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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那个雪天之后,班里的同学对小洛的态度已经明显友善了很多。――事情原本可以往另外一个方向发展的。可是,都怪那该死的羊汤。

两个星期以后,学校门口那家羊肉馆就因为卫生标准严重不合格而被吊销了营业执照。工商局的人来关门的那天羊肉馆的老板娘悠长的哭骂声响彻了整条街。像唱戏一样,她一边哭喊一边尖利地控诉这世道没有天理,骂她丈夫――也就是老板――没有能耐没有本事不知道事先“打点”,诅咒这该挨千刀的艰难的生活。惹得整条街的过路人都停下来看热闹。其中也包括很多小洛的同学们。也许对于这个甩着高腔骂街的女人来说,生活的确是一样艰难的,该被操祖宗十八代的东西。但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还是回到小洛的故事吧。小洛和她的羊肉馆唯一的联系,就是第二天一张医院出具的“急性肠胃炎”的诊断书。

小洛沮丧地在卫生间里狂吐,觉得自己真是丢死人了。罗凯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笑:“你就好好喝你的羊汤吧。再喝两大碗你的病就好了。”小洛眼泪汪汪地反驳:“昨天我特别冷嘛!”“谁要你去打雪仗的?”小洛没来得及回答胃里就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不得不赶紧转过脸,让热泪盈眶的眼睛深情地对着马桶。“罗凯,我怎么办好嘛――”小洛委屈地说,“每一次吐完,我待一会儿就会觉得饿,可是如果真的吃东西的话又会难受了――”罗凯这下笑得更开心了:“忍着吧,是好事,没准还能帮你减减肥什么的。” “罗凯你欺负我――”“哎。”罗凯急了,“开个玩笑而已,真哭可就没有意思了啊。”

他们俩谁都没有注意到身后有几个人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以及恶毒的微笑。从那一天起,偷偷地写在小洛书上的字不再是“丑八怪”,“麦兜”这些孩子气十足的骂人话,而变成了一些非常肮脏,还有下流的句子。几天之内,她的每一本课本上都贴着Kitty戴着小小蝴蝶结的大脑袋。小洛文具盒里的那些HelloKitty贴纸很快就要用完了。说真的她不大明白他们为什么又突然要这样对待她,她只是很抱歉地在心里对Kitty说:对不起啊Kitty,老是要你来做这种事情。对不起。

上班主任的课时,小洛的胃里又是一阵习惯性的恶心。糟了。要是昨天晚上没有爬起来偷吃冰箱里的那个柠檬派就好了。――这两天妈妈本来只许小洛喝稀粥的。可是一个柠檬派都不行吗?小洛委屈地想。她只好可怜兮兮地举起手,讲台上的老师是见过那张诊断书的,他冲小洛点点头,小洛像得了大赦一样赶紧夺门而出。顾不上身后的那些讪笑的,意味深长的眼神。墙角一个声音轻轻地,阴阳怪气地说:“哎呀,不好办呀。罗凯,你得负责任啊……”这句话引得他的周围一阵轻轻的哄笑。正在往黑板上抄例题的老师慢慢地说:“后排的,注意纪律。”

流言像病毒一样扩散着,即便是几天后,小洛的肠胃炎已经完全好了,流言却也并没有因此而停止。而且变成了大家课余消遣的最好的话题。比如说,当一个女孩子给她的小姐妹们分话梅的时候,总会有人说:“不要忘了给丁小洛啊,人家才是真正需要的人呢。”还比如,体育课跨栏,会有人细声细气地说:“老师啊,怎么可以让人家丁小洛跨栏呢,会出人命的噢――”几个孩子清脆无邪的欢笑声就会在这样的玩笑之后响起。其实没几个人真正相信他们自己所传的流言,但是每一个人都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对。要知道这本来就是大家都有分的。好一个可爱的“大家”,每一个人都可以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不属于它,但是它却总是在每一个人需要的时候默默地保护着他们。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一部分(14)

那个时候,母亲章淑澜也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惧。事情的起因是刚刚入冬的时候。她从前的一个委托人现在开了一间留学中介,因此来游说她送罗凯出国去念书。其实她也只是在饭桌上随便问了罗凯一句而已:“罗凯,你想不想去外国上学?”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万一罗凯高高兴兴地说“想”她怎么办,她可舍不得啊。让她意外的是,罗凯毫不犹豫地笑一下,说:“不想。” “为什么?”这下她倒是好奇了,“是离家太远觉得害怕吗?” “不是。”他摇头,认真地看着她:“因为我的朋友都在这儿。”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母亲微微地一愣。他的神情里有种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温柔”的东西在里面。那怎么是一个小孩子的表情呢?母亲忧心忡忡地想。不,他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他的喉结已经开始在那里很明显地那里晃动了,他的脸庞的棱角和轮廓已经越来越清晰了,还有他的手,他拿着筷子的手――天,母亲对自己说,我怎么这么愚蠢,怎么没有早一点看出来,单单看这双手的话你会觉得那是一个孩子的手吗?它已经开始变大,已经开始长出独属于男人的那种象征力量的骨节。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不再是孩子的罗凯温柔地说:因为我的朋友都在这儿。可是那语气里头一回有了一种毋庸置疑的力量。

朋友?母亲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有什么朋友?他从小就不是一个喜欢交朋友的小孩。他小时候所有的老师都这样说:他是个懂事的听话的好孩子,就是有点孤僻。她问过他没有朋友不觉得寂寞吗?他漫不经心地说挺好啊。七八岁的一个小人儿,一脸漫不经心的表情,要多可爱就有多可爱。他一直这样,那么会是什么样的朋友呢?不要胡思乱想了,她嘲笑自己,他说我的朋友都在这儿。他说“都”,那就说明不只是一个。你真是不可救药。她对自己说。你怎么能把曾经对付那个男人的那一套拿来对付你的儿子呢?

但是一旦你开始怀疑什么,你就会在很多时候很多地方发现能印证你怀疑的东西。她有意无意地发现罗凯有时候会在吃完晚饭以后在房间里打电话。虽然打得时间不长,但这是以前没有的现象。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里面传出一阵心无城府的笑声,也不知在说什么,那么开心。然后她为她自己的这种行为感到无地自容。一次,在罗凯放下电话去浴室洗澡的时候,她终于按下了电话里的“菜单”键,调出了罗凯打过的号码。然后她拿出开家长会的时候罗凯他们老师发给大家的班级通讯录――那上面有所有老师,还有全班同学的地址和电话。她一个一个地查找,一个一个地核实。她一边嘲笑自己无聊一边孜孜不倦地把这查找的工作进行到底。终于她看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号码。她的手指沿着这号码一路滑到“姓名”那一栏的时候她还心存奢望。是“丁小洛”那三个字彻底粉碎了她的最后一点期盼的。丁小洛。这当然是个女孩子的名字。

那天晚上,罗凯睡了。她悄悄地翻遍了他的书包,没有找到任何关于“丁小洛”的蛛丝马迹。于是她从里面拿出了一本课本――这样她明天就有理由到他们学校去了。起先她拿出来的是《代数》,后来想起罗凯说过他们这学期的数学老师的绰号是“母夜叉”,她怕如果这个母夜叉看到罗凯没带课本要给他难看,于是她把《代数》放回去,拿出来一本《物理》。

第二天她是专门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到他们的教室门口的。很好,罗凯不在教室里,这样她可以在这里待久一点。她辨认出来了罗凯的座位,在一堆课桌中间,她一眼就辨认出那只早上由她来灌满热水的保温杯。她对着那只杯子温暖地一笑,然后她把目光放在了所有进进出出的女孩子身上。看上去稍微清秀一点的女生都会让她绷紧神经,因为丁小洛就在她们中间。莫名其妙地,当每一个“疑似”丁小洛的女孩真的跟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就会没来由地相信:肯定不是这个,这个哪里配得上我的罗凯。一个让她神经紧张的女孩子终于出现了,那个女孩很漂亮,厚厚的,翘翘的小嘴唇在冬日的寒冷中红得凛冽得很,高高地昂着头,她觉得自己已经看见了这个小贱人对罗凯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的样子。可是这个时候有人叫她,她回了一下头,谢天谢地,母亲听得很清楚,那个人叫她“许缤纷”。名字取得倒还不错,母亲轻松愉快地想。

“阿姨,您找谁?”一个胖胖的,黑黑的小姑娘愉快地站在她面前,有趣的是她有一副和她的外表一点不相称的悦耳的声音。“不找谁。” 她对她微笑了,“你能帮我把这本书交给罗凯吗?他今天早上忘在家里了。” “行。”“谢谢你了。”这时候有个看上去流里流气的小男孩从她们身后走过,拖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哎哟――这么巧啊,丁小洛。”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一部分(15)

这句话基本上把母亲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什么意思?这么巧啊――傻瓜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但是怎么可能呢?丁小洛。如果是一个许缤纷那样的小女孩她是不会惊讶的,就算不是许缤纷,是一个相貌普通但是眉眼间有一股不易察觉的婉约劲儿的小女孩她也是不会惊讶的,或者哪怕相貌算是中下但是身上洋溢一股比同龄的孩子成熟的气息她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眼前这个丁小洛,她浑身上下圆滚滚的就像一个动画片里的小熊,又不是那种可以被年长的女人一眼识别出的丰满;她的脸长得连“普通”都说不上倒也罢了,最要命的是她的那一副蠢相――一头短发显然是很久没有修剪过了,边缘长短不一地粗糙着,笑眯眯地看着你的那种表情让你悲哀地明白就算怎么打扮她身上那股庸俗的呆气都是去不掉的。母亲当然看得出来这个小姑娘的未来:肥胖,小气,饶舌,死心眼,爱管闲事,在任何一个住宅区里都寻得着一个这样的女人,当然她有可能心地善良,会有一个忠厚老实的男人来跟她过还算风平浪静的一辈子――但那个男人不是罗凯,怎么可能,这怎么能是罗凯的角色?荒唐,简直是开玩笑。罗凯你这个没有出息的傻孩子,你还不知道你给你自己惹上了多大的一个麻烦。为什么呢?怎么会这样呢?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罗凯这个孩子不至于这么离谱的从小到大有多少漂亮的小姑娘喜欢罗凯呀。那么会是什么问题呢?会是什么把她的宝贝跟这么一个无可救药的女孩子联系起来的呢?难道说――天,她不敢再往下想了,那是多么可怕多么阴暗多么肮脏的联想,不,不会的,罗凯那么小那么单纯,一定不会是那种事情的。无论如何,她要保护罗凯,她的傻孩子,她必须保护他必须救他必须替他解决掉所有的问题。不惜一切代价。

母亲下定了决心。

当天晚上,晚餐桌上母亲柔和而平静地说:“罗凯,妈妈已经想好了,等我忙完手头上这个案子,我就跟你爸爸联系。”

“为什么?”他很惊讶。

“其实他去年就跟我说过,问我愿不愿意把你送到他那边念书,当时我舍不得你。所以就没同意。可是我现在觉得,你爸爸已经移民好几年了,在那边还算是站得很稳,送你到那里上几年学,长些见识,学学英语,怎么说都是好的。”她悠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个时候妈妈不同意,也有一半是为了跟你爸爸赌气,可是仔细想想,我也知道什么对你来说是好的。去待个一年半载,你觉得那里好你就留下,你要是想家你就回来。罗凯,”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妈妈不放心你呵。可是再怎么说你是跟你爸爸在一起,我倒是相信他不会让你学坏的……”

他简短地说:“我不去。”

母亲放下了筷子,眼里那抹水雾顿时间蒸发得无影无踪,“你必须去,这由不得你。”

42

二月,天气干冷。丁先生以他习惯的姿势坐在自家的客厅窗前,看着陆羽平远去的背影。脸上还是那副愁眉苦脸的表情。其实他倒不是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只不过他已经像用惯了黑妹牙膏一样用惯了这副表情了。他默默地,茫然地盘算着如果陆羽平搬家的话他要什么时候再把新的租房广告贴出去,丁太太和小洛的声音有一句没一句地进到耳朵里,他甩甩头,把这些烦人的女人的声音赶跑了,脸上那副用惯了的表情倒还是波澜不惊,像是个抽象派的窗花那样牢牢地贴在窗子上。

丁太太叹着气:“小洛,你不要这么傻,妈妈问你这件事情不是想要骂你,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说实话爸爸妈妈不会怪你的。”

小洛默默地摇头,一言不发。

丁太太似乎也恼火了:“小洛,别以为我不知道,人家住四单元的那个张琼的妈妈早就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她家张琼跟你一个宿舍对不对?前段时间你们班的同学们还都传瞎话说你怀孕了,有这事儿没有?你们老师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换了我看我不撕烂那些传瞎话的小东西们的嘴。小洛,妈妈见过的事儿比你多,这种事情从来都是无风不起浪的,现在学着大人的样子搞对象的小孩儿也多的是,也不是个个都能传出这种话来的呀。妈妈不是为了让你难看没脸,咱们在自己家里有什么话是说不得的?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为了你好?”

小洛依然不吭声,还是默默地摇头。

“小洛呀。”丁太太算是彻底投降了,“妈还能不知道你呀?你从小就是那种被人卖了还要帮人家数钱的孩子。你到现在还想着要护着那个小子啊,你傻不傻?人家家里已经在给他办出国了,他一走你还能指望着谁呀?你以为人家谁都像你一样死心眼儿,认准了什么就撞上南墙也不回头啊。天下的男的哪有几个是好东西?”丁太太恶狠狠地咬咬牙,“没那么好的事儿。占了便宜说走就想走。要是心里没鬼能这样吗?别当谁是傻子。小洛你放心,只要你给妈妈一句话,妈妈说什么也要去替你跟他们讨个公道。这两天事情多,”丁太太沉思着,“等过完春节,妈妈带你去趟医院,咱们让医生开个证明回来。拿着这个,我先去找那个坏小子,我心里有数,不怕他不承认,只要他认了我就揪着他去找他妈――小洛,” 丁太太完全是一种看见了曙光的语气,“为了你,妈不怕丢这个人。你看你功课不好,照这样下去明年也考不上什么好学校,可是这样一来咱们就有钱给你交重点高中的赞助费了。他妈不就是个律师吗――我不怕她,我刘丽珠也不是什么耍无赖的人,不会狮子开大口,我只要够给你交赞助费的数目,以后大家就两清。这样于情于理,咱们都没有什么站不住脚的。只不过――”丁太太恼怒地咬咬牙,“还是便宜了那小子了。小洛你个傻丫头呀――不怕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等你再大一点,妈妈带你去做手术,我听说过,现在有那种把你再变成小姑娘的手术……”丁太太的脸上又浮现了一丝笑容,自说自话地陶醉在美好的未来里。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一部分(16)

43

现在我们必须回到那一天,二月十四号,情人节。如果你愿意,下面要讲述的就是那一天真正发生过的事情。那一天,天气寒冷,满街涨价的玫瑰;那一天,赵薇和陆毅的《情人结》在这个城市轰轰烈烈地首映;那一天,是开始也是结束。

小洛和罗凯是约在学校的礼堂见面的。虽然是在寒假中,年也还没有过完,可是学校的礼堂却是热闹得人来人往。因为大家在准备一台元宵节文艺汇演的彩排――那出汇演是为了迎接小洛她们学校的友好学校――一所香港的公里中学的访问团。

那是种满奇异的景象:舞台上热热闹闹人来人往,舞台下却是空出了一排又一排的椅子,这样的空旷让舞台上平淡无奇的节目有了一点莫名其妙的庄严。有男孩子穿着白色中山装唱《我的中国心》,有女孩子穿着日本女学生的那种水手服唱“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是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有人用周杰伦的《七里香》作伴奏大跳Hiphop,可是因为服装没找到的关系,穿的是校服;一个全校闻名学张韶涵学得很像的女生因为塞车来晚了,没来得及化妆,舞台的灯光把她的脸和她的“一个人等雨后的彩虹”映成奇怪的,又不像在舞台上又不像在生活中的惨白色。于是这场彩排就真有了一种“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味道。

小洛和罗凯静静地坐在空荡荡的观众席中央,他们俩很久都没有交谈一句。但是不约而同地,对每一个节目都报以热烈认真,可听上去还是很微弱的掌声。终于,在舞台上一片嘈杂的调整灯光的间隙,罗凯慢慢地说:“小洛,明天我妈妈要带我去办护照。”小洛静静地转过了脸:“其实,到外国去很好啊。要是换了我我就高兴死了。”罗凯摇摇头:“我不去。我不能丢下你不管。要是我走了,他们还不知道要怎么欺负你呢,这样不行的,小洛。”

“罗凯,你还是赶紧走吧。”小洛痴痴地看着舞台上挂着的鲜艳欲滴的红灯笼,“明天,我妈妈要带我去医院检查。她一定要我去。”“检查?”罗凯的眉毛挑了挑,“你病啦?” “不,”小洛笑笑,忧伤地说,“妈妈要检查――我――我还是不是个小姑娘。”罗凯这下算是彻底困惑了:“这还有什么可查的?你不是小姑娘,难道还是小动物啊?怎么查啊?抽血?――”罗凯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袋,“那,总不会是验DNA吧,太夸张了吧?”小洛安然地凝视着罗凯的脸,然后温暖地一笑。罗凯愣了一下,觉得这样笑的小洛跟平时的小洛一点都不一样。

有人拍了一下小洛的肩膀,是许缤纷站在他们的身后。“小洛。”许缤纷匆忙地微笑着,“我来晚了,怕赶不上,你能到后台来帮我梳头吗?我连妆都还没有化。”“当然没问题啦。”小洛愉快地说。

小洛弯下身子,很细心地帮许缤纷把那件乳白色的长裙的带子系成一个精致的蝴蝶结。镜子里的许缤纷已经把头发全部梳到了头顶,像个小公主。她正在耐心地给自己涂口红,那种仔细地凝视着自己的神态让小洛她已经像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

“小洛,你还记不记得,”许缤纷在镜子里对小洛开颜一笑,“小学的时候,有一次,你也是这样,在后台帮我换衣服。” “嗯。”小洛用力地点头,“当然记得。是合唱比赛的那次,跟着夏老师。”“也不知道夏老师现在在什么地方。”许缤纷说。“就是。”小洛认真地想了想。“不过,”许缤纷笑了,“就算咱们再在大街上碰到她,她一定不会认识咱们了。咱们现在都长大了呀。” “可是我还是会认出来她。”小洛很肯定地说。

“小洛。”许缤纷认真地问,“大家传的那些话,是真的吗?”“什么话?”小洛一副憨憨的样子。“大家都说,”许缤纷叹了一口气,“罗凯跟你在一起,是因为你们早就偷偷地……算了,”许缤纷甩甩头,“反正我不相信,小洛。我不相信罗凯真的那么坏。”小洛懂事地笑笑:“许缤纷,罗凯一点都不坏。” “我觉得也是。”许缤纷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小洛觉得许缤纷现在变了,她依然嚣张,依然喜欢尖叫,可是小洛看得出来,她的眼睛里沉淀了一些东西。小洛帮她理了理裙脚,然后站起身,没来由地,从背后拥抱了许缤纷一下,镜子里她的脸有一点愕然,小洛在心里默默地说:“许缤纷,我其实从来没有恨过你。”

观众席依旧冷清。罗凯一个人像棵沙漠里孤独的仙人球那样坐在一群空椅子中央。他看着小洛从后台跑出来,跑过长长的,座椅和座椅之间的过道,张开双臂,朝着他的方向跑过来。那一瞬间他突然间很感动。小洛刚刚在他身边坐下时,舞台上不知为什么安静了。然后响起了钢琴声。

那个节目是这台汇演里唯一的配乐诗歌朗诵。负责伴奏的那个女孩子和负责朗诵的男孩子都是高二的。在小洛眼里他们都是大人了。那个男孩子很随意地穿着一件黑色的套头毛衣,黑色的牛仔裤,很随意地站在那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随意,却让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了。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一部分(17)

他是这样开始的: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什么呀?”罗凯嘟哝着,“什么乱七八糟的。”说真的小洛也并不是很懂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但是他的声音很好听。小洛的注意力全被那个弹钢琴的女孩子吸引去了。她弹奏的时候偶尔把脸从琴键上移开,眼光悄悄地落在这个站在舞台正中央的男生身上。脸上跟随着他的声音,泛起一种被红灯笼映得很妩媚的笑容。小洛知道那个笑容里面,有着爱情。

那个男生的声音突然间抬高了,万马奔腾一般充满了速度和力量。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了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不得不承认,小洛和罗凯都被震慑住了。那几个排山倒海的“我不相信”像海浪涨潮一样对着他们的身体涌上来,涌上来。罗凯好像回到了童年的海边。那一回,他想试着游到防鲨网那里。可是看到防鲨网不过如此的时候他突然害怕了,他转过身往回游,朝着陆地的方向。可是他突然发现,原来转过身以后会更害怕,因为身后还有防鲨网那个边界,可是眼前连边界都没有了。陆地在哪?岸在哪?海是那样伟大,伟大得无处话凄凉。那一瞬间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想就这样算了吧,就这样待在大海里吧,那一瞬间他只能离大海这样近,不分彼此,本来就没有彼此。他知道那一瞬间他在渴望着什么,他被自己的那种渴望吓坏了,是为了驱赶这渴望和恐惧他才奋力地往回游的。或者说,只有为了驱赶他才能说服自己努力地往回游。

“罗凯。”小洛在叫他,“罗凯。”

他回头看着她的脸,他总是能在她的脸上发现一些他从来没有见过,因此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光芒。她热切地盯着他:“罗凯,我不会去医院的。我不去检查,如果一定要检查,那就让他们来验尸吧。”

然后她含着眼泪,调皮地一笑。 

44

那句“如果一定要检查,那就让他们来验尸吧。”让夏芳然和陆羽平面面相觑。夏芳然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来自己那一句“我们不是要私奔,是要殉情”不仅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吓坏这两个孩子,反倒引出了一个这么惊天动地的“巧合”,把她自己都吓坏了。

陆羽平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晕倒了。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盯着罗凯:“还有你,你算干什么的?你要真是她的朋友,你这种时候就应该帮她应该阻止她,你倒好,你还陪着她捣乱――”

“陆羽平。你这样不大厚道嘛。” 这次是夏芳然笑吟吟地开了口,“不管怎么说,就算人家是小朋友,人命关天的事情也不是儿戏。人家做了决定一定有人家的道理,你这样说人家捣乱也太不尊重人了啊。”――后来,在徐至跟婷婷第一次去找罗凯做调查的时候,徐至问罗凯为什么知道了夏芳然跟陆羽平要自杀却不阻止的时候,夏芳然说过的这句话正好给了罗凯灵感去编造一个听上去很残酷的谎言:“人家有人家的想法,我们不好干涉。”

“依我看,”夏芳然抱着膝盖,悠闲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她的声音有种难言的媚态在里面,“陆羽平,咱俩跟他们很有缘分嘛。也许这是天意,让咱们在往那边去的路上有个伴啊。你说对不对?”

“就是就是。”小洛喜气洋洋地附和着。

“什么就是。” 陆羽平咬咬嘴唇,“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解决的呢?你们才这么小,我跟你们保证,等你们长大以后想起今天来,你们会把这当成是一个笑话的。但是如果你们今天真的这么做了的话,你们就永远没有长大的机会了。这不值得。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的爸爸妈妈?你们不是太自私了吗?”

“算了吧,陆羽平。”夏芳然笑得前仰后合,“别说是人家了,就连我听着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觉得没有说服力。”

这个时候罗凯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好多人都跟我们说,等你们长大以后会怎么怎么样,很多事情等你们长大以后你们才能懂得,我妈妈就常这么说。她总是说等我长大以后就可以做什么什么事情,就可以比现在自由。可是我到现在才发现,那是假的,那是不可能的。长大,变成大人,无非是学会嘲笑而已。因为一个大人嘲笑别人的时候,不用像我们一样担心有人来跟他说‘这样是不对的’,反正,就算大人们之间互相指责也无非是谁也听不进去谁说的而已。大家就可以嘲笑别人珍惜的东西,嘲笑对自己来说没有用的东西,嘲笑自己不懂得但是别人懂得的东西,然后嘲笑自己。人要是一直嘲笑下去的话是看上去更自由一些没错。可是我不愿意那样。”罗凯看上去漫不经心地,轻松地一笑。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一部分(18)

“哈!”夏芳然伸了个懒腰,“陆羽平,认输吧。”她的脸转向一脸濒临抓狂的表情的陆羽平,“人家鄙视的就是你这种人。”说着她对罗凯伸出了手:“认识一下吧。我的名字叫夏芳然,你叫什么?”

“罗凯。”这个男孩子灿烂地笑了。

“我叫丁小洛,我认识陆哥哥。”小洛雀跃着说。

“好,罗凯,还有丁小洛。你们俩就算是我这辈子认识的最后两个朋友了。”夏芳然歪了一下头,“这也算是历史性的呢,对不对?”她扬起了头,“陆羽平你过来呀,过来坐到我旁边。别那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你本来就不够帅这样一来更糟糕了你知道吗?人生何处不相逢啊陆羽平,我们应该高兴一点。”

听到这句“你本来就不够帅这样一来更糟糕了”,小洛笑得东倒西歪。小洛的笑声就像是一只鲜活的鸟一样在他们四个人的头顶喜悦地拍着翅膀。

“丁小洛,还有罗凯,咱们现在各自说说死之前最想干的一件事是什么吧。我先说:我――”她笑了,“我很没出息――我就是想吃五味斋的红烧排骨饭。可是没办法啊,他们那里的伙计都回家过年了,他们的人手不够,要从下个星期起才重新开始送外卖。”

“那你直接去那儿吃不就行了?”罗凯不解地问。

“不行。” 她淡淡地微笑,“我不能在那种公共场合摘掉口罩。”然后她抱紧了陆羽平的胳膊,“没办法啊,我是个好公民,知道自觉维护市容市貌是我应尽的义务。”说着她爽快地笑了。陆羽平疼痛地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没有逃过小洛的眼睛。他抚了一下夏芳然的头发,笑笑说:“我,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

“我,”罗凯迟疑了一下,最终下定了决心,“我最想跟我妈妈说句对不起,不过――算了,现在打电话过去说她一定会起疑心的。”

“我的话――”小洛托着腮,脸红了,“我想要玫瑰花。就是满街卖的那种情人节的红色的玫瑰花。我从来没有收到过玫瑰花。想在最后的时候,手里拿几朵――”

“好说。”夏芳然一挥手,“看来只有小洛的愿望是最容易满足的呀。不就是玫瑰花吗?现在就可以去买呀,算是我们大家送给小洛的。罗凯,或者你愿意自己一个人送?”

两个小孩子的脸同时变得通红,夏芳然这下更开心了,她突然间神秘兮兮地看着人工湖的对岸,说:“还有一个人也从来没收到过玫瑰花。”她指了指对岸那个汉白玉的雕像:“叶初萌啊。她死的时候十五岁,算起来今年也该二十七岁了。可是人们从来都是在清明节的时候给她送花圈,怎么没人想起来在情人节的时候送她玫瑰呢?这样吧,罗凯,小洛,等会你们买完玫瑰花以后别忘了往她的雕像前面放一朵,好吗?”

45

罗凯和小洛兴冲冲的身影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的时候,一切归于寂静。

夏芳然转过脸,嫣然一笑:“好不容易,总算是打发走了。”

“可是,”陆羽平忧心忡忡地问,“真的没有问题吗?”

“相信我。”她骄傲地仰起头,“你不要忘了我本来该当老师的啊。等他们看见我们――就清醒了。虽然有点过分,可是没有别的办法。” 她的双臂圈住了他的脖子:“我看见那个雕像的时候才灵机一动的。他们从门口进来,要想到对岸的雕像那里去要绕一个好大的圈,所以――”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微笑,抱紧了她。突然间认真地说:“能认识你,我很幸运。”

他想了一下,然后把嘴唇贴向她残缺的耳朵,他温热的,马上就要停止的呼吸吹拂着她伤痕累累的耳膜,他说:“殿下,待会见。”

46

那是罗凯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幕。陆羽平的脸呈现一种奇怪的紫色。但是他安静地躺在夏芳然的膝盖上,像是陷入一个漫长的,睡眠的沼泽地。夏芳然抚摸着他的脸,抬起头,安静地对他们俩说:“现在,游戏结束了。罗凯,小洛,你们去报案吧。”

她的近似残酷的冷静像块碎玻璃一样轻松地割裂了他的梦境。罗凯有一种突然被惊醒的感觉。死亡近在咫尺,不动声色但是胸有成竹地盘踞着。目光里并没有丝毫挑衅,却有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看见了吗?” 夏芳然笑了,“你们以为死是什么?死是一件非常严肃,非常认真的事情。不是可以随随便便被你们小朋友拿来当小白鼠做实验的东西。现在,游戏结束了。你们要去报案,然后乖乖地回家吃晚饭,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才是你们该做的事情。”

罗凯转过头,开始没命地狂奔。“罗凯!”小洛呼喊的声音清澈得就像是月光,“罗凯你要去哪儿?”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一部分(19)

“去报案。”他停下来,胸口紧得像是要爆裂开。

“为什么?”小洛的眼睛点亮了她的整张脸,“你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吗?”

“小洛!”夏芳然厉声地呵斥了一句:“你想干什么?你不要不知道天高地厚!”

“小洛,”罗凯气喘吁吁,“你等着我回来,等我回来咱们再慢慢说。”然后他像是飞翔一样地转过身,消失在远处的暮色里。

路灯点亮了。惨淡的月光的白色。这路灯把小洛的脸庞映得像是日本能乐的面具。小洛决绝地安静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凝视着眼前这个像是雕像一样的女人。她的蓝宝石戒指就像一滴天空的眼泪,静静地,在她残酷的手指间凝结着。

“夏老师,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丁小洛。你不记得我写的作文了吗?是写给你的呀。我说我想做一个服装设计师,做最漂亮的衣服给你穿,你都不记得了吗?”

惊愕像是狠狠的一个耳光那样让她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然后她安静地说:“真巧。”

“夏老师,你那时候好漂亮啊,我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再碰上过像你一样漂亮的老师。你还记得你指挥合唱队吗?你的裙子是粉红色的。你――”

“够了。”她哑声说,“那你应该明白的吧。你看看现在的我,我比你有充分一百倍的理由去死。可是我不怕你笑话我,我看到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我还是害怕了。这样你懂了吗?我害怕了。那你呢?如果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任性的话就让我来告诉你好了。你不只是任性,而且可笑。你根本还不知道人活着是怎么一回事,也难怪你随随便便就想死。你以为死是什么?不是你今天想赖床不上学就可以让你把体温计放在下面的暖水瓶。你这连逃避都算不上你知道吗?你是耍赖,以为这样撒个娇就有全世界的人来心疼你纵容你――我告诉你,门都没有,一个人的命其实是很贱的,觉得它值钱的也无非是它的主人而已。可是你凭什么想要这样要挟别人?你又要挟得了谁?拿着无知当壮烈,你还挺投入的。”

“夏老师,你骗了我们。”小洛忧伤地笑着,“你骗了我们。你还说陆哥哥不尊重人,其实他是为我们担心,可是你,不过是瞧不起我们,对不对?”

“我不像陆羽平。”她打断了她,“我没有他那么多的过剩的同情心。罗凯说得对,长大就是学会嘲笑。可是我不明白你们凭什么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呢?你敢说你从来没有嘲笑过别人吗?你敢说你自己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吗?长大就是学会嘲笑,这件事是不对的。可是小洛我告诉你,大家都有分。谁也别想撇清。无论是长大了的人,还是没长大的人,――没有人是无辜的。死也没用,死只能证明你自己底气不足,却根本证明不了你无辜。”

“夏老师。”小洛没有遮拦地直视着她,“你说我是耍赖。那你怎么就能确定你没有耍赖呢?怎么样就不算是耍赖呢?因为我们没有被别人泼过硫酸,我们就一定是在耍赖吗?”

她站起来,毫不犹豫地甩了她一个耳光。她摇晃着小洛:“闭嘴,我叫你闭嘴你听见没有?”她们摇晃着,挣扎着,厮打着,她听见小洛倔强地叫着:“你就是觉得只有你自己才是最可怜的而已。你们这些漂亮的人就像白雪公主的后妈一样,没有了漂亮就什么都没有了,就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重重地推了她一把,小洛踉跄着往后退,往后退,当她魂飞魄散地扑上来想要抓住她的时候,她已经干脆利落地跌下去了,像电子游戏里gameover的小人一样跌下去了。夏芳然拼尽了全身力气,奇迹般地在那一瞬间抓住她的一条胳膊。下坠的力量险些把她也带下去,她用另外一只手狠狠地抵住岸边的太湖石。

“别怕。”夏芳然说,“使劲。我把你拉上来。”

“夏老师。”她在湖水里仰起小脸,像是神话里的那种小精灵,“夏老师,你觉得,我算是一个好人吗?”

“来,用力,我可以拉你上来的。”夏芳然咬着嘴唇,“你当然是个好人,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小姑娘。”

“夏老师。”她喜悦地笑了,用一种梦幻般的语气说:“夏老师,你松手吧。”

“开什么玩笑。”她感觉到汗已经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流下来。

“松手吧。”小洛闭上眼睛,微笑着叹息,“夏老师,谢谢。”

小洛无拘无束地下沉的时候,听见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水泡调皮的声音。原来每天都要呼吸的氧气是这么生动的一样东西。窒息的,模糊的温暖和疼痛伴随着一种很深的睡意涌上来,小洛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突然之间变得像湖底的泥沙一样沉,一样重了。可是这个时候,她看见了光。那么灿烂地穿越她的眼睛,她的脸庞,一种盛大而如风的自由从她的发丝间呼啸而过。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一部分(20)

47

“你要谢谢陆羽平。”徐至坐在夏芳然的对面,微笑着说,“幸亏他背叛过你,幸亏还有一个赵小雪让他把那个包裹寄出去。否则的话,你可就真的洗不清了。”

“噢。”她有些糊涂。

“陆羽平在二月十四号那天早上给赵小雪寄出去一个包裹。里面有他们俩初次见面时候的那把伞,几样小东西,还有一封写给赵小雪的遗书。本来,那个包裹该在寄出后一个星期之内到赵小雪她们家的。可是大概是因为过年邮路忙的关系,那个包裹直到赵小雪又回理工大了之后才到。她的爸爸妈妈也就忘了这回事了。直到上个周末才跟她说起来。她就让她爸爸妈妈把这个包裹快递来,还没有拆开就直接来找我们了。所以,”他深呼吸一下,“指纹很完整。还有那封遗书,笔迹鉴定也很顺利――幸亏是手写啊,如果是email的话,可就根本算不上是证据了。”

“你是说――我不会死了对吗?那个你们找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女人终于救了我,是不是这个意思?”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脸上浮起一个孩子一般惊喜但是困惑的表情。

“是这个意思。说到底还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他微笑地看着她。这个终于得救了的女人还是一副高傲的样子,但是感恩在她的脸上,声音里,甚至是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带着蜂蜜一样金黄色,甜美的气息。

“真奇怪啊。”她笑了,“最后活下来的人居然是我。”

“这是好事。没有什么奇怪的。”徐至说。

可是她听不清徐至在说什么了。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但是她全都听不清了。阳光像条河流一样,浩浩荡荡地穿越她,盖过了她。通体透明的温暖中,她清楚地感觉到了亲人的,熟悉的气息。陆羽平,你当时发现我放你鸽子的时候是不是气疯了啊?可是陆羽平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眼泪涌了上来,灼热的眼泪使她柔软,她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柔软过了。她一直不允许自己用这种方式示弱。可是现在,示弱吧,低头吧,感激吧。劫后余生的时候低头不是屈服,不是耻辱,而是默祷――因为,她肯双手合十。就算是自欺欺人也是心甘情愿的啊。

她闭上眼睛。她看见了他的脸。她想你呀你这个家伙你说到底还是另外有一个女人,说到底你们男人真是不可救药啊。可是,她知道她会用她的有生之年来想念他,来回忆他,在心里这样跟他讲话,把发生过的,他看不到的事情都这样告诉他。用这种方式走完他们作弊未遂的一辈子。

现在没有人叫我“殿下”了,我很寂寞呢。

“夏芳然,我的名字叫陆羽平。陆地的陆,羽毛的羽,平安的平,记住了吗?”

陆羽平,你过来呀。

48

陆羽平写给赵小雪的信。

小雪: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应该已经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了。小雪,我一点都不后悔我的决定,可我唯一没法面对的人,就是你。

小雪,你现在一定是恨死我了吧。我真害怕你看到这儿就会把它给撕了。不过你能不能看在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给人写信的分上,把它看完呢?

现在我已经不需要再撒谎,请你相信,我是多想永远跟你在一起。我们结婚,生下我们的宝贝,一起抱怨生活的艰难,偶尔争吵偶尔互相埋怨但是谁也离不开谁。那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小雪,所以每当我想起你的时候,我都会心怀感激,因为是你让我看见了希望。可是有一件事我是不能骗你的,我不能干脆地跟你说:要是没有夏芳然,我们就可以没有任何阻碍地,幸福地相守了。

小雪,你知道我这个人。我是在一个很小的镇子里长大的。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很多世面,也没有任何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一直都相信这世上存在一种完美。一种至情至性的美丽绝伦。我想如果我能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听听别人是怎么说话怎么活着的,我大概就不会这么固执了。当我第一次看见夏芳然的时候,我还以为,那种我从没见过但一直坚信的完美,终于被我找到了,或者说,终于慈悲地找到了我。

我从来没有想过可以拥有她,那个时候我只是想天天看见她,仅此而已。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居然给她带来了那么大的一个灭顶之灾。其实现在想起来,我跟那个孟蓝大概有一些共同的东西。比方说,我们都是对自己头脑里的世界特别固执的人,却往往忽略了自己和别人之间的区别。

那个时候我狠狠地挣扎过一阵子。在夏芳然出事之后,其实我那个时候可以藏起来的,反正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我。但是,我就是一个不自量力的人。我以为我可以担当。哪有男孩子没有做过当英雄的梦呢?可是问题是,我是在别人都已经过了做梦的年龄的时候开始把我的梦在现实里演习的。所以我没有权利责怪任何人,所有的错都是我自己的。我既不能忍受自己不够光明正大,又没有能力把我的光明正大进行到底。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一部分(21)

我不给自己找借口。我知道有人可以做得到。我知道一定有人可以把这件事当成一个永远的秘密那样背负着,然后用一生的时间来照顾那个因为我受尽了折磨的女人。我虽然没有做到,但是我还是相信,一定有可以做到的人,那样的人应该比我高贵,比我勇敢,也比我坚强吧。所以,如果我没有遇上过夏芳然,我想我是不会懂得珍惜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那种宁静的,没有风浪的快乐。这么说,你明白吗?

小雪,我还记得有一次,在“何日君再来”,小睦放齐豫的那首《遥寄林觉民》,你说,就算林觉民是为了革命,是为了亿万人的幸福,他也没有权利这样遗弃一个爱他需要他依靠他的女人。《与妻书》感人肺腑又如何?“不得已”不是理由。你是这么说的,小雪,我记得很清楚。那么我算是惨了,对你来说林觉民都没有理由,那我不更是死有余辜了吗?人家尚且是为了整个中国,那我又是为了什么呢?无非是用看似决绝的方式来逃避现实罢了。逃避自己的卑微与渺小的现实。但是小雪,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跟夏芳然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不适合她,而我,如果我让她一个人去然后再来若无其事地跟你继续过我们的日子的话――对不起,我做不到。我依然是一个不够自私又不够无私的人。陆羽平不能丢下夏芳然,可是小雪,你不要忘了我爱你。

小雪,夏芳然现在已经不恨孟蓝了。这件事给了我一点期望。虽然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请求你的原谅,可是我想说不定有一天,你也可以不再恨我。我为我对你的所有伤害,所有隐瞒道歉。小雪,真遗憾现在不能看见你,不能再抱你最后一次,吻你最后一下;可是我也真高兴我现在看不见你,否则的话我说不定会动摇的。

小雪,再见。

陆羽平

二零零五年二月十四日

49

夏芳然是在又一个情人节来临时接到审判的。她因过失杀害丁小洛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缓期两年执行。