶地说:“你不怕撑死?”

他发现她的脸上有什么东西正在燃烧。那样东西在摧祜拉朽地俘获她,主宰她,然后成为她。她的眼睛亮得像一种动物,鼻尖上冒着细小的汗珠,因为店里的暖气的关系,脸上红扑扑的,可是嘴唇的紫色看上去还是没有从寒冷中恢复过来。她的眼睛落在罗凯的身上却好像并没有在看他。那里面漾起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又温柔又决绝的神情。第二碗羊汤上来了。她像是喝壮行酒那样庄严地端起它,全力以赴地吞咽着。好像她从此以后再也喝不着羊汤了似的。“小洛。”他不安地说,“慢点。别噎着啊。”

她轻轻地放下碗,眼睛被刚刚汤里的热气晕染得像是含着眼泪。“罗凯。”她轻轻地叫他,“跟你说罗凯,今天我真的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